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民
自從科學(xué)家彭加木在羅布泊走失之后,我對那塊神秘而神奇的地方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去羅布泊”成了近20年的夙愿。2009年國慶節(jié)那天,新買的摩托車經(jīng)物流托運到新疆哈密的那一刻,羅布泊的探險之旅便開始了。
旅伴叫何丹魁。我倆早早趕往車站,扛著紅旗,一身旅行服格外惹眼,上了西去的火車,我有幾分壯士一去不復(fù)返的悲壯感。丹魁也很興奮,他有西部情結(jié),我有“阿爾泰”經(jīng)歷,話就很多,他一路一直不停地拍攝。夕陽中一株將要枯死的胡楊狂風中一叢芨芨草、駱駝刺,或一只沙鼠都能漶漫成一幅圖像。我們認定,此行的所有風險都將被意志、愿望和追求克服。
4點左右,新疆哈密艷陽高照,氣溫33℃以上。我和丹魁去郵局,營業(yè)員是個維吾爾族姑娘,大個高鼻,白白凈凈。說明來意,她十分客氣地為我們蓋上了此行的第一枚郵戳。
早7點30分,天微明,早餐畢,綁行李出發(fā)。沿途拾棉女工的紅圍巾飄在綠白相間的大田,與遠處的雪山相映襯,十分富于詩意。行20公里許,完全進入荒漠地帶。12點在戈壁拍照,撿石頭。5點多在兩處雅丹拍照,很美。行300余公里,已在羅布泊穿行。地表全是鉀鹽沙土,堅硬、灰黃、廣袤無垠,望不到邊際,鉀鹽化了的土坷垃像大海翻滾著渾濁的浪濤。用心去聽卻是那么寂靜,一絲響動也沒有。無任何植物,灰藍色的天空沒有一點兒雜質(zhì)??罩袩o飛鳥,地上沒螞蟻,哪怕一枚飄落的秋葉都能創(chuàng)造一絲動感,卻沒有。
傍晚,起風了。迎著帶寒意的漠風向著有燈光的地方疾馳。9點多到羅布泊鎮(zhèn)路口被檢查站的橫桿攔住去路。盤查完畢,500米處已有鎮(zhèn)派出所的人在鎮(zhèn)政府門前等候,又是盤問,登記身份證。我們知道這里是軍事管制區(qū),接受檢查很自然,不料卻被告知堅決不能去湖心。就在前一周,河南鄭州人騎自行車死在湖心,剛處理畢。我倆立即回答去若羌看鄉(xiāng)黨郭高潮。郭高潮曾在這里當鎮(zhèn)長,調(diào)往若羌縣人大工作剛兩年,這里的人都認識。前鎮(zhèn)長的鄉(xiāng)黨他們還是認的,他們不再盤問。
羅布泊的黎明跚跚來遲,7點30分晨曦初露。8點多,一輪火球般的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升起,能看到太陽升起的地方還是在羅布泊,那片絢麗的云彩是經(jīng)鉀鹽熏蒸而染紅的。
明天就要進羅布泊湖心了,這是每一個來羅布泊探險人的最終目標,像登珠峰一樣,最后100米是最艱難的。
為了補充足夠的能量,在湖南小伙飯館點了68元一大份的大盤雞,兩份拉條子,去小賣部購回了水、餅子、酸奶,加上丹魁撿的那塊40多斤重的魚形石(他總以為是魚化石),行李有80多斤。地窩子“四海旅社”今晚客人特別多,是山東過來的一伙勘察鉆探,開著鉆探設(shè)備車的民工,蓬頭垢面。也有從庫爾勒過來的民族司機,灰暗的地窩子坑道式通道人來人往,那個從烏魯木齊過來的小姐就在隔壁,她顯得很興奮,擦脂抹粉,聲音甜甜地喊著張哥李哥。在這不毛之地,有這甜甜的一聲,那些風塵仆仆、疲憊孤獨的外鄉(xiāng)人臉上有了喜色,三三兩兩曖昧地低語著。
