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白
【故事簡介】:臨水鎮(zhèn)上,溫婼是一個跛子姑娘,她一直深深愛著莫惜在,而莫惜在愛的卻是溫婼的姑姑,并且要娶她為妻。莫惜在是溫婼的不顧一切,低到塵埃里去愛的人,可是他并不在乎,那么多年,兜兜轉轉,除了祝福,她還能怎樣呢?而誰也沒想到,其實,莫惜在真正喜歡的是另外一個人……
1
莫惜在是來派發(fā)喜餅的,七月的臨江鎮(zhèn)破舊熱辣,有人貓著腰打牌,有人杵著看電視,他夾在當中格格不入。幾個兒時舊友調侃:“出息了啊小在,晚上請咱上哪搓一頓去?”
“街燈道新開的攤子不錯。”
“去跛子姑娘的攤啊……”
這一帶習慣叫年輕女人姑娘,而溫婼是個跛子。溫姑娘的大排檔開業(yè)兩年多,因為物美價廉,生意紅火。
溫婼殺完魚,把堆積如山的碗筷洗了。盛夏的晚上悶得沒有一絲風,汗珠順著她額頭滾落到胸口,三哥遞給她一塊毛巾:“收攤吧,早點睡?!?/p>
三哥跟溫婼一樣是鎮(zhèn)上新移民,做過不正當生意,欠過債,混跡三教九流,搬來這里后,因為有點小錢,開了幾家超市,很快成了老大。看上去兇巴巴一人,偏偏很罩著溫婼,沒事就在她攤上搭手。
可溫婼最后沒能早點睡,快打烊時來了一群小混混,酒喝高了鬧事,三哥一言不發(fā)就沖上去,外地人不認得他,齊齊將他圍住,溫婼幫不上忙,眼睜睜看著一只啤酒瓶砸在地上,一跛一跛的閃避不及。碎玻璃飛濺開來,有人抱住她,玻璃屑統(tǒng)統(tǒng)落在那人后背,他卻眉頭都未動一下。
迎上那人的深眸,溫婼卻驀地怔住。那人一身黑,輪廓冷清,神情淡淡,是午夜夢回千百遍的眉眼,猝不及防擱在跟前,叫她連一句謝謝都說不出來。
而莫惜在也是吃驚的,眼前的女人穿著土氣,頭發(fā)草草嵌在耳后,一雙手油膩膩的,散發(fā)著腥味,與記憶中的樣子天差地別。他視線在她右腿上一頓,后頭跟上來的人已朝她喊:“姑娘,咱們小在請結婚酒,張羅張羅!”
人一多,幾個混混識相地走了。莫惜在站起來:“我和如芝結婚,她想你參加婚禮?!?/p>
“婚禮”兩個字一點點滲透到溫婼心底,她站在晃悠著油漬的街燈下一動不動,最后用圍裙抹了一把臉,起了鍋,一把花椒下去,辣得瞇起眼。
后來她幾乎忙得腳不沾地,切菜時割到了手指也渾然不覺,直到身后鬧翻了天,她才將菜端上去。兩桌子人劃拳的劃拳,喝酒的喝酒,三哥在旁陪著。有老鄉(xiāng)起哄:“三哥還真像這兒的老板啊,什么時候跟溫姑娘也把事兒辦了哈?”
她看到莫惜在坐在中央,慢條斯理地吃東西,什么都聽見了,又仿佛什么都未聽進去。她倒了酒,咧著嘴跟他碰杯:“恭喜你,姑父?!?/p>
酒杯發(fā)出單調的聲響,所有人都怔住。
2
莫惜在要娶的是溫婼的姑姑。
溫家花園奢華大氣,這里的主人——圣亞集團主席溫如芝,更是各大報紙上的???。
溫婼已經快三年沒回來了,她在大廳晃了一圈,莫惜在從樓上下來,換了輕便的家居服,陽光照在他身上,比之前多了幾分隨意慵懶。溫婼一時覺得恍惚,夢境卻在下一刻被打破。
“如芝在房間?!蹦г诘?,“我不希望我的存在再影響你們的關系,這些年她一直念著你?!?/p>
溫婼轉身上樓,到了轉角處才化作一絲苦笑,深吸一口氣推開門。溫如芝穿著婚紗坐在梳妝臺前,見了溫婼,眼眶頓時紅了:“你打算一輩子不見姑姑了?”
