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十三
一
精致的十六開彩皮本子攤開在木質(zhì)桌子上,偶爾一陣風(fēng)吹進(jìn)來,把紙張翻得“嘩嘩”作響。初秋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微微轉(zhuǎn)涼,撲簌簌地落下幾片淺淺泛黃的樹葉,踩上去還帶著潮濕的生命感。
陸晨下意識地緊了緊薄外套,拿起桌子上的黑色碳素筆,在彩皮本子隨意翻開的一頁上寫了幾個字。
然后放下筆,起身關(guān)上了窗戶。
周四下午,現(xiàn)代文學(xué)課。陸晨挑了個第三排正中央的位置,和遲明杰剛好是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遲明杰走上講臺,習(xí)慣性地折斷一根粉筆,然后轉(zhuǎn)過身在黑板上寫下“《局外人》”。陸晨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襯衣,袖子挽起了一截,仍舊是精神煥發(fā)的模樣。遲明杰開始講課:“《局外人》是法國作家阿爾伯特·加繆的小說,這部小說最簡單也最復(fù)雜,他涉及人類最深層次的問題……”
看著遲明杰隨著講話而微微皺起的眉,陸晨忽然想起第一天他上課的時候左邊耳朵上戴了一顆漂亮的耳釘。很久之后,陸晨再和他提起的時候,遲明杰才解釋說那顆耳釘是前一天戴上第二天上課忘記摘了。
陸晨又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頭自顧自地笑開。遲明杰捕捉到陸晨這個細(xì)微的表情,別過頭繼續(xù)講課。
晚七點半,天色已經(jīng)有些渾濁??Х葟d里的燈光柔和到綿軟的程度,陸晨坐在遲明杰的對面,手指在筆記本的鍵盤上不時敲打幾下。遲明杰翻看著自己手里的幾篇文章,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頭,今天上課的時候你在笑什么?陸晨聽見遲明杰說話,直起了身子,沒什么,一顆耳釘而已。遲明杰伸手點了點陸晨的額頭,沒再繼續(xù)問。
遲明杰從隨身帶的包里取出一沓紙推到陸晨面前,前幾天寫的,還沒修改,你看看。陸晨合上筆記本,翻看起遲明杰寫的文章。
隔了很久之后,陸晨已經(jīng)忘了那日遲明杰給她看的大致內(nèi)容是什么,卻一直記得她在整篇文字里看到了李白的《秋風(fēng)詞》中的一句——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遲明杰年輕,沒有老師的架子,和學(xué)生們也合得來。下課之后偶爾和男生們打打籃球,身上帶著一股子成熟的青春味道。陸晨喜歡坐在場邊看他打球,不說話也不歡呼。
陸晨知道遲明杰有個習(xí)慣,沒課的時候就會去學(xué)校門口的咖啡廳坐坐,這也是陸晨的習(xí)慣,兩個人時常碰面。這時候,陸晨就對著遲明杰笑笑,然后低下頭繼續(xù)在鍵盤上敲出一些零散的文字。
時間長了,遲明杰到了店里只要看見陸晨,就去她對面的位置坐下,兩個人從最開始的師生發(fā)展為朋友,倒也是極其自然的過渡。漸漸地,遲明杰有時間也會主動約陸晨一起出去吃點兒東西,順便也說說自己生活上的一些事情。這份難得的溫暖,讓陸晨感動。她更加頻繁地去咖啡廳,只為不錯過和遲明杰的相遇。上現(xiàn)代文學(xué)課的時候,她會盯著遲明杰的身影,卻神思恍惚。
遲明杰不把陸晨當(dāng)成自己的學(xué)生,兩個人的關(guān)系里,更多的成分是朋友。陸晨知道遲明杰結(jié)婚兩年,有一個溫和的妻子,沒有孩子。她很少問遲明杰家里的事情,遲明杰不經(jīng)意說起的時候她也不發(fā)表過多的意見,恰到好處地做了一個傾聽者。
直到寢室臨近關(guān)門的時間,陸晨才出了咖啡店往回走,遲明杰把她送到學(xué)校門口,自己再轉(zhuǎn)戰(zhàn)到酒吧。
季晴瑤穿著睡衣躺在床上敷面膜,看見陸晨走進(jìn)寢室,她小心翼翼地揭掉面膜,同時亮出刻薄的音色,這時候才回來,又讓哪個男人帶著出去了。陸晨換掉高跟鞋,看了一眼季晴瑤,沒接她的話,自顧自地開始洗漱。季晴瑤像是一拳打進(jìn)了棉花里,也不再說話,拿起手機發(fā)短信。
何鋒是季晴瑤相處三年多的男朋友。高中時兩個人在一個學(xué)校,高中畢業(yè)后季晴瑤花錢上了現(xiàn)在的大學(xué),何鋒則自作主張地撕掉了三流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陪著季晴瑤到了這座并不繁華的城市奮斗謀生。他找好地點租了店面,開起了自己的理發(fā)店。何鋒自小就嬌生慣養(yǎng),一直沒經(jīng)過什么努力。許是繼承了父輩的精明頭腦,何鋒的小店生意倒也做得風(fēng)生水起。理發(fā)本來就是個本小利大的行業(yè),動動腦子也就賺了些錢。
陸晨經(jīng)常能聽到季晴瑤跟何鋒通電話,她聽得出來,季晴瑤是吃準(zhǔn)了何鋒不會離開,所以才敢不斷地?zé)o理取鬧,并且每次都是以何鋒的妥協(xié)而告終。
在陸晨的潛意識里,何鋒應(yīng)該不會是個脾氣暴躁的入,甚至脾性里還帶著一些懦弱。陸晨覺得他們這段不平等的愛情終究會草草結(jié)束。
仿佛是帶著詛咒的意味。
遲明杰在臨近午夜的時候才進(jìn)了家門,客廳里黑成一團(tuán),他靠著門換了拖鞋??赡苁侨说牡诹凶魉睿t明杰的后背突然就起了一層涼意,總覺得會有什么詭異的東西從角落里冒出來一樣。丁薇坐在沙發(fā)上,透過黑暗看著遲明杰的身影,冷不丁地開口,今天又出去和哪個同事吃飯了?
