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卡法案誕生記

焦東雨

鈴鈴鈴……鈴鈴鈴……

早上6點，女兒杰西卡房間傳來持續(xù)的鬧鈴聲，馬克推開房門，打算把她叫醒。門開了，他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杰西卡的床是空的。

女兒失蹤

八年前，從推開女兒的門那一瞬間開始，馬克的人生徹底被改變了。

看到女兒不在臥室，馬克趕忙叫醒父母，兩位老人也不知道孫女的去向，奶奶露絲撥打了911報警。

單身父親馬克·艾倫·蘭斯福德與父母一起住在佛羅里達州中北部西海岸西特拉斯縣霍莫薩薩鎮(zhèn)。

留一頭長發(fā)的馬克，面孔黃瘦，左耳掛一只耳環(huán)，右手食指戴一枚刻有“爸爸”二字的戒指。他愛抽沒過濾嘴兒的駱駝牌香煙，聽埃里克·克萊普頓（英國吉他手，主要作品為布魯斯搖滾、迷幻搖滾和雷鬼樂），喜歡騎哈雷摩托。

由于沒修夠學分，馬克連高中畢業(yè)證都沒拿到，讀到十年級就輟學了。偶爾，他讀一下圣經(jīng)，就會讓母親露絲頗感驕傲。

杰西卡·瑪麗·蘭斯福德是馬克與第二任妻子所生。杰西卡一歲時，馬克再次離婚，他得到了撫養(yǎng)權。

2005年時，馬克42歲，在一家叫“泥土男孩”的公司開自動傾卸卡車養(yǎng)家糊口；杰西卡9歲，在霍莫薩薩小學讀三年級。

蘭斯福德一家住在索納塔大街一間（拖車）移動房屋里。杰西卡偶爾會在屋外騎車、和寵物達克斯獵狗“軟木塞”玩耍。

“那時生活很平淡。我一周工作六到七天，70個小時。有時候，周末我會帶杰西卡去海邊，只有我們倆；有時，我們會去有年齡相仿孩子的朋友家；或者周五和周六，我們會在附近一家餐廳唱卡拉OK；再不然，就是和我女朋友，還有她的兩個女兒一起。”馬克告訴《中國周刊》記者。

因為總是工作到很晚，馬克說回家后一般就是看電視，他跟杰西卡的歡樂時光主要是周末。

2005年2月23日，周三。當晚9點多，馬克在輪班15小時后，回到家，杰西卡在沙發(fā)上蹦來蹦去。

“可能我沖完澡你就出去了，我只是想給你一個擁抱，跟你說聲我愛你”，奶奶露絲記得杰西卡對馬克這么說。那是女兒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隨后，馬克去女友家過夜。杰西卡則在露絲招呼下，抱著紫色的玩具海豚入睡了。那海豚，是不久前馬克帶杰西卡去縣市集，給她贏的獎品。

悲劇就在那天晚上，悄然降臨。

致命三日

警方接警后，陸續(xù)出動大批警力，動用了警犬、馬匹、直升機，以及百十位志愿者，對住家周邊和附近森林進行了仔細搜尋。警方還重點調查了爺爺阿奇與馬克，并問詢了鄰居、教友等，但并未對周邊住家房屋進行搜查。

與此同時，包括CNN、?？怂剐侣勵l道、美國廣播公司在內(nèi)的全國各大媒體紛紛在蘭斯福德家附近安營扎寨，對案情進展持續(xù)跟蹤。

警方堅信杰西卡仍在附近區(qū)域。事實上，在失蹤的頭三天里，杰西卡就被關在離家60米遠一棟灰色拖車房里。警方幾次登門問詢，但并未進屋搜查。

杰西卡失蹤19天后，警方終于搜查了那棟房子。那棟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女士，她的弟弟約翰·伊萬德·庫伊于案發(fā)前后，在此暫住。而約翰是個登記在案的戀童癖。

約翰，時年46歲，謝頂，相貌老于實際年齡。警方在那棟房子提取了他與杰西卡的血跡、指紋等一系列證據(jù)。

3月17日，警方在佐治亞州奧古斯塔市抓捕了約翰，約翰承認，那天他吸了毒，半夜?jié)撊胩m斯福德家，把杰西卡擄至住處，強奸了她，在壁櫥關了三天后，把她活埋了。

3月19日，警方在約翰曾暫居的房屋旁，挖出杰西卡的遺體。她被掩埋在一個淺坑里，兩層黑色垃圾袋包裹，麥克風電線捆綁，懷抱著玩具海豚，右手食指與中指戳破垃圾袋。后來的尸檢顯示，杰西卡系窒息而死。

