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小青
“鈴……”
早上七點,李玉琴被學校的起床鈴驚醒,她一下坐起,看見窗外天已經(jīng)大亮,心才安靜下來。四個月來,鈴聲就像噩夢一樣糾纏著十二歲的李玉琴。
2013年2月27日清晨,起床鈴響之后,湖北秦集小學宿舍樓的鐵門前發(fā)生了一起嚴重的踩踏事故。那一天,原本應該在5點55分開啟的鐵門沒有打開,急著上課、上廁所的孩子們擁在樓道內(nèi),大門被擠倒了,四名學生死亡,七名學生輕傷。
事故發(fā)生當天,原校長杜貴強、原政教主任張繼輝、老師杜貴體被刑拘后移送司法機關。
四個月來,真相一直沒有清晰地浮出水面:為什么會發(fā)生踩踏事故,為什么鐵門沒有打開?
6月18日,老河口市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廳公開審理此案。
羅生門
若論校方的“失職”還是要回到那道鐵門,但在一場近六小時的庭審中,誰該為沒有開門負直接責任,卻找不到真相。
三名被告中,原校長杜貴強為自己做了無罪辯護。他表示,作為校長,他已經(jīng)制定了完備的安全制度。
老河口市薛集鎮(zhèn)秦集小學是一所農(nóng)村寄宿制學校,全校學生952人,住校生502人。去年秋季,因?qū)W生寢室拆建,學校將一棟舊教學樓改造為學生宿舍樓,整棟樓僅有一個寬1米9的樓梯通道,二樓西側(cè)設有一間值班室。
因為宿舍樓有安全隱患,學校組建了安全領導小組,安排六名成員擔任值班領導,每天一位值班領導帶領兩位值日老師負責宿舍樓安全。值班領導要住在宿舍樓的值班室內(nèi),每天負責開門。
事發(fā)當天,原政教主任張繼輝為值班領導,但他沒住在值班室內(nèi)。在法庭上,張繼輝表示認罪,他不但當天沒住在值班室內(nèi),事實上,在輪到他值班時,也很少在值班室內(nèi)住,甚至也不知道每天都由誰來開門。
檢方指控的第三被告杜貴體也堅稱無罪。杜貴體是一名普通教師,事發(fā)當天,他住在值班室內(nèi)。學校方面稱,杜貴體曾答應協(xié)助負責學校安全,應該在當天開門。但杜辯解,他并未同意協(xié)助學校安全,住在值班室,只是因為校舍拆遷,無處可住。
到底誰該承擔開門的責任,在當天的庭審中,已成羅生門。
《中國周刊》記者從多名小學家長處得到了同樣的信息,一般情況下,開門的往往是高年級的學生。本該承擔責任的學校領導,將鑰匙給了高年級學生。
踩踏事故中死亡的四個孩子中,郭慶12歲,控方的目擊者證詞中有關于郭慶的描述:住在四樓的郭慶往樓下擠,口中喊,“你們讓一讓,我有鑰匙,我去開門”,可是他剛擠到一樓鐵門就倒下了。
滯后的“積極措施”
誰該來開門的謎團,也能證實秦集小學管理之混亂。
檢方也指出:秦集小學的宿舍樓不符合國家教育法23號令《中小學幼兒園安全管理辦法》,校舍存在嚴重消防安全隱患。
這樣一棟本就疏散困難的宿舍樓為何還要加一道鐵門?
