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是朗霞的家。她家住在西街一個叫“北磚道巷”的小巷子里。從那條小巷子里出來,一抬頭,就看到了巍巍的鼓樓——那是這個小城里最醒目也是最壯闊的地標(biāo)。
鼓樓建于何年何月,朗霞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這一類的問題。在朗霞的眼里,它好像一個自然的、地老天荒永恒的存在,就像城外的田野、遠(yuǎn)山和那條叫作烏馬河的河流。東、西、南、北四條街道,從它巍峨的身下,向四方伸展開來,組成了這小城毫不復(fù)雜的端正格局:就是一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人,也很少在這端正清白的小城中迷路。
西街是一條長街,石板路兩旁,都是灰磚灰瓦高大的老建筑,長長的出檐,露明柱,堅固的石礎(chǔ)。樓上的房屋縮身回去數(shù)尺,再宏大的樓宇,看上去也有了一種謹(jǐn)慎而謙恭的姿態(tài),不炫耀,不聲張。出檐下,家家挑著兩只走馬燈,夜晚,走馬燈亮起來,無論寒暑冬夏,一團(tuán)團(tuán)昏黃的光暈,為夜行人照路。在沒有路燈的年代,那是西街的仁慈,也是西街的一點奢侈。
自古以來,這小城,就是東街窮,西街富。
西街上,曾云集了各種商號——這個隆、那個昌,或是什么裕什么泰的。這些商號,都是大買賣,分號設(shè)在全省,甚至全國各地,而西街,則是它們的大本營。所以,西街上的商號,從不在這條街上設(shè)門面。迎來送往的,都是大客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平日里,這條街,比起店鋪商鋪鱗次櫛比的南街來,反而要幽靜,清冷,就像一條不動聲色的幽深的大河。
當(dāng)然,這是在有朗霞之前。從朗霞記事之后,那些個商號,這個隆那個昌的,就都慢慢消失了。有的公私合營,有的干脆沒了下落。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所以,朗霞的西街,已是興衰史落幕之后的那種家常和平淡。盡管如此,走在西街上,那深宅大院、那在一個孩子眼中分外宏大的樓宇,仍舊有一種掩蓋不住的神秘,又神秘又衰敗。
朗霞的家,北磚道巷,是西街中腰的一條小橫巷,窄窄的、長長的,她家在巷底,獨門獨院,院門坐西朝東。小小一座四合院,進(jìn)門就是照壁,拐進(jìn)去,院子齊齊整整,青磚墁地,北屋前,一左一右,種了一棵石榴一棵丁香。春天,丁香開白花,夏天,石榴開紅花,也許是因為這兩棵樹的緣故,通往后院的月洞門上,一里一外,各鑿了兩個字,一邊是“如云”,一邊是“似錦”。這樹、這字,從朗霞家買下這宅子時,就穿壁引光在了那里。沒人知道,它們已經(jīng)存在了多少年,也沒人知道,種這樹鑿這字的人,如今又在哪里。
拐進(jìn)月洞門,就是后院。后院里,有一棵老榆樹,有茅廁,還有一個地窖:那是為儲存冬菜用的。這黃土地上的小城,幾乎家家都有這樣一個儲存冬菜的地窖,平地里深深地挖下去,再將一側(cè)朝里掏空,如同戰(zhàn)時的防空洞。只不過,有的人家講究一些,用磚將洞碹起來,就像碹窯洞,而大多人家,則是一孔裸窖。那地窖里,冬暖夏涼,蓋子一蓋,是天然的儲藏室。
家家后院,差不多都是這樣的格局。
朗霞家有一點不同的地方,說來有趣,那就是,她家的茅廁上方,門楣的條石上,竟也鑿了幾個字,那幾個字是“活潑地”。
幼小時,朗霞不知道那幾個字是什么字。后來上了學(xué),念了書,慢慢大起來,每次如廁,進(jìn)門時一抬頭,常常會心地一笑。朗霞想,從前,住在這院子里的人,蓋這院子的人,一定是個十分有趣的人。
朗霞自己,則是一個心思細(xì)膩的孩子。
這孩子,在西街的這個家里,一直住了十年。本來,她以為自己至少要到十八歲,也就是高中畢業(yè)才會離開西街,離開這個叫作“谷城”的小城,卻不知道,自己竟會是以那樣一種慘烈的方式,和它告別。
馬蘭花嫁給陳寶印那年,陳寶印還是國軍的一個連長。用她娘的話說,人長得還算“排場”,只是,比馬蘭花大了整整十歲。馬蘭花剛滿十八,而陳寶印則是二十八。馬蘭花的爹媽,在百里外的小鎮(zhèn),開著一爿小小的雜貨鋪,當(dāng)年,陳寶印的部隊,就在那里駐防,常常到馬家那個雜貨鋪去買香煙。那個雜貨鋪,蕪雜、陰暗,氣味渾濁,卻有一朵鮮花又幽靜又張揚地生長著。陳寶印托人去馬家說媒,馬家甚至沒有問,陳寶印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有沒有結(jié)發(fā)原配,就一口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窮家小戶的閨女,不在乎名分。
陳寶印在家鄉(xiāng),讀過幾年私塾,通文墨,雖是行伍之人,卻也解幾分風(fēng)情。新婚第二天,清早,他學(xué)“張敞畫眉”,給他的小新娘梳頭,他笨手笨腳,捏著桃木梳,生怕扯疼了她。她仍舊有些羞澀,垂著眼皮,不好意思去看鏡中的那個男人。他則是費了九牛二虎的氣力,也挽不好那個發(fā)纂。終于,他放棄了,說,
“這家伙,比打場仗還吃力!”
她笑了。
他看著鏡中那張笑臉,覺得自己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許久,他對鏡中那個甜美的女人說,
“蘭花,這一輩子,我要讓你不管什么時候想起來,都不后悔嫁給了我……”
就是這句話,這一句新婚燕爾的諾言,讓馬蘭花,心甘情愿為這個男人,去赴湯蹈火。
起初,他們小夫妻住在租來的房子里。他總是換防,他們的家,也就總是搬來搬去。他們倆,就像一對不斷遷徙的鳥,東飛西飛。幾年下來,她總是坐不住胎,最可惜的一次,一個六個月大的男嬰,竟然流產(chǎn)。她非常傷心,他卻沉得住氣,說,
“我們命里無兒,何必強(qiáng)求子?”
她生氣了,問他說,“我們?nèi)绷耸裁吹??會命里無兒?”
他長嘆一聲,說道,“蘭花,這兵荒馬亂的亂世,我一個扛槍打仗的,朝不保夕,你又何必要一個拖累?”
蘭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邊“呸呸呸”朝地上吐了幾口:
“陳寶印,你想得倒美!你要敢讓槍子打死你,我追到閻王殿也要把你揪回來!哼,當(dāng)我不知道?你是怕你地底下結(jié)發(fā)的黃臉婆一個人凄惶,想去和她做伴了,對吧?”
陳寶印笑了,一把把馬蘭花摟在懷里,說,“有你這不講理的小妖精,我哪敢?”
當(dāng)馬蘭花再一次有喜的時候,陳寶印終于為妻子買下了谷城的這一處宅院。那時,他晉升成了營長,恰逢房主急于將這宅子脫手,再加上一個得力的中人,陳寶印幾乎就像白撿的似的擁有了這小院。正是初夏的季節(jié),小院里,那棵石榴樹滿樹的繁花,云蒸霞蔚,他們倆站在樹下,陳寶印說:
“要是生個女兒,就起名叫個‘霞。”
“要是兒子呢?”馬蘭花問。
他抬頭看了看月洞門,看見了那磚雕上的字,“要是兒子,就叫個‘云?!彼卮?。
“怎么聽上去也是女里女氣的?”馬蘭花有些不解。
他沒有回答。他心里想,“霞”和“云”,都是易逝和易散的東西啊,人的命,又何嘗不是?
陳寶印沒有來得及看見出生的小女兒,就隨同部隊匆匆開拔離開了谷城,開赴前線。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馬蘭花知道,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自己的男人戰(zhàn)死在了槍林彈雨里,要么,就是隨潰兵一起,去了遠(yuǎn)天遠(yuǎn)地的臺灣。
不管哪一種,都是生死兩隔。
朗霞沒有見過父親。但是她并不十分覺得,有個爸爸是件多要緊的事。
不懂事的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她曾好奇地盤問過母親,她說,“人家家里都有爸爸,我爸爸呢?”
母親淡漠地回答,“死了?!?/p>
母親又說,“有爸爸有什么好?你看引娣,她爸爸喝醉了酒,總是打她。”
“哦——”朗霞恍然大悟,點點頭。
確實,朗霞沒覺得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好。這個家,除了她和母親、奶奶之外,再沒有別人。奶奶也并不是朗霞的親奶奶,原是從前家里的老女傭,孔嬸,多年來一直跟隨著母親,無兒無女,早已把這個家當(dāng)成了自己的歸宿。母親在百貨公司的門市部站欄柜賣布,薪水不多,但在谷城這樣的小城,養(yǎng)活一個三口之家若精打細(xì)算還算勉強(qiáng)。再加上,奶奶在家里,除了做飯理家,還會幫人縫縫補(bǔ)補(bǔ)做衣服之類,給家里賺一些零用,也給朗霞,賺來那些吃酸棗面、柿餅、黑棗,以及喝丸子湯的零嘴錢。
何況,她們到底還有一些家底。
奶奶和馬蘭花,都是那種心靈手巧的女人,也都愛干凈。她們的家,永遠(yuǎn)窗明幾凈。炕上的油布,纖塵不染,灶臺鍋蓋,讓奶奶用一塊豬皮,擦拭得如同鏡面一樣明光明亮。向陽的窗臺上,常常有養(yǎng)在清水里靜靜開花的白菜心或是綠綠的蒜苗,使這捉襟見肘的日子有了一點從容而坦然的底色。院子里,奶奶種了十樣錦、喇叭花、萱草和鳳仙花。鳳仙開花的時節(jié),奶奶會讓小小的朗霞坐在小板凳上,用石臼將明礬和鳳仙花瓣搗碎,裹在朗霞的十個小手指上,給她染紅指甲。
晚風(fēng)吹過,一朵石榴花落下來,又一朵。青磚的地上,靜靜地,躺著花朵的尸骸。
起初,有人想來租住他們的東西廂房,說這樣也能補(bǔ)貼一些家用,但是馬蘭花沒有答應(yīng)。馬蘭花說,再等等吧。
來人說,“蘭花呀,你還等什么?莫非等你那死鬼男人還陽?”