在被告知杰西卡遇害的結果后，馬克站在家門口面對媒體，他眼睛通紅，嗓音滿是悲痛，甚至有些顫抖。“現(xiàn)在，她回家了……我們?nèi)孕枧?，我需要人們支持我改變現(xiàn)狀。”馬克開始成為電視觀眾熟悉的面孔。

“每天我都對著媒體批評法律的漏洞和對性犯罪者監(jiān)控的缺位，這讓立法和執(zhí)法機構很難堪。報紙、電視、廣播等都樂于幫忙。這樣的事情就在執(zhí)法人員眼皮底下發(fā)生，讓佛羅里達人義憤填膺?！瘪R克對《中國周刊》記者說。

佛州地處美國東南角，素稱陽光之州，人類迄今為止的幾次登月行動都是從這兒出發(fā)的。

馬克隨后發(fā)起并持續(xù)至今已八年的一場公民行動，某種意義上，毫不遜于登月。

州法出臺

2005年之前，美國對性侵兒童犯罪的法律已堪稱嚴苛。聯(lián)邦層面的主要法律條款，一是要求對性犯罪者執(zhí)行嚴格的登記制度；二是對獲釋的性犯罪者，要對社會公告。

研究顯示，性侵兒童的罪犯會重復犯罪，因此美國的立法重在預防與遏制。

但前述法律的漏洞是，如果性犯罪者獲釋后搬離登記住址，并且不主動及時在新住址登記的話，實際上他們就處于不被警方監(jiān)控、更不為周邊居民所知的狀態(tài)。

而殺害杰西卡的約翰曾因盜竊、醉駕、露陰等指控24次被捕。他的駕照被吊銷99年，曾被判十年監(jiān)禁。更為關鍵的是，此人是個戀童癖。1978年一次入室盜竊，他猥褻了一個小女孩；1991年，他又被指控猥褻一個五歲兒童。

馬克借助媒體反復指責這一法律漏洞以及執(zhí)法機構的疏忽，要求制定更嚴苛的法律。

此時，他接到佛州參議院主席的電話。“他對我說，‘馬克，現(xiàn)在你是佛羅里達最有能量的人物，無論你想做什么，都會實現(xiàn)的?！瘪R克向《中國周刊》記者復述對方的話。

于是馬克第一次去了塔拉哈西（佛州首府），在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作證?！爱敃r我聲淚俱下，人們可能都搞不懂我說了什么。但我知道他們肯定會采取行動的?！?/p>

約翰的殘暴罪行也激怒了佛州的立法者，很多人都怒火難平，加速了立法進程。

來自西特拉斯縣所屬選區(qū)的參議員南希·阿根茲諾告訴《中國周刊》記者，當時她是州參議院刑事司法委員會主席，至今保留著杰西卡的照片，每次看到她天真的笑容，仍忍不住傷心。“我當時就想制定一部最嚴厲的法律，把性侵兒童罪犯趕得離孩子們遠遠的。我們盡力完善它，并努力使之成為現(xiàn)實?！痹谀舷５闹鲗?，一部以杰西卡名字命名的法律草案得以成型。

為了該法的順利通過，馬克往塔拉哈西跑了三四趟。但他并不孤單，甚至有普通民眾發(fā)起請愿，要求加強立法。

發(fā)起人叫約瑟夫·道森，在霍莫薩薩經(jīng)營一家珠寶店。約瑟夫認識杰西卡，還曾跟她開玩笑，要請她做珠寶廣告模特。

1993年，約瑟夫認識的一個叫詹妮弗的12歲女孩兒，下了校車后，被人綁架、殺害，兇犯一直沒被抓到。

杰西卡的遇害再次刺痛了約瑟夫，“我要為這些小女孩兒呼吁，別再出現(xiàn)第三個了?！奔s瑟夫發(fā)起名為“杰西卡的請愿”，要求加大對性犯罪者的刑罰力度。

這次請愿也得到廣泛報道，結束之時，約瑟夫征集到11.6萬來自各州的簽名，他帶著這些簽名前往塔拉哈西聲援杰西卡法案。

杰西卡法的制定與通過堪稱神速。佛州參議院網(wǎng)站文件顯示，2005年4月1日草案首次提交，4月22日全票通過。

2005年5月2日，時任佛州州長杰布·布什（時任美國總統(tǒng)喬治·布什之弟）簽署、批準了杰西卡法，同年9月1日生效。

杰布·布什簽署法案時，馬克站在他身后，見證了那歷史一刻。

杰西卡法規(guī)定：對被認定性侵12歲以下兒童的罪犯，將被強制判罰監(jiān)禁最低25年，最高終身；成年性捕食者侵害12歲以下兒童的，若獲釋將強制終身佩戴電子監(jiān)視器。

