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平
他的祠前依然游人如織,香火氤氳。
山坡下,綠樹掩映的廣場上,他的塑像一如他的《史記》,令瞻仰者“閱盡人間春色”。手握書卷的他,神情淡定地目視遠方,凝重而又坦然。祠里的歷代碑石摹刻,或記述、或彰顯,字里行間,無不刻鑿著后人的仰止。
沿九十九級石階登其巔,東望黃河滔滔,西眺梁山巍巍,南瞰古魏長城,北觀芝水長流,他就長眠于這山水環(huán)抱的半山坡上。
他太卓越,太直率,太執(zhí)著了!一部52萬字的民族巨著,不只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不只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于國史、于國學、于民族,那都是一座高峰,一尊豐碑,自他以降,無人能繞得過去,如泰山巍峨,如蒼松堅挺,任憑風摧雨毀,雷霆萬鈞,依然光燦照人。他,就是華夏歷史的一桿秤盤,一地沃土,一條龍脈。華夏歷史就是他筆下的一組字符,一滴清淚,一腔血脈。于是,他的筆下,一個兵敗烏江的霸王,有著頂天立地的英雄豪氣;一個無奈投江的文弱書生,留下了忠貞不渝的民族風骨;一個平生不得志的將軍,鑄就了堅不可催的鋼鐵長城。歷史的一草一木,民族的一經(jīng)一緯,都因他而風姿綽約,儀態(tài)萬千。
古今中外,說真話太難了。說真話的人常常兇多吉少,招致殺身之禍,他也不例外,他只是想申辯一個真實的李陵,坦誠地見證一個敗軍之將的汗馬功勞和降敵恥辱。他認為李陵兵敗被俘事出有因,實屬無奈。但他卻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遭受了人生的奇恥大辱。
宮刑,對于一個朝廷命官,不只是把堂堂男子的血肉之軀糟踐得傷痕累累,不只是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插入一把匕首,對于一個文人,人格的肆意踐踏比肉體的粗暴蹂躪更令人痛不欲生。是屈辱悲憫地了卻殘生,還是在人生的逆境中沖出黑暗?他陷入了沉沉的思索。父親的臨終囑托,像一縷春風,吹醒了他本已冰冷的靈魂:“余死,汝必為太史令;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
他不想在忍辱含垢中糟踐人生,他要在漢朝宏闊的文化大背景里,讓一部巨著落地生根,利澤社稷,昭示后人。他在屈辱中站立了起來,慘淡的月光和冰冷的墻壁,磨滅不了他內(nèi)心的躁動和理想的升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他睿智而凝重的目光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強和不屈。
他要做比生死更重要的大事:上至黃帝,下至漢武時代,他的才情,他的悲愴,他的夢想,三千多年的中華民族文明史在他如椽的巨筆中,汩汩流瀉,如朝日噴薄,如萬道霞光。漫漫16年,他再也享受不到浩蕩的皇恩,卻在“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思想中,獲得了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獨立,用點點墨跡釋放真情,演繹國政,記述人杰。
1700多年過去了,皇帝大人沒有想到,也不會想到,惱羞成怒之下,他帶給了一個文人生命的羞辱,卻成全了一個民族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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