馬蘭花回答,“哎,我實在是舍不得這院子?!?/p>
沒人知道馬蘭花等什么。
夏去冬來,又是一年過去了。來年春天,丁香開花時,她作出了一個決定,把半個院子、連同東西廂房一并捐給了公家。只是,她提了個要求,讓公家緊沿月洞門邊給她砌了一堵墻,又在旁邊圍墻上,開了一個小小的院門。這樣,她們的院子,仍舊算是獨門獨院,卻沒有了規(guī)整的格局,自然也沒有了照壁。狹長、局促的一條,離北房的出檐不足三米,一抬頭,就是高墻,碰得眼睛生疼。最可惜的是那兩棵樹,石榴和丁香,也被阻隔在了高墻之外。奶奶說:
“蘭花呀,看看這碰頭墻,咱這就像是坐監(jiān)一樣了。”
馬蘭花說,“橫豎是個保不住,嬸子,咱得知足。”
奶奶不再吭聲。她知道馬蘭花是對的。
自然,說什么話的人都有。有人說她是假積極,也有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她這樣壯士斷腕般決絕,是為了堵眾人的嘴。當(dāng)然,更多的人說,她是識時務(wù):一個死了的反動軍官的房產(chǎn),遲早免不了充公的命運,總比等著公家來沒收強(qiáng)。
這樣的變故,對于幼小的朗霞,幾乎是沒什么影響的:狹長的小院,也足夠她一個人跑跑跳跳。長大的她,其實記不得舊宅院的面貌了。只不過,偶爾,她會做這樣一個夢,夢中,她坐在屋檐下小板凳上,裹著十個小手指,看著石榴花,一朵、一朵,靜靜地,慢慢地,靈魂一般無聲飄落,如同命運的寓言。醒來,她會摸到自己臉頰上溫暖的淚水。
新開的院門,仍舊朝東,小小的,只有一扇,漆成黑色,和西邊的月洞門,打個對臉。
月洞門通往后院,平日,除了如廁,朗霞很少到后院去。
后院有一種荒涼的氣息。
總是有雜草,拔也拔不凈,年年拔,年年長。當(dāng)奶奶發(fā)牢騷念叨的時候,朗霞就說,“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嘛!”
奶奶笑了,說,“看這學(xué)問大的!”
馬蘭花說,“這妮子靈秀?!?/p>
榆樹長在后院,取“有余”的吉意??墒抢氏加X得榆樹長得很慢,似乎,它永遠(yuǎn)都是那樣一個瘦硬的樣子。只有當(dāng)它結(jié)榆錢的時候,朗霞才對它有幾分興趣,奶奶會捋下榆錢給她們蒸“布爛子”吃。榆錢做的“布爛子”,是朗霞最愛吃的一種面食,比槐花的“布爛子”要好吃很多,槐花太香了,香得魯莽,而榆錢,則有一種綿長的清香。
榆錢吃過,朗霞就不再理睬榆樹了。
榆樹下,是她們家的地窖。據(jù)說,這地窖挖得還算講究,當(dāng)初買這宅院時,就帶了這樣一個地窖。只不過,朗霞從來也沒有下去過,奶奶、媽媽,誰也不準(zhǔn)朗霞到地窖里去,奶奶說,那里陰氣重,小女孩子進(jìn)去,會坐病。
秋天,整個谷城都彌漫著大白菜和芥菜的氣味。大白菜要下到窖里存儲起來,準(zhǔn)備一家人吃一個冬季;而芥菜,則是要切碎了浸到缸里腌制酸菜,那是谷城人一天三頓離不了的主菜。朗霞家也不例外,浸酸菜時,媽媽或許會讓朗霞插手,幫忙刷刷芥菜頭什么的,下窖存冬菜,則完全是奶奶媽媽兩個人的事。兩個人,媽媽在窖里,奶奶在地面,用一只綁了麻繩的籮筐,將那些白菜們,一棵棵地,輸送下去。而朗霞,則遠(yuǎn)遠(yuǎn)站著,生怕那不見天日的陰氣,或者,不干凈的東西,撲著了她。
人人都說,朗霞養(yǎng)得很嬌。
想來也是,寡母撫孤,而這“孤”,又是個小妮子,自然是要比別的孩子,嬌慣一些。
后來,在朗霞的夢中,后院,那塊“活潑地”,常常無聲地浮現(xiàn)出來,就像一只陰冷而詭異的眼睛,永遠(yuǎn)不肯仁慈地閉上。
朗霞的學(xué)校,叫“二完小”。就是“第二完全小學(xué)”的意思,也就是說,不僅有初小,還有高小。
“二完小”在小城的東街,是從前城隍廟的舊址。廟里的泥胎神像沒有了,而墻壁上卻還留有一些殘缺不全的壁畫。盡管年深日久,這些殘畫卻依然有著鮮明而艷麗的顏色,畫著一些仿若戲臺上的人物。
每天清早,朗霞和她的同學(xué)引娣結(jié)伴去學(xué)校。引娣家也住在北磚道巷,和朗霞家打?qū)﹂T。引娣姓吳,他們家,大大小小,五個妮子,引娣是老四。不用說,是盼著這個妮子給引來個弟弟??墒牵芬齺淼倪€是個妹妹。一口氣五個女兒,讓引娣的爸爸老吳,很是沮喪。
老吳從前在南街上開飯館,臨解放前,破產(chǎn)了。如今,他在一家公家單位的食堂里當(dāng)廚師。他有一手好廚藝,卻沒有施展的地方:一個公家食堂,做來做去還不就是那幾樣大鍋菜?老吳不順心,常常借酒澆愁。喝醉了,抬眼一看,一地的丫頭片子,更是堵心,覺得自己愧對祖宗,不僅敗了家,還絕了后!連個繼承香火的人也沒了。于是,借酒撒瘋,罵老婆,打孩子,砸鍋摔碗,弄得女兒們,誰也不愿意在那個家里呆著。
于是,水到渠成的,引娣把對門朗霞的家,當(dāng)作了自己的家。
引娣比朗霞大一歲,卻和朗霞同一年上學(xué),倆人做了同窗。上學(xué)之前,引娣從早到晚,總是膩在朗霞家里,就像一棵移栽過來的植物。常常,到吃飯時,引娣也不愿回家,馬蘭花就留她吃飯。奶奶雖說也心疼這孩子,可也心疼自家的糧食,有時,忍不住會對引娣半真半假地說:
“引娣,下個月我可要去你家要糧票了。”
聽到這話,馬蘭花就對引娣說,“奶奶是說笑話呢?!北尺^身,對奶奶說道,“嬸子,咱不缺孩子這一口吃的,怪可憐的?!?/p>
奶奶不知為何,嘆口氣,不再說話了。
有一天,引娣的大姐吳錦梅敲開了朗霞家的小門,她手里,托著一只粗碗,里面是堆尖的、鮮靈靈的一碗麥黃杏。她對馬蘭花說:
“嬸子,我們學(xué)校去農(nóng)場勞動,這是從樹上現(xiàn)摘下來的,給朗霞吃個鮮?!?/p>
馬蘭花忙接過來,一邊道謝,只聽吳錦梅又說:
“我家引娣,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
這話剛一出口,她就紅了臉。那難以言喻的少女的羞愧,讓馬蘭花一陣心疼。她忙拉住了吳錦梅的手,說道:
“快別這么說!我家朗霞,就缺個姊妹呢——她倆,就像一對姐妹,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那是黃昏時分,西天上,有淡淡的晚霞,巷子里很靜,西街也很靜。有種朦朧的光,籠罩著這個清麗的小少女,使她看上去又美又柔弱。馬蘭花愣了一下,不禁暗想,這樣一朵脆弱的花,怎么禁得起吳家那種渾濁日子的揉搓?
就在朗霞和引娣上小學(xué)那年,吳錦梅也考取了谷城中學(xué)的高中。谷城中學(xué)是一所重點中學(xué),不要說在谷城,就連在省城,也是有名的。這件事,在吳家,自然是件值得慶賀的大事,老吳一高興,吩咐引娣她媽,說,“去,割兩斤肉,我今天給咱妮子露一手!”又說,“從前,誰不知道咱‘留芳齋的醬梅肉,在谷城,那可是在論的:‘至誠號的餅,留芳齋的肉,說的就是咱的醬梅肉——”可是那天,老吳沒等他的醬梅肉蒸好就喝高了,開始激憤地卷人,結(jié)果那個慶賀的夜晚,又是以老吳的發(fā)瘋和引娣們的哭叫而結(jié)束。
隔了一條窄巷,這山搖地動的響動,一巷的人,都聽見了,更不用說,街門對街門的馬家。
暑假將盡的一天,馬蘭花在巷子里攔住了吳錦梅,把她拉進(jìn)了自家院門。
“嬸兒給你個東西?!瘪R蘭花說。
是一件細(xì)洋布襯衫,天藍(lán)的底色,上面撒滿白色的小花,丁香一般,碎碎的,抖開來,仿佛,一地的清香,纏纏綿綿,絲絲縷縷,撲面而來。馬蘭花說:
“這是用我的一件舊大褂改的。嬸兒不拿你當(dāng)外人,才敢改給你穿,算是嬸兒的一份心……你要是嫌棄,多心,就算你沒看見它!”
吳錦梅望著那襯衫,許久,不說話。終于,她無言地脫下了自己的衣裳,把那件天藍(lán)色的新衣,穿上了身。真合身啊。已經(jīng)發(fā)育了的少女的身子,迷人而清香的身子,和這件衣裳,是那么地合適,就像一對知己,惺惺相惜。馬蘭花點著頭笑了:
“我這雙眼睛,就是尺子。”
吳錦梅眼睛一熱,說,
“嬸兒,朗霞真有福氣,能做你的女兒……”她說不下去了。
馬蘭花不知為何也有點鼻酸,她忙岔開了話頭,對朗霞說道,
“朗霞呀,你要跟姐姐學(xué),將來,也考上谷城中學(xué)才好!”