路只有一轍寬,純粹的沙礫轍土路。太陽很曬,純一色灰黃的波濤鹽殼地貌,在陽光反照下,絲絲熾焰在歡快地跳躍舞動,前進速度緩慢艱難。羅布泊的湖心地帶,一望無際,以我倆為圓心的地平線上不時出現(xiàn)各種影子。有時是一條白亮的河,河水似乎在翻滾;有時幻化成一個村莊,隱隱約約有樹林,或晃動的人影。這種視覺幻化現(xiàn)象只有在羅布泊才有,無法斷定這就是海市蜃樓。天空遠看灰蒙蒙的,近處是深藍色,一陣陣干風刮來,夾著咸咸的細沙塵土。5點左右終于到達湖心,看到了那塊鏤著“羅布泊湖心”五個大字的石碑。心里一陣驚喜,總算沒有走偏,一旦走偏,不知該是個啥后果。
想象中的湖心一定是很潮濕或有些淤泥,至少應(yīng)該有幾棵樹,幾叢毛蘆葦,而此時的湖心竟沒有一棵植物、一絲潮氣。石碑周圍全是被搗爛的刻著各種字的水泥、花崗巖或其他材質(zhì)的碑子。還有啤酒瓶、飲料桶,一片狼藉。我倆像朝圣者似的,把那些垃圾撿在一塊兒,用一個餅干箱子裝起來,我們只能這樣了。西湖心,是1972年地質(zhì)工作者發(fā)現(xiàn)最后一汪水的地方。
千百年來,羅布泊枯榮興衰,也曾有過許多稱謂,有的因它的特點而命名,“ 澤”“鹽澤”“涸?!薄袄翁m?!薄翱兹负!?,元代以后稱“羅布淖爾”,后即稱羅布泊。上世紀60年代,羅布泊水湖面也在1000多平方公里。那些兀立翹首的雅丹正是羅布泊之魂,向西遙望著曾經(jīng)奔流而來的孔雀河、米蘭河,曾經(jīng)溢浸過來的塔里木河,向南遙望阿爾金山奔流而來的車爾臣河、米蘭河。它們無奈地發(fā)出一聲聲哀嘆和呼喊,蕩起萬年塵沙,穿越世紀,期待著何日再現(xiàn)羅布泊水草豐盈萬里碧波的日子。
羅布泊在大的地理概念上仍屬于塔里木盆地,在地質(zhì)上約10多億年前已成雛形。文字記載最早的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中“不周之山……東望 澤”,《漢書》中稱之為蒲昌海。當人類歷史隨著地質(zhì)史一頁頁翻過,原始和文明也在羅布泊撕扯在一起。東湖心也叫老湖心,羅布泊水徹底消失殆盡,才有了東西湖心之說,距不足10公里。告別西湖心,不大功夫就遠遠望到東湖心的影子。這影子不是沙漠幻影,丹魁說那里也有碑子。遠看像一伙人在勞作、晃動、走動。這時太陽已有些西偏了,被砸爛的碑子七零八落蜷縮在沙子上,看到我們,似乎在一聲聲長長嘆息。又是誰砸了這里的碑子?后來我們問過相關(guān)的人,都說不知道。被砸的碑子有已故我國在羅布泊最早實測湖面的學(xué)者、羅布泊專家陳宗器先生的女兒陳丹雅為其父立的碑子。有羅布泊著名向?qū)иw子允的碑子,拍照之后一番感慨,匆匆往東北方向的余純順墓地趕去。
往東北方向約10多公里,夕陽中,影影綽綽可見兀立著的余純順墓了。這位仁兄徒步走西藏,何其英雄!不料想45歲就長眠在這荒原沙漠中了,為這里新添了一個景點。今日的羅布泊本來無景,到了湖心就算完事。而自有了這個墓地,凡進來的人,單騎也好,團隊也好,不來墓地好像缺憾或是對羅布泊的“不孝不忠”。從墓碑上的塑像和嵌著的照片上看,這個生長在黃浦江畔的爺們兒濃眉大眼,陽剛而富于智慧,怎么能拿生命開玩笑!對生命的責任呢?世界這么大,你徒步能走多遠?羅布泊夏天溫度遠遠超過你的熱血與激情。我只發(fā)表了兩句感慨,丹魁不高興了。他說不許污蔑他余大哥。余純順若有知,一定會因他有丹魁這樣的粉絲含笑九泉。
走出墓地,風依然在肆虐著。沙漠里無障礙,風刮過來和口內(nèi)的風截然不同。在口內(nèi)無論什么時候刮風,總有風喘氣的空隙,或弱或強,或者稍有停頓。而這里的風一氣吹到底,在蒼茫荒野中,就是鐵打鋼鑄的漢子,也經(jīng)不得這樣的考驗。況且我倆沒帶指南針,更無GPS導(dǎo)航設(shè)備。