溫如芝是溫婼爺爺領養(yǎng)的孩子,雖說是姑姑,卻只比溫婼大了十歲,在溫婼心里,她是姑姑,也是朋友。溫如芝本來是個舞者,溫婼的母親一直病重,是溫如芝陪著她長大,教她跳舞,母親死后,父親很快就跟著去了,臨終將圣亞集團與她一起交給了溫如芝。這些年是溫如芝挑起了大梁,圣亞未倒,還蒸蒸日上。
婚禮很簡單,莫惜在的母親在一年前過世,溫如芝也幾乎沒請生意上的朋友,只是沒開場便出了狀況——新郎一大早上吐下瀉,住進了醫(yī)院。溫婼跟著溫如芝趕到時,莫惜在剛洗過胃睡下,溫如芝憂心匆匆:“說是吃壞了肚子?!?/p>
溫婼睜大眼,溫如芝的電話卻響起來,韓國分公司出了狀況。這些年溫如芝早習慣了做女飛人,可這節(jié)骨眼上又擔心莫惜在,還是溫婼說:“我留著吧?!彼粗鴾厝缰ヲ嚾惶а郏a充了一句,“姑姑,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溫婼了。”
不是從前那個為了得到不折手段的溫婼。
溫如芝走后,溫婼轉過身看向床上沉睡的男人。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看他,近到連他臉上的茸毛都清晰可見。三哥進來時,她一動不動,他咳嗽一聲:“酒杯里放了點瀉藥,沒大事。”
溫如芝說莫惜在吃壞了肚子,她不是沒有想到臨水鎮(zhèn)那桌飯,卻只當是食物不新鮮,怎么也想不到是三哥。她渾身一顫:“為什么?”
“你心里的人是莫先生吧?你就這么看著喜歡的人做你姑父?”
直到門嘭的一聲關上,溫婼腦海里還嗡嗡響著三哥那句話,她以為藏得那么好,卻被一個局外人看穿。是,若有可能,她比任何人都不愿喊莫惜在姑父。
那會兒的溫婼還是大學生,長相姣好,家境富裕,還是校舞蹈團的首席,卻偏偏喜歡上了在小鎮(zhèn)長大,家里靠買賣家禽為生的莫惜在。她還記得第一次見他,他在學校的飼養(yǎng)池邊喂鵝,溫柔的目光叫她不知怎么想起父親曾望著病重的母親的樣子。
那是她第一次心動,卻無比受挫。她調查他的喜好、行程,放下傲嬌自尊向他表白,卻換來他的冷漠對待,某一次他被跟得煩了,索性說:“溫婼你有完沒完?我有喜歡的人了。”
她以為那是他的借口,直到發(fā)現(xiàn)是真的。
圣亞集團有一個資助成績優(yōu)異貧困生的基金會,莫惜在是其中之一。
那天溫如芝來看她,她跟在溫如芝身后下樓買飯,在小樹林里看到等候溫如芝的莫惜在,他們坐在長椅上聊了很久,最后溫如芝拍了拍莫惜在的臉,平素清冷的莫惜在望著溫如芝的眼神就如那天看著白鵝一般,溫柔、小心翼翼。
大學生愛上資助人,富婆包養(yǎng)學生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后,她在樓下攔住他:“你真喜歡溫如芝?可她比你大了十歲!”她本來并不想隱瞞與溫如芝的關系,那一刻卻不想叫他知道。他的回答卻是:“與你無關。”
后來莫惜在同寢室的人說,他的抽屜里一直放著溫如芝多年來的新聞剪花。那一刻她知道,溫如芝在他心里無可取代。
溫婼買了飯回來已是傍晚,莫惜在靠在床頭輸液。聽見動靜,他抬起眼,冷冽譏諷:“一點點瀉藥沒辦法阻止我跟如芝結婚,溫婼,你還有什么手段?”
他以為是她放了瀉藥,讓他結不成婚。她明白過來,青筋直跳:“不是我!”