谷城中學(xué)在小南街上。小南街,是切開南街的一條長橫街。東邊,有這城中最古老的寺廟無邊寺;西邊,從前的舊文廟,現(xiàn)在則做了谷城中學(xué)的校址。
谷城中學(xué),是這城中的風(fēng)水寶地。
谷城中學(xué)的對面,便是從前的舊城墻。城墻殘破不全,到處是豁口。南城門也在那里,卻早已名存實亡。城墻外,是一片深深的大洼地,谷城人把這里叫作“湖洼”。想來,它從前應(yīng)該是有水的,或許是池塘,或許是護(hù)城河。但現(xiàn)在,這里荒草叢生,成了槍斃人的法場。
槍斃人的時候,谷城的大人小孩兒,熟門熟路地,早早來到湖洼邊,搶占一個有利地形,居高臨下地,等著看那些五花大綁身插亡命牌的死囚,怎樣被子彈將腦殼掀掉。
但平日里,這一片湖洼,則是寂寞荒涼的,鮮有人跡。孩子們不來這里玩耍,羊不來這里吃草。于是,這人血滋養(yǎng)的湖洼,就成了野草的天堂。那些野艾蒿、白蓮蒿、蒲公英之類,長瘋了似的,在夕陽殘照中,看上去又陰郁又歡暢。
這樣的地方,總是生長秘密的。
周香濤是谷城中學(xué)的美術(shù)教師,他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從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調(diào)到了這個小地方,或者,用另一種說法,是“發(fā)配”到了這里。這個尚還年輕的藝術(shù)家,他和這小城,在精神上,格格不入。這小小的中學(xué),小小的城池,讓他感到了人生的局促。他常常在清晨或黃昏,一個人,攀爬到殘破的舊城墻上,眺望遠(yuǎn)方,讓沒有阻隔的自由的天空,撫慰他被小城的平庸生活所囚禁的眼睛。他喜歡在這無人的城墻之上,寫生,畫那些流云、飛鳥、田野、在四季中變幻的樹木和莊稼,以及遠(yuǎn)處安靜的、蜿蜒的北方河流。
他就這樣看到了湖洼邊總是穿天藍(lán)色衣衫的那個姑娘。
在晴好的日子里,黃昏,他常??吹剿?,一個人,坐在湖洼邊看書。兩條長辮子,垂在她柔軟的天藍(lán)色的腰際。不知從哪一天起,他開始在速寫簿上畫她,一張又一張,畫她的背影、側(cè)影,畫她腳下的野草,畫她和湖洼中盛開的蒲公英,畫晚霞中她那一份悠遠(yuǎn)的寧靜……漸漸地,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安靜下來。
終于,有一天,他也去湖洼邊寫生了。
偌大的、寂寂無人的湖洼,起了一點微妙的、曖昧的顫動。起初,他們倆,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互不相擾。后來,有一天,她很自然地來到了他的身后,看到了畫面上的那個姑娘,那個陌生的自己。她壓抑著心跳,問:
“這張畫有名字嗎?”
“有,”他回答,“刑場邊的花朵?!?/p>
他回過頭,望著面前這個眼睛漆黑的女孩兒,說,“吳錦梅,我想把它畫成一幅油畫?!?/p>
原來,他早已打聽出了她的名字,那當(dāng)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吳錦梅沒有驚訝,也沒有故作驚訝,她只是安靜地笑了,“還從來沒有人畫過我呢。我也從來不認(rèn)識畫家。”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一個孤獨失意的藝術(shù)家,一個“結(jié)著丁香般愁怨”的女孩兒,相遇了,注定是要發(fā)生點什么。
后來,周香濤問吳錦梅說,“吳錦梅,你為什么要到湖洼去?那里是刑場,你不害怕嗎?”
吳錦梅回答道,“我不到湖洼,怎么會遇到你?我是為了誘惑你呀!”
那當(dāng)然不是真話。
其實,她只是想找一個安靜沒人的地方,這個孩子,她是被無休無止的吵鬧聲欺凌怕了,傷害怕了,只要能讓她躲開人聲和吵鬧,到地獄里她也不怕。
這一年,朗霞讀二年級了。有一天,馬蘭花在單位突然肚子疼,同事們把她送進(jìn)了縣醫(yī)院,診斷是急性闌尾炎,立刻開刀,動了手術(shù)。
縣醫(yī)院前身,是教會醫(yī)院,給她開刀的大夫,姓趙,也是從前醫(yī)院里的舊人,叫個趙彼得,是這小城的第一把刀。手術(shù)做得十分完美,刀口縫合得特別細(xì)致。馬蘭花自然十分感激,出院后,和同事們一商量,給醫(yī)院送去了一面錦旗。
錦旗送出后,這一天,中午,她正在上班,只見趙大夫走進(jìn)了門市部,逆著光,這個儒雅的男人身上有一種蕭瑟的氣息。她忙打招呼,說,“來扯布啊趙大夫?”趙大夫回答說,“啊不,我從這里路過,順便進(jìn)來看看,你恢復(fù)得怎么樣?”
馬蘭花微微一怔,忙回答,“看讓你惦記,好了好了!全好了!你看我這不都上班了?”
“那就好,不過還不能太大意?!壁w大夫說。
從此,這個趙大夫,就總是從這門市部前面“路過”,路過了,自然要進(jìn)來打聲招呼,說句話。這個清秀內(nèi)向的男人,話不多,看上去落落寡歡。那個門市部,上上下下,七八號人,誰也不是傻子,人人心里,明鏡高懸。和她相好的姐妹私下就勸馬蘭花,說:
“蘭花呀,這么多年了,不容易,你就朝前走一步吧!趙大夫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也不好找??!”
原來,人人也都知道,這儒雅的趙大夫,五年前死了老婆,一兒一女,兒子在谷城中學(xué)讀初中,女兒在省城念高中,這些年,多少人給他介紹對象,他都不見,說是還忘不了舊人。
“蘭花呀,你也三十大幾了,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馬蘭花不吭聲。
這天,馬蘭花下了班,一出門,就看見趙大夫站在街邊,顯然是在等她。果然,趙大夫看見她就迎了上來,手里攥著兩張票。
“一個病人送了我兩張電影票,是個新電影,星期六晚上的,不知道你有沒有空?”趙大夫這樣說。
馬蘭花想了想,“趙大夫,電影我就不看了,這樣吧,禮拜天,你到我家來,我想請你吃個便飯?!?/p>
到了這一天,馬蘭花精心備下了一桌酒饌,她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把家里一個月的肉票、油票,都花光了,還到附近的村里,偷偷買了一只雞和新鮮的雞蛋。她包了韭菜豬肉雞蛋的餃子,燉了雞,燒了肉,炒了幾個小炒,有冷有熱,有葷有素,擺下了一桌。中午,趙大夫來了,手里拎了一匣點心,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點心,是省城老字號“老香村”的南點心。馬蘭花把趙大夫請上桌,解下圍裙,打開了一瓶“竹葉青”,將兩只酒盅,斟上,立時,“竹葉青”那股凜冽的清香,撲面而來,幾乎熏出人的眼淚。
馬蘭花雙手端起了酒盅,“趙大夫,我先敬你一盅——”她說,“自從我男人死后,這么些年,我還從來沒有喝過一口酒。今天,我敬你!趙大夫,趙大哥,你對我的這份心,這份恩義,我馬蘭花心領(lǐng)了!我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女人,我也知道,今生,怕是再也不能夠碰到這樣的情分!可是,如今雖說是新社會,可我馬蘭花是個舊人,當(dāng)年,我對我的死鬼男人發(fā)過誓,生同床,死同穴……雖說他死得不光彩,可誰叫我十八歲就碰上了他?誰叫我在舊社會碰上了他?我認(rèn)命!”她一仰脖,飲干了杯中的酒,烈酒嗆了她,她一陣咳嗽,咳出了眼淚:
“這番話,不合時宜,是落后話,我知道,讓人聽見了不得了!這么些年我沒有和人說過這些過心的話,今天,我和你說了,是因為,我得對得起你這份真心!大哥,莫怪我不識抬舉……”她不說了,眼淚滾滾而出。
“當(dāng)——”一聲,條案上的老座鐘,響了一聲,長長的余音,在陽光照不進(jìn)來的堂屋里,震顫著。正午的好陽光,被灰磚的高墻,擋住了。這屋里,一切都是舊的,又舊又暗淡。舊的八仙桌、舊的條案、舊的缺了口的粉彩膽瓶,還有,舊的人。趙大夫默默地站起來,端起酒盅,一飲而盡。他是沒有酒量的,一杯竹葉青下去,眼睛變得潮濕。
“這杯酒,我喝了。以后,遇到難處、難事,盡管來找我!”說完,他起身而去。
走出她家院門,走進(jìn)陽光明亮的巷子里,這個儒雅的男人心里慢慢浮起兩個字:葬花。是,這是一朵被埋葬的花朵。
他一陣心痛。
朗霞三年級了。三年級的朗霞,躥了個,細(xì)胳膊長腿,細(xì)細(xì)的小辮兒,正是一個女孩兒將要變成少女的微妙的年齡,也是一個找別扭的年齡。
因為,朗霞不快樂。她不快樂的原因是,她還沒有加入少先隊。
人家沒讓她入隊的原因是因為她嬌氣。和同學(xué)們比起來,無論穿戴打扮,還是一日三餐,獨生女的朗霞,自然顯出了優(yōu)越。何況,她又十分膽小,一只毛毛蟲、一只“吊死鬼”就能嚇得她尖聲驚叫。她瘦弱,沒有力氣,班級里無論任何勞動她都是落后的。再加上,她的出身,于是,老師覺得她應(yīng)該經(jīng)受更多的考驗。
最讓她難過的是,引娣在她之前戴上了紅領(lǐng)巾。兩個小伙伴走在一起,引娣胸前那鮮艷的、飄揚的紅色,讓朗霞覺得無地自容。
她開始折磨自己,也折磨奶奶和媽媽。
奶奶做好了飯,白面和細(xì)玉米面二面擦尖,西紅柿調(diào)和,爆炒土豆絲,可是朗霞,卻偏要吃咬不動的紅面鋼絲面。奶奶蒸好了嵌著紅棗的玉米面發(fā)糕,可是這個小祖宗,偏要吃摻著麩子和糠皮的窩窩頭。奶奶氣得罵她,說,“這世上,還有找罪受的人?你就作吧!”馬蘭花說,“嬸子,你就給她蒸摻糠的窩窩,讓她吃三天!”