丁薇說完這句話也不等遲明杰回答,就站起身獨自走回了臥室。
遲明杰被丁薇突然發(fā)出的聲音嚇了一個激靈,回過神之后背著臥室的方向走進(jìn)了書房,狠狠地摔上了門。聲音震進(jìn)丁薇的耳朵里,她有些委屈地嘆口氣,翻了個身,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時間退回到兩個星期之前。
周五的時候,遲明杰的父母打來電話要求他周末回家。遲明杰孝順,周末一早就帶上丁薇回了父母那邊兒。
遲母每次趁著遲明杰回來的時候都催促他要個孩子,其實遲明杰早就想要個孩子了,只是丁薇遲遲不肯。每次遲明杰和丁薇說起的時候,丁薇總是用一臉的不耐煩打斷他。
客廳里電視開得很大聲,丁薇坐在沙發(fā)上嗑瓜子,遲母坐在旁邊削著蘋果。遲母欲言又止地開口,薇薇,你看你們都不小了,是不是也該考慮要個孩子了?丁薇停下了嗑瓜子的動作,把手里的瓜子皮扔在茶幾上,過幾年再說吧。遲母看了丁薇一眼,放下了削到一半的蘋果,也不再多說。
回去的路上,遲明杰把車?yán)锏囊魳氛{(diào)小了聲音,薇薇,要不咱聽爸媽的,要個孩子吧!丁薇用鼻音哼”了一聲,要了孩子,我還怎么有時間畫畫?你想要孩子,就找別的女人給你生唄,我可沒時間給你養(yǎng)。遲明杰靠著路邊猛的一個剎車,目光轉(zhuǎn)過一個角度對著丁薇,然后冷笑了兩聲繼續(xù)發(fā)動了車子。
丁薇自知說錯了話,張了張口想道歉,卻把話咽了下去。
送丁薇到家之后,遲明杰沒再繼續(xù)和她爭吵,開車直接去了學(xué)校。
丁薇重重地坐進(jìn)沙發(fā)里,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秦醫(yī)生,我是丁薇,我什么時候可以開始治療?電話另一邊傳出聲音,隨時。丁薇掛斷了電話,也拎起包出了門。
空氣里隱隱透著讓人焦躁的悶熱,遲明杰的思緒亂成一團(tuán),孩子的問題成了他們之間最突出的一條導(dǎo)火線。
陸晨看見季晴瑤的時候,剛好是下了現(xiàn)代文學(xué)課。
陸晨抱著書朝著寢室的方向走,她看見季晴瑤低著頭在和一個男生說話,而且還不時地捋順一下自己耳邊的頭發(fā)。
許是懷著好奇心,陸晨又走近了一些,才看清是魏一安。陸晨把懷里的書放進(jìn)右胳膊里環(huán)住,然后一路小跑到魏一安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魏一安回過頭看見陸晨,伸手就攬過了她的肩膀。季晴瑤站在他們對面,三個人站立的角度使中間的氣氛極度尷尬。魏一安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我訂的下午場電影票快到時間了,陸晨,你把書先放到門衛(wèi)那兒,我們得快點。然后目光對向季晴瑤,不好意思啊,我朋友到了,我們改天再聊。說完給陸晨使了個眼色,陸晨也是個聰明人,跟著魏一安就向著校門口的方向走,也沒再回頭看一眼季晴瑤。
出了學(xué)校,陸晨坐在公交站的候車椅上,把手里的書放在旁邊的座位上,怎么還慌神兒了?
魏一安也跟著陸晨坐下,哪兒啊,我頭一回碰見這么主動的姑娘,幸好說著話你就過來了。魏一安帶著一口的京片兒。陸晨沖著他笑笑,跳過了關(guān)于季晴瑤的話題,我暑假就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我自己,沒意思。魏一安也沒多問,點點頭,算是給了陸晨一個回應(yīng)。
很快陸晨生日。
魏一安發(fā)信息問陸晨怎么慶祝,陸晨想了想回道,我這邊有幾個朋友要給我慶祝,今年你就不用操心了。
給魏一安回完信息之后,陸晨拿著手機猶豫了一下,然后給遲明杰發(fā)信息,有時間的話,晚上給我慶祝生日吧!遲明杰很快回復(fù),好,六點鐘學(xué)校門口見,你先挑個地方吧!
六點鐘。
天色還算透亮,陸晨看見遲明杰的車停在路邊,就走過去開了車門坐上副駕駛的位置。遲明杰看著陸晨上車,她的頭發(fā)掃過肩膀,他突然有種沖動,想去幫她捋一捋,最后遲明杰還是克制住了這個念頭。
陸晨全出手機按了關(guān)機鍵,遲明杰看見陸晨關(guān)了手機,自己也拿出手機關(guān)掉了。遲明杰找出一張輕音樂的盤,調(diào)到適中的音量,然后問陸晨,準(zhǔn)備去哪里?
陸晨聽過正在播放的輕音樂《天空之城》。
她聽見遲明杰說話,然后回過神,找個KTV吧,我想去唱歌。遲明杰笑笑,不會餓嗎?陸晨也轉(zhuǎn)過頭沖著他笑笑,不會。
下車的時候,陸晨站在KTV門口,遲明杰去停車。陸晨看著遠(yuǎn)處遲明杰走過來的身影,其實也不是有多好看,但卻足夠能讓她晃了神。
兩個人開了個小包間,陸晨問遲明杰唱什么,遲明杰拿起茶幾上的啤酒喝了一口,BEYOND吧。陸晨坐在包間的最里面,看著遲明杰站著唱《光輝歲月》,忽然覺得他的側(cè)臉真是英俊。
電視機里放出俗套的對白,丁薇倚靠在沙發(fā)上,手機握在手里,不停地?fù)艹鲞t明杰的號碼,系統(tǒng)沒有溫度的聲音回復(fù)給她,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丁薇把手機摔在沙發(fā)墊子上,彈了幾下,一切又都恢復(fù)了平靜。
一聲嘆息,沒了下文。
丁薇關(guān)掉了電視,頭腦里如同有個轉(zhuǎn)盤不停地在運轉(zhuǎn),她開始哭出聲來,然后變成聲嘶力竭的號啕,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這段時間的冷戰(zhàn)使她心里所有的信念都一點一點崩潰。
丁薇想過,等可以了,她就給遲明杰生個孩子,哪怕以后不畫畫了,身材走形了,只要遲明杰能一直都像最初一樣,她就什么都不顧地給他生個孩子。
可是,丁薇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有不孕癥。她不想讓遲明杰知道這件事,卻沒想到最后演變成了這么一場冷戰(zhàn)。丁薇忽然有些害怕,她害怕他們兩年的婚姻就到此為止了。
遲明杰唱完尾音,陸晨忽然拿起另一個麥克風(fēng),溫和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來,遲明杰,我喜歡你,不是沖動,也不是好奇,我就是喜歡你,喜歡你講課時的認(rèn)真,也喜歡你現(xiàn)在的沉穩(wěn)。很快另一首歌的前奏響起,陸晨放下麥克風(fēng)坐回原來的位置,不看遲明杰。酒精真的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清醒時不敢說的話,如今仰仗著酒精的麻醉輕易地就說出了口。陸晨懶散地靠在沙發(fā)上,微微瞇著眼,嘴角淺淺上揚成一個弧度。
