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克里爾(Leon Krier),生于盧森堡,是當今知名建筑師、城市規(guī)劃師和理論學家。在一個到處都是現(xiàn)代主義者的世界里,他堅持著古典主義者的立場。
里昂·克里爾對阿爾伯特·斯皮爾(Albert Speer)的建筑作品情有獨鐘,而后者原本是德國納粹首領希特勒的首席建筑師,日后又成為第三帝國的部長大臣。1981年,斯皮爾在去世之前將所有材料都留給克里爾?!八f,‘你想要什么就拿走。”克里爾回憶當時的情境說道:“我?guī)Я藘蓚€超大的包裹離開。兩個月之后,斯皮爾便離世了?!?985年,克里爾出版了《阿爾伯特·斯皮爾:1932-1942建筑風格》,引介其中優(yōu)秀的建筑與城市化模式,卻引致來自建筑領域內外的眾多目光乃至憤恨。很多公眾人士看來,這是公然在宣揚納粹主義。67歲的克里爾近日與Monacelli出版社合作,重新出版的這本書。
如今,正在耶魯大學授課的克里爾同時致力于三個新城市主義的地方規(guī)劃項目,包括英格蘭龐德伯里鎮(zhèn)實施的城市發(fā)展項目(該項目于25年前啟動,現(xiàn)在仍在繼續(xù))、建設中的危地馬拉市的擴張項目,以及預計明年正式動工的羅馬市郊“托爾·貝拉·莫納卡(Tor Bella Monaca)”項目。在與surface的對話中,里昂·克里爾重申了他所堅持新城市主義規(guī)劃思想,并探討了關于新時代與歷史視角下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問題。
S=surface L=Leon Krier
S:當你寫的這本介紹阿爾伯特·斯皮爾的書首次發(fā)售的時候,人們是否意識到他幾乎從20世紀的建筑歷史上被除名了?
L:阿爾伯特·斯皮爾因為出版了《身在第三帝國》(Inside the Third Reich)名氣響當當。我也是通過這本書與他結緣。這本書一經上市賣出幾百萬冊,隨處可見,也使他本人一下子曝光在眾多讀者面前。1978年,他出版了第一本建筑學專業(yè)書《阿爾伯特·斯皮爾建筑作品:1933-1942》。他在書中特別強調道,他的建筑作品都是在受到當局壓迫的前提下完成的設計。當然,這是事實,那些建筑也是整個壓制體系組成的一部分。但是,斯皮爾認為這些建筑已經過時,幾乎沒有任何藝術價值。我辯解道,“這么想就錯了”,因為這些其實是非常優(yōu)秀的建筑成果。我發(fā)現(xiàn)和我一起工作的很多朋友以及同行,都被斯皮爾的建筑所震撼,建筑中所包含的建筑學價值遠遠超越其對納粹主義的宣傳。可是他們始終不敢在公共場合發(fā)表自己內心的真實見解。
S:但是你卻敢這么說。你的書激起了很多人的憤怒。你對此的感受如何?
L:我受到了中傷,人們說得我好像一個新納粹分子。當謠言四起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澄清的好辦法。那會兒我正在為英國倫敦國家美術館做擴建設計。原本是Ahrends、Burton和Koralek正在運作該項目,不料中途威爾士王子當著他朋友的面稱之為“毒瘡”,結果導致這個方案夭折。后來,美術館管理委員會會長雅各布·羅思柴爾德(Jacob Rothschild)邀請我去接手這個項目。他知道我寫了那本書。我把簡介寄給他,并且提示說,“這本書將會招來很多人討厭?!本o接著,謠言果不其然地大肆傳播起來……要知道,美術館管理委員會百分之九十的成員都有猶太人血統(tǒng)。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是因為考慮到我也是猶太人,所以才認為我適合合作。當然,這本書并沒有對美術館管理委員會造成多大影響,但差點要了我的老命。一連好幾年里,我都找不到活做。人們對這本書的誤讀像個標簽一直貼在你身上,讓你長期陷于沮喪的情緒中難以自拔。可以說,這本書受到了不公正待遇。
S:你第一次對“納粹黨人”感興趣是什么時候呢?
