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煒
“蜀之富饒使他們滿足于現(xiàn)有的生活?!?/p>
這是一百多年前,一個名叫山川早水的日本人到成都后,在自己游記中描繪出了外國人眼中的川人氣質(zhì)。
另一個叫中野狐山的日本人,則談到了四川近代和古代官場上的風氣,“愛說空話、假話,競爭意識不強”。
加之民國時期富順人李宗吾一本洋洋灑灑的《厚黑學》問世,讓讀不懂的人誤認為“四川官場上的人尤其會動鬼腦筋”。
古代四川的官場文化果真是如此不堪嗎?從大歷史的角度來說,四川人原本是全國各地移民的后裔。自秦滅蜀開始,一直到“湖廣填四川”,移民在數(shù)量上早就超過“土著”,隨著移民的進入,必然發(fā)生的是不同地域文化的碰撞,這有點類似一個慢煮火鍋的過程。
四川的官場文化在各種碰撞,或者說是融合的過程里,自然而然的產(chǎn)生出一種有別于中原官場文化的獨特文化。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四川官員的性格就不能不出現(xiàn)異質(zhì)并存、錯綜復雜的現(xiàn)象。
巴有將、蜀有相
歷史有證:巴蔓子“獻頭”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巴國發(fā)生內(nèi)亂,將軍巴蔓子向楚國借兵平亂,并答應(yīng)回報三座邊遠地帶的城池。平亂后,楚國使臣來要城池,巴蔓子不忍割讓,于是割頸自殺,頭被楚國使臣帶回交差,以向楚王致歉。
四川亦稱巴蜀,東晉時期的蜀郡人常璩在《華陽國志·蜀志》中說蜀人是“君子精敏,小人鬼黠”,《巴志》中則講巴民“質(zhì)直好義,天性勁勇”,簡而言之就是蜀人好文,巴人好武。
巴蜀是一個看似落后的內(nèi)陸腹地,但這里卻人才輩出,“巴有將,蜀有相”是對古代四川地區(qū)的為官者特性的描述。
重慶師范大學教授鮮于煌認為,巴人少有圓滑避趨之術(shù),他們認死理,即便掉腦袋也要去做,這是一種為真理而犧牲的精神。而《漢書·地理志》所載的“俗不愁苦,而輕易淫,柔弱偏狹”,應(yīng)是蜀人的個性寫照。在秦并巴蜀以前,由于蜀地自然條件十分優(yōu)越,蜀人無須衣食犯愁,故民神思幽遠,華而不實,崇尚神仙。
蜀在西南,按五行家的說法,屬于坤位,而《易》稱“坤為文”,因此多“斑采文章”,歷史早就證明,蜀地從不缺文人、才子。古蜀之星宿分野在“輿鬼”,鬼的性情頗狡黠,故蜀人也很機靈。
四川地區(qū)的官員以篤學博學著稱。據(jù)《華陽國志》統(tǒng)計,兩漢蜀郡士人(知識分子)達60人,巴郡48人。蜀地士人多德行高尚、文學出眾,多出任朝廷文臣,其中任為郎的士人占多數(shù)。而巴郡士人卻多忠貞烈士,以文學著稱者極少。
有人曾評價到,如果說巴是一本《水滸傳》,蜀就是一本《三國演義》。四川省歷史學會會長譚繼和表示,在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巴人和蜀人都能將迥不相同的價值觀念和文化品味整合、融鑄在一起,相反而又相成,形成巴蜀文化的價值取向和審美情趣的整體性,整合為有別于其它區(qū)域性文化的巴蜀文明統(tǒng)一性。
離經(jīng)叛道,標新立異
歷史有證:陳子昂摔琴
陳子昂當年到長安后,和眾舉子一樣四處行走,投獻行卷,卻收效甚微。
一天,陳子昂在長安故意當眾以百萬錢買下了一把胡琴。隨即宣布,第二天在宣陽里用這把胡琴為大家公開演奏。
這一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長安城。次日,前來觀看演奏者聚滿了宣陽里。陳子昂將胡琴高高舉起,對眾說道:“這把胡琴值價不非,其音一定非同凡響。但演奏之事,那是樂工那些下等人的職業(yè),我陳子昂滿腹經(jīng)倫,將來要為國家效力干大事情,怎么能干一般樂工的事呢?我的文章比起這把胡琴的價值要大的多?!毖粤T,將那把胡琴摔得粉碎。圍觀者全都被這一舉動驚呆了。
陳子昂隨即將自己準備好的文章當眾散發(fā),人們爭搶著閱讀?!耙蝗罩畠?nèi),聲華溢郡”。建安王武攸宜即辟陳子昂為書記。
