李佳蔚
Q=《中國周刊》
A=湯竹麗
即便過去了15年,說起那個“令人心碎”的故事,聯(lián)合國婦女署中國項目“當家人”湯竹麗(Julie Broussard)仍然略顯激動。
1997年,身為聯(lián)合國志愿者的湯竹麗,住在云南省金平縣,負責協(xié)調一個德國在當?shù)氐姆鲐氻椖?。在那里,這個來自美國的女人遇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衛(wèi)生院門口,一群人在等待著一個16歲的女孩,女孩的父母都是智力殘疾者,他們錯誤地使用了某種藥物,導致漂亮的女兒聽不到,也不會說話。夫妻倆是一所小學的校工,女兒跟著他們一起在學校里。學校老師發(fā)現(xiàn)女孩懷孕了,報警以后,查出是附近一個57歲的男人干的。女孩被送進衛(wèi)生院,流產,我無法想象她以后的生活。”
“這是不應該發(fā)生的事情,”湯竹麗對《中國周刊》記者感嘆道,“女孩肯定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她不會說話,她能怎么做?智障父母不能給她相關教育,誰應該承擔保護她的責任?”
“應該是學校,應該是政府。”這是湯竹麗的答案。
很遺憾會有這樣一項法律
Q:對于近段時間中國頻頻爆出的性侵害女童案件,你怎么看?
A:一方面,我感到很遺憾,因為這種事情不應該發(fā)生,所有的故事都讓我感到痛心。另一方面,我們應該看到事情積極的一方面,性侵女童案件被媒體爆出后,民眾知道了,對此有呼吁有發(fā)聲,會促進政府拿出相關應對措施,對于解決問題絕對有好處。以我的了解,以前也有很多女童被侵害的事情發(fā)生,可是大家都keep silent(保持沉默),實際上媒體報道的是非常有限的,或者說只是極少的一些例子。
Q:中國在1992年加入《兒童權利公約》。在你看來,加入這個公約,對所在國家的兒童保護工作,有什么影響?
A:一旦加入這個公約,所在國家必須每五年向《兒童權利公約》兒童權利委員會提交一個報告,來具體說明按照公約的每一條,他們都做了什么,沒有做什么,有什么數(shù)據(jù)能夠證明他們的貢獻。據(jù)我所知,迄今為止,締約國委員會還沒有特別不滿意的報告,他們會指出哪些方面你這個國家還沒有考慮到,在哪些方面,你應該做出更大的努力。
像今年上半年發(fā)生在中國的性侵兒童事件,委員會一定會詢問相關情況。我估計中國政府報告里也會提到。
Q:你如何看待中國性侵兒童案件里出現(xiàn)的公職人員的身影?
A:中國的官員也是人類,有的好,有的不好。我認為在對他們進行懲罰時,應該更嚴厲,因為他們的責任更大。如果他們是在濫用自己的職權,法律應該給他們更多的懲罰。
Q:你如何看待中國存在的“嫖宿幼女罪”?
A:It is a pity!很遺憾會有這樣一項法律。在美國,不管幼女是否自愿,都是強奸罪。在德國,與年齡在14歲以下未成人發(fā)生性行為一概視為強奸。在中國香港,“與年齡在16歲以下的女童性交”屬刑事罪行,由于未成年人都不具備完全行為能力,因此對于一定年齡以下的幼女,即使是自愿的性行為,也不被法律所認可。
我覺得這個法律是留下來的很古老的一個傳統(tǒng),它需要被改變,媒體要發(fā)出更多聲音,傳遞公民的需求,我相信政府會聽見的。
政府的責任不可推卸
Q:政府在保護兒童方面,要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A:保護兒童是政府不可推卸的責任。家庭、學校、社會和政府,都要負起相應責任來,而政府的責任是不可推卸的。
Q:在保護兒童方面,在政府層面,有沒有好的經驗和措施?
A:很難說哪一個國家做得更好,這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美國在法律層面做得不錯,美國有國家層面的《消除兒童暴力法》,因為國家有這個法律,每個州要按照這個原則來實施自己的法律,最嚴格的懲罰是有的州會判死刑。
Q:美國有沒有值得其他國家借鑒的做法?