去年10月,一名不良青年溜進女生寢室被校方抓獲。此后,為保障學生安全,每晚八點學生就寢后,學校就會鎖上一樓樓梯口鐵門,第二天早上5時55分再打開。
消防安全隱患之外,這個宿舍樓衛(wèi)生極差、無公共衛(wèi)生間,隱患重重。
秦集小學寄宿的502人分別住在二層至四層的八間寢室里,每間寢室六十多人,幾乎是兩人一鋪。學校宿舍樓內(nèi)沒有自來水和廁所,每個寢室放有一個大塑料桶充當廁所,學校規(guī)定用過塑料桶的人早上要負責清洗。一些低年級孩子根本無法抬起裝滿尿液的大桶,因此晚上八點熄燈后,大部分學生選擇憋尿。踩踏事件中受傷的學生們大都濕著褲子。
第三被告杜貴體在收押期間寫了一篇文章《對鄉(xiāng)村小學安全的幾點建議》,他認為,發(fā)生事故的根本原因是,撤點并校讓小學生不得不來鎮(zhèn)里上寄宿學校,而學校的安全隱患卻一直沒有解決。
他的律師付軍在總結陳詞中說,“撤點并校后學?;A建設不到位是整個教育系統(tǒng)承擔的社會責任,而非一名校長、教師所能改變”。
因此,付軍律師認為此案應以“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追責。檢方則是以“國有公司、企業(yè)、事業(yè)單位人員失職罪”對三名被告提起訴訟。
這樣一所條件艱苦的寄宿小學,原校長杜貴強并非無動于衷,“我知道秦集小學沒有資金、沒有房子、更沒有消防通道,但是我無能為力,我們學校每年的資金缺口是22萬,我一直在爭取希望國家的教育經(jīng)費分攤這部分?!倍刨F強在庭上表示,秦集小學從2002年撤點并校之后學生人數(shù)增長,校方一直想要改建師生宿舍樓,苦于經(jīng)費不足無法動工。
薛集鎮(zhèn)中心學校書記楊愛會也向《中國周刊》記者證實,杜貴強曾多次向薛集鎮(zhèn)中心學校(原鎮(zhèn)政府教育辦公室)反映校舍居住條件過差。
“老河口市教育局也早就注意到了問題的存在,也積極采取了措施?!睏類蹠f出了令人惋惜的真相,就在事件發(fā)生的十天前,秦集小學新宿舍樓項目正式獲批開工。
小學寄宿生
如果宿舍樓能早一點建好,四個孩子就不會離開這個世界。
在踩踏事故中受傷的12歲女孩李玉琴已經(jīng)做完了第一次腎臟手術,現(xiàn)在她又可以自己騎車去學校上課,可是隔壁班的郭慶再沒出現(xiàn)在教室里。
家住郭房村的郭慶是爺爺奶奶帶大的,父親郭石頭一直在河南打工,郭慶小學一年級時母親也跟去了河南。父母一年才回家一次,每周末電話鈴一響,郭慶和姐姐郭茹兩人都會以最快的速度沖到電話旁。郭茹總是讓弟弟接電話,匯報情況,而自己多數(shù)時候就站在弟弟身邊搭著他的肩膀安靜地聽。
姐弟倆都是寄宿生,周末才能回家彼此見到面。2005年,郭房村小學撤點并校后只留下一至三年級,姐弟倆都是在郭房村小學讀完三年級轉(zhuǎn)到秦集小學,去年郭茹升入鎮(zhèn)里唯一的中學。
每到周五,爺爺郭起朝都會騎著電動三輪到七里地外的秦集接郭慶放學,郭茹則自己騎車回家。雖然不能每天見面,郭慶和姐姐郭茹的感情卻很好。姐姐知道秦集小學的伙食不好,每個星期都把爺爺給的飯錢省下來給弟弟買零食,而弟弟也總是要和姐姐平分。
在爺爺眼里,郭慶是個膽小聽話的孩子,從來不和同學打架,每年都考班里第一。只有去年臘月,郭慶臉上帶著一個紅掌印走出了校門,爺爺再三追問才得知,同學推了郭慶一下,他摔倒撞傷了另一位同學,班主任因為他惹禍扇了他兩個耳光。
“那以后,郭慶膽子就更小了。”因為在學校里寄宿打水、吃飯、上廁所都要靠搶,爺爺總怕孫子在學校被人欺負吃了虧,但怎么也沒想到他會在學校里送了命。
踩踏事故當天早晨,郭起朝把兒子郭石頭送上去襄陽的汽車,回家的路上聽說學校里出了事兒,他趕緊跑到學校去看,卻被告知孫子郭慶進了醫(yī)院。
在老河口醫(yī)院,郭起朝摸到孫子的身子已經(jīng)冰涼,他和另一個人擠在一張病床上,身上沒有蓋東西,左腿向外折斷耷拉在床邊兒。
見此慘狀,郭起朝當即半身不遂倒在了醫(yī)院里,至今老人想不明白老實的孫子為什么會往人堆兒里擠。沒有人敢告訴老人,郭慶是擠下樓去送鑰匙的。
身體好起來后,郭起朝開始接送孫女郭茹上下學,他怕孫女再出意外。郭石頭夫婦把一歲半的小兒子帶去了河南,“日子會很難,但跟著爹媽比待在這里強”。
和12歲的郭慶不同,另一名遇難者8歲的孫蕊萱恐懼在學校寄宿的日子。在秦集小學寄宿讀書不到兩年,孫蕊萱已經(jīng)三次從學校偷跑出來,自己走幾里地路回家。
去年夏天,徐艷紅接到學校電話說孩子不見了,她趕緊往學校跑,半路上正遇見低著頭往家走的女兒。孫蕊萱看見媽媽,大哭著跑過來,“媽媽我要回家”。
本來一肚子火兒的徐艷紅看見女兒滿身大汗,臉上臟兮兮的泥痕和著淚痕,眼淚唰一下也掉了下來。村里人都說,“這家的孩子太嬌氣,大家不都是住校過來的”。
孫蕊萱也是公認的小美人兒,愛唱歌跳舞、愛穿裙子、愛照鏡子??墒亲詮纳狭诵W,孫蕊萱沒在學校上過音樂課,她不能忍受每天晚上老師要求和衣而睡,早上起來沒地方刷牙洗臉,指甲長進肉里走路一瘸一拐也得忍到回家。
孫蕊萱最害怕吃午飯,因為她搶不過高年級的學生。一次中午,徐艷紅到學校給女兒送被褥,孫蕊萱正拿著一個饅頭趴在桌子上啃,看見媽媽來了,孫蕊萱跑上去說媽媽我想喝水。徐艷紅這才知道,女兒平時在學校常常連水都喝不到。
周末回家的時候,洗干凈澡的孫蕊萱跟著音樂跳舞,她突然停下來問媽媽,“媽媽,你在哪里上小學?”