“我想不出還有誰?!彼鏌o表情。
在他看來,她的動機顯而易見,他從來如此,不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跟三年前一樣。她張著嘴,只吞下一口苦澀,很久,她扯過便當,低頭將魚肚皮的肉一塊塊放在白粥上:“剛洗過胃,卡到魚刺就不好了?!?/p>
“明天你不用來了?!彼夹囊货荆従徴f。
她卻急切打斷,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是姑姑讓我照顧你。”
3
最后還要用溫如芝做借口,有時溫婼覺得自己真是賤,明知道結果,卻仍一頭栽進去,用熱臉去貼冷屁股。她將攤子交給三哥,窩在醫(yī)院,好像要抓住這最后一點點時光。
莫惜在沒再趕她,只當她透明,除了輸液,便是看文件,睡覺。他讀書時念法律,成績拔尖,她曾想過他終有一天會出人頭地,沒想到是在溫如芝手下,如今已是特別顧問。
出院那天,她坐上他的車,聽司機恭敬地問他去哪里,忽然想起讀書時他騎腳踏車的樣子,永遠是黑襯衫白褲子,清瘦,有骨子里散發(fā)的傲氣。轉眼物是人非,她聽到他回答:“先送小姐回家,再去公司?!?/p>
“莫惜在……”她輕聲開口。
他側過臉,電話卻響了,掛下電話,他靠在椅背上眉目沉沉,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她才終于聽出眉目,他母親在臨水鎮(zhèn)的養(yǎng)殖場因為近期的禽流感,要被封掉。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開口:“如果你回去,我也去。”
她在租房養(yǎng)了些雞鴨,是大排檔的食材來源,但這些其實都不是理由。
匆匆趕到臨水鎮(zhèn),莫惜在一言不發(fā)就將她送到租房,正要離開,目光卻落在那個小院子里,竟是比他家還簡陋的院子,幾只雞鴨踩著糞便在吃食,隱約可以看到屋里只有簡單的陳設,他蹙眉:“你就一直住在這里?”
她有些窘迫:“空氣挺新鮮?!?/p>
他忽然想起那天鎮(zhèn)上說起“跛子姑娘”,說她挺能吃苦,他當時腦子里回想起以前的她,不以為然,此刻卻有些怔怔,一踏油門飛馳而去。
看著他的車離開,溫婼立馬叫了一輛車去畜牧站,也許莫惜在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但她知道,養(yǎng)殖場是莫母生前的心血,靠著它才養(yǎng)大莫惜在,他對它有很深的感情,她沒辦法坐視不理。她拿著平時分客人的一條香煙,找到畜牧站的領導:“只要做足檢疫,沒必要封了吧?”
一條香煙算不得什么,對方又看她只是個姑娘,待理不理。坐了會兒冷板凳,她再也顧不了許多,一跛一跛地上前,心急之下踢到了地上的熱水瓶,嘭地跪在地上,扯著領導的褲腿:“求你,站長,莫嬸雖然不在了,但那養(yǎng)殖場是她一輩子的心血,要是叫她知道……”
“溫婼你什么意思!”忽地,她被整個拎了起來,入眼便是莫惜在充血的眼睛。
他為了養(yǎng)殖場的事趕來,一進門便看到跪在地上的溫婼。她的身體那么瘦小,短了一截的右腿刺目驚心,他只覺得一股莫名的怒火沖上來,一把將她拖到門外。
她有些茫然,急促地說:“莫惜在,讓我再說說,不行我叫三哥……”
“夠了!”余下的話被他怒吼打斷,“我不需要一個女人為我下跪,更不需要你為我做什么!”
她像是蒙了,看著他轉身走進去,將一張名片遞給領導,神情淡然冷峻,才忽然想起,如今的莫惜在再不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少年,有的是辦法擺平這件事。
可是她還是放不下,只要有關他的事,她總沒辦法不去關注。窩在租屋里一整天,到了傍晚,她打聽到他住在鎮(zhèn)上唯一一家賓館,躊躇了片刻就去找他。
開門的莫惜在有些錯愕,卻依舊冷淡,只看著她。她低著頭:“事情解決了?”
“嗯?!苯鉀Q了,只不過是那群人想借著政府的文件以權謀私。
她一時不知道還能說什么,轉身要走,就聽他低沉的聲音傳過來:“明天我要回去,你跟不跟我走?”