遲明杰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地唱歌。
仿佛是陸晨從未說過那些話一樣,遲明杰盡量掩飾著尷尬的氣氛,卻還是不小心走了幾個音。
散場之后,遲明杰送陸晨回學(xué)校。陸晨說,你陪我走回去吧。遲明杰下意識地摸了下兜里的車鑰匙,笑了笑,好。臨近午夜,路上行人已經(jīng)少了很多,稍稍有了些涼意,陸晨能聞到空氣中遲明杰身上沾染的酒精的味道。
兩個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陸晨忽然笑出來,遲明杰轉(zhuǎn)過頭,笑什么?陸晨也轉(zhuǎn)過頭看向遲明杰的眼睛,不知道。
氣氛很怪。許是酒精的作用,遲明杰忽然輕輕攬住陸晨,然后俯下身吻上她。陸晨后背靠在路燈柱上,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節(jié)奏很快。路燈應(yīng)景地投下暗黃色的光線,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是恰到好處的。
陸晨感覺到遲明杰的胡碴兒觸碰到了自己的下巴,她回應(yīng)給他,雙手也環(huán)上了他的腰。
兩個人走回學(xué)校門口的時候,大門已經(jīng)上了鎖。遲明杰向著學(xué)校里看了兩眼,然后攬上了陸晨的肩膀,走吧。陸晨沒問他去哪兒,只覺得自己跟著他心里就有底,不需要什么都問得一清二楚。
遲明杰拿自己的身份證在學(xué)校旁邊的酒店給陸晨開了房間。他躺在床上,右手隔著衣服撫上陸晨后背的時候,又回手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然后坐起來穿上了外套。陸晨看著他不說話,直到遲明杰走出房間,關(guān)上門,她才起身拿過床頭的遙控器開了電視,然后躺下,側(cè)過身漸漸睡去。
次日。
陸晨很早就回了宿舍,季晴瑤還穿著睡衣在洗漱。陸晨進(jìn)門的時候季晴瑤拿起毛巾擦了擦臉,看了一眼陸晨,喲,回來了?口氣里附帶著滿滿的嘲諷。陸晨反擊,把你那風(fēng)騷勁兒給我收起來,魏一安不吃你那套!季晴瑤用余光掃了一下宿舍里的其他人,有些窘迫,之后把毛巾摔在桌子上,剛要繼續(xù)發(fā)作,手機適時地響起。
季晴瑤接過電話,又看了一眼陸晨,不再繼續(xù)之前的斗氣,換了身衣服出了宿舍。陸晨換上拖鞋,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回想著昨天晚上的事情。她不知道遲明杰給她的吻代表著什么,或許,也只是一時沖動罷了。
女生宿舍樓下總是有零星的幾個男生在,何鋒站在距離宿舍樓不遠(yuǎn)的花壇處等著季晴瑤。季晴瑤看見何鋒之后笑著向他走過去,然后挽上他的胳膊。
季晴瑤挑了個學(xué)校附近的飯店,何鋒點好菜,把菜單放在一邊,然后抬起頭沖著季晴瑤,瑤瑤,我給你訂好了放假當(dāng)天回家的車票。季晴瑤問他,那你呢?何鋒微微皺了皺眉,我就不回去了,我這邊走不開。季晴瑤看了看窗外,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沒再說話。
吃過飯之后何鋒送季晴瑤回宿舍,兩個人沉默。何鋒越來越覺得,他和季晴瑤之間,就像是在例行公事一樣,仿佛是一切都被安排到了細(xì)節(jié)上,而不是順其自然恰到好處的發(fā)展。
許是時間的殘忍,磨滅了最初的熾熱。
再上現(xiàn)代文學(xué)課的時候,陸晨挑了個最后面的角落,她隔著很多人看遲明杰,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吻。
陸晨拔開了碳素筆蓋,在隨意翻開的一頁上寫,謝謝你給我一段序幕。然后合上了本子繼續(xù)聽課。
遲明杰在下課之后,低著頭整理書本,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陸晨,你留一下,你上次的文章有一些問題。陸晨抬頭看了遲明杰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沒有在自己身上,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午后的目光還是不夠熱烈,陸晨坐在下面的座位上,看著講臺上的遲明杰,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舒服。遲明杰沉默了幾分鐘,對不起。陸晨低下頭拿著筆在紙上胡亂涂鴉,為什么對不起?遲明杰笑出來,沒什么。陸晨也笑開,一下子覺得輕松了很多。
很快放暑假。陸晨去車站送魏一安。她看著魏一安拖著一個很笨重的行李箱,開始嘲笑他,你又不是蝸牛搬家,至于把家底兒都給帶來嗎?現(xiàn)在還得挪回去。魏一安別過頭瞪了陸晨一眼,哎,對了,你假期要去哪里?陸晨抿了抿嘴唇,不知道,在學(xué)校附近找個工作賺點兒錢吧。魏一安頓了頓,錢不夠了和我說一聲。陸晨笑笑,沒回應(yīng)。
何鋒把車停在車站外,拎著行李,季晴瑤挽著他的胳膊,兩個人之間依然空余出大部分的沉默。
候車廳。
陸晨坐在魏一安身邊拿出隨身帶的MP3,分給魏一安一只耳機,兩個人閉上眼睛開始打盹兒。
季晴瑤靠在何鋒的肩膀上,各懷心事。
季晴瑤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剛好碰到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魏一安。她一愣,隨即展出一個笑,你自己嗎?魏一安略微尷尬地笑笑,不是,你呢?季晴瑤指了指何鋒的方向。
陸晨第一次見到何鋒,覺得自己之前對他的想法可能都是錯的。何鋒身上有一種氣場,陸晨一瞬間覺得其實他也是個英俊的男人。
看著季晴瑤和魏一安上了火車,何鋒問陸晨,要不要搭順風(fēng)車?陸晨想了想,好啊。何鋒開車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和陸晨說話,那個……不是你男朋友吧?陸晨看了一眼何鋒的側(cè)臉,嗯,你怎么知道?何鋒回應(yīng),看得出來。陸晨頓了頓,你們也不像情侶。何鋒拿出墨鏡戴上,名存實亡罷了。