L:我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畫一些設計草圖,當時就會有人跟我說,“你不能做這個,這是第三帝國的東西?!蔽揖拖?,“第三帝國算什么狗屁玩意兒?”從小在盧森堡長大的人接受的教育是:要仇恨有關德國人的一切。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人們所想的那樣,至少不盡然。納粹政治宣傳是一碼事,而當時的建筑藝術成就則另當別論?,F(xiàn)實中,納粹建筑學非常類似于后來出現(xiàn)于50年代的建筑學風格——換句話說,20年代的德國納粹建筑學已經預示了50年代的全球建筑學走向。在第三帝國時期,德國擁有大量的現(xiàn)代派建筑,但都是為了滿足政治高層的需求,比如工業(yè)生產、住房、功能區(qū)、以及許多駐扎軍營等。這些建筑物與當時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或者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所創(chuàng)造的任何東西都同等出色。他們是一個現(xiàn)代主義的獨裁流派。當然,沒有現(xiàn)代主義,就沒有那樣的獨裁統(tǒng)治。
S:你初識斯皮爾是在什么時候?
L:在我與另一位我欣賞的建筑師瓦爾夫·梅耶·克里斯汀(Wolf Meyer-Christian)會面的時候,我遇到了斯皮爾。斯皮爾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算是一位標準紳士,他住在阿爾卑斯山阿爾高山腳下的小屋里。梅耶·克里斯汀當時已經徹底癱瘓,不能講話。我和斯皮爾卻相見恨晚,一連聊了8個小時。有趣的是,因為當我表示他是一位名非常優(yōu)秀的建筑家時,他對此深表同意。其實他心里面清楚自己非常了不起!但他嘴上還是謙虛地表示,他只是經驗豐富而已。
令人不可思議的時候,他當時還在大學里研習手工技術,后來卻成為了全歐洲最強大的工業(yè)體系的建筑設計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和混凝土技術高手柯布西耶的經歷差不了不多少。在柯布西耶學畫的時候,能夠獨立完成漂亮、優(yōu)雅到極致的畫作,對于調配比例尺與顏色可謂功底深厚,但是隨后,他規(guī)劃設計了一個容納三百萬人的城鎮(zhèn)。要知道這已經遠遠超越了斯皮爾或者希特勒的勇氣。如果你打算采用柯布西耶的巴黎中心改造方案來替換掉斯皮爾的設計方案,那么你會禁不住猶疑:到底哪一個才是更為顛覆的方案?
S:希特勒喜歡現(xiàn)代主義,是嗎?
L:對,他的確很喜歡。德國納粹黨在1942年集結了大批建筑家團體,成立了特別委員會,用于開啟城市改造計劃。他們非??释铀俚聡墓I(yè)化進程。希特勒從數十份保守派提議中挑選出來了一個現(xiàn)代主義方案,最后敲定的是“洛普拉”(Prora),由克萊門斯·克萊茨(Clemens Klotz)設計的一個位于德國東北部呂根島的KdF渡假酒店。希特勒本人對這個項目推崇備至。該酒店是座長約5千米的建筑物,一共六層樓,內部設有一萬間客房,兩萬個床位。現(xiàn)在這個酒店仍然存在。也就是從這兒,整個權利系統(tǒng)獲得了強大的驅動力。
S:如今的設計產品種類繁多,你是否發(fā)現(xiàn)有什么方法可以縮減規(guī)模?
L:從許多層面,人們都能做出使之改變的選擇。問題是,大多數人都貪慕權利——通過建筑物來彰顯權利的絕對優(yōu)勢——他們都喜歡大尺度,在世界各地都是如此,即便毫無意義,人們也樂此不疲,竭力尋找各種理由來建造摩天大樓。一旦你開始,那么你就沒理由停下來。數目如此龐大。即便有人持反對意見,其影響也可以忽略不計。你無法阻止它。問題不僅在于到底我們有多少摩天大樓,而是它支撐它的龐大的社會體系的大規(guī)模運轉。建筑成為僅次于金融和政治小而復雜的權利手段。當每一座建筑都變成了摩天大樓,那世界就會十分無趣、黑暗,導致災難性的結果。問題是,長期來看誰會成為贏家呢?由于煤、石油、天然氣等礦物燃料,這種大規(guī)模尺度的規(guī)劃變得極為普遍。
S:你之前把礦物燃料稱作“毒品”。
L:我是這么說過。這種說法實際上是引用作家James Howard Kunstler所說;“現(xiàn)在人們都被礦物燃料灌醉了。”我們都在做瘋狂的事情,我自己也不例外。像是在海上飛翔一樣不可思議,人們享受這個過程,但是無法長久持續(xù)這樣做。至少人們還需要繼續(xù)學習,哪怕我們現(xiàn)在擁有對礦物燃料絕對的支配能力。
S:你是否認為,隨著時代不斷前進,古典主義會受到與以往不同的待遇嗎?
