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才彬
1
根叔勾著頭,想了半天,還是沒想起自己是七十四了,還是七十五了。他綠著臉,去問啟德。啟德的臉比他還綠。啟德說:你要是去年七十四,今年咋說也是七十五噻。根叔就啞了,嘆口氣,在心里說:真是個二傻。
根叔是不太在意自己幾十幾的。人活幾十幾都得兩腿一蹬到那邊去,記不記得都清淡寡淡。但根叔到底還是想起來了,還忍不住問了,是因為有人才問過他:根叔哎,你硬是行哦,你都多大年紀啦?
問話的人是啟發(fā),根叔的遠房侄子。
啟發(fā)這么問,是因為根叔給他家劁豬,劁得好一個艱難。還沒尺把長的豬娃,細腿一蹬,不是差點兒爬起跑了,就是差點兒把根叔掀個四仰八叉。根叔眼神也不是一般地差,一刀子下去,不是偏了,就是歪了,活活把豬娃折騰得只差斷氣兒。只差媽媽娘娘地罵人。
根叔不傻,別看啟發(fā)把話說得輕煙兒似的,可他還是聽出來了:根叔,你哪是劁豬,分明就是殺豬!你老了,實在是老了。
老了?我老了?我有多老了?根叔就想自己究竟幾十幾了,頭一回很當事地想。
根叔弄不清自己幾十幾不要緊,卻弄得清自己還能干個啥,不能干些啥。封刀,是得封刀。根叔對自己說,還大著嗓子說出了口。
根叔拿出刀囊——一個他揣了半輩子,揣得就像面團子一樣軟和的牛皮袋子。袋子里裝著他東跑西跑劁豬的刀子。還有一只號,牛角做的。他也揣了半輩子,吹了半輩子,上面的紋路金黃油亮的。
捧了兩樣?xùn)|西。根叔在屋子里左一瞅,右一瞧。他在找一個地方,一個適合擺兩樣?xùn)|西的地方。把兩樣?xùn)|西擺好了,他就要恭恭敬敬地行封刀大禮,從今往后再不劁豬。
根叔很失望,他沒找到那樣的地方。按規(guī)矩,迎門的那面墻根兒上是要擺一個柜子的。還得是四楞方正的,漆成純黑的。因為那是神柜,是用來給老輩子們奠酒,給神仙爺們上香的?,F(xiàn)在要封刀,行大禮,給附了神仙靈氣兒的刀囊和號燒香磕頭,給保佑自己的天老爺燒香磕頭,沒個神柜,說啥都不成,說啥也不能干。但根叔在墻那里沒瞧見神柜,瞧見的是一面大電視。
根叔心里不爽,對電視犯起嘀咕,對小兒子啟華犯起嘀咕。電視是啟華買的,放這兒放那兒他都死活不干。硬說那里才是正位。
這下好了!電視是有了正位,可神柜呢?老輩子們呢?神仙爺們呢?根叔忽地覺得啟華太“王仗”了,簡直就是“王仗巴嗤”。
“王仗”,就是霸道。可是啟華再霸道,根叔也覺得拿他沒法兒。誰叫他在外面干事,還是在大世面里干事,誰叫這又高又寬的大電視是他買的,就連這又高又大的房子也是他蓋的。
說起房子,根叔更覺得該他啟華王仗。他根本沒想到啟華會跑回來蓋房子,更沒想到啟華把房子蓋得這么戳人眼睛。他聽近跟前有文化的人說,這叫別墅。啟華自己也一臉神氣地說,當然是別墅,鄉(xiāng)村別墅。
根叔起先不知道是別墅,以為是“白薯”。根叔卻一開始就知道啟華可是花了錢,還不是三兩個小錢。根叔是記得的。十年都沒回過家的啟華,冷不丁回來了。一見面啥都沒顧得說,直接就是:爹,咱們把老房子一家伙掀了,整它一棟新的起來。根叔想說,蓋個新的使得,可錢呢?錢還在瓢底上。沒想啟華忽地就把一個大袋子拖了過來,忽地一下撕開,一捆一捆的票子滾了滿滿一地。根叔還沒回過神來,就見老房子轟的一聲,叫挖機一爪子抓趴,變成一堆七七八八的破爛兒。又沒等根叔回過神來。那房子忽地就起來了,比那個啥啥的還起得猛。