陸晨沒有繼續(xù)搭話,靠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窗外路過的風(fēng)景。
放假第二天,陸晨在校門口的奶茶店幫忙做零工。遲明杰給她發(fā)短信,晚上一起吃飯吧。陸晨咬了咬下嘴唇,給他回復(fù),好。
遲明杰給陸晨擺好餐具,兩個人沉默地吃了一頓飯??彀殃懗克突貙W(xué)校的時候,遲明杰突然拉住她,晨晨,我喜歡你,不如我們在一起好了。
陸晨沉默。
好吧。
很快遲明杰就在外面租了房子,陸晨搬過去的時候,遲明杰正在打掃房間。陸晨怔了半晌,這個場景差點兒把她感動得潸然淚下。她看著遲明杰額頭上細(xì)微的汗,走過去從背后抱住了他。遲明杰直起身子,溫和的口氣,別鬧。陸晨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靠著遲明杰的背微微瞇起了眼睛。
陸晨每天都很早起床,穿著素色的睡衣給遲明杰做早餐,遲明杰睡醒了就躺在床上看陸晨做飯的樣子,越發(fā)覺得生活真是美好。
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遲明杰就牽著陸晨到樓下的市場去買菜,陸晨像個小女人一樣和菜販子討價還價,遲明杰也不多說話,就站在旁邊笑著看,付好了錢再接過陸晨手里的菜。
陸晨從來不問遲明杰關(guān)于他妻子的事情,遲明杰更不會主動提起,兩個人保持著很好的默契。陸晨不知道這一切什么時候會突然消失,但是至少她覺得當(dāng)下是好的。
二
何鋒在店里百無聊賴,關(guān)了電腦,靠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店門被推開,何鋒皺著眉頭,回頭看見陸晨,眉頭舒展開沖她笑了笑。陸晨看見是何鋒,也怔了一下。
何鋒招呼著陸晨,問她要剪什么發(fā)型。陸晨笑笑,短一些。何鋒沒有叫醒已經(jīng)睡熟的店員,親自給陸晨洗頭發(fā)。十指穿梭在柔軟如藻的發(fā)絲里,何鋒仔細(xì)地揉出泡沫,陸晨微微瞇起了眼睛。
淺藍(lán)色的毛巾裹在陸晨的頭上,何鋒給吹風(fēng)機插好電,暖風(fēng)順著何鋒的手掌吹過了她的發(fā)絲。剪完頭發(fā)。何鋒向陸晨要了電話號碼,然后撥到陸展的手機上。
遲明杰時間恰好地走進(jìn)何鋒的店,接過陸晨手里的包,陸晨極其自然地挽上遲明杰的胳膊。何鋒象征性地笑笑,別過了頭。
周末,何鋒給陸晨發(fā)短信,趁你有時間的時候,我請你吃飯吧。陸晨想了想,給他回復(fù),好。
吃飯的時候何鋒把菜單推給陸晨,陸晨又推回給他,你點吧,我隨意。
陸晨許是有些餓了,并沒什么扭捏的姿態(tài)。何鋒看著陸晨,然后放下筷子,抿了抿嘴唇,開口,那天那個是你男朋友嗎?陸晨被問得愣了一下,隨即恢復(fù)正常,嗯,算是吧。何鋒被逗得笑出聲來,什么叫算是?陸晨也放下了筷子,抬起頭,他有妻子,也是我男朋友。何鋒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口啤酒,算是掩飾尷尬。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陸晨眼光聚在何鋒的眼睛上,你會幫我保密嗎?何鋒有些走神兒,機械地點了點頭,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
晚上九點半,街上依舊處處顯露出喧鬧。何鋒讓陸晨在飯店門口等他,然后自己把車開過來。陸晨繞過副駕駛的位置,坐在了后排。何鋒側(cè)過臉向著陸晨,怎么,怕我?陸晨笑笑,沒有。何鋒不再多說,直接把陸晨送到了學(xué)校。陸晨下車沖著何鋒揮揮手。何鋒搖下車窗,也揮了揮手,然后開出陸晨的視線,在一個轉(zhuǎn)角處停了車。
陸展沒有進(jìn)學(xué)校。何鋒坐在車?yán)镯樦笠曠R看見了陸展離開的方向,他苦笑了一下,踩油門,向反方向開走。
大學(xué)的暑假很長。
季晴瑤給何鋒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在車站。何鋒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去接你,然后掛斷了電話。季晴瑤帶了不少東西,何鋒沉默著把她的行李放上車,然后一路把她送到了學(xué)校。季晴瑤想開口說些什么緩和一下氣氛,卻始終找不到話題。
下車的時候季晴瑤接過行李,低著頭說了句謝謝。何鋒彎了彎嘴角,沒再多說。晚上季晴瑤給何鋒打電話,收拾一下,一起吃個飯吧。帶著命令的口氣。何鋒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心里感覺到一種似乎已經(jīng)存在很久的疲憊,是那種夾雜著束縛的疲憊。
兩個人吃過飯之后,季晴瑤提出要去電影院看新上映的片子,何鋒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季晴瑤敏感地覺察到,立刻改變了口氣,煩了?別忘了是你欠我的!何鋒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于爆發(fā),是,我欠你的,但是我覺得我還夠了。以后你想怎么折騰隨你,我不準(zhǔn)備再奉陪。季晴瑤冷哼一聲,你拍拍你自己的良心,你就這么對我嗎?
沉默。
何鋒緩緩開口,瑤瑤,我承認(rèn),當(dāng)初讓你懷孕是我的錯,但那是因為我們都喝多了,并且這幾年我該做的都做了。我累了,就算你寬恕我,我們分手吧。季晴瑤咬住了下嘴唇,頓了頓,真的要離開了?
何鋒點頭。
季晴瑤回到宿舍的時候,陸晨剛好看到何鋒的來電,陸晨看了一眼季晴瑤,拿著電話走出宿舍才接起來。
聽見陸晨接起電話,何鋒掐了手里的煙,我和她分手了。陸晨聽見之后愣了一下,瞬間明白過來那個她”指的是季晴瑤。陸晨回頭看了一眼宿舍的門,又拿著電話走遠(yuǎn)了幾步,為什么?何鋒脫口而出,陸晨,我喜歡你。陸晨咬了咬嘴唇,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驚訝,我不喜歡你。然后干脆利落地摁掉了電話。
回到宿舍之后,陸晨用余光瞥了一眼季晴瑤,季晴瑤臉色不好,一直沉默著。陸晨忽然有些同情季晴瑤。
魏一安回到學(xué)校之后給陸晨發(fā)短信息,陸晨正靠在床上給遲明杰回信息,不經(jīng)意發(fā)到了魏一安的手機上。
遲,我想你。
魏一安握著電話,看著陸晨迅速回復(fù)過來的信息,怔了一怔。然后給陸晨撥出了電話,遲是誰?