略事休息,黑暗中摸出餅干、礦泉水,就著風中沙塵,為身體“加油”。許久,仍然是不歇氣的鬼風,別無動靜。又繼續(xù)按丹魁提供的大體方向前進。約摸過了午夜時分,來到一處三岔路口,一時不知所從。這里雖然是“死亡之?!?,可多少年來,仍有人類足跡不斷來到這里,有地質(zhì)工作者和其他科學(xué)家,也有探險者等等。所以偶爾一條沙路,就令你無法確認。“條條道路通北京”,在這里欺騙性就太大了,不定哪一條路走錯就極有可能送進地獄。
把車停下,也不敢開燈,怕驚動樓蘭文保站的人。丹魁讓我原地不動,按他的記憶,朝一個方向前去看路,約十多分鐘不見返回,我有幾分害怕。在這鬼地方一旦分手走失,又是黑天夜地,根本無法聯(lián)絡(luò),手機早就沒有了信號。我放開嗓子喊“丹魁”、“丹魁”,回答的只是呼呼的夜風。沒辦法,只有朝他走去的方向打開車燈。稍頃他跑回來,我關(guān)了車燈。倆人在一塊兒就有些膽。按他確定的方向又繼續(xù)前進。不久,車前一坨黑影,幾天來見不到一棵植物,更不用說其他參照物。我停下來辨認,丹魁說是他剛才那一泡尿的濕印子,皆笑。丹魁提議把行李埋了,返回來再取出,不然太重,他是有戶外經(jīng)驗的,便將暫時喝不了的水還有他撿的石頭,我?guī)У碾s志,全部埋在一個沙丘下。行李輕了,也沒有提高速度,地勢越來越高。丹魁說我們已走出“盆底子”湖心,正往“盆沿兒”走去。樓蘭是在羅布泊的西湖岸。見他喘著大氣和疲憊的樣兒,我說找個避風的地方睡覺。丹魁說我們已進入雅丹了。一場風吹了幾萬年,把這里刮削得已沒有任何避風處。大約在早6點左右,估計已到了樓蘭腳下,我倆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在一個雅丹“牛槽”里鋪下被褥,也懶得支帳蓬,把包兒擋在頭上倒下去便呼呼入睡。
約摸8點半左右,朦朧中丹魁喊了一聲“老王起”。我倆都是和衣而睡,我一骨碌起來,一睜眼,初升的太陽把樓蘭腳下的雅丹染成一片橘紅,與夜里的感覺截然不同,心情一下子爽朗起來。我剛站穩(wěn),從左身方向傳來一聲狐貍的鳴叫聲,十分真切。刷地一下我打了個顫兒,回頭望去,晨光中的雅丹千姿百態(tài),嫵媚動人。遠處的塔形光影和樓蘭標志性的“三間房”,只一瞬又被熠熠的光影晃動得不見了?!暗た懵?,是狐貍叫。”我說。丹魁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再說。
后來丹魁告訴我。那年他一人進樓蘭,夜里在帳蓬里總覺得有人在外邊走動,并竊竊絮語。每閉上眼睛,幻覺中的黑衣黑帽大個子男人女人就來問候他,眼一睜又不見了。他剛才也聽到有人喊“天亮了,起,起”,以為是我叫他,坐起來見我還在睡,就喊醒我。我卻說有狐貍叫,他心里有些毛,沒有回答我。
我倆也顧不上收拾被褥鋪蓋,趕忙拍照,拍一陣走一陣。我發(fā)現(xiàn)丹魁沒趕上來,停下車回頭望,丹魁立在一個高高的雅丹上向我招手要我退回去。我倒了回來,倆人在三岔路口躊躇不定,倒底該怎么走?最終采納他的意見朝左手方向走。剎那間,我冒出一個念頭,要出事了。他一直堅持說我錯了,一下子我的生物羅盤也混亂起來,他畢竟進過樓蘭。再按他的方向出發(fā)時,我用礦泉水瓶子、干枯的紅柳枝作了起點標志。我很明白,走在雅丹中最易迷失,五個多小時過去,我們依然在雅丹的溝溝壑壑中轉(zhuǎn)圈。我告訴丹魁,錯了,必須立即往回返。當返到三岔路口,又過去了兩三個小時,已經(jīng)精疲力盡,吃了餅干再出發(fā)時,丹魁說他看正前方的路像是他來樓蘭的地形地貌,要不了三四十公里的。天哪,每走幾米都十分艱難,這幾十公里沒有把握。