她真吃了三天,糠皮劃著她的喉嚨,難以下咽。她一聲不吭,到最后,一邊咽,眼淚一邊無聲地流。
從前,天一擦黑,媽就不讓她再到后院里去了,說小孩子眼睛干凈,怕看見不干凈的東西。解手,就解在尿盔里。谷城人家,家家都備著這樣起夜用的尿盔。但是現(xiàn)在,朗霞臨睡前,堅持要一個人去茅廁,奶奶要提著馬燈陪伴她,她不讓,說,“都是你們,扯我的后腿!”馬蘭花就說,“嬸子,咱不扯她?!庇谑?,她一個人提著馬燈穿過月洞門走向黑黢黢的“活潑地”,把燈掛在門上。風(fēng)吹來,燈一陣搖晃,廁所里,似乎鬼影幢幢。她頭皮發(fā)炸,想尖叫。但她忍住了。她想,我要勇敢。
終于,她蒼白著臉,從那個可疑的世界大汗淋漓走回家,驕傲地對她的親人宣布,“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她沒有看出她們眼中深藏著的憂慮。
這一年,谷城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個年輕女人伙同她的情夫殺死了自己的丈夫。案情并不復(fù)雜,殺人犯很快落網(wǎng)。判決下來了,兩個人均被判處死刑。
槍斃他們那天,谷城很轟動。很多人早早地來到了湖洼旁,將那里圍了個水泄不通。那天是個星期天,孩子們不上學(xué),大人不上班,人流從北街、西街、東街,如同三條溪流,汩汩地,匯聚到鼓樓之下,再涌到長長的南街上,從那里涌出城。已是深秋的季節(jié),野草衰黃了,遠(yuǎn)處的莊稼,那些玉米、高粱,那些棉花、甜菜,都已經(jīng)收割一空。空曠下來的大地,有一種坦蕩而遼闊的凄清,還有一種絕情,似乎,再也不想掩藏那些屬于人的秘密。
清澈的秋陽下,烏馬河明亮地?zé)o聲流淌,流向汾河。
那是朗霞第一次看殺人,也是第一次來到這湖洼。從前,馬蘭花不讓朗霞到這種兇險的地方,但這一次,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敢,朗霞堅決地和引娣,還有幾個同學(xué)一起出了家門。她們選了一塊干凈向陽的地方,等啊等,站累了,就坐下來,幾個人,嘻嘻哈哈地,在地上玩起了抓羊拐。那羊拐是引娣帶來的,小巧、溫潤,有一面被染成了紅色,血的顏色。她們玩得很忘情,有一陣,幾乎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她們背后,是殘缺不全的老城墻,不知已是幾百歲還是上千歲的年紀(jì),頭上,是北方最美好最清澈的秋天的晴空。幾個小姑娘,她們玩啊玩,突然間,起了騷動,她們聽到了人聲,人們喊,來了來了!
刑車來了。
人們等著看的,其實,是那個女人。心狠手辣謀殺親夫的女人,若是在古代,是要騎木驢的。大街小巷里的人們,幾天來興致勃勃地議論。但是,從刑車上推下來的這個五花大綁的女人,很瘦小,很柔弱,一點也不兇悍,遠(yuǎn)遠(yuǎn)地,也看不出她長什么樣子。但是,她不害怕,她從囚車上下來,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甚至還揚起臉,望了一下天空,最后的天空。然后,她順從地走到了行刑的地方,跪下來,轉(zhuǎn)過臉,去看和她一起上路的情人。可是那個情人,早已癱成了一團(tuán),是被人架著拖到那里去的。他最后的一段路,已經(jīng)不會自己走。她好像對他說了一句什么,可誰也不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話,就連行刑的人,似乎,也沒有人聽清。然后,槍響了。
砰砰,兩聲。
接下來,是巨大的寂靜。
朗霞覺得自己聞到了鮮血的氣味,熱的血,很腥。其實,她是不會聞到的,她們離那里那么遠(yuǎn)。但是,朗霞覺得自己聞到了。
她覺得想嘔吐。
這天晚上,她發(fā)燒了。馬蘭花知道她是受了驚嚇,她和奶奶商量著要去湖洼給她叫魂。她拿著朗霞的褂子下了炕,朗霞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媽,你別去,”朗霞望著她,眼里慢慢涌出淚水,“我求你了——”
她從沒有對媽說過這個“求”字。
“同學(xué)會笑我……”
她的臉,燒得飛紅,嘴唇也是鮮紅的,這倒比她平時看上去要鮮艷許多,有種驚悚和讓人心疼的艷麗。她眼睛里的神情,又憂傷又軟弱,不再是一個孩子任性撒嬌的眼睛。馬蘭花一陣心軟,她撂下了那件衣衫,說,“寶,媽不去,媽聽你的……”
那一夜,她盤腿坐在炕上,守著這受驚的孩子,給她刮痧,給她冷敷,給她喂水喂藥。到后半夜,她的燒終于退了,她就在她身邊躺下,像小時候一樣,把這孩子緊緊摟在了懷里。黎明時分,她睜開了眼,突然看到,女兒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正安靜地望著她,是那么黑暗幽深的眼睛。母女倆就那么靜靜地望著,女兒的鼻息,像小羽毛一樣,也是靜靜的,撫著她的臉。許久,女兒小聲地說道:
“媽,你那會兒要是和趙大叔結(jié)婚,該多好啊,我就有個不是反動軍官的爸爸了……”
“轟“一聲,馬蘭花覺得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崩潰。
這個冬天,似乎分外寒冷。雪一場接一場,谷城大街小巷的屋檐上,都掛上了長長的冰凌,在晴朗的日子里,陽光照射著那些冰凌柱,谷城竟然是璀璨的。璀璨而清冽,有一種迷人的氣息。
嚴(yán)寒阻隔了一對秘密的情人,他們找不到可以遮蔽他們激情的地方,湖洼被白雪覆蓋了,一覽無余,廣袤的青紗帳倒了,播種了冬小麥的田野,也是一覽無余。那隱秘的激情,在空曠的冬天簡直無處藏身。雖然,周香濤在學(xué)校里有自己的宿舍,那宿舍是溫暖的,生著紅紅的爐火,可他們都知道那很危險。
于是,他們只能在夢中約會。
夢中,他們纏繞在一起,他說,“我的鮮花?。 彼卮?,“是你的,就把她帶回家——”可是在夢中,她總是聽不到他的回答,她看到他的嘴在動,在說話,卻永遠(yuǎn)聽不見他說什么。然后,她就醒了。
總是這樣的夢境,熱烈,纏綿,無望,漆黑。
她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就給他寫信,她寫道,“想你,想你,想你……”無數(shù)個“想你”,然后,偷偷地,把它塞進(jìn)他宿舍的門縫。但他不能冒這樣的險,他只能用眼睛,告訴她他的想念。偶爾,會有那樣一個機(jī)會,一個借口,她能到他的房間里來,他把她抱在懷里,又珍惜又恐懼。他知道,這柔軟而熾烈的、無限美好的身體,其實,是他的罪孽和深淵。
寒假到了,他回了南方。在那個美麗的城市,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去過年。
她知道這一切。
正因為知道,所以,絕望。
她沒有勇氣一個人去挨過看不到他的那些漫長的黑夜,那個寒假,晚飯后,她變得很喜歡去朗霞家串門。她自己的家,這種時候,常常是孩子哭大人叫,使她忍不住也想發(fā)瘋。她真想逃?。】伤帜芴拥侥睦??好在,還有個馬蘭花,她慶幸還有個馬蘭花,水一樣溫存的女人,心有靈犀,卻從不多嘴多舌打聽別人的閑事或是秘密。冬天的漫漫長夜,在這樣的女人身邊,盤腿坐在火炕上,讓她覺得一直在咬緊牙關(guān)、和蝕骨的思念搏殺的自己,變得非常軟弱。
昏黃的燈光,照著那些舊家具,幽幽的,有一種老時光的沉靜?;鹂粺煤芡粔厮?,坐在灶火上,等它慢慢燒開。爐膛里,常常,埋著紅薯或是山藥蛋,在她們的閑話中,漸漸地,冒出溫暖的香氣。奶奶用火鉗,將吱吱叫著、淌著糖漿的紅薯或是皮開肉綻又面又沙的山藥蛋夾出來,分給朗霞和引娣,也分給大人們。馬蘭花盤腿坐在炕上,做針線,補(bǔ)衣服,或者,用勞保發(fā)的白線手套,給朗霞織線衣——這樣的冬夜,寂寞的冬夜,她就這么安靜地過了十幾年!吳錦梅望著她,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憫。
“嬸兒,”她輕輕叫了一聲,馬蘭花抬起眼睛,笑著看她,那一雙美麗的清水眼,仔細(xì)看,眼角邊,已經(jīng)有了細(xì)細(xì)的魚尾紋?!皢柲阋痪湓?,你別見怪?!眳清\梅說。
“你問?!瘪R蘭花說。
“你甘心嗎?”吳錦梅脫口說。
馬蘭花細(xì)細(xì)地看看吳錦梅,笑了。那笑,云淡風(fēng)輕,卻又似乎有一些詭異。
“那是嬸兒的命?!瘪R蘭花回答。
這天,吳錦梅和引娣一起,晚飯后又來到了朗霞家。吳錦梅手里托著一只碗,進(jìn)門就說:
“嬸兒,親戚從村里來,捎來點兒酒棗,是自己醉的,新鮮。我媽讓給朗霞送來一碗?!?/p>
“哎呀,你家那么多弟妹,還想著她!”奶奶嘴里客氣著。
馬蘭花則伸手從碗里拈起一顆棗來,丟進(jìn)了嘴里,說,“嗯,真香,味道很正?!?/p>
酒棗擺到了炕桌上,那是一張紅漆小炕桌,馬蘭花用一只平時舍不得用的白色的細(xì)瓷碗盛酒棗,頓時,黯然的屋子里亮堂了起來,有了一點鮮艷的生趣。吳錦梅不禁點點頭,說:
“要是能畫下來,就是一張靜物?!?/p>
話一出口,她覺得心一痛。
馬蘭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錦梅,嬸兒是個過來人,就勸你一句話:多疼的刀口,結(jié)了疤,慢慢也就不疼了……”
吳錦梅險些掉淚。這個馬蘭花,她心如明鏡啊,知道這個少女,這個小城姑娘,正在經(jīng)受著最疼痛的煎熬。
但那是不能出口的秘密。馬蘭花知道,所以,她不問。
然后,她們幾個人,就圍著一張炕桌,吃酒棗。
這是無數(shù)個冬夜中最平常的一個夜晚,晴朗、寒冷,沒有呼嘯的大風(fēng),沒有落雪。熱炕燒得很溫暖,灶臺上,依舊有一壺咯嗒咯嗒滾著的開水,冒出一縷縷白汽,像從壺嘴里鉆出的精靈。它原本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沒有值得記憶的征兆,但是,吳錦梅卻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記住了它。
朗霞和引娣,吃完棗,就在熱炕上抓羊拐,還是那副小巧溫潤的骨頭,有一面,染了紅顏色。兩人玩著玩著,下了地,在堂屋里,唧唧咕咕說笑,不知說些什么。后來大人們都沒有太留意,她們倆,提著馬燈出了房門。聽見門響,奶奶說,“這么冷,這么黑,就在家里解吧,看凍掉耳朵——”
朗霞在外面笑著回了一聲,“就不!”
