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子
兒子班上的一個小同學(xué)家遭變故,老師號召同學(xué)們“獻愛心”,并以小紅花為獎勵。小兒均踴躍,兒子亦回家向我要錢。我給了錢,但不許他風光地把錢交給老師,讓他悄悄給那個受助的學(xué)生,或者買些文具給那個孩子。
兒子不解,說,那樣就得不到小紅花了,而小紅花是貼在墻上,昭示一個學(xué)生品德的標準。我說,你那個受助的同學(xué)每天生活在你們的小紅花中,他除了要感謝你們之外,是不是還要生活在自卑之中呢?助人就是助人,為什么還要非得讓別人知道呢?
兒子那時尚小,似懂非懂,但他終于沒去向老師要那朵象征榮譽的小紅花。他下課,買了一盒鉛筆,隨便抽出幾支,其余大部分給了那個小同學(xué),說,我用不了這么多,這些送給你了。兒子的小同學(xué)接受時沒有尷尬,兒子也顯得很快樂,回家給我說了,我說老師沒有給你小紅花,你給自己的心獎賞了一大朵紅花,這花比什么都紅。
之所以這樣教育兒子,是因為我有類似的經(jīng)歷。我上學(xué)時,有一個好友,他來自一個貧困的山區(qū)。按照學(xué)校的規(guī)定,他可以申請貧困補助,并可以到貧困生窗口打飯。但是,減免前需要經(jīng)過申請、審核、評比、公布等程序,這雖然保證了公平,但過于張揚的宣傳還是讓我的朋友分外難堪。他后來寧可吃飯時喝醬油湯,也不愿去人跡寥寥的貧困生窗口打飯。他私下里跟我說,當你出現(xiàn)在貧困生窗口時,那一雙雙投過來的或同情或輕視的眼神總是讓他無地自容,仿佛身上貼了恥辱的標簽。恥辱不是貧困者的錯,但他們卻是恥辱的承擔者。
人在困難的時候都希望得到幫助,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尊心,尤其是在接受別人錢財時,總感到難為情,如果救助者再過分張揚,對被救助者的心靈無疑更是一種莫大的損傷和打擊。每每看到電視上富人為窮人捐獻贊助的景象,我的心就一疼。一個個富人們都居高臨下,施舍的成分尤為強烈,而貧困地區(qū)的小學(xué)生或殘疾人,在接受捐助的時候,總是一副難受的表情,像是被欺辱了一番。記者們更是不識時務(wù)地讓捐助者和受捐助者談一番感想,兩相比對,侃侃而談和結(jié)結(jié)巴巴永遠是這類新聞的點睛之作。每每這時,我除了為他們的貧窮難過,同時還會為他們接受如此施舍而再次受傷的心感到悲傷。而敲鑼打鼓、披紅掛彩的捐助者卻很少有人顧及這些弱勢群體內(nèi)心的復(fù)雜感受。
讓人有尊嚴地接受幫助,該是行善者的一個重要出發(fā)點,須叟不可忽視。看過一篇報道,過目難忘——在某大學(xué),一個學(xué)生要是在食堂每月用餐60次以上,而消費總額在150元以下,也就是說,每餐消費不足2.5元,這個學(xué)生就會引起校方的注意。校方在主動核實情況之后,無須學(xué)生申請,就會有每月160元或者100元的補助,自動進入這位學(xué)生的“校園一卡通”帳戶。據(jù)說,通過這種“隱形資助”的形式,這個大學(xué)3年間為3600多人次貧困學(xué)生發(fā)放補助款64萬余元,以每人每餐消費3元計算,解決了很多貧困學(xué)子的“吃飯問題”。
我感興趣的不在于受助的數(shù)量,而在于助人而不欲為人知的智慧。讓學(xué)生既不失尊嚴,又得到了實惠,這樣的智慧,除了一份善良,還有一種道德在里邊。
我不禁想起前些年遇到的一件小事。那是上個世紀90年代,我回家坐車,未達公交車站就遠遠看見一輛車來了,有兩三個人下車,我趨步向前,到站時車已開走了。剛下車的一個中老年婦女繼續(xù)在車站等車。我細打量,是同學(xué)的母親,趕緊打招呼,問:“大姨,您倒車?。俊崩先诵ΨQ換車。車來,老人還上同一路車,我納悶,問其故。老人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剛剛有個腳跛行動有點不便的年輕人上車,我就站起來讓他坐,我年紀比他大,怕傷他自尊,所以就說我要下車了。這不我就下了車,再上車。”我知道老人信基督教,但老人靦腆而快樂的話語里,我分明感到了人性中一種不可言說的智慧之光。
我母親不信上帝,但她也善良。幼時在鄉(xiāng)下,常有吃不飽飯的時候,細糧更是一年到頭難以見到幾次,但左鄰右舍家里來客人了,誰家揭不開鍋,母親清清楚楚的,必會用簸籮送幾斤白面去,說剛磨回來,給你家孩子改改口。而那時誰家會天天磨面呢?更有鄉(xiāng)親來借錢時,母親必會傾囊相助,盡力相幫。而那時吾鄉(xiāng)窮,三年五年還不上,甚至于從此就還不上也是常有的事。但母親從來不催人要。我不解,母親說:“窮人求一次人,心里是有很多障礙的,除了到了非得開口的時候,誰會輕易丟下臉面呢?”
母親的平易讓去求母親的人少了一份求人時的屈辱感,母親的人緣便分外地好。去年,我回家給奶奶奔喪,村里的青壯年大多出外打工去了,但得知消息的人大部分都回村幫助料理后事了,有的人甚至于從幾百公里外回來。在鄉(xiāng)村,一家人的紅白喜事參與人數(shù)的多寡,表明了這家人在村里的榮譽程度。母親在離開鄉(xiāng)村20多年后,回到家仍然讓人難忘她昔日的善良。更有人告訴我,我還欠著你母親20元錢呢。而那債已是30年前的事了。
多少年過去,我才體會到母親卑微生命里的樸實和偉大,如弘一大師所說之“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只有窮人幫助窮人時,似乎才知道該怎么說,怎么做,怎么有分寸,才能讓被捐助者的內(nèi)心不受傷害。我們每個人這一生,多多少少都會給別人一些小小的幫助,也會接受別人一些或大或小的幫助,但做任何事時,盡量不讓對方感到別扭和不自在,更不要讓對方在接受幫助時去感受那份不必要的屈辱,當是為人之道。當一個人心中有善念的時候,一切塵世間的浮華光景早已退卻,只有一個個平等和應(yīng)該被尊重的靈魂。
行善不為人知,又照顧別人的感受,設(shè)身處地地為受助人提供保護自尊的空間,這才是真智慧!胡適曾資助陳之藩到美國留學(xué),陳后來有了錢馬上就還給胡先生,還寫了一封信致謝。胡適接到信后回信:“我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逼溲云湫?,無不充滿一個行善者應(yīng)有的智慧。
(李中一摘自《北美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