她扭過頭,沒回答:“吃頓飯再走吧,就去陳伯的攤子?!?/p>
走廊光線很暗,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剩一個邊緣模糊的身影,他想拒絕,卻說不出口。
4
臨水鎮(zhèn)上唯一有些名氣的就是這條街燈道。
一條街擁擠了二十多家消夜攤,在稀落老舊的暗黃街燈下,酒瓶子散落一地,風里夾雜著紅油與辣椒的香味,飄出遠遠的。陳伯的攤子在最中央,溫婼還沒擺攤前就數他家生意最好,許多年前她就來過,跟莫惜在。
她叫了幾個菜,坐下來,自顧自地喝酒。她喝得很快,第四杯時,莫惜在終于奪下她的酒杯:“如芝下個禮拜回來,你明天跟我回去?!?/p>
如芝如芝,莫惜在眼里只有一個溫如芝。
大約真的醉了,溫婼咯咯咯地笑:“這么快就想像姑父一樣管著我了?莫惜在,當初我做了那樣的事,怎么還好意思回去?你就不怕我再對姑姑做什么?”
她笑得不可抑制,讓莫惜在想起了最不愿提及的往事,聲音冷得像冰:“以為你經過這些年悔改了,沒想到還是這副樣子,惡毒、自私、叫人惡心!”
他眼神像是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她是你姑姑!敢再動她,這一次我絕不放過你!”
不是沒聽過他刻薄的言語,三年前他甚至罵得更難聽,可這些話還是像一柄利刃直直插入她心臟,她的臉剎那慘白:“我這副樣子,還能做什么?”
她已經得到報應,殘疾的右腿,便是她永世的報應,而三年前的那件事,更是她每每噩夢,都揮之不去的回憶。
那一年,她求溫如芝與她一起參加畢業(yè)匯報演出。那是一場高難度的合舞,從半空順著絲帶滑下來,她被忌妒蒙住了雙眼,演出前一晚,在溫如芝的繩索結扣上做了手腳,她只想讓溫如芝出丑,在莫惜在面前。卻在最后一刻,她想起了溫如芝這些年來對她的好,重新扣好了繩索。
大概是她慌亂下出了錯,舞蹈高潮時,溫如芝的繩索忽然斷裂,重重地壓在她身上,一瞬間,她只覺得右腿傳來劇烈的疼痛,暈了過去。
醒來后她的右腿瘸了,這就是報應,她當時想,她想害人卻親手害了自己。可上天覺得這報應還不夠,她醒來的第二天,莫惜在知道了一切:“場工說前一晚看到你動過那條繩索,你想害如芝對不對?”
他終于知道了她與溫如芝的關系,她所有的解釋他都不信,最后如同盯著一條毒蛇般盯著她:“你聽著,我莫惜在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你!”
后來,她成了一個跛子,來到臨水鎮(zhèn),一晃便是三年。
“為什么來臨水鎮(zhèn)?”再抬頭時,莫惜在正看著她,眸光深邃。
“清靜唄,我這種人,總得找個清靜的地方躲起來。”
他握著酒杯不再說話。
5
后來怎么走出大排檔溫婼幾乎忘了。只記得有人過來敬酒,是平時常去她攤子的熟客,她一口氣干了三杯,搖搖晃晃站不住腳,是莫惜在擋在她身前:“喝酒嗎?我來?!?/p>
他酒量從來不好,那會兒卻喝得不少,最后溫婼只好借了一輛三輪電瓶車送他回去。一路上風吹得車子晃動,她扭過頭就看到他迷迷糊糊想要爬起來。
“你別動!”她停下來想將他扶好,卻腳下一滑,與他一同滾在后箱里。
他帶著酒意的黑眸盯著她,灼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脖頸上,有些無奈:“溫婼,別費勁了,我們之間永遠沒有可能,我愛的是如芝?!?/p>
還是這句話,她想要的東西都能得到,唯獨一個他,就算近在咫尺,卻怎么都沒辦法。她忽然覺得心好苦:“是因為她成熟,懂得怎么取悅你?她會的我也會,你看……”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為什么她對他那么好,他卻偏偏喜歡大他那么多的溫如芝。她迎著他的唇就吻上去,像是小獸般亂啃亂咬,又拽著他的手按在胸口,一開始笨拙而用力,最后變得輕柔輾轉,哀傷像小船漂在大海里,一波一波,潮水般跌宕。
溫軟的舌尖帶著女孩獨有的甘甜,滾燙霸道,像是恨不得讓彼此窒息,莫惜在腦子轟的一聲炸開,渾身燥熱,像是極力要將那種翻騰的感覺狠狠摒棄,他甩手就是一巴掌:“你……怎么這么賤?”