就要過年了,馬蘭花手里,是朗霞的一件新衣服。中式罩衫,罩棉襖的,藍(lán)底、紅色的小碎花。本來平淡無奇的樣式,她卻別出心裁,用布,壓了一道紅色的絳子,鎖住了四邊。頓時,烘云托月,這衣服,綻放了似的,變得新穎,細(xì)致。
“嬸兒,你手真巧?!眳清\梅這幾晚,親眼看著一塊普普通通的花布,一件普普通通的罩衫,突然之間,化腐朽為神奇,她覺得這女人就如同一個謎。
“一年到頭,統(tǒng)共這點布票,扯了新布,不花點心思,對不住這布呀。”馬蘭花笑著回答。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忙亂的腳步,噔噔噔地,從后院,跑過來。門“砰”一聲被撞開了,朗霞和引娣,兩個人,驚恐地、連滾帶爬似的闖進(jìn)門,踉踉蹌蹌擠進(jìn)東屋,臉色慘白,一進(jìn)門,引娣就喊:
“鬼!鬼!有鬼——”
說完,“哇——”一聲哭了:
“白毛鬼,就在后院,我、我看見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抽泣著說。
朗霞不說話。她在發(fā)抖,她的牙齒,得得得地敲出那種凜冽而寒冷的聲音。她的眼神,直直地,盯著媽媽,卻又像是穿過了她望向一個不知道的地方。一種異樣的沉寂,一種漫無邊際的黑,一種大恐懼,在這屋子里,如同水一樣,漫上來,漫上來,淹沒了她們的腳、她們的腿、她們的身體。只有引娣的哭聲,像沒有沉沒的桅桿一樣,孤獨地,露在水面上。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馬蘭花。馬蘭花的聲音,聽上去,有一種虛弱的鎮(zhèn)靜。馬蘭花說:
“朗霞,你不是總說,這世界上,沒有鬼嗎?一定是你們看錯了?!?/p>
“沒錯!”說話的還是引娣,她抽泣著,平靜了一些,“我看得真真的,就是個鬼,一身白,沒有臉,不是,是臉上沒有鼻子眼睛……”
“那也不能說明,那就是個鬼?!闭f話的,是吳錦梅。她沉穩(wěn)地、安靜地望著妹妹,“朗霞說得對,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馬蘭花看了她一眼,說,“我去看看!”
她穿鞋下炕,吳錦梅也下了炕,說,“我也去?!?/p>
“你?”馬蘭花遲疑一下,“你個姑娘家,不好,你還是在這兒跟引娣做伴兒吧?!?/p>
“嬸兒,”吳錦梅安靜地、意味深長地說,“我根本不信鬼神之說,我陪你去!”
她凜然像一個英雄。那是不能阻擋的。
“行,來吧?!瘪R蘭花深深地點點頭。
她們?nèi)チ?。從月洞門,從“如云”“似錦”的磚雕下,進(jìn)了后院,自然,后院里,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空曠、干凈。只有老榆樹,光明磊落地站在那里,還有,被那兩個孩子驚恐中扔掉的馬燈,躺在廁所旁邊的地上,一團(tuán)心知肚明的光暈,在偶爾吹過的風(fēng)中,晃動著?!斑鳌币宦?,黑暗中,一只貓嗖地躥上了墻頭,她們看到了一團(tuán)白影,從墻頭上,跑了。
馬蘭花長舒一口氣,說,“原來是只貓?。 ?/p>
吳錦梅沉思地望著一覽無余的后院,回答說,“也許吧?!?/p>
后來,引娣在描述這件事時,信誓旦旦地說,那個鬼,只有一張白臉,卻沒有五官。
吳錦梅說道,“引娣,你給我說說,你到底看見了什么?是怎么看見的?”
引娣說,“就那么看見了,我們一進(jìn)后院,他就在后院里站著呢!一身白,閃閃發(fā)光,頭發(fā)那么長,亂飄——”
“沒有看錯?是不是幻覺?”吳錦梅說。
引娣不知道什么叫幻覺。她叫起來,“你才幻覺呢!我明明看得真真的,朗霞提著馬燈,一下子就照見他了:他閃閃發(fā)光,想不看見都不行!一張大白臉,臉上沒有鼻子眼睛!大姐,你說,那是個什么鬼?”
“引娣,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眳清\梅這樣對她說。
“那、那他是個什么?”引娣不解地問。
“貓。”吳錦梅回答,“大白貓?!?/p>
“瞎說!”引娣叫起來,“哪有那么大的貓?除非它是貓變的鬼!”
“引娣,”吳錦梅臉色變得十分嚴(yán)肅,“那就是個貓!還有,這件事,你出去,千萬不要跟人講,聽見沒有?”
“為啥?”引娣問。她被姐姐的嚴(yán)肅震懾住了。
“你想啊,你是個少先隊員,跟人家說這些見鬼見神的話,人家會說你沒有覺悟?!眳清\梅這樣回答。
引娣想想,然后,點點頭。
這一晚,馬蘭花卻什么也沒有問朗霞,但注定,這不再會是一個寧靜的平常的夜。朗霞沉默地躺在炕上,大睜著眼睛,怔怔地,望著屋頂。這沉默讓馬蘭花擔(dān)憂,也讓她害怕。不知過了多久,馬蘭花終于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寶——”
“嗯?”
“寶,那是貓?!?/p>
朗霞不回答。
“我看見了,錦梅也看見了,是只大白貓?!瘪R蘭花小心地重復(fù)著。
朗霞不說話。可是,她知道,不是貓。她在心里說了,不是貓。世界上,沒有那樣的貓。她的馬燈,清晰地,照出了他雪白的身影,那么高大、真實、驚愕……對,他是那樣真實而驚愕地望著突然出現(xiàn)的她們,那一剎那,她覺得全身的血,都從她的腳底流走了??赏瑫r,又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不明白的東西,讓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是貓,她想,不是。
突然襲來的恐懼讓她全身冰冷。
“媽,”她輕輕說話了,“你,有沒有什么事情,在瞞著我呀?”
“你瞎想什么?我有什么事情,要瞞著你?”馬蘭花這樣回答。
“真的?”
“假的!”馬蘭花笑了,緊緊摟住了她,“寶,別瞎想了,睡吧。平安無事……”
她終于在母親溫暖而安全的懷抱里閉上了眼睛。黑暗中,她沒有看見,馬蘭花眼睛里的淚水。
立春不久,開學(xué)了。谷城中學(xué)校團(tuán)總支書記在這個新學(xué)期伊始接到了一封來信。寫信人沒有署名,內(nèi)容是揭發(fā)該校某個女學(xué)生的,說這個學(xué)生受資產(chǎn)階級影響,思想道德敗壞,生活作風(fēng)下流,勾引有婦之夫,破壞別人家庭,等等。建議開除這個女學(xué)生的團(tuán)籍。
信是從郵局寄來的,郵戳很模糊,仔細(xì)辨認(rèn),卻怎么也辨認(rèn)不出它來自什么地方。
可是,也不能放任不管??!于是,團(tuán)總支書記找來了這個女學(xué)生,對她說:
“吳錦梅,你有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對團(tuán)組織講清楚的?”
“是什么事情?。俊眳清\梅一臉清純無辜地問。
其實,她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信,是周香濤的老婆寫的。此番他回家,不知怎么,讓他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他生活中這個秘密的女人。他老婆對他說,“我要摧毀她?!?/p>
他哀求,甚至下跪,向他老婆保證一定和她斷絕關(guān)系……然而,她還是寄了一封匿名信來。他老婆說,我已經(jīng)手下留情了,沒有牽扯出你,而且,寄信的地址,也讓我做了手腳。
團(tuán)總支書記說,“吳錦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今天先回去,好好想想,寫一份思想認(rèn)識。明天,我們再繼續(xù)談。你是愿意和我一個人談呢,還是想在團(tuán)組織的生活會上,公開談呢?”
那天晚上,晚自習(xí)過后,吳錦梅在破城門洞下,悄悄地,想等來那個闖禍的男人,但是,他沒來。
她知道,這種時候,他來,是冒險,他來,真的有可能毀掉他們倆??墒?,她還是傻氣地,在這個尚還寒冷的初春,茫然無助地等著一個救贖。
她自然沒有寫那份思想認(rèn)識。她想,怎么過這一關(guān)呢?這是她人生的第一個大難關(guān)??!她苦苦地、苦苦地想了一夜,想,怎樣可以讓他們兩人,從懸崖邊脫身,從深淵邊脫身?她想啊想,兩只大眼睛,瞪著糊了粉蓮紙的窗戶,還沒有發(fā)芽的枯樹,剪影一般,把它瘦硬的枝條,映在了窗上,那黑黑的影子,慢慢地,變淺,變淡……天就要亮了。在微明的天光中,她一夜未合的眼睛,血紅血紅,就像,落在陷阱中獸的眼睛。
當(dāng)書記再次和她談話的時候,看見她那雙眼睛,心里似乎有了一些底。書記說:
“吳錦梅,你還是沒有什么事情,要和組織講清楚的嗎?”
她低下了頭,許久,眼淚一滴一滴地,滴下來,那是一些特別沉重的淚水。她慢慢抬起頭,透過蒙眬的淚眼,望著書記,說道:
“有事情……我隱瞞了一件事,我、我很痛苦……”
這件事,一出口,驚天動地。
人,是在半月后的一個深夜,落網(wǎng)的。公安人員包圍了北磚道巷,沖進(jìn)后院,在地窖里,抓獲了那個鬼。無數(shù)只雪亮的手電筒,那種特制的聚光手電筒,像光的天羅地網(wǎng),讓那個鬼,無處遁形。
白發(fā)、白須,似乎,連濃濃的眉毛都是白的,身上,磷光閃閃,強(qiáng)光讓他睜不開眼睛……
同時被捕的,還有他的妻子,馬蘭花。
小小的谷城,如同一只鐘,“嗡——”的一聲,震動了,震驚了。天哪,誰能想到,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隱藏了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天大的罪行!鎮(zhèn)反的時候,槍斃了那么多反革命、特務(wù),抓了那么多反革命,居然,還是有漏網(wǎng)之魚!