陸晨大腦瞬間空白,下意識地掛斷了電話。翻開手機里的發(fā)件箱,看見剛剛發(fā)出的信息收件人欄里赫然顯示出魏一安的名字。陸晨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抓了抓頭發(fā),然后給魏一安發(fā)信息,遲明杰。
魏一安看著那三個字不知道應(yīng)該給陸晨回復(fù)什么,索性就收起了手機。
認(rèn)識陸晨這么久,魏一安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他了解陸晨從小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她的世界孤獨,缺少關(guān)愛和溫暖,過于固執(zhí),也義無反顧。這一次,或許是遲明杰給了她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和光亮,所以她寧愿做一只撲火的飛蛾,即使粉身碎骨,甚至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魏一安覺得有點兒心疼,他知道她會受傷,卻無能為力去改變什么。
出了學(xué)校門口,穿過兩條街,有一個酒吧,人氣不高,很是清靜,很多大學(xué)生情侶都喜歡去那個地方坐坐。
晚上九點鐘左右,魏一安接到季晴瑤的電話。等魏一安趕到酒吧的時候,季晴瑤在吧臺和調(diào)酒師爭執(zhí)著什么,看見魏一安過去,季晴瑤立刻安靜了下來。調(diào)酒師沒等魏一安開口,直接沖著他說,你是她男朋友吧?她今天喝得不少,再喝下去就得睡在這兒了。魏一安看了季晴瑤一眼,沒反駁,沖著調(diào)酒師禮貌地點了點頭,道過謝之后扶著季晴瑤出了酒吧的門。
酒吧招牌的燈光很亮,晃得整個門口都是暗紅色。季晴瑤把身體大部分的重量放在魏一安身上,魏一安輕輕嘆了口氣,把她放在酒吧外面的臺階上坐下。季晴瑤把頭埋在手掌里,發(fā)出悶悶的聲音,我失戀了。魏一安看了一眼季晴瑤,你準(zhǔn)備去哪里?季晴瑤抬起頭看著魏一安,送我回去吧。
魏一安脫下自己的外套遞給季晴瑤,伸手?jǐn)r了輛出租車。
女生宿舍樓下。
沒等季晴瑤開口,魏一安說,衣服你先穿著吧,改天給我。你上樓,我回去了。魏一安到了宿舍才發(fā)現(xiàn),手機還放在上衣外套里,也沒多想,準(zhǔn)備明天再要回來。
陸晨已經(jīng)換上睡衣躺在床上,看見季晴瑤穿著魏一安的衣服回到寢室,她翻了個身,背對著季晴瑤。
換衣服的時候,季晴瑤摸到魏一安上衣里的手機,好奇心作祟,她到衛(wèi)生間翻看魏一安手機里的短信。
學(xué)校貼吧里的一個帖子一夜之間火爆,跟帖超過五六百個。陸晨接到遲明杰電話的時候,還在迷迷糊糊地睡著。然后從床上爬起來拿過筆記本開機,看見了遲明杰和她說的帖子。
婚外情。師生戀。
本來就帶著敏感字眼的詞匯,肆無忌憚地裸露在學(xué)校貼吧的主頁上,點擊率和回復(fù)率不斷攀升。
陸晨看了一眼發(fā)帖人的ID,很陌生,取的名字也隨意。她能想到是誰,可她也明白,攤開來講對自己沒有一丁點兒好處。欲蓋彌彰這個道理她再明白不過。
再上現(xiàn)代文學(xué)課的時候,陸晨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周圍人的目光落在陸晨身上,竊竊私語。她看了看,干脆就趴在桌子上睡覺。
陸晨不會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就算所有人都說她是小三兒,她也不怕。她從小受盡了父母的冷落,現(xiàn)在能夠抓住遲明杰給她的那縷微光,她不想放手,在陸晨看來,那是能夠讓她取暖的太陽,她不去想天長地久,只要現(xiàn)世安穩(wěn)。
晚上,遲明杰給陸晨發(fā)消息,我們最近先不要見面了。陸晨很快在手機屏幕上打出為什么,猶豫了兩秒鐘,刪掉,慢吞吞地回復(fù)他,好。然后思索片刻,又拿起手機給何鋒發(fā)了條信息,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第二天上午,季晴瑤站在陽臺上晾衣服,一低頭,看到何鋒站在宿舍樓下。季晴瑤掛衣服的手僵了一下,然后穿著拖鞋就跑到了樓下。同時,陸晨收到何鋒發(fā)來的信息,我在你樓下,下來吧。
陸晨走到樓道門口的時候,剛好看到季晴瑤站在何鋒面前,恢復(fù)了她一如既往趾高氣揚的模樣,你是來和我道歉的嗎?何鋒沖她笑笑,搖了搖頭。陸晨走過去挽上何鋒的胳膊,何鋒不知道該以什么態(tài)度面對季晴瑤,也就不多說,沉默著帶著陸晨走開了。
季晴瑤站在臺階上,不知道該把什么樣的表情放在臉上。
之后,何鋒經(jīng)常到學(xué)校等陸晨,然后牽著她陪她在學(xué)校四處逛逛。陸晨和遲明杰的事情漸漸平息。
晚七點。
陸晨約何鋒在他理發(fā)店附近的火鍋店見面。陸晨點了很多東西,拿了幾瓶啤酒遞給何鋒,隨意束起來的馬尾跟著陸晨的頭左右搖晃,何鋒能感覺到她身上那種濃重的青春味道。何鋒抬頭看著她笑出來,伸出手捋了捋她的馬尾。陸晨感覺到何鋒手指尖的溫度,動作滯緩了一下,然后在何鋒對面坐下來。
火鍋店里開著空調(diào)吹冷氣,卻還是覺得熱。何鋒開了瓶啤酒,倒了一杯給陸晨,陸晨也不推辭,接過來,然后看著何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陸晨端起杯子,何鋒,謝謝你。
何鋒放下筷子,借著酒勁,抬頭面對著陸晨。陸晨,其實我是真的喜歡你,不如,我們真正在一起好嗎?陸晨沒多大反應(yīng),低下頭垂下了眼瞼,抱歉。
何鋒笑笑,沒關(guān)系,那我等你好了。
陸晨從來都以為何鋒對她的好就是他們說好的逢場作戲而已,她沒想過何鋒從最開始就是想真心地給她陪伴。
陸晨回到宿舍的時候季晴瑤坐在床邊,看見陸晨,季晴瑤異常平靜地開口,陸晨,我懷過何鋒的孩子。陸晨扭過頭看了看季晴瑤,冷笑出來,那又如何?季晴瑤的音調(diào)提高了一倍,所以你不能搶走他。陸晨的情緒也變得激動,你當(dāng)初發(fā)那個帖子的時候干嗎去了?現(xiàn)在說這個話,不覺得特沒意思嗎?剛說完這句話,陸晨忽然覺得胃里一陣翻涌,跑到水房干嘔。
檢查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陸晨的意識已經(jīng)開始混沌,然后從包里翻出手機給遲明杰發(fā)短消息,我懷孕了。遲明杰很快給她打來電話,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陸晨坐在遲明杰車?yán)锏臅r候,還覺得這件事像一個夢一樣。遲明杰右手握著她的左手,手心微微潮濕,表情里卻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陸晨很平靜,頭腦也清醒,她問遲明杰,你想怎么樣?遲明杰看著陸晨,很認(rèn)真的口氣,留下來吧!陸晨不再說話,目光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倒退的風(fēng)景都像是一段嘲笑的語言呼嘯而過。
遲明杰和丁薇攤牌的時候,丁薇看著茶幾上的離婚協(xié)議書一言不發(fā)。遲明杰站在窗臺邊側(cè)對著丁薇,簽了吧!要求你提。丁薇壘著筆的右手不斷顫抖,控制不住。沉默了半分鐘,丁薇突然站起身狠狠地摔掉了手里的筆。由于用力過猛,筆芯里黑色的墨跡被甩出來濺到了地板上。無規(guī)則的黑點排列成弧形,遲明杰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丁薇,別過頭,踩著未干的墨走進(jìn)了客房,在里面將門反鎖。
丁薇頭腦里混亂成一團(tuán),看著客房的門,頹然倒在沙發(fā)上。
陸晨坐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周邊安靜得如一潭死水。陸晨在第一個書架上隨意壘了一本書攤在桌面上,手里拿著手機,屏幕暗下去之后,再按亮。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陸晨被嚇了一跳,然后抬起頭對著旁邊的同學(xué)抱歉地笑了笑,拿起書放回書架,悄悄走出了圖書館大門。摁開短信,看見遲明杰的名字,晨晨,你等我?guī)滋?,我處理好了去找你。陸晨干脆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給遲明杰回?fù)芰诉^去。
丁薇坐在甜品店靠窗的位置,對面的男子輕輕啜著吸管。丁薇抿了抿嘴唇,東子,我跟蹤了她幾天,她經(jīng)常去學(xué)校附近的咖啡店,你幫幫姐吧!