溫婼被打得飛出去,坐在地上,風吹亂她的發(fā),她捂著臉,死死咬著唇才沒讓淚水掉下來。是啊,她真是賤,都這樣了他還不要她。
“對不起?!彼臉幼幼屇г谛哪淮塘艘幌拢呓?。
她卻飛快退開:“沒什么對不起,是我喝醉了自己犯賤。”
“以后沒事少喝點酒?!彼聊陶f。
“不陪客人喝酒,你以為生意那么好做?”這些年,她就是這么過來的。
“三哥呢,也不管你?”他站了很久,只說出這么一句話。他記得第一次去大排檔,就看出來那個男人對她有意。
“喜歡一個人才會讓他管吧?!彼龘沃眢w坐起來。
他怔住,許久才一字字說:“回家,溫家還養(yǎng)得起你?!?/p>
她不說話,他轉過身跨上車:“走吧。”
漫天星光,深夜的馬路空曠寂寥,他聽到身后她的聲音悶悶的,夾著風像夢囈:“我想留在這里,莫惜在,我好不容易忘記你,沒辦法再承受第二次那樣的婚禮,我怕我會不折手段把你搶回去……”
她留在這里,其實也不過是因為這是他長大的地方,這里有她最珍貴的回憶。
那會兒她剛追他,暑假時來臨水鎮(zhèn)找他,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他無奈只好讓她住了兩天。那大概是她最快樂的兩天時光,最后一晚,她跟著他來陳伯的攤吃消夜,昏黃的光暈下,她與他說了一句話,她永遠忘不了,當時他錯愕抬頭,眸光比星子更亮……
莫惜在扭過頭,她卻已經睡著了,縮在角落里,跟個迷路孩子似的,到了租屋也沒醒。他嘆息一聲,找到鑰匙,將她放在床上,后來不知怎么自己也睡著了,醒來窗外天已是蒙蒙亮。
6
溫如芝來臨水鎮(zhèn)已是一個月之后。
那天醒來后屋里只剩溫婼一人,像是一場夢。這一個月,她白天喂雞鴨,晚上擺攤,幾乎又回到三年來與世隔絕的日子。
溫如芝環(huán)顧破舊的屋子:“你不肯回家,就是住在這里?”
口氣與莫惜在如出一轍。那個清貧的少年如今已與溫如芝并駕齊驅,曾經學生與資助人的身份距離也不復存在,他們是那么相像。溫婼笑笑:“姑姑怎么來了?”
“婼婼,是你在小在酒里下藥,為了讓我們結不成婚?”溫如芝凝視她。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若在莫惜在面前她還執(zhí)拗地維持自尊不愿解釋,對溫如芝她卻不想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
溫如芝幽幽道:“婼婼,感情的事不能勉強,我和小在彼此相愛,不問年齡,你就成全我們好不好?”她幾乎是用一種哀求的眼神,“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想變成這樣。你搬回來吧,我和小在搬出去,如果你想來圣亞,隨時可以上班?!?/p>
溫婼印象中的溫如芝永遠是這樣,善良溫婉,就算三年前的事,溫如芝也不曾怨過她半句。她輕輕搖頭:“我不回去,我也……不會再纏著莫惜在了,祝福你們?!?/p>
溫如芝走后,溫婼蹲在院子里,用石子兒在泥地上一筆筆地寫:陪你到處吃街頭晚餐極歡喜,若笑著吃苦也餓得起。
那是一句歌詞,也是她曾跟莫惜在說過的一句話,在那年暑假的夜晚,昏暗的街燈下。
他是她不顧一切,低到塵埃里去愛的人,可是他并不在乎,那么多年,兜兜轉轉,除了祝福,她還能怎樣呢?