這個女人,這個馬蘭花,真厲害呀!平日里,出來進(jìn)去,看上去那么綿善,那么清秀,弱不禁風(fēng),卻誰知,心里藏了這么大的事,一藏,藏了這么些年!她竟然藏著這樣的秘密,和整個時代,也和整個谷城,挑釁。
怪不得她不改嫁,怪不得她寧愿捐房也不讓院子里住進(jìn)來租戶,真相大白之后,人人都成了事后諸葛亮。一點一滴地,想起她往日許多可疑之處。比如,從不愛串門,不愛和人閑話,不愛聊東家長西家短,還以為她真是謹(jǐn)守婦道呢,原來,是怕禍從口出。
據(jù)說,從那個他藏身的地窖里,沒有搜出炸藥或是電臺之類,也沒有密碼本什么的。他不是個特務(wù),他只是個軍人。
沒有什么能夠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只有一張傳單,黃色的紙張,很久遠(yuǎn)的紙張,又皺又破舊,上面有陳年的血跡,壓在他的枕頭下面,上面這樣寫著;
“國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回家團(tuán)圓!”
還有一小瓶毒藥。
那天深夜,當(dāng)陳寶印敲開谷城西街的家門時,馬蘭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男人,又黑又瘦,一身便裝,背個褡褳,像個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疤鞝斞?!”她驚叫一聲,他忙用自己的身體堵住了她的驚叫。
那一夜,不滿兩歲的朗霞,熟睡著,孔嬸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房里。這一對劫后余生的夫妻,在黑暗中,心驚肉跳地纏綿。馬蘭花一次又一次地問道:
“是你嗎?寶???真是你?”
陳寶印回答說,“是我,蘭花,是我?!?/p>
“不是你的魂?”
“不是,不是,有你,我不敢死?!?/p>
馬蘭花哭了,“我以為你讓打死了,要不就是撤到臺灣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眼淚,像滾燙的蠟油一樣,滴在他的胸口。他們在自家的炕上,緊緊緊緊依偎在一起。他告訴她他的經(jīng)歷,城破時,他沒有被俘,也沒有像有些弟兄們那樣,自盡,原本,上面是發(fā)給了他們這些守城的官兵毒藥的,一人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是劇毒,意思是,要讓他們和那城共存亡。他原本也沒想過要偷生,他畢竟是個軍人,可是,在最后的時刻,鬼使神差,一份傳單,被風(fēng)吹到了他腳下。這樣的傳單,本來,在陣地上,有很多,是解放軍的攻心戰(zhàn)術(shù)。他撿了起來,上面,有新鮮的血跡,不知是哪個弟兄的血,只見那上面寫著那句話:
“國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回家團(tuán)圓!”
剎那間,他崩潰了,想起了西街,想起了馬蘭花,和他還沒有見過的小女兒,一陣心痛。他把那張紙,揣進(jìn)了衣兜,把毒藥瓶,也揣進(jìn)了衣兜。他想,就是死,也得讓我再看一眼她們,再死。
城破時,他躲進(jìn)了城中一個相識的朋友家中,換了一身便裝,幾天后,趁亂,出了城。他不敢貿(mào)然回已經(jīng)解放的谷城去,一路向南奔逃。乘車、乘船、徒步,驚險重重,總算,來到了一個可以讓他遠(yuǎn)走高飛的地方。那時他身上還藏了幾條“黃魚”,他用“黃魚”換來了一張去臺灣的船票。當(dāng)他把那張珍貴的船票拿在手中,他猶豫了。他想,就這樣只身離開,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親人呢?而他,留下這條命,原本,是為了再和她們相見啊。
于是,他做出了一個讓多少等船票的人瞠目結(jié)舌的舉動,他讓出了自己的船票,毅然北返。
多少人勸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你人活著,還怕沒見面的那一天嗎?”他想,是,不錯,可是,那一天是哪一天呢?誰知道它有多遙遠(yuǎn)?
他一路向北,回谷城。他這樣想,回去把妻子和女兒接出來,再想辦法南逃,去臺灣或者香港。他不知道自己這想法有多么天真!北歸的路,一次次地,被阻隔,是那樣艱辛和漫長,在已經(jīng)解放的土地上,一個身份可疑的人,簡直寸步難行。他喬裝成跑單幫的,去北方,收購羊毛,旱路、水路、汽車、火車、牛車,毛驢,過長江、過淮河、過黃河,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一路,有許多次,他都以為自己被識破了,卻終于又化險為夷。等他在一個黃昏,終于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矗立在河谷平原上安靜的鼓樓,魂牽夢繞的谷城的標(biāo)記,他落淚了。他想,谷城啊,我回來了!這樣想的時候,他滿心的悲涼,此刻,他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入了這城中,兇多吉少。
他在城外的青紗帳里,一直躲到了夜深人靜,怕的是白天進(jìn)城被人認(rèn)出。谷城太小了,是個沒有秘密的地方。那已經(jīng)是秋天,高粱紅了,玉茭子黃了,谷子也黃了。夜風(fēng)吹來,拂面的都是莊稼的清香。他掰下一穗玉茭,扯去皮衣,一口咬下,那清甜的糧食、清甜的汁水,霎時,溢滿口腔,也逼出了他的淚水……四周,一片蟲鳴,他抬頭看著天空,真干凈,滿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滴落一般,真美!他一個行伍之人,槍林彈雨中廝殺的人,從來,也不知道,頭上的天空,原來,可以讓人這樣心軟、心疼。他想,行,死在這樣的天空下面,也不枉這一場跋涉。
馬蘭花哭了。她把臉,深深埋進(jìn)他的胸膛,她說,“你呀,你呀,你可真傻!你為啥不走?你為啥要回來??!”
他回答,“我放不下你。”
“可是,你這一回來,天羅地網(wǎng)的,就走不成了呀!”馬蘭花說。
“聽天由命吧,”他回答,“本來,城破的時候,我就該死?,F(xiàn)在,見著了你,死,我也能閉眼了——”
“不!”馬蘭花激烈地用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別說這樣的話,別說死、死的!你本來能活,你本來都逃出去了呀,你要是這樣丟了命,我可怎么活?你說你身上有毒藥,在哪兒?你把它給我?!?/p>
馬蘭花從他貼身的衣服里,摸到了那只小瓶。她把那小瓶緊緊握在了手心,她的手,一直顫抖,她說:
“這藥,讓我保管。真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哥,咱們倆,一人一半?!?/p>
他沒有再多說什么,他只是更緊、更心疼地,摟住了他的女人。
天就要亮了,他們倆,茫然地望著漸漸發(fā)白的窗外,望著那個就要醒來的谷城,他們知道,此刻,他已是一只困獸。
起初,馬蘭花和孔嬸,將他藏在了西廂房的一間小屋里,那房間,外面掛了銅鎖,朗霞推不開。可終究是不安全的,院子里,總是會有人進(jìn)來,有街坊,也有公家的人,來說一些公家的事。有一天,通知說要挨家挨戶檢查衛(wèi)生,馬蘭花知道,那西廂房,是藏不住了。
這天,夜深人靜,朗霞睡熟了,馬蘭花和他,提著馬燈,靜悄悄下了后院的地窖。他們真慶幸,從前的房主,將這地窖,挖得不僅寬敞,還碹了磚,看上去就像一間密室。白天,馬蘭花和孔嬸,已經(jīng)將它收拾整理了出來:她們卸下了一扇窄門板,放在地上,做了床鋪。為防潮,給他在厚厚的棉褥子上,還鋪了一塊狗皮褥。搬來了一張小炕桌,支在床褥旁,上面放了吃飯的碗筷和一盞麻油燈。她心酸地打量著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說:
“委屈你了?!?/p>
他笑了,說,“這比戰(zhàn)壕里強(qiáng)一百倍呢?!?/p>
她知道他是在寬慰她,“就先這樣,”她說,“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p>
隱隱地,她確實覺得有個“辦法”,不清晰,或者,她還下不了決心,那就是,勸他……自首。
這個解放了的社會,平心而論,馬蘭花覺得,還真不錯。干凈、溫暖,沒有人欺負(fù)人。
可是,很快地,鎮(zhèn)反運動就來了。
谷城也開始槍斃人,南城外湖洼做了刑場。人們用軍用卡車,把那些人,拉到了湖洼里。馬蘭花也去看過一回行刑,十幾人,并排跪在雪地里,槍響的時候,她別過臉,閉上了眼睛。等她再睜眼,她看見了雪地上的血,那么猩紅,刺目,疼。她從不知道,血,也能把人的眼睛刺傷……
她看了布告,看見死了的人,有國軍的連長,比陳寶印的官職,還要小。她嚇壞了。當(dāng)晚,她發(fā)起了高燒。
孔嬸守在她身邊,守了一夜。給她刮痧、放血……清早,她的燒退了,她望著孔嬸,說:
“嬸兒,我求你一件事?!?/p>
“孩子,你說?!笨讒鸹卮稹?/p>
她從被窩里,伸出了兩只手,把孔嬸的手,緊緊握住了,她原本鮮艷的嘴唇,被一夜的高燒,燒得爆出了白花花一層皮。她望著孔嬸,說道:
“嬸兒,你要答應(yīng)我,將來,不管啥時候,萬一,萬一出了事,你一定要一口咬定,你什么也不知道!”
孔嬸愣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點頭,“我懂?!彼f。
“你答應(yīng)我!”
“我應(yīng)下了?!?/p>
“嬸兒,真到那時候,你要替我,替我們養(yǎng)大朗霞,我無人可托,我父母都不在了,只能拜托你了!”
“孩子,閨女,咱不說喪氣話??烧嬉袀€啥,你放心,朗霞,她就是我的親孫女!”孔嬸安靜地含著眼淚這樣回答。
馬蘭花就這樣開始,守住了那個黑暗的大秘密,被它折磨、傷害。也許,她曾經(jīng)有機(jī)會救贖自己,也救贖丈夫,可她錯過了,她沒有登上救贖的那列車,看著它,風(fēng)馳電掣駛過了自己的站臺。那是時代的列車,而她,做了一個舊時代的守墓人。
引娣后來一遍又一遍地追問吳錦梅,她說:
“你告訴我,不讓我和別人說白毛鬼的事,是不是你那時候就知道,那是朗霞的爸爸?”
