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乾隆十一年(1746年)正月,汪士慎與管幼孚諸友人同登文峰塔覽勝。游畢,管幼孚乘興作《文峰塔院圖》一幅,汪士慎題詩畫上,以記其勝。之后,管在自家的幼孚齋中約請他品賞涇縣山涯之絕品香茶,兼及論詩品畫,那種“共向幽窗吸白云”,頓覺“六腑皆芳芬”的場景,閑云野鶴,風雅怡怡!之后,汪士慎以隸書題七言長詩《幼孚齋中試涇縣茶》于畫上,記其之興。其詩曰:
不知涇邑山之涯,春風茁此香靈芽。
兩莖細葉雀舌卷,烘焙工夫應不淺。
宣州諸茶此絕倫,芳馨那遜龍山春。
一甌瑟瑟散輕蕊,品題誰比玉川子。
共向幽窗吸白云,令人六腑皆清芬。
長空靄靄西林晚,疏雨濕煙客不返。
詩里頭,汪士慎贊美了其狀如雀舌,其色瑟瑟若玉的涇縣茶葉,記述了他與管希寧共飲一杯好茶的雅事。管希寧是汪的詩友、書友和畫友,亦是茶友。兩人常常游春探梅品茶,相互以詩贈答,一起“牽襟挈伴陟高岡”,眺望“白云似水歸山急,黃葉垂風撲帽狂”的深秋景象,盡情享受“占得清歡在林壑,還攜茗具到禪房”的歡樂。史載,有一次,管攜惠泉水過寒木山房,汪士慎大喜過望,忙開爐煮茶共品,并賦詩記其感事:“高齋凈秋宇,隔院來幽人。攜將惠泉水,共試家園春。泠泠若空盎,瑟瑟浮香塵。一盞復一盞,飄然輕我身?!贝耸潞髞硪欢葌鱽聿枋录言挕?/p>
而汪士慎題詩畫上的軼事,是他晚年生活的一個片斷——條幅上所押白文“左盲生”一印,說明當書于他左眼失明以后。但他還是寫得氣韻生動,漢碑氣息濃郁,結構精到,筆法動靜相宜,可謂古代隸書中的一件精品。汪士慎(1686~1759年),揚州八怪之一,字近人,號巢林,又有士峰、甘泉山人、甘泉寄樵、成果里人、晚春老人、溪東外史等別號。汪士慎藝術天賦極高,詩、書、畫、印,樣樣精通,這似乎是揚州八怪的共性之一。乾隆四年,54歲的汪士慎從浙江一帶游歷歸來后,小疾已久的左眼就徹底失明了。這時,就連最起碼的那種自挑薺菜、瓦盂煨芋和自燒松子自煎茶的清貧生活都難以維持下去。然而,神乎其神的是,他從來沒有停止自己的茶生活??赡艿脑挘菗P州八怪里對茶用情最深的一位了。從藝術的角度講,他寫茶詩、畫茶畫、寫茶書法;從茶客的角度講,他為了一罐雪藏水,跑遠路去乞求,還專門以畫記其事,其情其狀,如癡如醉。
汪士慎一生清苦,但苦得雅,也苦得真。單論煮茶,就極講究,一般用山泉、雪水(落在花枝上的雪收集在甕中備用)、花須水(花瓣上的露水)煮茶。厲鄂曾寫詩論過此事,要是用現代人的眼光看過去,肯定是窮酸與迂腐,其實不是,這恰恰與他一生癡茶有關。他自稱“茶癖”,他的生活就是嗜茶、愛梅、賦詩、繪畫,他在詩書畫的世界里呈現出的獨樹一幟的淡雅秀逸跟癡茶有沒有關系呢?我們都不知道。不過,一個人在現實里的情趣愛好總會反映在他的藝術世界里,這也是藝術規(guī)律。他愛茶、品茶、詠茶,與茶結緣,視茶為友,可謂不可一日無此君,單在《巢林集》里,詠茶詩就達二十余首。他還畫過自畫像《巢林先生小像》,畫中的自己端茶欲啜,享受品茗之樂。其實,他的不少詩朋畫友也以他為題,或畫或詩,比如友人高西唐為他畫過“啜飲小像”,茶友陳章題夸他“好梅而人清,嗜茶而詩苦,惟清與苦,實漬肺腑”,金農干脆送他一個“茶仙”的雅號。
晚年的他,常常茶喝到興頭上就去畫梅花,梅花畫累了,又在一把藤椅上喝茶。細一想,古代真好,連一個盲人的生活都如此風雅,再一細,這樣的生活與神仙有什么區(qū)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