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非魚
一路陽光
我第一次坐火車,但我就像天天坐火車一樣,不慌不忙,不大驚小怪。我上車找到自己的座位,大大方方對同一個卡座里的其他三個乘客點一點頭,說:“叔叔阿姨好,我叫劉燕,就叫我燕子吧。我要去西城看望我爸我媽,請多多關(guān)照?!?/p>
坐在我對面的是兩位大叔,和我爸年齡差不多,和我爸一樣憨憨的,他們沒說話,只是沖我笑一笑。和我同座、坐在靠窗位置的是一個阿姨,和我媽年齡差不多,阿姨拉著我的手,滿面春風(fēng),說:“哎呀,燕子又漂亮,又乖巧懂事,生出這么可愛的姑娘,你爸你媽有福了?!?/p>
“謝謝阿姨夸獎。”我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并沒能帶給我爸我媽多少快樂,為了供我上學(xué),他們漂泊他鄉(xiāng),已經(jīng)十多年了?!?/p>
“呵呵。”阿姨一臉慈祥,“天下父母都一樣,只要孩子能有出息,他們做牛做馬都愿意??囱嘧幽阆矚庋笱蟮?,肯定是有出息了,考上大學(xué)了吧?”
我翻出包里爺爺奶奶為我準(zhǔn)備的花生雞蛋,擺在茶幾上請大家吃,說:“我考得還可以,全市文科第一名,前天剛剛收到北大的錄取通知書?!?/p>
“哎呀呀,原來是狀元妹妹呀?!卑⒁膛呐奈业氖直?,又說,“這么漂亮聰明的乖女兒,你爸你媽怎么就能放心讓你獨自出門呢。要是碰到壞人給拐賣了,哭天無路的呀?!?/p>
“切,哪有那么多壞人呢?!蔽野治覌屍鋵嵾€真不放心我一個人去西城,我爸還說要回來接我,被我斷然拒絕了。“我已滿十八歲,已經(jīng)有能力照顧好自己了,有必要的話,我完全可以獨自走遍全世界,區(qū)區(qū)一個西城,我閉著眼睛都能去的啦?!?/p>
阿姨突然猛地站起來,一手把我的頭一壓,一手接住行李架上掉下來的一只柚子。阿姨把那差點砸著我的柚子扔到座位底下,說:“燕子呀,江湖險惡,有時候,倒霉事兒就像這柚子,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砸到你頭上了。你到了西城,一定要步步小心。有一種人,專門盯著你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呢。”
阿姨姓陳,湖北人,在西城做月子保姆,又叫月嫂。陳阿姨這次回家,是看望孫子的,按說,她應(yīng)該留在家里帶孫子,可是,她家更需要錢,于是,陳阿姨放下襁褓中的孫子,又踏上了去西城的路,去給別人帶孫子。陳阿姨像我爸我媽一樣,說話多少有點聳人聽聞,卻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一路上就像我媽一樣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
我和陳阿姨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十幾小時過去了。西城到了。
要下車時,陳阿姨卻趴在小茶幾上起不來了,額頭上沁出黃豆般大顆的汗珠。
我問陳阿姨怎么了。陳阿姨說:“燕子,我沒事,老毛病,趴一會兒就好了。你先下車走吧,你爸你媽盼著你呢?!?/p>
我怎么可能丟下陳阿姨自己先走呢?我說:“沒事的,陳阿姨,我根本就沒對我爸我媽說我什么時候來西城,我只想給他們一個驚喜。我先送您回家,或者,去醫(yī)院吧?!?/p>
陳阿姨再三推辭,但她實在太虛弱,身不由己,最后,她只好萬分不好意思地任我扶她下火車,扶她出站,扶她坐上的士。
《新聞聯(lián)播》
我扶陳阿姨坐上的士,陳阿姨無力地對我笑一笑,說:“謝謝你了,燕子。你趕緊找爸媽去吧,阿姨本來想陪你去,沒想到犯了老毛病。我沒事,回家吃點藥就好了?!?/p>
我本想把陳阿姨交代給的士司機(jī),但一看陳阿姨痛苦不堪的樣子,我不忍心,就坐上了的士,說:“陳阿姨,我送您回家吧?!?/p>
陳阿姨撫摸著我的頭,說:“唉,我要有這么一個可人的女兒就好了?!?/p>
西城是我爸我媽貢獻(xiàn)十多年青春的地方,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抵達(dá)的大城市。但此刻,我無心驚嘆高樓大廈,欣賞紅男綠女,我緊緊抓住陳阿姨的手,心里祈禱:陳阿姨您一定要挺住,不要在到家之前昏迷不醒,不然,我找不到您家在哪呀。
陳阿姨跟司機(jī)說了一個地名,又回頭對我說:“燕子,我租住的地方有點遠(yuǎn),你還是不要送我了吧?”