A:我覺得其中最有特色的方法是信息公開,“罪犯信息公布上網(wǎng)”,將曾經有過性侵兒童犯罪的人的信息公之于眾,你會知道誰是一個Children molester(兒童性侵者)。他所在社區(qū)的警方,將包括姓名、照片、地址等在內的個人信息放到網(wǎng)上,供民眾讀取,對于此類人的信息公開非常全面而透明,不單單是強奸,連性騷擾的都被記錄進去。
我有兩個女兒,她們都還小。2008年,在大女兒上幼兒園時,我查我居住的城市,想知道有沒有曾經的兒童性侵者,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在我家附近就有一個,我能知道他住的地方。所以,你能知道你的鄰居里有沒有曾經的性侵者。美國也有發(fā)生在幼兒園的性侵案,我就去查我大女兒所在的幼兒園,她的幼兒園是安全的。
Q:索馬里和美國是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至今未批準加入《兒童權利公約》的國家。美國為什么沒有加入?
A:這個問題比較復雜。美國沒有加入,不是因為美國不想保護兒童,而是因為有非常保守的議員,他們有一個錯誤的概念,即如果美國政府批準這個公約,那么我們必須按照別人的標準來安排自己家庭的生活,他們認為是一種干預。
圍繞這個有很多爭議,我認為實際上并不是干預。兒童應該受到更好的保護,與是否加入公約并不矛盾。實際上,《兒童權利公約》是聯(lián)合國歷史上加入國家最多的國際公約,而聯(lián)合國的《消除一切形式對婦女的歧視公約》,在美國也沒有被批準加入,美國是世界上沒有加入的八個國家之一。
最迫切的事
Q:聯(lián)合國婦女署和中國政府之間的合作有哪些?
A:合作主要是在保護婦女兒童權益方面。一個大方面是宣傳消除對婦女和兒童的歧視和暴力,從每年的11月25日到12月10日,為一個活動周期,聯(lián)合國婦女署和全國婦聯(lián),以及聯(lián)合國其他機構,會聯(lián)手倡導一些活動,讓更多的人知道,對女童和婦女的暴力是違法的,不能被容忍的。
除了大眾宣傳,我們還建立了多部門合作的機制。比如性侵兒童問題,單純一個機構是做不了的,我們會和教育、公安、衛(wèi)生等部門合作。比如和公安部門的合作,如果遇到性侵兒童案件,一旦出警,要怎么減少和避免二次傷害就是一個大問題,因為你反復詢問細節(jié),對兒童的傷害程度是不亞于性侵本身的。所以,對警察進行培訓就很重要。
Q:對警察培訓有什么特點?
A:對警察培訓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我們現(xiàn)在在湖北一個市做的一個項目,北京農家女文化發(fā)展中心和當?shù)貗D聯(lián)合作,聯(lián)合國婦女署作為技術力量參與其中,其中一項內容就是從2011年到2013年,整三年,針對離社區(qū)最近的派出所和110報警臺,培訓他們如何做這方面案子的接警,如何詢問。一開始,他們特別緊張,有抵觸情緒,說我們這里沒有案子,你們來是不是有特殊目的。
Q:這是一個部門的問題嗎?
A:中國人的一大特色是壞事不愿意說出來,這并不是一個部門的問題。我們希望做震區(qū)女童保護的項目,當?shù)貗D聯(lián)、公安和民政部門會比較謹慎,他們喜歡做的是比較容易做的,容易看到效果,比如搞一些宣傳,比如做小額信貸,是好事兒,沒有負面的影響。
不過,近段時間,我們感覺到政府的態(tài)度有一個變化在里面,感覺到政府的重視程度在增加,當然還有很大空間,還可以繼續(xù)進步。
Q:在你看來,在保護兒童方面,中國政府最迫切需要做的是什么?
A:制定法律。制定全面的、可操作的法律,而不是框架。它應該明確每個部門的責任是什么,出現(xiàn)情況,誰負責,怎么負責,出現(xiàn)情況如何懲罰。美國的法律為什么有效?因為有可操作性,在我看來,中國有時候的法律不夠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