一晃大半年,大排檔的生意越來越好,三哥依舊每晚來幫手,溫婼忙得幾乎沒有時間想起那個人,除了偶爾在電視上看到他們的消息,圣亞主席與特別顧問參加××慈善晚會,他一襲黑色西服,下車替溫如芝擋開蜂擁而上的記者,俊朗的眉目熟悉又陌生。
有八卦周刊挖出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當初的窮學生與資助人,如今的恩愛情侶。大有感嘆世間還有不變真情之意。
溫婼一笑而過,只是沒想到還會見到他,在電視下。
二月的晚上哈口氣都結冰,溫婼踮著腳掛擋風塑膠紙,鼻子凍得通紅,腳使不上勁,掛了幾次都不成功,三哥由客人中抽身出來,接過塑膠紙,也握住她的手:“說了我來?!?/p>
她笑笑,想抽出手卻驀然看到身邊停下的那輛黑色轎車,莫惜在坐在車里,遙遙看著他們,看不清神情。下一刻,她挽住三哥的胳膊走過去:“又來發(fā)喜餅?”
她在新聞上看到他與溫如芝要補辦婚禮。
他不喜不怒,只看著她與三哥緊緊相纏的手,片刻抬起頭,目光平靜:“如芝覺得應該讓你知道,我來,是想告訴你,我不希望再有誰破壞這次婚禮?!?/p>
她的破壞力竟已那么大,或者說,他是那么重視與溫如芝的婚禮,重視到不惜親自來警告她,溫婼以為徹底忘了,心頭卻還是又澀又疼:“姑父太抬舉我了,我攤子還忙不過來?!?/p>
“那最好?!彼辉俣嘌?,車子緩緩開走。
她站在冷風中,眼淚終于一滴滴落下來。她并不知道,那輛車開出許久,又停了下來。
莫惜在點燃一支煙,看著煙霧緩緩上升,想起她挽著三哥的手,就像曾經不經允許挽住他,一樣那么固執(zhí)。他不希望婚禮再次被破壞,這是他來這里的目的,可那一刻,他竟有些恍惚。
是因為責任吧?她為了他走火入魔,害別人卻害了自己,他有一份責任,所以結婚前他才提出接她回來。現(xiàn)在,她放手了,這樣最好不過。
煙蒂被用力按下。
7
“婼婼,小在出差了,我有些不舒服,你能過來嗎?”清晨溫婼接到溫如芝的電話。
溫婼趕到時,溫如芝靠在床上臉色蒼白。她走過去:“姑姑,要不要去醫(yī)院?”
“現(xiàn)在好多了,剛才一直想吐。”溫如芝搖搖頭。
溫婼沉默了一會兒:“沒事我就先回去了?!?/p>
“等等!婼婼,你還在生我的氣?陪姑姑說會話吧?!睖厝缰プ呦麓?。
溫婼連忙去扶她:“那去花園坐一會兒吧。”
樓梯上,溫如芝忽然說:“婼婼,我覺得小在變了。我感覺他心里有一個人?!?/p>
“是別的女人?”溫婼停下腳步。
“我不知道他對那個女人到底是怎樣的感情,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讓她夾在我們中間?!睖厝缰ズ鋈晃兆∷氖郑皨S婼,你會幫姑姑的吧?”
溫婼還未反應過來,溫如芝卻順著她的手狠狠跌落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慘叫。聽到動靜趕來的用人就看到溫婼伸著手,而女主人痛苦地坐在地上,鮮血染紅了樓梯。
溫婼瞪大眼睛,門卻嘭的一聲被撞開,莫惜在飛快將溫如芝抱起來:“打醫(yī)院電話!”
接著他一步步逼近她:“你到底要怎樣?你知不知道她有了孩子?”
“你懷疑我?”溫婼渾身僵硬。
他冷眼看她:“你說過,會不折手段??珊⒆訜o辜,他是你的侄兒!”
她看向溫如芝,卻在溫如芝眼底看到一閃而逝的陰郁。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竟是笑了:“她不是我爸的親妹妹,我哪來的侄兒?”
一直虛弱縮在莫惜在懷里的溫如芝仿佛被觸痛軟肋,放聲大哭:“是,我不是,可是我這么多年盡心盡力,還不是為這個家,為了你?你為什么一次次地傷害我,你有沒有心???”