更讓根叔回不過神的是,啟華想把房子擺置成啥樣就擺置成啥樣。柱子不用它來支房梁。硬是聳在了大門口。頂上還弄出幾個精光赤溜的石頭人兒;堂屋也不叫堂屋,叫成了大廳。好好的地面硬是把一半墊出幾尺高,邊上砌成一溜坎子;茅廁也進到了屋里頭,拉屎的地方不叫茅坑,叫啥啥“器”,讓人蹲著拉慣了陡然改成坐著拉,死活使不上勁。
2
王仗就等他王仗,哪個叫他啟華有那個能耐。根叔把心里的不爽,一點一點咽了回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就不找了。這封刀大禮先擱一擱算了,先擱一擱再說。
根叔把刀囊和號放回原處——他的枕頭底下。剛要從屋里出來,忽地聽到大廳里咋呼起來。起先是一個女的,炒米花一樣:你個二貨,還想撿我便宜?你就再投幾次胎吧!你就是再投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也照樣沒門兒,沒門兒!接著是啟德的聲音,甕聲甕氣的:啟華說了。啟華說你要是再來,就讓我把你睡了,嘿嘿,把你睡了。
根叔腦皮子一爹,趕緊朝外跑,踉踉蹌蹌的。畜一一畜生,再敢胡來。看我不把你的爪子一刀剁了。根叔勻勻氣。轉(zhuǎn)頭對女人說:小朱,你又來了?啟——啟華不是跟你說好了,不——不讓你來了?女人橫著眉,冷著臉,說:只說好他一半,我這一半永遠說不好,永遠,知道不?狠狠甩一下頭,又說:管好你這個傻兒子。不然我就報警,報警!又一甩頭,咚咚地上了大廳的坎子,咚咚地上了大廳一邊的樓梯。她這硬是賴上啟華了,嘻嘻!啟德笑得更二更傻了。
根叔揀把椅子坐了,望著空空的樓梯,心里也說:她這真是賴上啟華了。又說:啟華呀啟華,你不光王仗,你還老愛扯巴。
根叔說的扯巴,就是自打別墅,這“鄉(xiāng)村別墅”蓋起后,啟華就一次一次往回帶女人,一個比一個好看。根叔問過啟華,啟華是這樣塞他的:爹,你老都老了,管這些事干啥?你兒子又沒強迫人家。還說:現(xiàn)在都這樣兒,除非你兒子還跟原來一樣,窮得舔灰,窮得褲衩都沒得穿。根叔拿眼看啟華,沒想啟華竟惱了,粗著氣說:你原來的兒媳不就是嫌你兒子窮,才把人偷得黑天黑地的,你兒子才把教得好好的書辭了,去到外面沒頭沒腦地闖,一直闖到今天。根叔連眼也不敢抬了,小心了又小心地說:爹還不是怕你弄出個事來。
果然就出了事,啟華又帶著一個女人嘿呀嘿呀回來時,上回的那個女人就不聲不吭地攆過來了。這個女人就是小朱。小朱一來,就把人嚇壞了。她不光把啟華抓得滿臉開花,還舉著一把火,說要把整個樓化成一堆灰。她指著啟華的鼻子尖,牙咬得咯咯響,說:汪啟華,你這哪兒是鄉(xiāng)村別墅,簡直就是魔窟,就是地獄!還有你自己。整個就是惡棍!但你休想把我甩了,休想!你就是一泡狗屎,我也吃定了,這輩子都吃定了!啟華昂著頭。是這樣說的:你薅住我這個惡棍,薅得死死的,你在想啥呢?你在圖啥呢?難道我不清楚?難道我給你的還少?你咋就是一個填不滿的天坑?啟華讓小朱開價,隨便開。小朱也昂了頭,說:所有!一切!統(tǒng)統(tǒng)!你給嗎?給嗎?