L:不。對于我的同輩人來說,現(xiàn)代主義是當時學校教育的主導思想。很多人都認為古典主義已經過時。我們這代人很多都是生活在這種傳統(tǒng)環(huán)境中。比如我從小就在傳統(tǒng)的村莊里長大,我夢想成為柯布西耶,像他一樣去修建摩天大樓。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或許不是件明智的事情。然而如果換做是上一代人,比如我曾經為之工作過的詹姆斯·斯特林(James Stirling),或者艾莉森(Alison)和皮特·斯密森(Peter Smithson),他們會說,“本來就應該這樣,我們絕不能留下遺憾。”或者如弗蘭克·羅伊德·懷特(Frank Lloyd Wright)所說,我們有時候必須犧牲掉一些我們珍視的東西。這個想法至關重要:作為一個建筑家,你必須要把自己當成一根驅趕時代進步的棍棒;在面對過去的時候,必須表現(xiàn)出足夠的堅定和冷酷。
如今,是礦物燃料改變了建筑的技術。離開人造建筑材料,如今建筑師期望實現(xiàn)的任何形式都會成為無稽之談。你實際上可以在整塊的巖石上做出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或者弗蘭克·蓋里(Frank Gehry)圖紙上的雕塑,但用一塊塊的磚或者傳統(tǒng)材料來開始建樓是不可能的。
非常諷刺的是,各個流派的現(xiàn)代主義者會像古典主義者一樣選擇模仿自然:比如巖石、云朵、樹木。我最近在西班牙一個名叫恩坎塔達市(CIUDAD ENCANTADA)的地方,看到許多帶懸臂的巖石結構,看上去就像是由新現(xiàn)代主義者建造的景觀。
S:25年前,你受邀參與龐德伯里鎮(zhèn)大師計劃。一開始許多批評家對此表示不屑一顧,但是到了90年代早期,很多人開始瘋狂地贊美它。這個項目一路發(fā)展過來,你有什么想說的?
L:有人稱贊它。但在BBC電視臺,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說它必須被毀掉——應該說我很榮幸。我聽說,弗蘭·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當初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說并沒有他想象得那么糟糕。
項目現(xiàn)在處于第四階段。計劃未來兩、三年內開辟一個中央廣場,取名為“皇后母親廣場”,并且修了一個專門的紀念碑,來向伊麗莎白女王的母親致敬。我們同時著手修建了一座塔樓。首先是王子想要做塔樓,在我的所有設計作品中,我總是習慣使用塔樓來吸引人的注意力。它就像一個色情的刺激物;其次,在這個摩天大樓的時代,修一座塔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S:你在羅馬的“托爾·貝拉·莫納卡”(Tor Bella Monaca)項目即將要開始了。
L:是的。參議院已經通過了區(qū)域劃分的決議,所以這個項目差不多即將開始,但是目前的意大利政治還是一個爛攤子。它最終是否成行,還得取決于地方政府。我見過羅馬的開發(fā)商,他們性格非常粗獷,當中有人不耐煩地說,“這兒可是羅馬,不是你們這些建筑師想做什么就能做的地方。最終決定權在我們手上?!笔虚L還是很熱心地在積極探討這個項目。所以我們現(xiàn)在還有支持,可以繼續(xù)做。在龐德伯里鎮(zhèn),第一大街在竣工之后,周邊的環(huán)境變的很不一樣。人們都不禁驚嘆道,“哇,這里果真變得不同了?!苯Y果出乎了他們的意料之外。
S:你有沒有想過,人們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堅持的新城市主義其實是一種加速通向未來的方式?
L:我想,這個愿景正在逐步實現(xiàn)。事實上,也必須走這條路子。但關鍵在于,我們是被迫這么去做,還是自主選擇去這樣做。我覺得,如果經濟危機在短期沒辦法結束,并且持續(xù)照此惡化下去的話,如果下一個十年內沒有發(fā)生任何經濟增長——那么這個愿景還是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