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微服私訪”錄

錢昊平 孔靈 周有強 江曉雅

領導干部的“私訪”，無不是為了解真實情況而動，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領導聽不到真話的無奈之舉

盧援?，F(xiàn)在還對湖北省委書記李鴻忠的那次突然造訪記憶猶新。

盧援埃是湖北省廣水市楊寨鎮(zhèn)社會事務辦公室主任。2013年4月9日上午，他正在辦公室值班，大約10點左右，三輛車停在門口，下來五六個人?！拔乙谎劬驼J出了，是李書記?！北R援埃非常意外。

李鴻忠此行主要是調(diào)研春耕時節(jié)農(nóng)村基層工作，同行的還有湖北省委秘書長傅德輝。他們沒有向下面打招呼，從武漢直奔楊寨鎮(zhèn)。當天，李鴻忠在廣水調(diào)研了一天，傍晚返回武漢。

領導低調(diào)下基層，繞開下級察民情，在中國的民間語境里，往往被視為“微服私訪”。這一歷史悠久的政治傳統(tǒng)，在新時期被賦予了“改進調(diào)查研究”的現(xiàn)代色彩。官員為何低調(diào)下鄉(xiāng)，背后的良苦用心又是什么，他們?nèi)绾沃泵嫫胀ㄈ罕?，如何應對地方干部，最后又解決了什么問題？

“計劃外”調(diào)研與

“暗訪”“私訪”

2012年12月4日，中央政治局審議通過的“八項規(guī)定”，第一條就是要“改進調(diào)查研究”。

2012年12月27日至28日，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在視察時曾安排了一次“計劃外”調(diào)研。當時，李克強到江西九江調(diào)研，他特意安排了國務院辦公廳、國務院研究室部分干部另組兩個小分隊，不要當?shù)嘏阃苯拥交鶎恿私馇闆r。

相對中央領導，地方官員的行動更加方便，各類“暗訪”“私訪”也就更多。2013年新年第一天，海南省委書記羅保銘就對三亞出租車問題進行了一次“暗訪”式調(diào)研。

當天下午5點多，在三亞鳳凰機場等活兒的出租車司機斯順禮迎來了三位客人，兩男一女，女的上車后坐在副駕駛位，讓他去春園海鮮廣場。在三個人上車的那一瞬，斯順禮就認出了穿淺灰色西服的羅保銘。羅保銘落座后就與斯順禮攀談，問了諸如“你是哪里的”“開車多少年了”“現(xiàn)在三亞打車難不難”這些問題。

斯順禮一開始不太敢說話。在第一個紅綠燈左拐時，女乘客引導他：“師傅，相信你應該也認出來了這是羅書記，你有什么話就實話實說，書記想聽真話?！彼鬼樁Y這才放下顧慮回答羅保銘的問題。

聊著聊著，車開到了解放路，再往前就是目的地春園海鮮廣場，前排的女士說：“書記想跟你多聊聊，再轉(zhuǎn)轉(zhuǎn)吧?！彼鬼樁Y右拐，又多繞了兩條路，大概多耗時十分鐘之后到達目的地春園海鮮廣場，全程大概40分鐘。

羅保銘乘出租車“暗訪”被媒體報道后，三亞市緊急行動，于1月5日下午召開專題會議，就羅保銘在調(diào)研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進行梳理，主要涉及打車難、道路擁堵、黑車營運、三亞灣污染、治安欠佳、路燈不亮以及公租房分配等問題。

在專題會議結束之后，三亞市交通局和三亞交警支隊馬上有了新動作。其他相關部門也都紛紛表示，將完善基礎設施，比如公廁指示牌、路燈等。

與省委書記的相遇也改變了斯順禮的生活。斯順禮曾在交談中說，作為外地人，他在三亞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住上廉租房，但申請廉租房需要有半年以上的社保記錄。而斯順禮與出租車公司之間是承包關系，沒有勞動合同，所以沒有社保。省委書記暗訪后，三亞出租車協(xié)會已經(jīng)給斯順禮和其他一些出租車司機發(fā)了廉租房的相關申請表格，將他們列為廉住房的優(yōu)先照顧對象。

“被發(fā)現(xiàn)”與“不認識”

在省部級干部中，現(xiàn)任云南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劉維佳在2011年因為下鄉(xiāng)與農(nóng)民“同吃同住”，被外界關注。當時擔任山西省副省長的劉維佳，在該省“干部下鄉(xiāng)六個一活動”中，選擇到他的聯(lián)系點山西沁縣冊村鎮(zhèn)溫莊村駐村。

與其他領導不一樣，劉維佳駐村時沒和縣鄉(xiāng)打招呼，連秘書都沒有帶，當年4、5、6月三次到村，特別是4月那次在農(nóng)民家中連住了兩宿。

雖然在出發(fā)時很低調(diào)，但劉維佳在路上就差點被發(fā)現(xiàn)了。他乘坐山西省扶貧辦的公車，于2011年4月26日早上從太原出發(fā)，在路過沁縣縣城時，與他同車的山西省扶貧辦主任劉昆明突然收到沁縣扶貧辦主任李新偉的短信：“昆明主任，我看到省扶貧辦的車了，您來沁縣了嗎？”劉昆明回復短信說：“我在太原，車到沁縣辦事。”這才沒被發(fā)現(xiàn)。