啟華不給。啟華趕緊走人。啟華一走,就再不回來。
啟華不回來,小朱卻來,三番五次的。
3
飯撲哧撲哧煮好了。根叔叫啟德,讓他喊小朱下樓吃飯。啟德一撇嘴,說:爹,咋小朱一來你就急著煮飯,你是不是怕把小朱餓著了?根叔黑了臉,說:再亂說,看我不把你的舌頭揪下來。啟德把舌頭一下伸出來,咕噥:你揪噻,你揪噻。收了舌頭,嘻嘻地要去喊小朱,根叔卻一把攔住了。根叔說:還是我自己去。啟德把嘻嘻變成了嘿嘿,說:爹,你是不是也想把她睡了?根叔把巴掌揚了起來,啟德把臉伸過去,嘿嘿得更起勁,說:爹,我媽死幾十年了。你扯直都不想女人?扯直沒和女人睡過?根叔的巴掌無力地垂了下來,剜一眼啟德,躬著腰上樓去了。
小朱,趕快起來哦,飯怕是要冷了。根叔把頭插在門縫里喊。根叔沒看見小朱,看到的是叫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一個影子。根叔整個人從門縫里鉆了進去。小朱,小朱,你聽見沒?影子還是不出聲,還是一動也不動。根叔抬起手,慢慢伸過去,快挨上影子最鼓起的地方時,忽地烙著似的縮了回來。
小朱,我不睡你了,你起來吃飯噻。啟德不知啥時候跑進來了。影子動了,動得大有聲勢,床都一顫一顫的。你們這是要干啥?干啥?我真的報警了,報警了!她的手在床上捶著。根叔的臉又一下綠了,趕緊說:是來喊你吃飯的,喊你吃飯的。你們都給我出去,出去!小朱把床捶得更起勁。
嘿嘿,不出去,啟華真的說了,說你再來了,就叫我把你睡了。啟德往前躦著,頭伸得鴨子找食似的。小朱抓起了手機,看起來真要報警了。根叔急了,推著啟德就往外走。啟德掙著,還在說:不信你打電話問啟華,問啟華噻。
爹,你也不相信哦,啟華真的說過噻。到了門外,啟德嘀咕著,一臉委屈。根叔瞧瞧他,說:啟華啥時說的?我咋不曉得?啟德說:有時間了噻,啟華打電話說的,他說他換手機號了,叫我們不要對小朱說噻,我就說你跑得遠遠的,人家就朝我們家里跑噻,啟華就叫我趕,我說她不怕我噻,啟華就叫我想辦法讓她怕,我說我想不到辦法,又不能打人家噻,啟華就說你睡她噻,硬睡,你看她怕不怕——就是這樣噻。根叔的臉綠得就不是臉了。
爹,你說啟華不要的女人。我能不能要?。扛宀徽f話。根叔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晃,像是突然在發(fā)暈。啟德又嘿嘿笑起來,說:爹,我說個事你聽,你莫打我,也莫吵噻。根叔止住晃,說:啟德呀啟德,你還能有啥事?啟德說:你天天叫我放羊,天天叫我放羊,你曉得我最不喜歡哪種羊哦?根叔懶得接話,啟德就自己說:最不喜歡騷虎子噻。
“騷虎子”就是公羊。根叔接話了,逼著啟德問:那些掉到崖下去的,還有發(fā)急癥的,都是你整死的?成心整死的?啟德說:嘿嘿,是的噻。根叔說:為啥呢,為啥你要整死它們?它們犯著你哪兒了?啟德說:嘿嘿,它們動不動都朝母羊身上騎,把個紅赤赤的東西伸多長,又噴鼻子,又噘嘴皮子,我見不得噻。一見就受不了噻,就恨死騷虎子噻。
根叔好長時間沒說話。后來說了:啟德,你幾十幾了?啟德說:咋說也有四十幾噻。根叔說:啟德,再過兩個月你就整滿四十七。啟德說:過了四十七,咋說也是四十八噻。
4
小朱服毒了。根叔見她把一把丸子塞進嘴里。根叔嚇壞了,火上房子似的叫啟德:快把啟發(fā)找來,快把啟發(fā)找來!