我不怕陳阿姨住得遠(yuǎn),我只有一個小心思,陳阿姨住得太遠(yuǎn),回程我還得坐的士的話,又得花不少車費。我知道我爸我媽賺錢不容易,平時我連酸酸乳都不敢隨便喝的。如果陳阿姨能付給我回程車費,最好了。
我來了一句很不地道的幽默:“沒關(guān)系,陳阿姨,我正好免費游一游西城?!边@句話的潛臺詞是,阿姨我可以送您,但您千萬別讓我付車費,最好您能付給我回程車費。
陳阿姨似乎聽懂了我的話,掏出兩百塊錢塞給我,說:“感謝有情有義的燕子,這是回程的士費,多余的你待會兒去吃個肯德基吧?!?/p>
我想要推辭,只是我不知道回程車費到底是多少,再說,雖然我沒吃過肯德基,但我知道不會太貴,十幾二十塊錢就能吃一回。我不是個虛偽的人,略一客氣,就接過了錢。卻不免有點臉紅,畢竟,我暗示陳阿姨給我回程的士費,有點小家子氣。唉,窮人家的孩子,我不能不小氣呀。
陳阿姨租住的房子,不是“有點遠(yuǎn)”,而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士開出繁華的市區(qū),到了郊區(qū),計價器跳過了一百塊,車子還在沒完沒了地往前開。早知道這么遠(yuǎn),我大概不會堅持要送陳阿姨的。但現(xiàn)在,我連回程的士費都拿到手了,陳阿姨的病又未見好轉(zhuǎn),我實在不好意思中途下車了。
的士開了一個多小時,計價器跳到一百五十八元,陳阿姨租住的房子總算到了。竟然是在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邊上,已看不出半點城市的樣子,也不知道離西城多遠(yuǎn)了。
一個像葛優(yōu)一般喜慶的光頭叔叔迎出來,笑嘻嘻地說:“哎呀老婆,你從哪里撿來一個漂亮妹妹?”
陳阿姨說:“呵呵,我偷偷跟別人生的女兒。”
此時,天已擦黑,屋里的電視機(jī)正播放《新聞聯(lián)播》序曲。
我看一眼的士司機(jī),如果是個帥哥,我很樂意坐他的車返回西城;可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還長著一個陰險的鷹鉤鼻,就讓人感覺很不踏實了。我支吾一陣,說:“陳阿姨,我可以看完《新聞聯(lián)播》再走嗎?政治老師要求我們??础缎侣劼?lián)播》,我已經(jīng)看上癮了?!?/p>
我的確愛看《新聞聯(lián)播》,因為《新聞聯(lián)播》告訴我,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但我還沒愛看到上癮,我主要是不想跟鷹鉤鼻司機(jī)返回西城。
陳阿姨看一眼光頭叔叔,說:“行?!?/p>
我心里希望,等我看完《新聞聯(lián)播》,鷹鉤鼻的士司機(jī)最好走了。
天誅地滅
我在看《新聞聯(lián)播》的時候,陳阿姨已叮叮當(dāng)當(dāng)做好了飯,炒好了菜。
鷹鉤鼻的士司機(jī)一分鐘都沒有等,一言不發(fā)就開車返回了。
吃完飯已經(jīng)八點多了。我想回西城也回不去了,村邊的公路上難得有車開過,更難得有的士開過。
我只能住在陳阿姨這兒了。住就住吧,明天我坐經(jīng)過村子的公交車回西城,可以把省下來的兩百塊錢的士費退給陳阿姨,肯德基我就不吃了。
陳阿姨吃過藥果然就沒事了,她沒和老公光頭叔叔睡,而和我擠在一張床上。我倆就像母女一般,嘰嘰喳喳地說閑話,說著說著我就睡著了。
我的中學(xué)時代雖然結(jié)束了,但我依然保持著學(xué)生本色,清晨五點半,我就在鳥鳴聲中醒來了。如今我不必晨跑,也不必早讀,但我還是悄悄起床了。昨晚,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到光頭叔叔輕輕摳門,我知道那意思,光頭叔叔想和陳阿姨睡,畢竟,夫妻倆兩個月沒見面了。陳阿姨肯定也聽到了,只是裝作沒聽到而已。我換上學(xué)生運動服,又從行囊中摸出英語原版《魯濱孫漂流記》,準(zhǔn)備悄悄溜出去,給陳阿姨和光頭叔叔一個機(jī)會。
出了臥室,卻出不了大門,大門的鎖太復(fù)雜,我打不開。
我正在琢磨如何打開大門,光頭叔叔出來了,說:“燕子別出去,當(dāng)心村里的狗咬你?!?/p>
陳阿姨在臥室里說:“讓她出去吧,再兇的惡狗,都不好意思咬燕子的?!?/p>
光頭叔叔就拿出鑰匙打開門,讓我出去了。
為什么要用鑰匙反鎖大門呢?這是本故事中最明顯的漏洞,即使我們班最笨的學(xué)生,讓屁股想一想,都能想出這是為什么。可是,我沒想,高考把我考傻了,我覺得我遇到的這一切,都像水往低處流一般自然。
村里果然有不少狗,但它們沒有沖我狂吠,更沒有向我撲過來,只是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劉燕,這個世界上最笨的笨蛋。
丟臉的事兒,不必絮絮叨叨地說,我長話短說吧。
我在山上讀書的時候,突然,地動山搖,地震了。
山腳下,我昨晚寄身的那棟房子,被滑坡的山體徹底掩埋。
我哭喊著撲向那巨大的墳?zāi)梗绞职抢4迕駛円瞾韼兔Γl都知道,對于埋在里面的人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
兩個小時后,解放軍叔叔開來推土機(jī),把陳阿姨和光頭叔叔挖了出來,他倆赤裸著抱在一起,早已死去。
村子里沒有人認(rèn)識陳阿姨和光頭叔叔,只有警察認(rèn)識他們,兩人并非夫妻,而是狼狽為奸的人販子。
知道真相,我媽抱著我失聲痛哭,說:“我的傻妞,我的傻妞,誰要想禍害你,天誅地滅啊!”
我倒是沒哭,我的眼淚,在我扒拉那兩個人販子的時候,流光了。
《新聞聯(lián)播》播放了我徒手扒拉石塊救人的鏡頭,我那雙血淋淋的手,被譽為最美的手,感動了許多善良的觀眾。還好,他們沒說我是個差點被拐賣的女孩,不然,他媽的我就丟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