州議會還批準撥付超過1100萬美元支持該法，其中390萬美元用于購置電子監(jiān)控儀器，360萬美元用于添置監(jiān)獄床鋪。

折戟國會

媒體報道也讓馬克的聲音抵達了華盛頓。在佛州緊急制定杰西卡法的同時，聯(lián)邦國會議員也沒閑著。

2005年4月6日，來自西特拉斯縣所屬選區(qū)的共和黨眾議員金妮·布朗-韋特提交了一份杰西卡法草案到國會。

“杰西卡被謀殺這個可怕的案例，恰恰說明了加強立法、約束性犯罪的必要”，“在個別州即將通過針對性犯罪和性捕食者的立法之時，我認為有必要加強聯(lián)邦法律，給各州立法提供導向?！?月21日，在就杰西卡法案舉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上，金妮如此說道。

馬克也出席了那次發(fā)布會。他說，“八周前，我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她照亮了我的人生。如今，我再也沒有機會見證她的第一次約會，再也沒有機會成為她孩子的外祖父。”

美國法律體系分聯(lián)邦法和州法，州法不得違背聯(lián)邦法基本原則，但在州內(nèi)享有獨立自主權，二者并行發(fā)揮作用。

彼時，聯(lián)邦法律要求各州每年給登記在冊的性犯罪者郵寄一次住址審核表。

根據(jù)金妮提交的法案，各州將被要求一年兩次隨機郵寄住址審核表，這樣性犯罪者就不能預知什么時候會收到。對于不答復郵件的，立法機構要加重判罰力度，并罰款十萬美元。任何性犯罪者兩次不在住址屬地注冊的，或者一次不答復郵件的，將被要求在腳踝處佩戴電子監(jiān)控。

但國會最終選擇以紀念杰西卡和另一個佛羅里達女孩兒卡莉·布魯西亞的名義，出臺了2005年《兒童安全法》。

卡莉2004年遇害，與杰西卡一樣，也是被登記在冊的性犯罪者殺害的。為此，國會眾議員凱瑟琳·哈瑞斯起草了卡莉法。

最后，金妮的杰西卡法與凱瑟琳的卡莉法部分條款均被融入2005年《兒童安全法》。眾議院還批準一個對性犯罪者試行電子監(jiān)控的項目以及建立一個全國性的性犯罪者信息網(wǎng)。

但2005年《兒童安全法》較為溫和，而佛州杰西卡法的嚴苛史無前例。

杰西卡法最終獲得107位眾議員支持，但仍止步于眾議院司法委員會，既沒在委員會投票，更沒有在國會投票，直到2007年1月3日當屆國會（第109屆）任期結束。杰西卡法在國會無疾而終。

游說全國

馬克沒有停下腳步，雖然杰西卡法沒有成為聯(lián)邦層面法律，但如果每個州立法機構能通過，這部法律仍然可以在全國保護未成年兒童。

馬克開始到其他州游說杰西卡法，賓夕法尼亞、肯塔基、羅德島、紐約州、新澤西、馬里蘭、俄亥俄、加利福尼亞……

他留著馬尾辮，戴著墨鏡，當面對眾人演講時，會自稱“一個面相卑鄙的天使”。

杰西卡失蹤第一天，卡車司機和摩托車愛好者們就響應馬克的請求，幫忙散發(fā)傳單。摩托車手們還組成“杰西卡的騎手”，組織集會、賽車活動，募集資金，宣傳杰西卡法。2006年，馬克把杰西卡的頭像刺在肚皮右側，逢人就展示。

在一些活動場合，馬克還會播放紀錄片《杰西的爸爸》（杰西，杰西卡的昵稱）。紀錄片的導演波阿斯·德維爾在2006年第一次采訪馬克后，開始跟拍他的游說行動直到2010年，最終剪輯成一部48分鐘的紀錄片。

“我去了26個州，有些州不止一次……我到處演講，學校、汽車賣場、社區(qū)活動中心、商店、人們的家里，只要有機會，我就跟他們說杰西卡法?！薄督芪鞯陌职帧防铮R克如是說。