最終他們還是沒能躲過當?shù)毓賳T。一行人到達村莊后，剛從村會計家出來，村委會主任就接到了鎮(zhèn)黨委副書記的電話。隨后鎮(zhèn)黨委書記、鎮(zhèn)長迅速趕到，解釋說他們“恰好在溫莊附近檢查森林防火”。接著，縣里的官員也趕到了。劉維佳后來在《學習時報》發(fā)表的駐村日記中寫道，“這就使我的‘縣不擾官想法打了折扣”。

6月23日，劉維佳再次到溫莊村時，大學生“村官”任江輝告訴劉維佳，為了修繕村委會辦公場所，花了不少錢，村里又新欠了一些工程款。此外，購買辦公用桌椅也欠下一些債務。劉維佳當場感嘆，村級債務又增加了。陪同的鎮(zhèn)黨委書記隨即制止任江輝“訴苦”，提醒他不要“瞎說”。

當然，副省長的到訪也給村莊帶去不少喜訊。劉維佳走后，村里的灌溉工程、田間道路工程都得到了解決。

在“下訪”的干部中，既有像劉維佳這樣被發(fā)現(xiàn)的，也有群眾不認識領導的。貴州省委原書記栗戰(zhàn)書就有過一次這樣的“微服私訪”。

2011年9月16日到17日，栗戰(zhàn)書帶著省委辦公廳5名工作人員，到貴陽市的開陽、息烽兩縣調(diào)研。在出發(fā)前，沒有人知道調(diào)研行程，栗戰(zhàn)書隨時停車、隨到隨看。在開陽一個布依族苗族鄉(xiāng)村民組，栗戰(zhàn)書看到有戶新房落成，正張羅筵席，他示意停車。村里沒人認識他，但感覺是個領導來了，二十多人圍過去，一中年男子激動地說：“我也不知道你是哪一級領導，既然來了，我有三個問題請你回答……”當晚他們在息烽縣住宿，沒驚動當?shù)馗刹俊?/p>

次日上午，栗戰(zhàn)書一行在調(diào)研中聽到當?shù)卮迕裾f，西洋肥業(yè)公司生產(chǎn)造成的污染很嚴重，他當即決定到該公司實地了解，但這次被該公司的人認出來了。

栗戰(zhàn)書到了后，西洋肥業(yè)公司負責人都趕來了。栗戰(zhàn)書走后當天，公司就加強了清污分流處理系統(tǒng)，增設了排放尾氣的“氨法脫硫”系統(tǒng)。而省、市、縣環(huán)保部門隨后也對該企業(yè)進行了實地檢查。

基層的“臥底”

梳理各級領導干部的“私訪”“暗訪”，越往上，方式越直接，往往是采取“走訪”等直接對話的方式。而越往基層，干部“私訪”的形式越多，到了縣市一級，還多了一種形式——“臥底”。

2008年9月，廣東省徐聞縣委書記鐘力到任剛一個月，就聽說當?shù)刂伟膊缓?。于是他和司機扮成菜販，在村邊路口與老百姓聊天，了解情況。他聽出租車司機說在營運過程中有時受到恐嚇，還特地找了一輛出租車扮起的哥，在海安港碼頭、汽車客運站等地“臥底”了解情況。

在“臥底”的干部中，云南省曲靖市沾益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副局長陳家順（現(xiàn)任曲靖市駐長三角招商分局副局長）應該算最“像樣”的。2010年，曲靖市組織80多位農(nóng)民工到揚州一家鞋廠打工。為了解農(nóng)民工的工作生活狀況，陳家順本人也扮作一名農(nóng)民工，在那個鞋廠工作了二十多天，回去寫了一份“臥底打工報告”。

當干部“微服私訪”的新聞越來越多時，對這種行為的評價也越來越辯證。有人認為這種行為是“走群眾路線”“改進調(diào)研作風”，也有人從“制度建設”的角度看待這一舉動，認為社會建設要按照法定制度去辦，不能僅靠領導重視，否則很容易“人走政息”。

這樣的擔心不無道理。2012年9月22日，南京市委書記楊衛(wèi)澤暗訪了玄武湖周邊環(huán)境的臟亂差，兩天后環(huán)境便得到整改。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報道引用當?shù)厥忻竦脑捄粲酰骸碍h(huán)境整治不能靠書記親力親為，而重在平時。”

另一個例子是海南省三亞市。其實早在2011年4月17日，三亞就曾啟動領導干部的“民生體驗”活動，要求市政府黨組成員、市政府各工作部門領導班子成員等，以普通市民或游客身份，親身體驗百姓生活，收集有關改善民生和加強城市管理的意見和建議。結果，發(fā)現(xiàn)交通混亂，“黑車”、摩的搶客等現(xiàn)象比較嚴重，建議相關部門加強管理。但三亞領導的“集體暗訪”，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直到2013年1月海南省委書記羅保銘在三亞暗訪當?shù)亟煌顩r時，交通混亂、“黑車”仍是交通行業(yè)存在的主要問題。

當然，眾多被領導“私訪”“暗訪”過的地方，總有一些問題能解決——領導重視了，好多問題便不再是問題。從這些領導干部的“私訪”動機看，無不是為了解真實情況而動，這既是改進調(diào)研作風的舉措，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領導聽不到真話的無奈之舉。

（龔寶良、曹世明、李云貴、高良槐薦自2013年5月9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