沈敬東不抬頭,算是默許了。
陸晨在咖啡廳和服務(wù)生要了杯卡布奇諾等遲明杰,心不在焉。沈敬東站在吧臺看陸晨,忽然有些不忍心,轉(zhuǎn)念,丁薇畢竟是自己的親表姐,也就狠了狠心。
遲明杰到的時候,陸晨已經(jīng)喝完了面前的咖啡,她抬頭看著遲明杰說,別離婚。遲明杰愣了愣,為什么?陸晨搖搖頭,我不想讓你身敗名裂。遲明杰沉默了,他意識到自己確實太沖動了,完全沒考慮到事情發(fā)生之后對自己的影響。
送陸晨回去的時候,陸晨說肚子有點疼,遲明杰問她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陸晨抻了抻衣角,不用,可能是著涼了??斓綄W(xué)校門口的時候,陸晨已經(jīng)疼得額頭開始出汗,遲明杰看了陸晨一眼,直接調(diào)轉(zhuǎn)方向去了醫(yī)院。
進(jìn)了診室,醫(yī)生看見陸晨下體有出血,出了診室的門劈頭蓋臉地問遲明杰,她是不是吃了流產(chǎn)藥?
遲明杰被問得說不出話,頭皮發(fā)麻,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答。直到醫(yī)生推著陸晨進(jìn)手術(shù)室的時候找家屬簽字,他才回過神,大腦混沌地簽了流產(chǎn)的手術(shù)協(xié)議。
三
手術(shù)結(jié)束,遲明杰坐在床邊,晨晨,你何必呢?陸晨想和他解釋自己沒有亂吃什么藥,但想想還是算了。別過頭剛好看見窗子外面藍(lán)得透徹的天空,心忽然就空了。她淺淺地笑,遲,我們分開吧,我累了。你有你放不下的東西,我也不能隨著你奔走,回歸到起點也沒什么不好。
回到學(xué)校之后,陸晨看見自己床上的東西已經(jīng)被收拾成行李包,書架上的書也被堆在了陽臺上。季晴瑤坐在床上看著陸晨,似笑非笑,你被開除學(xué)籍了。陸晨猛地回頭看她,為什么?季晴瑤冷笑,你搞師生戀給人家當(dāng)小三懷孕,還問我為什么!你說何鋒怎么就沒看出你是這種女人呢!陸晨神經(jīng)忽然麻痹了一瞬間,手指發(fā)涼。片刻,她鎮(zhèn)定下來,拿出手機撥通了何鋒的電話。
何鋒和樓管解釋了幾句,把車停在樓下跟著陸晨上樓搬東西。何鋒看見季晴瑤站在門口,側(cè)過身低頭走了進(jìn)去。季晴瑤退后一步攔住他,傻子,人家都是別人的女人了,你還獻(xiàn)什么殷勤?何鋒瞥了她一眼,沒回應(yīng)。臨下樓梯的時候,他回頭沖著季晴瑤不輕不重地說了句話,你收斂著點兒,別欺人太甚了。
季晴瑤耳朵里反復(fù)響著何鋒的這句話,半天沒回過神兒。
何鋒慢悠悠地開著車,看陸晨一臉平靜,猶豫著開口,你怎么和家里交代?陸晨呆了幾秒鐘,突然意識到何鋒是在和自己說話,回過神,淡淡的口氣,我算是半個孤兒,爸媽各自有家庭,哪有工夫搭理我?何鋒心里咯噔一下,接著說,要不然你去我那兒住吧。陸晨搖搖頭,已經(jīng)夠麻煩你的了,再說你那房間多不出來,也不方便,我自己想辦法吧。何鋒沒再堅持,給陸晨找了個便宜的旅店暫時安了身。
第二天陸晨起得很早,看見手機上幾十個遲明杰的未接來電,干脆關(guān)了手機。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出門到附近的銀行自助取款機查了一下銀行卡余額,卡里的數(shù)字讓她稍微有些安心。
很多快餐店開張得早,隔著很遠(yuǎn)就能看到冒著的熱氣。轉(zhuǎn)眼就是初秋了,陸晨感覺到有些冷,肚子也開始發(fā)空,快走幾步坐在了快餐店里。老板熱情地張羅著擦了擦桌子,陸晨心情明朗了許多,問老板要了一碗餛飩,半屜小籠包。
結(jié)賬的時候陸晨和老板道了聲謝謝,心生滿足。
附近的空房子很多,可房租也不低,陸晨看了一天也沒個結(jié)果。
晚上。
陸晨隨意走進(jìn)一個小酒吧。酒吧的東南角有個不大的臺子,隔著半張珠簾,陸晨看到臺上有樂隊演出,主唱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姑娘,單薄卻也清秀,素顏。貝司手是個少年,頭發(fā)不長,染著深栗色。陸晨跟吧臺要了杯冰茶,坐在一側(cè)的位置看。
演出結(jié)束之后,沈敬東走下臺子,瞥見了陸晨,剛好陸晨也看著他。目光碰在一起,沈敬東心里一顫,把手里的貝司遞給后面的同伴,抻了抻衣角,在陸晨對面的長條椅子上坐下。平淡的口氣,姑娘今天第一天過來吧?陸晨略略驚訝了一下,微微點頭,嗯。
沈敬東對陸晨始終心存愧疚,若不是他,陸晨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知道陸晨不認(rèn)識他,他解釋不清,也不想讓她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頓了頓,沈敬東再次開口,怎么這么晚了還不回去休息?陸晨拿起桌子上的水喝了一口,我現(xiàn)在沒地方去,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沈敬東低下頭沉默半晌,然后抬起頭,我剛好有個房間要出租,有獨立衛(wèi)生間,但是客廳你得和我公用,你看怎么樣?陸晨想了幾秒鐘,然后抬起頭問沈敬東,房租多少錢?