離經(jīng)叛道,是一部分四川官員身上的固有標簽。巴蜀文化中有著巫祝文化,也有著原始的野性和獨立意識。譚繼和指出,三星堆、金沙文物形象的神秘、夸張與浪漫,形成了四川人身上獨有的飄逸、淡定、自由、富于想象與創(chuàng)造的獨特個性。
中國本土神明譜系中的兩大最具智慧和浪漫主義想象的主神都源自于巴蜀。主宰文運、功名利祿的文曲星君是蜀中梓潼人;英武而“縱目”的二郎神楊戩是岷山人。這些都流露出四川對英雄性格和英雄崇拜的意識。
但文曲星君這位老鄉(xiāng)顯然對四川人并沒有過多的眷顧,四川歷史上共有狀元25人,作為一個大省,這個數(shù)量并不算多。如安徽共有狀元41人,山東的數(shù)字是39人,而江蘇僅蘇州一地在明清時期就達到了驚人的35個狀元。
西南科技大學政治學院的毛曉紅教授則認為,巴蜀地區(qū)具有厚重的原始宗教的神秘氛圍,同時也深受儒家文化的修身入仕思想的影響,從而造成了巴蜀士人離經(jīng)叛道、膽大妄為、標新立異、無所顧忌、敢想敢為、敢說敢干的審美進取精神。
由于四川長期遠離國家政治中心,封建禮教相對松馳,人們主觀精神昂揚奮發(fā),強調(diào)個性張揚,推崇人格獨立。尤其是在古代四川文人官員身上,普遍存在一種重義輕財,好勇尚武的俠士風度,它與一些文人官員們宣泄懷才不遇的抑郁不平結(jié)合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那種慷慨激昂卻又離經(jīng)叛道的精神特質(zhì)。
一生決不做官、只以占卜和教書為業(yè)的嚴君平,帶來了中國古典文學審美巔峰的李白、蘇軾,率先反傳統(tǒng)的儒學內(nèi)部異端、康有為變法的精神導師廖平,說破幾千年文明史潛規(guī)則的厚黑教主李宗吾,毫無疑問都屬于離經(jīng)叛道這個群體。
由于“山高皇帝遠”,巴蜀人的叛逆性格使他們不愿隨波逐流,他們特立獨行,在什么情況下都要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自漢代以來,巴蜀士人的奇特異行一直震驚著世人。
川人向有“嗜好語言”的傳統(tǒng),但是這種傳統(tǒng)不同于中原地區(qū)。班固在《漢書》中評價蜀地時就用“好文譏刺”一詞形容,通過充滿幽默譏諷的文字來評判人事,這與中原官場上的衣冠楚楚、一本正經(jīng)相比,確實另類。
閑散,天性使然?
歷史有證:宋祁的游樂
宋祁生性喜歡游宴,當宋仁宗打算讓他去成都當太守時,宰相曾試圖阻止:“蜀風奢侈,恐非所宜?!惫?,宋祁來到蜀中如魚得水。他帶頭游宴,并用他的才智增設(shè)了許多項目,將游宴推到最高潮。
宋祁在蜀中倡導游宴,以其過于頻繁且趨于奢侈,到了朝廷難以容忍的地步,包拯就對此專門向皇帝提出質(zhì)疑。但宋祁被調(diào)離蜀中后,流風依然存在且影響極大,歷屆成都太守都仍主持并帶頭游宴。
川人歷來“尚滋味”、喜宴飲,尤其在五代時四川飲食業(yè)空前繁榮,游樂宴飲之風盛行。北宋名相韓琦說:“蜀風尚侈,好邀樂。后人謹而從之則治,違之則人情不安。”意思是四川地區(qū)的風俗喜好游樂,以至于后來的官員覺得改了這個風俗會感到不安。
宋朝趙抃任成都地方官時,就整治了蜀地官員常常以酒食互相吃請饋贈的陋習,把過去郡衙旁邊開的酒家全部關(guān)停。不過話說回來,四川人愛吃的特點看來是自古流傳下來的。
《宋史·王覿傳》稱成都附近“蜀地膏腴,畝千金”,而盆地四周群山環(huán)抱,交通困難,人們多數(shù)時間只能在盆地內(nèi)進行商業(yè)貿(mào)易,很難大規(guī)模擴展到盆地之外,因此只需將一部分財富投入再生產(chǎn)即可,剩下的大部分財富便被用來消費了。
丁寶禎是個聰明,并頗有手腕的官員,在入川赴任以前,即先期對四川的情況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調(diào)查,他在光緒三年(1877年)三月上報朝廷關(guān)于“瀝陳川省敗壞情形”的奏本中稱:“凡遇蜀中人士及他省官紳之自蜀中來者,均謂川省吏貪民玩,勢成岌岌;初以為言之過甚;自入川后;即沿途悉心體察,始知該省現(xiàn)在情形,真有江河日下之勢,人言非虛語也!”