徐艷紅一愣,“徐營小學啊?!?/p>
“媽媽,你上學的時候住校嗎?”
徐艷紅搖搖頭。
“我為什么不能上媽媽的小學?這樣我不就不用住校了?”徐艷紅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兒的問題。
徐營小學就在離她家走路2分鐘的地方。
學校大門右側(cè)“老河口市秦集鎮(zhèn)徐營小學”的木頭招牌被一張寫著“福照高門富生輝”的對聯(lián)遮去了大半。徐營小學從2006年開始被一家預制板廠租用,院子里堆滿了水泥預制板,教學樓的過道里則堆滿了廢舊物品。
亡羊補牢
從1998年開始,薛集鎮(zhèn)開始實施撤點并校,到2007年9月完成全部目標工作,薛集鎮(zhèn)僅留下薛集中學、薛集小學、齊尚小學、秦集小學四所完整學校,和四所僅有一至三年級的村教學點。
秦集小學數(shù)學教師王志力曾經(jīng)就在一所被撤并的小學教書,他回憶,十年前村小學一個年級能有幾十名學生,在校的孩子大多家住學校一公里范圍內(nèi),但后來學生減到全校只有幾十人,最后只有不到二十個學生來上課。
“撤點并校是國家的教育布局調(diào)整勢在必行,但我們的教育設施投入?yún)s沒有跟上,”老河口市教育局財務計劃科主任賈斌介紹,“227事件后”老河口市政府開專題會議討論教育投入問題,最終撥款5000萬進行全市中小學教育設施基建維修和地區(qū)均衡教育投入,其中就包括教師周轉(zhuǎn)房投入預算543萬,學前教育投入預算1496萬,農(nóng)村薄弱學校改造700萬,保安及設備129.52萬。
薛集鎮(zhèn)中心學校書記楊愛會介紹,整個薛集鎮(zhèn)一共拿到280萬撥款,其中60萬已經(jīng)用于秦集小學改造工程進行了5項整改。
秦集小學的第一項整改就是拆去了樓梯口的鐵門。
五項整改分別在改善住宿條件、完善及規(guī)范住宿生管理制度、學生心理干預等方面。學校還多聘請了兩位生活老師,又根據(jù)教育局要求換了閉路電視監(jiān)視系統(tǒng),從專業(yè)保安公司雇傭了兩名保安,輪流24小時保護寄宿學校。新校長陳建勇還把所有學生家長的聯(lián)系方式輸進了電腦里,方便隨時和在外地打工的學生家長聯(lián)系。
而變化最大的,還是學生們的宿舍樓。
現(xiàn)在,李玉琴的樓里新蓋了廁所,走廊有了照明燈,護欄也加高加固了,學校也重新購置了一批木頭床、在寢室內(nèi)搭起了晾毛巾的鐵絲。當?shù)匦氯A書店還給他們捐了一批統(tǒng)一的藍格子被褥。
“如果不是出了事兒,這筆錢學校是肯定出不起的,”陳建勇三月份調(diào)到秦集小學接任校長,短短幾個月學校面貌一新,“很多事情不是我們一個小學校長能改變的。”
今年秋天,秦集小學的新校舍就能建好。
“鈴……”
七點半,早自習鈴響了。
李玉琴穿著天藍色的連衣裙、白色涼鞋,扎這一條馬尾辮子,低著頭從四樓往下走。
她看了一眼拆去鐵門留下的鐵銹色墻洞,低聲說:“我不喜歡住校”。即便宿舍條件整改好了,李玉琴還是希望每天騎車回家,希望爸爸能像她手術期間那樣不用去杭州打工。
踩踏事件后,秦集小學的寄宿生減少了120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