陸晨在次日搬了過去。房子向陽,陸晨住樓上最盡頭的那間房,隔著窗戶能看見樓下小區(qū)的花園。沈敬東把陸晨的行李包拎到她房間門口,這個房間,可還滿意嗎?陸晨點點頭,辛苦你了,什么時候給你房租?沈敬東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先住著吧,過段時間再說錢的事兒。
許是這段時間的事情讓陸晨心里一直都繃得很緊,她太累了。
安頓好了之后,她一直睡到了下午五點鐘,好像很久沒像現(xiàn)在這么踏實過了,陸晨伸了個懶腰,覺得胃里有些發(fā)空。于是隨意扎起了個馬尾,下樓梯找東西吃的時候,她看見客廳里聚了好幾個人。
其他人看到陸晨之后停止了擺弄手里的樂器,目光聚在了沈敬東的臉上。沈敬東笑笑,招呼陸晨過來,這些都是我們樂隊的人。陸晨看見那個主唱姑娘,還是素顏。主唱發(fā)現(xiàn)陸晨的目光,沖著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清歌,Z樂隊的主唱。其他人也和陸晨報了名字,可到最后,陸晨就只記住了清歌。
沈敬東到廚房做了一些飯菜端上來,陸晨和大家一起吃過飯,打了個招呼就回了房間。陸晨翻出手機,開機給魏一安發(fā)了個短消息。魏一安很快回復(fù),你在哪里?陸晨給他回復(fù)了地理位置。
隔了一個多小時,魏一安給她打來了電話,我在小區(qū)門口。
陸晨看了一下手表,九點鐘,不算晚,套了件外套下了樓。下樓的時候沒看到沈敬東,想著可能是出去演出了。
陸晨隔著很遠(yuǎn)就看見了魏一安,大步走上去抱了抱他。十幾年的友情,說是青梅竹馬也不過分,卻絲毫沒有愛情的成分。
魏一安拿出自己的錢包,塞給陸晨幾百塊錢,錢不夠的話你再給我打電話吧。陸晨沒推辭,接過了魏一安手里的錢,放進(jìn)口袋??恐^(qū)的鐵門和魏一安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陸晨說,我明天去把手機號碼換掉,不想和過去再有什么牽絆了。
沈敬東很晚才回來,陸晨躺在床上聽見樓下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沒起身,換了個姿勢繼續(xù)睡覺。
第二天陸晨起得很早,做好早餐放在桌子上就出了門。
面包店的工資不高,但陸晨想了想還是應(yīng)承了下來,畢竟每天能聞著香甜的面包味道工作也是件足夠舒服的事情。
時間久了,陸晨經(jīng)常在下了班之后去看Z樂隊排練。他們在一個廢棄的停車場里,地方大,來的人也少,趁著他們排練的時候,陸晨就去給他們整理整理東西,排練完了再一起去吃飯。陸晨覺得,這樣的生活真簡單,也平淡。
市區(qū)一個小超市開張,經(jīng)理請Z樂隊去唱一場,沈敬東接下定金,也談好了時間。
臨近演出前的一天晚上,陸展開了兩聽可樂,遞給沈敬東一聽,預(yù)祝他演出成功。沈敬東學(xué)著陸晨坐在地板上,客廳里開著電視,氣氛溫馨。
十點多的時間,陸晨剛要起身回房間休息,沈敬東接到清歌的電話。
東子,我嗓子前天發(fā)炎了,以為吃點藥就會好,可是拖到今天了也不見好,你看,明天的演出怎么辦?電話另一端帶著輕微的沙啞和嚴(yán)重的變音。
沈敬東來不及埋怨清歌為什么到了現(xiàn)在才說,掛了電話,轉(zhuǎn)過頭問站在樓梯上的陸晨,明天能不能請一天假?
早晨七點鐘,陸晨拿著沈敬東的貝司坐上了摩托車的后座,空出一只手臂環(huán)住沈敬東的腰,緊張得雙手發(fā)涼。
其他人比他們提前到了幾分鐘,清歌看見沈敬東,抱歉地吐了吐舌頭,然后沖著陸晨展開一個笑,對上了一個加油”的口型。
真正上臺的時候,陸晨雖然心里緊張,卻還是自信地牽起了嘴角。沈敬東站在陸晨身后看著她,不自覺地出了神。
演出結(jié)束之后,陸晨轉(zhuǎn)過身,沈敬東放下貝司,走上前去抱了抱她,臺下又激起一陣歡呼。陸晨也驚了一下,好在沈敬東回頭又擁抱了其他人,這讓陸晨心里的尷尬減輕了少許。
晚上慶功的時候陸晨喝了點兒酒,臉色開始泛紅。沈敬東坐在她左邊,拿走了她的杯子,把里面的啤酒換成了飲料,然后再重新給她放回去,絲毫不露聲色。
回去的路上陸晨把手放進(jìn)大衣兜里,低著頭不說話,沈敬東也低著頭沉默。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沈敬東忽然開口,哎,要不然,你考慮考慮,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陸晨搖搖頭,我沒你想得那么好。沈敬東上前一步拉住了陸晨的手,我不在乎你的過去。陸晨剛要說話,抬頭看見站在沈敬東家門口的遲明杰。陸晨心里翻騰了一下,下意識地躲到了沈敬東的身后。
遲明杰沒有表情,走到沈敬東面前,你把她送進(jìn)去,我在門口等你。
沈敬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遲明杰緊緊地抓著方向盤。市區(qū)依舊燈火通明,十一點的時間,另一場暗涌的高潮剛剛掀起。
挑了個不起眼的酒吧,遲明杰先開了啤酒,東子,你這算是什么?替我贖罪嗎?沈敬東悶悶的聲音,姐夫,對不起。遲明杰狠狠地摔了個啤酒瓶子,對不起?這是對不起的事兒嗎?沈敬東的情緒也開始起伏,可是你沒資格照顧她,現(xiàn)在我可以,你有你的家庭,我能把她當(dāng)成全部。你呢?你可以嗎?遲明杰不再反駁,看著沈敬東苦笑,東子,好好兒照顧陸晨。
沈敬東凌晨兩點多才回去,開了門看見陸晨,她坐在客廳地板上,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在衣服上。
看見沈敬東回來,陸晨站起來到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眼睛紅紅地走出來,到飲水機前給沈敬東接了杯水,遞給他,那是我之前的男朋友。沈敬東點點頭,我知道。