啟發(fā)平時管水管電,遇上哪家娶親老人,還大呼小叫地給人家理事。
不大工夫,啟德就帶著啟發(fā)一路飛腳地來了。咋個樣了?咋個樣了?啟發(fā)老遠就開始咋呼。根叔緊跑幾步,說:不曉得,不曉得咋個樣了。人呢?人呢?啟發(fā)還在咋呼。在樓上呢,門都閂死了,閂死了。根叔說。
門是閂死了,啟發(fā)用手推不開,就用肩膀頂,還是不開。啟發(fā)咚咚跑下了樓,一會兒就把一根又粗又重的木頭扛上來。三個人一起抬了木頭,嗨地向門撞去。咣地一聲響過,三個人連同木頭一齊倒在了里屋。
一骨碌爬起后,啟發(fā)趕緊去掀被子。他看到一張臉,卡白卡白的,沒一丁點動靜。啟發(fā)趕緊把手伸到鼻子底下,來回試,沒覺出一絲兒氣進出。啟發(fā)掏出手機就撥,就喊:這里是汪家溝,趕快趕快派救護車來,有人服毒啦!啟發(fā)還想說具體些,沒想手機叭地掉在了地上。啟發(fā)趕緊去搶,忽地覺出是被人打落的,一抬眼,卻看見小朱早站在了面前。
哪個叫你打120了,哪個叫你打120了?小朱的臉有動靜了,鼻子眉頭都擰到一起了。你不是服毒了嗎?啟發(fā)的鼻子眉毛也擰到一起,一個字一字地數(shù)著說。哪個咒我???哪個說我服毒???小朱把一個藥瓶兒舉到啟發(fā)眼皮子底下。是安定,安定!我想安安靜靜睡會兒覺,不成嗎?不成嗎?說著,兩腿一蹺,又上了床,變成一個影子。
三個人怏怏地退了出來。啟發(fā)搖搖頭,說:叔呃,你聽見了吧?人家只是想睡個好覺。你硬是把人家多好的一個夢攪黃了。根叔臉綠了一陣,又紅了一陣,說:那她咋把藥吃得一把一把的?眼淚嘩嘩的?啟發(fā)又搖頭,說:叔呃,你硬是老了哦,腦筋轉(zhuǎn)不過彎了,人家那是苦肉計哦。根叔咧咧嘴,說:你是說她在嚇我們?啟發(fā)說:是噻。轉(zhuǎn)轉(zhuǎn)眼,又說:叔呃,你可要當心哦。根叔趕緊說:咋個當心呢?啟發(fā),你快說。啟發(fā)把嘴抵著了根叔的耳朵,聲音卻大得出奇:當心人家使你美人計。根叔一下跳了起來,臉紅到脖根兒,聲音一抖一抖地說:你個死啟發(fā),只會拿你叔開心,只會拿你叔開心。
啟發(fā)收了壞笑,想一想,說:叔,你是得小心哦,安定吃多了,也會死人的,睡著睡著就過去了。根叔說:那咋個辦呢,咋個辦呢?啟發(fā)又想想,說:啟華不能再這么躲了,得叫他回來。根叔說:他咋肯回來,他把手機號都換了。那也得叫他回來,真要是出了人命,叔,你咋收得了場,收得了場哦?啟發(fā)說。他咋會聽我的,他王仗著呢。根叔說。再王仗,他自己拉的屎,總不能叫別人給他擦屁股,別人也擦不了。啟發(fā)說。這下,輪到根叔想了。根叔想一想,說:啟發(fā),還是你跟啟華說,你能說清水兒,你叔咋也說不清。啟發(fā)又搖起了頭,還撇起了嘴。搖罷,撇罷,還是掏出了手機。