不到10公里,我覺得毫無希望,我告訴丹魁,我們迷失了,必須立即返回。丹魁搔著頭,也無所適從。他說要我和摩托車留著,允許他走3公里行不行。我說,依你的性格,給你1公里,你能走700公里。于是又退回三岔路口,高掛在當天的太陽已偏西了。他望著我早晨走去的方向說,他看見了樓蘭佛塔,還有那三間房。我說年齡大,眼花,看不見。其實我早就看清,至少也在五六十公里的樣子,人困馬乏,我不能蠱惑他。丹魁十分沮喪,又說他直線走,要我用摩托車綁的紅旗舉起來為他當參照物,不行了再返回。這簡直是賭命的想法。我沒有答應(yīng),并且說了一句很熊包的話:“不去樓蘭了?!彼殖泽@地看著我,半晌,說我有意志,沒勇氣,膽小怕事。我說把勇氣轉(zhuǎn)化一個角度理解,就是欲望,欲海無邊。看了樓蘭還想看米蘭、馬蘭。這些地方都是樓蘭同時期遺址?!翱戳藗惗剡€想看巴黎,掐死欲望往回返?!彼_始發(fā)牢騷,說和作家出來探險找錯了人。我說和一個探險人“放飛”太操心了。調(diào)侃畢,我又勸丹魁,上有老下有小,真的出了事回去我怎么交代?抱著莫大的惋惜和遺憾,按紅柳枝箭頭所指方向一步三回頭,夢斷樓蘭返回原路。
10月,羅布泊正午的太陽還是很曬,大地一絲潮氣也沒有,天上也沒有一絲兒云彩。在返回的路上將昨晚睡覺的被褥收拾起來,行李依然不輕,渴、饑餓加上幾天來的勞累,行動速度十分緩慢?;脑诺ぴ谡绲年柟庀驴慈ナ悄菢逾?,枯燥,沒有生氣。丹魁因未能去樓蘭而情緒低落。等找到埋在雅丹下的行李,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沉。今晚目標在哪里?夜宿在哪里?昨日的車印子已經(jīng)被另一新摩托印子破壞得支離破碎,無法辨認進來的路線。丹魁仔細辨認之后,十分確切斷定有人隨著我們的足跡尾隨而來,在埋行李的地方留下紛雜的腳印之后又返了回去。
事后得知,在三岔口毅然返回去是正確決斷,任丹魁繼續(xù)前行10公里的那條路可通往馬蘭軍事基地,約380多公里,如果真的走過去,進入基地區(qū)域,肯定會被扣起來,十天半月是走不了的。按左手方向的那條路又是去湖心方向,又將是400多公里的里程。右手方向,即我斷定的那個方向就是去樓蘭方向的路,約五六十公里。如果當時徑直走去,會到樓蘭,返回的路線肯定到不了這里,要取被褥行李須繞一個大圈,不知道有多少兇險。再則,一旦朝樓蘭走去,圓了樓蘭夢,食品和水不足一人一餐,即使不迷路,會渴、餓而斃命的。
天完全黑了下來,夜風又刮起。雅丹中的風像幽靈,在車前車后打旋兒,怪怪的,有時雅丹像幽谷懸?guī)r,有時又像墳園墓冢。走過一群雅丹是一片洼地,再走又是一群雅丹。丹魁再也顧不上攝像了。大漠的夜晚一片死寂,我對丹魁說,絕不能再胡竄瞎闖了,立即睡覺。丹魁停下車,倆人一時無語。卻都很清楚,分明是迷失在雅丹中了。多少年來,在羅布泊失蹤的人,包括彭加木先生,“魔鬼雅丹”就是罪魁禍首。
我倆和衣而睡。望著夜空閃煉的星星,饑腸轆轆,口干舌燥,檢查所有給養(yǎng),僅僅只有四袋酸奶,兩塊壓縮餅干了,誰也不能再動。幾個小時倆人完全失語,誰也不吭聲。沉默、死寂中,死神的影子似乎在黑暗中張牙舞爪。這一刻,我開始戰(zhàn)粟了,想得太多,妻子、兒女、朋友、養(yǎng)殖場,沒有改好的幾個小說草稿,都在腦際過電影似的閃過。
養(yǎng)殖場院子那片白菜和圍墻后邊那片工人栽的紅薯地,蔥綠的影子總在眼前晃。整整三天,太渴、太餓了,實在無法按捺。已喝過一次小便,又澀又酸,一股臊臭,可現(xiàn)在小解也沒有了。必須冷靜,沒有一句怨言。我自慰自語著,能捋一把紅薯葉或有一棵白菜該多好。丹魁沒有回答我。事后丹魁說他渴得要死了,渴得快瘋了,我竟然提到白菜紅薯葉,要人命哩。