吳錦梅回答,“不知道?!?/p>
“你不讓我說,可你自己為什么要說?”引娣直直地望著姐姐的眼睛。
“你不懂?!眳清\梅回答。
“對,”引娣說道,“我就是不懂?!?/p>
“我是共青團(tuán)員,我不能包庇反革命。我不讓你對別人說,是我一時糊涂,喪失了覺悟,行了吧?”吳錦梅望著妹妹的臉,嘆口氣,“我知道,朗霞是你最好的朋友——”
“別跟我提朗霞!”引娣沖著吳錦梅大叫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她憤憤地瞪了姐姐一眼,跑走了。
跑出了家門,引娣才知道,現(xiàn)在,沒有什么地方,是她可去的了。
這么多年,引娣習(xí)慣了,一出家門,就往朗霞家鉆。算來,她長了十一歲,在朗霞家在馬蘭花嬸嬸家的時間,甚至,比在自己家還要長,還要久。那簡直就是她的另一個家……可是現(xiàn)在,那個家,她再也不能去了。
對面,黑色的街門,關(guān)閉著,里面無聲無息,如同墳?zāi)?。好多天了,她沒有看見過朗霞,朗霞不出門,也沒有見她再去上學(xué)。她好像,從谷城消失了一樣。她呆呆地望著那寂靜無聲的街門,突然一陣委屈和憤怒:原來,那個反革命,天天和她們在一起??!可是自己一點都不知道,還當(dāng)他是個鬼……
她沖過去,抬起腳,噔噔噔,踢那個街門,一邊踢一邊喊,“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吳錦梅從她家院里跑出來,抱住了她,吳錦梅說:
“引娣,你別發(fā)瘋!”
引娣不踢了,她住了腳,抬起臉,吳錦梅驚愕地看見,她的妹妹,淚流滿面。妹妹淚流滿面地看著她,說道:
“這下,你高興了吧?”
其實,那天,引娣和朗霞在后院撞上陳寶印之后,馬蘭花就知道,事情,就快走到頭了。
第二天,半夜,她悄悄下到了地窖??吹剿?,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默默摟住了他。這些年,隨著朗霞的長大,再加上時局和必需的警覺,他們倆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只是在每天的晚上,用一只拴了繩子的竹筐,把他的茶飯,送下地窖。再用一只水桶,將他的便盆,提上來,倒掉,刷洗干凈,再放下去。他們在黑暗中,沉默無聲地完成著一套生活的程序,無比默契。
他們依偎著坐在他的“床鋪”上,一盞煤油燈,幽幽地,將他倆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墻上,有一種驚心動魄的變形和黑。身下,那床狗皮褥子,如今,早已磨掉了毛,磨薄了,有了破洞。馬蘭花用手輕輕地?fù)崦侨熳?,說道:
“寶印,八年了吧?”
陳寶印回答,“是,兩千九百二十多天了?!?/p>
一句話,使馬蘭花幾乎垂淚。她抬眼望著他,那個從前英氣勃勃的男人,她含著眼淚對他笑笑,說:
“我?guī)Я思糇觼?,我給你鉸鉸頭發(fā)。”
他說,“好?!?/p>
她用手巾,圍住了他的脖領(lǐng),她開始給他剪頭發(fā)。咔嚓、咔嚓,咔嚓,一縷一縷長長的白發(fā),落下來,落在地上,漸漸地,地上,就積起了一層霜雪。那層霜雪,讓馬蘭花心如刀割。她剪不下去了,從身后,抱住了他,把他白發(fā)蒼蒼的頭,摟在了自己的胸前,像摟一個孩子。
“你真傻啊,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回來呀!”她哭了。
陳寶印閉上了眼睛,感受著那團(tuán)熱烘烘馨香的血肉,親人的血肉,這是那個世界的味道,那個有天空、有大地、有日月星辰、有白晝、有光明的世界。許久,他輕輕說道,
“別這么說,蘭花,能在你身邊,多活這么多日子,值了!”
“這不見天日的日子,不值啊!”
陳寶印微笑了,“你沒聽人說過那句話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
他玩笑地,說出了那個“死”字。那個字,讓馬蘭花心里一哆嗦。
“還有,不管怎么說,我也算是‘看著我的孩子長大了……”他又笑笑,“昨天,我看見她了,那個個子高些、提燈的閨女,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她……她,嚇壞了吧?”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了。
從下到這地窖那一天,八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朗霞??墒牵穆曇?,他是爛熟于心的。從奶聲奶氣的小閨女的牙牙學(xué)語,說,“榆錢兒,七(吃)榆錢兒——”到后來日益的流利、清脆,明亮,那聲音,就像照在他身上的陽光,就像鳥語花香,就像流云和溪水。那是命運對這個不見天日的男人最大的恩賜,那是——神光。
他記得,第一次,在窖里,突然聽見了她的聲音,她說的就是那句,“奶奶,榆錢兒,七(吃)榆錢兒——”他像被炸藥炸中一樣,有一種四散紛飛的感覺。他甚至感到了鼓膜的巨痛,他的耳朵,一下子,承受不了這樣的幸?!饶锹曇艚K于、終于消失之后,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號啕大哭。
從此,在那些個難挨的白晝,他等待著奇跡,等待著,偶爾的,那個聲音的降臨,等待著陽光照進(jìn)沒有光明的深深的地窖。顯然,她是不常深入地走進(jìn)這個后院的,所以,每一次,才都更像是一個節(jié)日。他記得,那差不多是一年多之前,他甚至聽到了她唱歌,她一個人,不知因為什么,來到了后院,一遍一遍地,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這么幾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里。
我問燕子你為啥來?
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這是一支他從沒聽過的歌,也是他這一輩子聽過的最好聽的歌。她細(xì)細(xì)的清亮的童聲,就像又清又溫暖的溪水一樣,沒住了他的腳、他的腿、他的身子,小魚在他的腿間,游來游去,身旁,是紅花綠草的河岸……他想,天堂,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其實,他知道,陳寶印知道,馬蘭花說的,是對的。當(dāng)初,他要是不回古城,要是乘上了那只渡海的航船,他也就不會這樣拖累他的親人們??墒?,晚了,回不去了,他永遠(yuǎn)登不上那條船了。
這一夜,馬蘭花為他剪了頭發(fā),剪了胡須,沒有剃刀,所以,她盡量修剪出形狀。他看上去,清爽了許多,精神了許多。馬蘭花盯著他看、看,看了許久,說道:
“還是個好看的男人?!?/p>
淚水奪眶而出。
那一夜,她留下來了。他們擠在那張地鋪上,緊緊相擁。她如同波濤一樣吞噬著他,激蕩著他……他熱淚橫流地說,“值了!”他又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 ?/p>
他知道,他和她都知道,那是最后的、最后的生死纏繞。
天亮前,蘭花走了,臨走,留下了一樣?xùn)|西,她說:
“哥,我完璧歸趙?!?/p>
是那只小藥瓶。里面,裝的是——毒藥。
她背對著他,說,“寶印,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補(bǔ)報吧!”
她走了。天要亮了。油燈的光焰,一閃一閃,在這個地心里,是永遠(yuǎn)沒有白天的。他沉思地,久久地,望著那個小瓶,心里一片雪地般的寧靜。解脫,現(xiàn)在,變得是這么容易的事,可是,后面的事,怎么辦呢?馬蘭花一個女人,將如何隱藏他的尸首?家里藏著一具尸體,一旦敗露,那會有怎樣的后果?