啟發(fā)一遍一遍地撥,一遍一遍地撥,就是不通。占線,一直占線。啟發(fā)說:汪總在用電話煲粥呢。根叔不曉得啥叫煲粥,說:啟華硬是王仗呢。你當哥的電話他都不接了,是想一輩子都不回了?啟發(fā)就對他說:是啟華在和別人說話呢。等會兒再打,等會兒就打得通了。
等了好一會兒,也還是打不通。倒是把嗚哇嗚哇的救護車等來了,把一群火燒屁股的白褂子白帽子等來了,把一副扯得直直的擔架等來了。啟發(fā)惶了,說:我日,咋就找到了,咋就來得日快日快。
根叔也惶了,直往后退。啟德看不出惶,卻也往后退。啟發(fā)就被頂在了前面,炮灰似的。啟發(fā)就主動當炮灰了。啟發(fā)說:誤會,誤會。啟發(fā)說:讓你們放空了,抱歉,抱歉!啟發(fā)說:不是搗亂,不是搗亂,是有人真喝藥了,是真有人喝藥了,啊不不。是失眠了,催瞌睡的。
5
只隔一天,啟華回來了。
啟華苦著臉,不像是回到家,像是上到沙場。啟華說:哪個叫你們管了?你們這不是多管閑事?根叔說:她喝藥,一大把一大把的,咋能看著不管?你們就只消看著,看著她喝,喝多少是多少,她要睡就等她睡,睡過去了也不消給我打電話。直接打110。啟華的臉一抽一抽的。根叔不曉得110。根叔說:那不晚了,沒得救了,好好的一個人咋能看著她那樣?啟華竟笑了。啟華說:晚什么晚,一點也不晚,等警察一到,拍個照,填個單,再拉到醫(yī)院動個刀,啥事都干凈了,都太平清靜了。
啟華把啟德叫過來。啟華說:哥,你真是個二傻,我叫你趕她走,你咋就不趕呢?你長張嘴,長雙手,咋不曉得使?啟德耷著眼,噘著嘴,說:我咋沒趕?來一回趕一回,來一回趕一回,人家就是不走嘛,自己走了,過不了幾天還是來嘛。我不是讓你嚇她嗎?嚇她你都不會?啟華做出揮拳頭的樣子。啟德說:我不敢打人嘛,也沒打過人嘛。啟華懶理啟德了。啟德卻偏和他說,是這樣說的:你蓋個這么大的屋子,就我和爹兩個人。有個女人咋不行噻?每次小朱一來,爹把飯都煮得勤些。還對我有說有笑,我放羊呢,我放羊就不怕騷虎子噴鼻子了。噘嘴皮子了噻。
丟下啟德,啟華就上樓了。上得有氣無力的。兩只腳半天挪一下,半天挪一下。
挪到床跟前,啟華就一把扯了被子。玩自殺游戲是吧?裝死賣活嚇唬人是吧?啟華咬著牙說。我不玩游戲了,我真他媽自殺,自殺!小朱躺著沒動,小朱這樣說。你自殺呀,自殺呀,我就在這兒看著,眼睛都不眨一下。眨一下就是畜生!啟華的臉抽得厲害。汪啟華,你他媽說對了,你就是畜生,豬狗不如的畜生!小朱忽地跳起來。撲向啟華。