夜里兩點左右,丹魁提議設(shè)法點火,報警求救。畢竟是男子漢,頓時因希冀而有了精神。雅丹中有一叢叢枯死了許多年的紅柳,倆人不離左右擄著紅柳,抱到一個高高的墓冢上,干透的紅柳是硬柴,無法點著,便撕下我隨身帶的第九期《小說選刊》。臨走我記得我拿了6盒火柴,把行李翻遍,只找到一盒,僅有六根的旅游火柴,前三根擦著都被風吹滅,我心里涼了,難道上蒼要絕我倆不成!小心翼翼用第四根點著了,然而這一夜墓地的風幽靈似的跟隨著我倆,偌大的一堆足足有四背籠的紅柳火焰,被風吹得只有腳面高,貼著地皮畢畢剝剝,風大,柴干,不到10分鐘就成了一堆灰燼。四野茫茫無任何回應(yīng),其實這一舉動只能是自我安慰,最近的人跡也在400多公里外的米蘭鎮(zhèn),火焰再高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一絲希冀又破滅了,睡不著,就打開帶去準備每天晚上露宿時寫日記用的充電燈,其實這幾天哪有心思作日記,此時借著充電燈光整理明天行李,再次輕車從簡,雜志、日記本,水杯、被褥,不能帶的全部扔下。我?guī)サ氖且粭l紅色太空被,那一刻每看一眼被子,我心里都有一震,被子太眼熟了,是一家子用過的被子,原打算不用時扔了,這時真的要扔心里實在不落忍。我?guī)У拿€手套是妻子織的,孩子們用過,這時只有一只了,我悄悄塞進衣兜。在哈密買的新疆地圖,撕得只留下南疆這一小半塊,總之能少盡量少。丹魁說汽油桶還得用被子包起來,不然磨破就更糟了。便用我的被子包油桶,我有一絲欣喜,一家子蓋過的被子又能伴隨我了。
沒喝水,小便很艱難,就那么一點兒又澀又咸一股臊臭。收拾行李時咋也沒舍得扔下紅旗,萬不得已時醒目的紅旗可以為我倆作標記。我默默將帶在身邊的一本2009.8《北京文學(xué)》和一本9月的《小說選刊》拿上,準備作路標用。摩托車再次發(fā)動,丹魁駕車,我坐在后架上,每隔200米撕一張雜志團或紙球丟在后面,像送亡靈撒紙錢,不由得一陣心酸,又有一絲希望。但愿我作的路標不起任何作用。如果路標起了作用,就說明還得再返回來,重找路或者等死。事后才知道墓地是那些文物大盜常常光顧的地方,也是文物保護站人員重點保護對象,就有踩出的小道,誰也不知道它能把人引到什么地方。為阻止猖獗的盜墓者,就在我們夜宿的地方5公里處,文保站的人在沙土路上暗埋了許多鐵蒺藜,幸虧昨晚沒有再前行,否則將是另一種后果。差不多幾公里就得停下來辨別方向和車印,在一個岔路口我倆又茫然不知所從。丹魁的白力士旅游鞋前面已脫綁,無法行走,也正是這一只左腳上脫綁的鞋印幫了我們。沙轍中一只十分明顯的腳印正是何丹魁力士鞋底的花紋,我叫丹魁過來再踩一只左腳鞋印,絲毫不差。正是我們那夜進樓蘭時留下的足印。一時倆人十分興奮,總算找到原路了。就這還怕錯,用雜志紙團作了標記。每當走一段看到足印時,倆人異口同聲喊“腳印”。正是這一聲聲“腳印”鼓舞著我倆。每一聲對“腳印”的呼喊,振奮而激昂。是看到生命希望的呼喊,是走過死亡奈河橋又回到人間的歡呼,是爬出地獄之門的一聲喊叫。約行40余公里時,遠遠看見了飄揚在鐵板河樓蘭文物保護站上空的紅旗。頓時倆人喊著:“紅旗,紅旗!”我坐在后架上,在何丹魁肩胛上捶了兩下,說,我們活著出來啦!此時,西邊遙遠的地平線上一片姹紫嫣紅,我們回望一眼走過的路,淚水涌了出來。我們喝了一瓶礦泉水后,又向塔里木河方向進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