卡車司機游說立法并不輕松。導演波阿斯告訴《中國周刊》記者，最開始馬克閱讀還有些困難，等到拍攝的后期，馬克瀏覽一遍法案，就能知道個大概了。

還有很多資深人士的幫助?！白柚箖和圆妒痴摺崩硎麻L絲塔西·羅姆奈普，是馬克在加州游說時認識的。

“絲塔西很睿智，她簡直能讀懂我的心思，知道我想干什么或者怎么干。隨后七年，我去游說過的所有州，都是與絲塔西一起的?！瘪R克對《中國周刊》記者說。

同樣因孩子遇害而成為知名活動人士的約翰·沃爾什、馬克·卡拉斯，也成為馬克經(jīng)常交流、協(xié)作的朋友。

聲援馬克的還有美國脫口秀女王奧普拉·溫弗瑞、?？怂闺娨暸_名嘴比爾·奧瑞利。

馬克開始成為全國知名的活動人士。“八年來，接觸最多的就是議員和活動者了”，馬克說。

因為知名度越來越高，2007年，時任佛州州長查理·克里斯特甚至鼓動馬克競選州眾議員。

“我真想（參選）。但對其他重要議題，我可能做不了什么，那需要教育背景更深厚的人來做?！瘪R克對《中國周刊》記者解釋自己為何放棄參選。

截至2013年，全美已有45個州通過了各自版本的杰西卡法，其中馬克游說過約35個。剩下的幾個州，任務依然艱巨。其中科羅拉多州，今年2月已第四次斃掉杰西卡法了。

2010年2月23日，佛州地方媒體報道，該州性犯罪注冊人數(shù)高達53500人，杰西卡案后五年，增長近50%。全美性犯罪注冊人數(shù)逾70萬。

對于杰西卡法的嚴苛與實際效果，人們各執(zhí)一詞。批評觀點認為對孩子的威脅，更多來自熟人，法律仍未抓住重點。

2007年8月，殺害杰西卡的兇手約翰被判死刑，未及執(zhí)行就于2009年9月死掉了。死因：肛門癌。

那些以孩子之名命名的法律

《雅各·威特靈法》

1989年明尼蘇達州11歲男孩雅各·歐文·威特靈，在家附近被一持槍男子挾持，至今下落不明。

1994年國會通過雅各·威特靈侵害兒童和性暴力犯罪登記法，要求各州對性犯罪者制定嚴格的登記制度，包括對被定性為性捕食者的終身登記制度。

《梅根法》

1994年新澤西州7歲女孩梅根·妮可·康卡被鄰居杰西·迪曼德夸斯奸殺，后者是個剛獲釋、但不為周邊居民所知的性犯罪者。

1996年，國會通過梅根法，作為對雅各·威特靈法的修訂。該法要求各州在性犯罪者獲釋后，要通過各種渠道向公眾公告。

《安珀·海格曼法》

1996年得克薩斯州9歲女孩安珀·瑞內(nèi)·海格曼遭劫持殺害，兇案至今未破。1996年國會通過安珀·海格曼兒童保護法，加強對性犯罪的登記。1990年代后期，美國開始實行以安珀命名的“安珀警戒”系統(tǒng)，一有孩子失蹤，將立即通過電視、廣播、交通指示牌等向公眾通告相關信息。

《吉米·萊西法》

1995年佛羅里達州9歲男孩塞繆爾·詹姆士·萊西在放學路上遭胡安·卡洛斯·查韋斯奸殺。1998年佛羅里達州議會全票通過吉米·萊西對性暴力捕食者強制民事拘留治療與護理法，要求重新審核性犯罪者再次犯罪的危險等級，獲釋的罪犯仍需接受民事拘留與治療。

《亞當·沃爾什法》

1981年佛羅里達州6歲男孩亞當·約翰·沃爾什在商場失蹤，直至2008年宣告結案，誘拐、殺害亞當?shù)膬词质菉W蒂斯·圖爾。亞當?shù)母改讣s翰和瑞芙成立“全國失蹤與受虐兒童服務中心”，致力于兒童保護。在他們的參與下，美國于1980年代前期首次制定了《失蹤兒童法》和《失蹤兒童援助法》。

1980年代后期，全美商場、超市等公共場所開始采用以亞當命名的“亞當代碼”系統(tǒng)，一旦孩子丟失，將關閉現(xiàn)場所有出入口進行搜尋，若10分鐘內(nèi)找不到孩子，將由警方接手。

2006年，亞當失蹤25周年之際，美國國會通過亞當·沃爾什兒童保護與安全法，加強對性侵兒童犯罪的刑罰，要求各州強制公開性犯罪者登記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