小朱的手掐住了啟華的脖子,膝蓋頭頂住了啟華的肚子,一下一下地撞。啟華不干了,一扭身子,一甩肩膀,小朱就飛了出去,咚地又落回到床上。床使勁顛了一下,又顛了一下。你還真想賴上我不是?你還真想拿我爹和哥當人質(zhì)不是?你真是太有理想了,太有雄心壯志了!啟華笑了,一咯一咯的。我就賴上你了,你不是躲嗎?東跑西跑地躲嗎?你咋就屁顛屁顛地回來了?你就莫回來噻!小朱也笑了,也一咯一咯的。啟華說:你咋就這么不給自己臉呢?三番五次朝這里跑。是不是這屋里住兩個單條條的大男人?小朱忽地把一個東西扔過去,啟華閃得快,掉在地上看清是一個花枕頭。啟華用腳把枕頭一踏,說:還想在上面尋找久違的氣味不是?不是久違,是早飄走了,飄得一星星兒也沒有了,剩下的只是霉味,一股一股的霉味。又一咯一咯地笑。小朱呸了一口。說:汪啟華,你真是連畜生都不如,居然唆使你傻子哥,對我動手動腳,對我不軌。還有你爹。看起來人跟個餓死鬼似的。一看也不是個好東西。啟華咧一咧嘴。說:我哥他真是個傻子,一次一次送上門的肥肉,硬是一次也不吃,他是不是也曉得這肉又腥又膻。你讓他來吃呀,來吃呀!小朱先是哈哈地笑,接著是哇哇地哭。
啟華來回走了幾步,換個臉色,說:朱小虹,你這樣是沒用的,我不可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一開始就應(yīng)該清楚。小朱原來叫朱小虹。朱小虹說:我不清楚,我只記得一開始你對我說的話,說永遠和我在一起。啟華一嗤鼻子,說:干著那事說的話,你也撿個棒槌當個針?我就要當真,就要當真!朱小虹又叫喊了。啟華說:你再怎么叫,再怎么喊,統(tǒng)統(tǒng)沒用,我就沒打算這輩子再結(jié)婚,我要讓那些放蕩的女人該哭哭,該喊喊,該上吊上吊,該喝藥喝藥。朱小虹又想扔枕頭,可憐手邊沒枕頭了。朱小虹就舞手,說:你個畜生才放蕩,仗你有幾個臭錢,仗你有一個下流東西。啟華又笑,腰都彎下去。他說:我要是沒幾個臭錢,沒那個下流東西,你肯跟我到處跑,跑到這鄉(xiāng)下來?朱小虹嗚的一聲哭,說:你真是個惡棍,流氓,你爹不是有刀嗎?咋不給你一刀?啟華又笑彎了腰。
直腰起來。啟華又換個臉色,說:朱小虹,咱說正經(jīng)的,你到底怎樣才肯罷休?朱小虹說:你應(yīng)該知道,你是知道的。啟華說:還是那句話,你開個價,隨便開。朱小虹說:我也還那句話,除非你所有的,統(tǒng)統(tǒng)的。啟華說:那是做夢,我可以不清楚蘿卜白菜是個啥價,卻不能不清楚某個人的價錢。啟華還想往下說,不想朱小虹又一下?lián)溥^來。啟華記著呢,早防著呢,不僅沒讓朱小虹掐住脖子,撞著肚子,還把朱小虹的胳膊一下別到了背后,別得朱小虹媽呀媽呀地喊。
朱小虹,你只有一條路,就是滾,馬上滾,滾得遠遠的!啟華架著朱小虹往外推,就像小時候玩游戲——“架飛機”。朱小虹呢?朱小虹除了媽呀媽呀地喊。就是使勁往后拖。拖不住,就改了詞兒:救命啊,救命!