曾有一個浙江商人,每天都在自己店鋪前看見一些四川人神態(tài)悠閑地漫步。他對四川人工作生活的慢節(jié)奏大為不解。一天,他忍不住問一個路人:你們四川人的節(jié)奏為什么這么慢呢?反過來是這個四川人覺得奇怪了,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快又怎么樣?慢又怎么樣?我們都會到達同一個地方。
四川人說的同一個地方,指的是死亡,人的最后歸屬。
有人說四川是中國的縮影,“小富即安”更成為他們批評四川文化的一個著力點。但四川人,尤其四川官員一旦剛烈起來,不會輸于任何群體。
從歷史上四川的發(fā)展例證來看,四川在頂尖精英輸出、首創(chuàng)“交子”、官制改革等方面均曾走在全國前頭,創(chuàng)造了全國第一的紀錄,但這些紀錄一是持久性不強,二是整體性滯后。譚繼和認為這是巴蜀文化長期積累形成的消極因素,需要整體性思想和大局觀念來加以整合和消除。
抱團,但非一根筋
歷史有證:蜀漢的黨爭
蜀漢自建國以來就一直陷入黨爭,并因黨爭而亡。諸葛亮代表荊州集團一直在壓制益州集團,包括國家時刻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這樣就可以把軍權(quán)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益州集團對此非常不滿,李嚴對諸葛亮的軍事行動就不予支持。劉備自己也是外地人,很注意和益州豪強勢力結(jié)好,重用法正、李嚴等人,與吳懿結(jié)親來示好。但造成荊州集團對此不滿,諸葛亮死后,繼任者也不是益州人(蜀國四相沒有益州人)。
魏國攻入蜀國腹地后,益州土著(馬藐,譙周)接連投降,拼死抵抗的是姜維、諸葛瞻等外來戶。
由于古代中國政治中心在中原或江南,蜀中屬于偏安之地,官員“出產(chǎn)”比例較北方和江浙要少,因此蜀地官員常常有濃厚的危機感,篤于鄉(xiāng)誼,喜歡抱團,講袍哥文化。
東漢末年和三國時代,以張松、法正、譙周等為代表的蜀地官員,先是和劉焉父子,繼而和劉備、諸葛亮以北方寓客和荊州人士為主的官僚集團,不斷進行既合作、又摩擦的周旋,蜀地官員和荊州官員間的明爭暗斗,貫穿了蜀漢歷史的始終。
唐代韋皋、崔寧治蜀,都采取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措施,將以蜀人為主的幕僚集團用輪流做本地地方官的方法團結(jié)起來,輕易不放到外地或朝中,形成了龐大而牢固的本地官僚同盟;北宋以蘇軾、呂陶等為首的“蜀黨”,是所謂朔、蜀、洛三黨之一,盡管在三黨中聲勢最弱,但凝聚力卻相對更強;明、清兩代,蜀中官員尚鄉(xiāng)誼也是出名的。這種抱團未必都是好事,卻是蜀地官員的特色之一,三國的重義文化和袍哥文化在里面的用力尤其深。
專欄作家陶短房稱,重視本地利益,而相對不執(zhí)著于某種理念也是蜀中官員的一大特點。
譙周和范長生都是蜀中名臣,在當?shù)氐赂咄?,以博學和愛民著稱,但他們卻因“操守”被史家譏評,譙周先勸劉璋投降劉備,又勸劉禪投降曹魏,范長生身為晉臣,卻和“非我族類”的巴氐李氏合作。
五代十國時,前后蜀許多名臣曾先后出仕兩朝、三朝甚至四朝五朝,李昊因先為前蜀后主王衍修降表投降后唐,后為后蜀后主孟昶修降表投降北宋,被蜀人在門上題寫“世修降表李家”的文字嘲諷;北宋的蜀黨雖然抱團,但在政務(wù)方面卻以柔和不偏執(zhí)為人所熟知。
這些歷史上有爭議的名宦共同的思維模式,是以維護地方和鄉(xiāng)親利益為第一出發(fā)點,而相對不太在乎其它“大道理”,如譙周幾次投降的理由,都是避免蜀中蒙受刀兵之禍,范長生和李氏合作,是為了保護青城山附近的饑民,蘇軾在政治上的靈活務(wù)實,也和洛黨二程在政治理念上的僵硬、刻板形成強大反差。