陸晨沒問沈敬東他們出去談了些什么,只是繼續(xù)說,我懷過他的孩子。沈敬東抿了抿嘴唇,摸摸陸晨的頭發(fā),沒關(guān)系。
沈敬東不知道該怎么和陸晨坦白那件事,猶豫了許久還是咽下了想說出的話,想著以后用更多的溫暖來補償她就是了。
許是因為虧欠,沈敬東處處都心疼著陸晨。時間久了,陸晨也習(xí)慣了有這么一個人給自己打點好周圍的事情。
習(xí)慣倒還真是個讓入輕易迷失的東西,漸漸地在習(xí)慣中不想變動,也仿佛成全了愛情。
陸晨習(xí)慣背對著沈敬東睡,偶爾翻個身把頭埋在他睡衣領(lǐng)子下面,覺得暖和,也踏實。陸晨醒得早,不想做飯的時候就叫醒沈敬東出去買早餐,豆?jié){油條,兩個人也吃得滿足。
吃過早餐,沈敬東送陸晨去面包店,如果樂隊不用排練,晚上再接了她一起去吃飯。
周六下午陸晨倒休,沈敬東趁著陸晨午睡的時候出去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陸晨還沒醒。他悄悄地走到她床邊坐下,看著陸晨輕輕顫動的睫毛。許是第六感,陸晨微微驚醒,看見沈敬東,因為沒睡足有點兒嬌憨,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沈敬東在外衣兜里掏出戒指盒,抱著陸晨的肩膀讓她轉(zhuǎn)過身。陸晨瞇著眼,看到沈敬東拿著戒指盒說,我們結(jié)婚吧!
溫和的光線順著窗簾的縫隙跑進(jìn)來,暖得陸晨一塌糊涂。
以為日子平靜,卻從來不想顛簸暗埋。
小樂隊演出雖然是個不起眼的事情,可到底這個城市也不算大,任何消息的傳播都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丁薇沒想到自己處心積慮地讓陸晨離開遲明杰之后,如今她卻還是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過度的敏感讓丁薇變得不安,她害怕自己剛剛穩(wěn)固的婚姻會因為陸晨的再次出現(xiàn)而變得搖搖欲墜,于是她不得不想盡辦法讓自己安心。
丁薇知道沈敬東平時排練的地方,她已經(jīng)顧不得在電話里和他約時間,趁著天還未黑,拎起包急匆匆就出了門。
剛好沈敬東也剛到,相差不過幾分鐘的事情,丁薇沖著其他人禮貌地說了聲抱歉,叫了沈敬東到停車場入口拐角的地方。
陸晨到了下班時間,沒等到沈敬東的摩托,知道他在排練,也不打擾,自己坐了幾站公交車到排練場地附近。
走進(jìn)去的時候看見沈敬東和另外一個女人在講話。陸晨本來無心聽,只是覺得自己貿(mào)然走過去不知道該怎么打招呼,就想著等那女人離開了再過去。
女人帶著一身的貴氣,口氣里卻沾染著若有似無的刻薄。
陸晨隔得不遠(yuǎn),能聽到女人講話。
東子,你怎么和那個小三兒在一起了?陸晨對那個詞語很敏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也就繼續(xù)聽下去。
當(dāng)初她搶了你姐夫,要不是你讓她沒了孩子,你姐夫早就跟她跑了,你現(xiàn)在和她牽扯這些做什么?
像是一個噩夢。字字句句都清晰地落進(jìn)了陸晨的耳朵里,她覺得心里忽然深深地塌陷了一塊,不管沈敬東曾經(jīng)給了她多少溫暖,也撐不起中間的缺憾了。
到底是身上還有一股子倔強,陸晨也不打算上前去問個明白,她害怕當(dāng)事情的真相赤裸裸地攤開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傷口會越撕越大。倒不如趁著尚未徹底攤牌的時候,寬容地給自己留個余地。
回去收拾東西之前,陸晨沒忘記給面包店的老板打個電話。辭職的時候老板的口氣里還稍帶著惋惜,陸晨道了歉,老板也就沒再多挽留。
大部分的東西陸晨都不想帶走,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其余的東西都留在了房間里。
鑰匙放在了茶幾上,走之前想了想,還是給沈敬東留了幾句話。
東子,在我喜歡你之前,你于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路人。無論如何,幸好我們始終都不虧欠彼此,也就不至于記恨。
你說,我對你好嗎?或許還是不夠好,所以最終才有了這樣一個結(jié)局。你來的時候,突兀地出現(xiàn),欺騙也好,真心也好,你還是給了我一段鋪天蓋地的溫暖,以至于現(xiàn)在那些足夠熾烈的溫暖把所有的過去的不堪都焚燒得不余絲毫了。
我始終記得你脊背的溫度和寬度,以及我蜷縮在你懷里的寧和,甚至,我始終相信,我曾經(jīng)在你的眼睛里看見過世界上最柔軟的情緒,全部都是有關(guān)于我。
你掌心寬厚,掌紋深重,你牽著我的時候我平靜無憂,如今我要離開了,從今往后,冷暖自知。
各自珍重。
南下的列車開動的時候,陸晨看著窗外,喉嚨堵得生疼,仰了仰頭,積蓄的眼淚終究還是被忍了回去。
拿出手機,忽略了沈敬東所有的未接來電和短信,翻出遲明杰的號碼,編輯了一條短信。遲老師,我知道時間回不到我沒遇見你的時候,但現(xiàn)在至少能像最初一樣平靜了。我去南方走走,也許明天回來,也許不回來,你好好兒生活。只有保存在心里的東西才不會過期。
陸晨關(guān)了手機,覺得心里踏實了很多,舒了一口氣,準(zhǔn)備靠在座位上好好兒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就是另一個城市了,沒有遲明杰,也沒有沈敬東,雖然陌生卻也是一個新的開始。
沒什么不好。
一對年輕的夫妻抱著嬰兒坐在陸晨對面,他們眼神里的東西讓陸晨覺得心疼。不諳世事的年紀(jì),或許他們也這樣看過襁褓里的自己,只是時間沒能延續(xù)罷了。
只是,可能等到陸晨白發(fā)蒼蒼的時候,她也不會知道,在她踏上南下列車的時候,沈敬東也趕到火車站買了北上的票。
以為是追尋,卻不想,你的遠(yuǎn)行卻成了我們的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