這救命一喊,立馬就有了效果。根叔踉踉蹌蹌地跑過來了。啟德也跑過來了。根叔一臉的驚,連著聲說:啟華,你這是要干啥,要干啥呀?啟德也說:啟華,你這是要干啥嘛?小朱又沒跟我睡,你莫打噻,莫打噻。
啟華哪個的都不聽,架著朱小虹直向前沖。很快就沖下樓,沖出門,沖到有樹,有花,有草的大場子。根叔一溜小跑地攆了過來,啟德一溜小跑地攆了過來。啟德說:啟華,小朱長得多白凈啊,多嫩歡啊,多好看啊,你咋下得了手,咋下得了手噻。說著,就去掰啟華的手。
這下壞了,朱小虹一下掙脫出來。掙脫出來的朱小虹,一把抱住了啟華,又打又咬。結(jié)果是,啟華更急,更惱,甩開巴掌就打,叭叭地全落在朱小虹身上,沒一下落空。根叔也急了,也甩開了巴掌,每一下都落在空氣上。啟德更急,不甩巴掌,甩拳頭,咚咚地每一下都擂在啟華背上,也沒一下落空。
啟華就蒙了,就愣了。啟華一蒙一愣。啟德就把自己插到了兩人中間,母雞護雛似的護著朱小虹。一下子就沒了動靜,幾個人都點穴似的。就一個字:靜。
忽地,一個聲音傳了過:咩——咩——
咔!啟德的穴先一步解開。跳起來大喊:騷虎子!騷虎子!根叔的穴跟著也解開了,搖晃著身子,看到一個人走了過來,一只羊走了過來,一點一點地走到他跟前。
堂弟喲,堂哥好幾天都想找你呢。根叔不吭聲,聽著這個人說:你看這畜生,越來越大了吧?可騷勁也出來了,越來越大了,你根本就不敢把它放出門。一出門,死畜生就把耳朵豎得直直的,嘴皮子翹得高高的,聞到一絲絲氣兒,就撒蹄子跑得不見影兒。這不,這回就跑出去好幾天,害得你哥翻了幾架山才找見。根叔還是不吭聲,還是聽著人家說:找見時,堂弟你猜咋個樣?死畜生正腆著一副下流壞子相,圍著人家母羊屁股轉(zhuǎn)。你哥去牽它,你猜它又咋個樣?死畜生不認你哥了,拿角死命地抵你哥。這不,你哥的腿還疼著,走路都顯跛。根叔還只是聽著:堂弟呃,你說你哥都這把年紀了,哪跟得上啊,哪管得了?。坎荒茉儆芍?,非得把它劁了!
把它劁了,把它劁了!啟德使勁咋呼起來。
根叔望望堂哥,望望堂哥手上的羊,半天不說話。羊卻自顧地咩,一聲高一聲低的,還把耳朵豎起來了,扭前扭后的,嘴皮子也噘起來了。一伸一縮的。根叔慢慢扭過頭,慢慢將目光落到啟華臉上。停了停。用小得快聽不見的聲音說:啟德,去把刀給我請來!
啟德好像早就候著這句話,根叔音兒還沒落定,就噌地躥了出去,轉(zhuǎn)眼就又躥了回來。
根叔從啟德手上拿過號,在手上掂一掂,慢慢插進嘴里,拼足力氣扯出一串嗚嗚的聲音。軟軟地撂了號,再從啟德手上拿過刀囊。慢慢地打開。慢慢地抽出一支刀子,把刀囊也軟軟地撂了。捏著刀子,根叔忽地闔了眼,忽地又睜了眼,忽地大了聲:把畜生請過來!
沒等堂哥挪步,根叔一蹤腿,幾個大步跨了過去。只見他把刀子一橫,叼在嘴上。一條腿猛地一蹺。就把公羊夾在了胯下。接著便是猛一彎腰,公羊后腿根兒的那個東西——那個袋子樣的東西,就穩(wěn)穩(wěn)地攥到了手里。一道白光閃過,那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眨眼就變成一張皮囊。
劁完嘍,劁完嘍!啟德咋呼一聲。躥到根叔跟前,一彎腰從地上抓起兩個東西——滾圓的,奇大的,粉嫩的,像兩個詭怪的肉蛋,就是兩個肉蛋。啟德嘿嘿著,把肉蛋托在手上,喊:快看哦,快看哦。
在場的人都看到了:滾圓的奇大的粉嫩的肉蛋,還掛著一絲血,冒著一絲氣,上面的根根須須,筋筋絡(luò)絡(luò),好像還在一閃一閃地跳,一閃一閃地跳。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