莫惜在狠狠地盯著溫婼:“你到底何時變得這么惡毒?錯在我嗎?錯在我當初沒讓你進監(jiān)獄?好!”他拿起電話。
溫婼茫然站著,被警察帶走時,莫惜在一直緊緊握著溫如芝的手,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溫如芝的孩子沒保住,睜開眼看到莫惜在的那刻,卻輕輕笑了。她知道,這個男人再也不會離開,不會像她的哥哥一樣,為了另一個女人離開她,即便犧牲了一個孩子,也值了。
沒人知道,溫如芝曾愛過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是溫婼的父親,她名義上的哥哥。然而她卻只能看著他結婚、生子,愛著他的妻子,甚至在妻子死后,不顧一切追隨而去,丟下一個爛攤子。
她的恨便是從那會兒開始,為什么她要拋棄自己所愛的舞蹈,撐起這個家,照顧那個女人的女兒?而他與那個女人卻雙宿雙飛,永遠在一起。
直到她遇到莫惜在,那時他只是個孩子,因為資助來向她道謝,輕輕地一笑,卻叫她仿佛看到了哥哥。她瘋了一般想要抓緊他,卻發(fā)現(xiàn)溫婼也喜歡他,而他對溫婼也并不是表面那樣討厭,甚至與對別人不同。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能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包括那次匯報演出,她叫人找到一個地痞,威脅場工在繩索上做了手腳,并讓場工裝作無意告訴莫惜在,動手腳的是溫婼。仿佛老天都在幫她,溫婼竟未否認。
那一切,溫婼永遠不會知道。
由于證據不足,她被釋放,三哥來接她,她的腳步輕飄飄的,甚至沒有聽到一個警察說:“搞什么啊姓莫的,報警也是他,說誤會的也是他?!?/p>
冬夜的風刺骨寒涼,她攏了攏領子,輕聲說:“三哥,你說過想出去闖一闖,叫我跟你一起去,還作數嗎?”
“你真的放得下?”三哥愣住。
還有什么放不下,她早已決定放下,他將她交給警察,只是讓她僅存的一點希冀都消失殆盡,從此心如死灰罷了。
三哥張了張嘴,脫口而出的話還是吞了回去。譬如,他便是當初那個地痞,從那件事中拿到一筆錢,還了債,去了臨水鎮(zhèn),卻遇到了她,譬如,他一開始只想贖罪,到后來卻再也不想離開她。
溫婼最后一次見莫惜在,是在D市一間咖啡館里,她說:“我要跟三哥去南方了。”
他不說話,握著咖啡杯的手卻一緊。
她仰頭看著優(yōu)雅的裝飾,笑:“我以前一直習慣來這種地方,直到那次跟你去臨水鎮(zhèn),才發(fā)現(xiàn)在路燈下吃東西是那么愜意?!?/p>
她站起來:“還記得那晚我跟你說過的那句話話嗎?”
那是一個少女最純粹的誓言。
他驀然抬頭,看著她一拐一拐走出去,再也沒有回頭。
8
莫惜在二十歲那年,收到一大筆獎學金,來自圣亞集團。后來,他認識了溫如芝,那個美麗高貴的女強人,是他心中的神祇,他想要與她站在同樣的高度。并且,他也有著連自己都覺得卑劣的心思,他出身寒門,母親需要一大筆治療費,他必須倚賴她,一點點往上爬,不再回去那個小鎮(zhèn),不再過那種寒磣的日子。
所以,他沒有拒絕溫如芝的暗示,與她保持著曖昧的關系,直到遇到溫婼。
溫婼不會知道,他與溫如芝,從未真正在一起。唯一的一次,是在溫婼請他在大排檔吃飯后,那之后他幾乎夜夜宿醉,那天晚上,溫如芝不知哪里找來一件溫婼讀書時的裙子,穿著照鏡子,他走過去,她摟住他的腰。
那一刻,他竟是情難自已。
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彼時會那般沖動,或許,只是因為那條碎花的裙子,便是許多年前,溫婼跟著他回老家時穿的裙子。
那個夜晚,他拗不過她,請她在陳伯的攤子上吃消夜。漫天的星子,他說:“別再浪費時間了,我跟你不一樣,要照顧病重的母親,沒空談風花雪月?!?/p>
她卻笑了,眼底閃著狡黠,一字字卻那么認真,她說:“莫惜在,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叫《街燈晚餐》?哪怕天天街燈晚餐我亦不介意,只要那個和我坐在一起的人,是你?!?/p>
是怎樣的心動,他早已說不清,卻被之后的演出事故無聲截斷,只余枉然。
至此,歲歲年年,再也沒有人會拋卻一切,愛到寧愿將自己放低,與他吃一頓街燈晚餐。
婚禮大廳外鬧哄哄一片,他卻捂住眼睛,手心一片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