四川歷史上少巨貪
歷史有證:蔡京入蜀被拒
北宋范祖禹在《論李之純蔡京札子》中曾討論李之純、蔡京誰入蜀更合適的問題,范祖禹認為蔡京不能被派任知成都府,原因有兩個:一是蔡京“附會奸臣”,“雖有才能而年少輕銳,非端厚之士”,品德上有缺點;二是因為任職成都的文人回京后多成為執(zhí)政,升遷為朝廷的重要大臣,執(zhí)掌重權(quán),如果蔡京知成都后,將會有此升任,后果不堪設(shè)想。
范祖禹的札子上呈后不久,蔡京改江淮發(fā)運使,李之純再任成都。
也許后世的很多四川人都該感謝范祖禹,正是因為他的折子,讓四川免于遭受蔡京這個后世公認的奸臣、巨貪執(zhí)政。
綿陽師范學院副教授伍聯(lián)群認為,如果排除范祖禹和蔡京在政治上的爭斗因素,可見宋朝廷對選派的入蜀官員,在才與德二者之間,更傾向于后者。
從漢代開始,蜀人就被認為其性“輕易淫泆,柔弱褊阸”。晉代張載則說“蜀人恃險好亂”,“世濁則逆,道清斯順”。此后,“蜀人樂禍貪亂”,“蜀土習亂”,“蜀人性善柔,自古稱兵背叛”也被大肆夸大,似乎蜀人特別喜歡犯上作亂,不易順服。但歷史早已證明,四川官場上從未出過楊國忠、蔡京、秦檜或者賈似道、嚴嵩、和珅那樣的大奸大惡之徒和巨貪。
古代朝廷對四川官員的選拔,向來重德甚于重才。而在北宋時期,為了削弱蜀中地方勢力,統(tǒng)治者對蜀人的任職也有明確限定。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982),特頒詔令:“西蜀、嶺表、荊湖、江浙之人,不得為本道知州、通判、轉(zhuǎn)運使及諸事任?!奔仁浅κ袢瞬荒茉诒镜貫楣僮鞒雒鞔_規(guī)定。后來隨著趙宋統(tǒng)治的鞏固,選任官員的地區(qū)回避有所放寬,但朝廷對巴蜀地域的任官仍然有特殊規(guī)定。
從宋神宗熙寧年間針對巴蜀地域官員選任連續(xù)發(fā)出的詔令,可窺知其對蜀人仍存疑忌。
即使任用蜀人擔任本地官員,也是有特別的規(guī)定:“蜀人官蜀,不得通判州事”。宋初朝廷不僅對巴蜀地域的高級地方官員選任比較慎重,就是對一些比較低級的地方官吏的選任也很謹慎。
有宋一朝,出任蜀地州府之官員,臨行之時,皇帝都要親自詔對,加以勸戒,授之便宜從事。任滿之時,皇帝也要面詢巴蜀事宜,親加慰勉,加以擢用。
正是因為巴蜀地域的穩(wěn)定關(guān)系著天下的安定和中原朝廷統(tǒng)治的穩(wěn)固,統(tǒng)治者才如此看重巴蜀一地官員的任免。
宋朝哲學家袁燮說:“有才而無識者,不足以為蜀帥。有勇而無謀者,亦不足以為蜀帥?!边@正是宋代對入蜀官員個人能力的特殊要求。入蜀官員的選定,都必須同時具備這兩個要求。如果只具備較強的才干但缺乏忠厚的品性,照樣不會被選任蜀地官員。而這些德才兼?zhèn)湔呷胧?,對四川地區(qū)的官風和民風都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和改變。故四川歷史上出現(xiàn)的本地籍貪官和奸臣不能說沒有,但都較少。
事實上,歷史上各個朝代治蜀,都有當時的特點,沒有也不可能有一以貫之的治蜀方針、策略和措施。但歷代治蜀卻有大致相通的一面,即是歷代四川的最高行政長官在治蜀時,除厲行中央方針、政策外,主要是憑借自己的政治智慧和聰明才智,在大量調(diào)查研究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四川的歷史與現(xiàn)實,制定相應(yīng)措施,勵精圖治,而把著力點大體放在吏治、法治、發(fā)展經(jīng)濟文化等幾個主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