陳寶印,你別無選擇。他想。
當(dāng)?shù)亟验T被公安人員打開的時候,那些手電筒雪亮的光柱,天羅地網(wǎng)一樣罩住他的時候,陳寶印想,現(xiàn)在,我可以死在陽光下了。
槍斃陳寶印那天,谷城自然是傾城出動。那已經(jīng)是夏天的時候,城外的田野,小麥已經(jīng)開始秀穗。到處矗立起了那種煉鐵煉鋼的土高爐,冒著濃郁的黑煙。先是開了公審大會,然后,游街示眾,最后,自然是拉到了城外湖洼。
而馬蘭花,則因為包庇、窩藏反革命,被判處五年徒刑。
那一天,西街北磚道巷,朗霞家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就像一座墳?zāi)埂?/p>
那天,破天荒地,最喜歡看各種熱鬧的引娣,沒有跟她的同學(xué)們一起,去湖洼看行刑。她一個人,在自己家小院的石桌上,玩抓羊拐。一個人不停地抓,不停地抓。
吳錦梅也沒有出門。她坐在炕上,透過玻璃窗,看著院子里那個沉默的妹妹。她想起了那個冬夜,酒棗的紅、瓷盤的白,如同靜物一般的畫面,那么鮮明,沒有絲毫污濁。還有那些樸素卻悠長的食物香氣,讓人踏實和溫暖?;夭蝗チ?,她想。這樣溫暖而單純的冬夜,永遠(yuǎn)回不去了。
炕上,一只箱子里,最底層,壓著那件天藍(lán)色開白丁香的衣衫。一切,都是從它開始的。一切。
不久,奶奶帶著朗霞,回奶奶的老家去了。
奶奶的老家,在這個省份的北部,那里是山區(qū),寒冷、干旱,出產(chǎn)莜麥和山藥蛋。出門,一抬頭,可以看見殘破的烽火臺,還有,古長城的殘跡。
出事后,朗霞大病一場。病后,她對奶奶說,“奶奶,你帶我走吧。”
奶奶說,“寶,咱走?!?/p>
奶奶又說,“城外,那條大河,朝北,走到頭,就是奶奶的老家?!?/p>
朗霞說,“好。咱們走到頭。”
奶奶用最快的時間,處理了善后的事宜。房子,已經(jīng)是公家的了,家具,帶不走,賣了。這一天,一大早,祖孫倆,奶奶挎著大包袱,朗霞挎著小包袱,出了家門,去長途汽車站。這是出事后,朗霞第一次走出那個院子。奶奶回身習(xí)慣地掩緊了院門,上了鎖。聽到“咔嗒”一聲響,朗霞在心里淡漠地說了一聲,永別了。
出了小巷,來到西街上,一別臉,就看見了鼓樓,那么巍峨、高大,那么冷漠、無情。朗霞不動聲色看了它一眼,扭過了頭——她慶幸離開的時候可以不必穿過它的身下?,F(xiàn)在,鼓樓在她的身后了,一步比一步遠(yuǎn)了。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嗒嗒嗒地,從背后追上來,一只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回頭,看見了引娣。
引娣望著她,眼睛紅紅的,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沉默地拉過她一只手,把自己手里的東西,放到了朗霞的手上。
是那幾只羊拐。
潔白、溫潤如玉,有一面,涂染成了紅色,血的顏色。那是引娣不離身的唯一的寶貝。
然后,就跑走了。
朗霞握著那幾只羊拐,朝前走,一下也不回頭。她不敢回頭,她怕鼓樓看見她突然涌上來的滿眼淚水,她怕西街看見她的淚水。
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在長途汽車站,等著她們。
是趙大夫。
趙大夫說,“大嬸兒,你給我留個地址,我也好和你們聯(lián)系?!?/p>
奶奶說,“不必了,趙大夫,不給你添麻煩了。”
趙大夫說,“大嬸兒,這都是為了孩子?!?/p>
他拿著筆和紙,固執(zhí)地要求著。奶奶哭了。她抹了一把眼淚,說出了那地名、村名。奶奶說:
“有你這句話,我代蘭花謝謝你。”
朗霞默默地站在一邊,就好像沒看見發(fā)生的這一切。
趙大夫拿過了奶奶手里的大包袱,又去拿朗霞的小包袱,朗霞躲開了。奶奶對趙大夫輕輕搖搖頭。出事以后,朗霞就是這樣,對一切人,關(guān)上了她的心。她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說,不哭,不鬧。就連生病,也生得那么安靜。她安靜得讓人害怕,仿佛,那安靜,是另一個世界的安靜,是極地的雪原,凜冽、寒冷、死寂。
這個萍水相逢的男人,把這一老一小,送上了北行的長途汽車。他給了奶奶一包吃的東西,他說:
“大嬸兒,保重——”
他向她們招手,車開了很遠(yuǎn)之后,他仍然那樣站著。只是,朗霞根本就沒有回頭。
后來,車行到半路上,到打尖的時候,奶奶給朗霞找東西吃,打開了他送的那包吃食,“啊”地叫了一聲,原來,里面還塞了五十元錢。對她們而言,那無疑是一筆雪中送炭的巨款。奶奶落淚了。
朗霞對奶奶說,“奶奶,別哭,不值得?!?/p>
她這么說著,一邊打開車窗,把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羊拐,溫潤如玉的、朋友的寶貝,從車窗里,一把扔了出去,扔在了身后。
“我恨谷城,”她說,“我恨——我媽!”
那時,她不知道,她的媽媽,馬蘭花,已經(jīng)生病了。她沒能熬過五年的刑期,在饑荒的六十年代初,病死在了獄中。
新世紀(jì),谷城外,開辟出了一片公墓。和所有新式的墓園一樣,這依山坡而建叫作“永安”的墓園里,乍一看,就像是密密的一片碑林。這一天,墓園里來了兩個外鄉(xiāng)人,兩個女人,母女倆,母親六十開外,女兒,則看不出年齡,很時尚且貌美如花。
她們來祭典一個亡者。
那亡者姓趙,墓碑上刻著他的名字:趙彼得。
她們帶來了鮮花、水果、酒以及紙錢。母親親自奠酒,她將斟滿的酒杯舉起來,說道:
“趙叔叔,給您敬酒了!”
然后,恭恭敬敬地,將那杯酒,灑在了墓碑前。
“趙叔叔,您不認(rèn)識我了吧?我是——朗霞,您看,時間過得多快,一眨眼,我也是六十歲的人了!您活著的時候,我沒有跟您說過一個‘謝字,沒有親筆給您寫過一封信——您寄來錢,回信,都是奶奶求人代寫!……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比我更無情更絕情的人了吧?可是,我這么無情,您一點也不計較,還是照樣年年寄錢來!叔叔,我嘴里不說,其實,我心里一直在問,這世上,怎么還會有您這樣的人?這個讓我害怕、讓我恨的人世,怎么還會有您這樣的人?您和我們,非親非故啊!叔叔,不瞞您說,要不是您,我不知道今天的朗霞會是什么樣。每次,在我最痛苦在我熬不下去的時候,在我想做壞事想做惡事想做狠毒的事想墮落的時候,我就想,給我一個理由,讓我不作惡!叔叔,您,就是那個理由,我總是不由自主想起您,我想,這個世界,不是還有一個趙叔叔嗎?一個有趙叔叔的世界,就沒有壞到底……”
她眼睛里,閃爍出了淚光,可是她的聲音,仍舊安靜、沉靜,她沉靜地說出了這一番話,顯然,是她身邊的親人,她的女兒,從沒有聽到過的。女兒驚訝地望望她,又望望墓碑。只見她從手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是一個小小的、破舊的小本子,幾十年前,孩子們常用的那種筆記本:
“奶奶活著的時候,您寄來的每一筆錢,她都要清清楚楚記在這個小本子上,她老人家臨終前,把它交到了我手里,對我說,‘孩子,這是一個賬本,這賬本上,記的不是錢,是咱娘兒倆,欠人家的恩義!將來,有一天,你要替奶奶,去當(dāng)面謝謝人家的這份恩德!……可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沒有來,因為,當(dāng)著您的面,我說不出那個‘謝字,那個字,太輕,太輕,太輕了!……但現(xiàn)在,我的女兒,就要遠(yuǎn)嫁到法國去了,她臨行前,我想,我得帶她來,向您辭個行,把這個賬本,交到她手里,告訴她這個賬本的故事,告訴她,她的媽媽,這一生,欠您的恩義……”她說不下去了,慢慢地,跪下,抱住了墓碑。
銘恩,戴銘恩,她的女兒,在突然之間,明白了自己名字的來歷。明白了自己的——前史。
太陽真好,是北方難得的晴朗的春日,風(fēng)和日麗。墓園很寧靜,四周一片鳥鳴。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里那里,一樹一樹的桃花,一樹一樹的泡桐花,一樹一樹的丁香,還有,不知名字的那些山野的花朵,綻放著,北方春天的艷情,似乎,總是這樣的嘹亮和直抒胸臆。也因此,它的秘密,才可能埋藏得更深、更隱秘。
比起相鄰的那座舉世聞名的古城,谷城顯然要沉寂許多,大概也是這個緣故,它才有可能,保留下來一些從前真實生活的痕跡。
比如,西街。比如,鼓樓。
西街上,舊式的樓檐下,沒有像那些旅游景點一樣,懸掛起一盞盞大紅燈籠,弄成電視劇布景的模樣。仔細(xì)看,樓檐下,這一家或是那一家,還有一兩盞從前的走馬燈,掛在那里,破得不像樣,可是,有滄桑的好看。
還比如,舊宅。
朗霞驚訝地發(fā)現(xiàn),盡管,那座小院,破舊得不成樣子,簡直如同廢墟,盡管,它看上去變得十分狹小、擁擠,盡管,廁所的后墻早已坍塌了一堵,可是,可是,迎面那門框的條石上,那三個鑿刻的字,那三個屢屢闖入她夢中的字,經(jīng)過了五十年的風(fēng)吹雨打,竟然還在,她一看到那三個字,眼睛就潮濕了。
“活潑地”啊。
“是朗霞吧?”突然,身后傳來了這樣一個聲音。
她扭過頭,看見了一個老女人,高高的,瘦瘦的,小臉盤,皺紋很深,燙著碎碎的一頭小卷兒,正瞇著眼打量她。
朗霞脫口叫出了那個名字,她說,“引娣。”
“啊呀!”引娣叫起來,“真是你呀,朗霞,我從鼓樓那里,就跟上你啦!我心想,會是朗霞嗎?可別叫錯人呀——”
她們倆,昔日的小伙伴,五十年前的小伙伴,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笑著,時光的大河,在她們身邊,汩汩地流,她們都聽到了那驚心的聲響。
“你過得好嗎?朗霞,”引娣含著眼淚問。
“很好,”朗霞回答,“你呢?引娣,你過得好嗎?”
引娣笑了,她沒有回答朗霞的問話,卻說:
“朗霞,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就知道?!?/p>
“你怎么知道?”朗霞也笑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啊?!?/p>
“你這不是回來了嗎?”引娣說,“前幾天,我看見嬸兒啦,嬸兒回來了,就站在那兒,站在那棵榆樹下,說,‘你看,結(jié)榆錢了,滿樹都是榆錢兒,朗霞最喜歡吃榆錢蒸的布爛子了!我一看,真是!那棵樹,死了好多年了,可今年,呀,又活了!你看,這滿樹的榆錢兒,結(jié)得多好!今晚上,我給你做榆錢兒布爛子吃。”
“你說誰?”朗霞問,“誰回來了?”
“嬸兒啊,”引娣回答,“馬蘭花大嬸兒??!她有時候會回來看看?!?/p>
正午的大太陽,朗照著,唰的一下,朗霞感到全身如同有一股電流通過。那棵老榆樹,她的故交,原來,是它在召喚著她,它用滿樹繁密的榆錢兒、用它死而復(fù)生的深情厚意,召喚著她。也許,不是它,是——母親。她看見樹下的母親了,站在那里,年輕,美麗,像榆錢兒般清香,望著她,憂傷地微笑。
她拉過了身后的女兒,說道,“媽媽,這是您外孫女?!?/p>
然后,她哭了。
作者簡介:
蔣韻,女,1954年3月生于太原,籍貫河南開封。1981年畢業(yè)于太原師范專科學(xué)校中文系。1979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迄今已出版小說、散文隨筆等近300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隱秘盛開》《櫟樹的囚徒》《紅殤》《閃爍在你的枝頭》《我的內(nèi)陸》,以及小說集《現(xiàn)場逃逸》《失傳的游戲》《完美的旅行》和散文隨筆集《春天看羅丹》《悠長的邂逅》等。曾獲《上海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中國作家》大紅鷹優(yōu)秀作品獎等一些文學(xué)獎項。蔣韻在我刊發(fā)表的《心愛的樹》曾獲新世紀(jì)第三屆《北京文學(xué)》獎和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亦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法等文字在海外出版?,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省作協(xié)主席團(tuán)委員、太原市文聯(lián)副主席、一級作家。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