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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失的綠洲

      2013-04-29 00:44:03王昕朋
      北京文學 2013年8期
      關鍵詞:國光場長瞎子

      驚喜異常的潘廣播拼命地蹬著自行車,50多里路一個半小時就趕到了。他把自行車在車棚里停好,才覺得兩腿發(fā)抖,雙腳發(fā)麻,渾身像散了架。他歪歪扭扭地回到辦公室,臉沒洗,茶沒喝,鋪開稿紙就動筆,一篇2000多字的通訊一氣呵成,最后加上標題。這是他寫稿的習慣,先寫內容再寫標題,他把這篇文章的標題定為《黃河故道上的那一片綠洲》。興之所至,情之所至,畫龍點睛。潘廣播對文章很滿意,對自己很滿意,宣傳部第一寫手當之無愧。

      文章的開頭寫得有聲有色,引人入勝:被稱為“大沙漠”的黃河故道,沉寂了100多年,在這片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今天卻生長出了奇跡——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洲。

      文章中有不少精彩的句子,如:1000多株挺胸昂頭的鉆天楊,雖然年輕稚嫩,但蓬蓬勃勃,充滿了力量,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像儀仗隊排列在大道兩側;再如:20000多株蘋果樹已經開始發(fā)芽,笑得像陽光般燦爛,20多種不同姓名的樹苗爭先恐后地落戶在同一片土地上,預示著這片土地的希望……在寫到文章的主人公、林業(yè)技術員汪光明育苗時有一個情節(jié)非常生動:他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那棵因缺水渴死了的果樹苗,就像撫摸著病重的孩子,心疼的淚水奪眶而出……

      寫完這篇報道,他的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他被自己的文章感動了。沒錯,潘廣播深信,好的文章一定是融入了作者真摯的感情。離開辦公室后,肚子亢奮地叫喚起來,這一頓他吃掉了四個大饃,用掉了八兩飯票。

      潘廣播是在幾天前下鄉(xiāng)調研,路過黃河故道邊上的邵樓村時,偶然發(fā)現這一奇跡的。

      作為土生土長的當地人,潘廣播從小就知道黃河故道,確切地說是深受其害。之所以稱故道,就是黃河過去流經的河道。他聽老人和老師講過,百年前的黃河是從他家鄉(xiāng)流過的,到了清代咸豐年間不知哪根神經出了問題,一個鯉魚打挺,從河南改了道。舊河道干涸后,沙土漸漸淤積成了沙荒地帶,綿延數百里,寬約幾十里,高出地面十來米。他家住在黃河故道旁邊的村子里,一到春秋風季,天天風起沙飛,吹得人睜不開眼,打到臉上又麻又疼。他爹媽下地干活前,都會拉一張席子把曬在院里的糧食蓋上。就這樣,吃飯的時候還會經常吃進沙粒。至于地里的莊稼被飛沙掩埋,減產或者顆粒無收的情況,隔三五年就會出現一次。所以,故道兩旁的村民們沒斷了吃救濟糧。

      他上小學的時候,同學劉小頭家的羊丟了一只,叫上他幫著去找,找著找著到了黃河故道上。正遇上刮大風,風卷著沙粒漫天飛舞,一時天昏地暗。他和劉小頭近在咫尺,卻看不清對面的身影。他趕緊趴在地上,把腦袋夾在襠里。劉小頭嚇得號啕大哭,哭著哭著突然笑了,笑得嘎嘎的,把潘廣播嚇得不輕。原來一只慌不擇路的兔子鉆進了劉小頭的褲腳里,被劉小頭一把掐住。好不容易風頭過去了,潘廣播和劉小頭從嘴里、鼻孔里、耳朵眼里、肚臍眼里往外摳沙子,可是喉嚨里的沙子摳不了,一摳就嘔。摳完了沙子,眼前卻找不到返回的路,兩個孩子急得號啕大哭。幸虧他們的爹帶著人找來。劉小頭因為意外地逮了一只兔子,家里人可以飽餐一頓,沒有挨打。潘廣播沒有兔子就沒這么幸運了,他爹又氣又急,把他摁在地上用鞋底打了足足二十下。他爹一邊打一邊罵:不打你不長記性,等沙老虎把你活吞了你哭爹也沒用!

      劉小頭雖然頭小,但人很義氣,潘廣播挨打的當天晚上,吃了他一條兔子腿,當然是肉比較少的前腿。后來劉小頭還用兔子皮給潘廣播做了一副護耳,這副護耳潘廣播一直戴了十幾年。和那副護耳一起陪伴了潘廣播十幾年的還有他爹的那二十鞋底,他爹的鞋底把“沙老虎”深深地砸進了他的心里。從那以后,他再沒去過黃河故道。這次,如果不是部辦公室通知他到故道北邊一個鄉(xiāng)去接部里另一位同事,他不會再往“沙老虎”口里走,當然也就不會發(fā)現那片綠洲。

      他所在的縣委宣傳部有十幾個人,只有三輛公用自行車。他騎了一輛下鄉(xiāng)調研。他的一位同事在黃河故道一河之隔的邵樓鄉(xiāng)蹲點,要回去開會,部辦公室讓他拐個彎把同事接回來。他預備下了口罩和風鏡,當然,劉小頭送他的那副護耳也裝在他的挎包里,他蹬著自行車駛進了故道。

      黃河故道比周邊的村子高出很多,就像一條懸在空中的沙龍。他上了黃河故道走了大約三四里地,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綠色。怎么會出現這種幻覺呢?他揉了揉眼睛又仔細看了看,的確是一片綠色,那片綠色在漫漫沙荒中,仿佛茫茫大海中的一艘船,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因為有了那片綠色,沙荒突然有了生命,而且鮮艷生動,生機盎然。他不由自主地下了車,連車架也忘了撐起來,興奮地向那片綠色撲過去。當時的他的確很沖動,很興奮,很忘乎所以。當他的手觸摸到一棵棵果樹苗時,竟然不能自制地像個遇了喜事的孩子一樣一蹦三尺高,歡呼雀躍仰天高呼:奇跡,人間奇跡。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

      這是一個從小深受過飛沙禍害的農家子弟發(fā)自內心的聲音。

      接下來,他認識了汪光明——黃河故道園林場的年輕技術員。他當時因為要去接送同事,沒時間與汪光明多談。不過,與汪光明分手后他的心一直沒有平靜下來,接上那個同事后,一路上他都在反反復復說著在黃河故道上的見聞,同事奇怪,干凈利落脆的潘廣播怎么變得絮絮叨叨了?回到部里,他當即向部長報告了他的發(fā)現。他說,我現在就回到那里去采訪,我要把這一人間奇跡盡快向世人宣布。部長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打開抽屜取出幾張飯票,對他說,去食堂多買幾個饅頭帶上!他臨出門時,部長又叫他回去,親自給自己外出開會和下鄉(xiāng)時經常背著的舊軍用水壺灌滿開水,又親自給他背在身上,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潘廣播當天晚上到了黃河故道園林場,住進了汪光明的窩棚里。汪光明聽說他是縣委宣傳部搞通訊報道的,開始直搖頭,無論他勸說也好,誘導也罷,就是不愿掏他需要的“先進事跡”,急了,就一句話,我是國家培養(yǎng)的,不能讓國家的錢白扔了!沒有新中國,我這窮孩子咋上得起大學?

      那一夜,潘廣播急得真要發(fā)瘋。

      第二天,潘廣播繞開汪光明,先找園林場的解場長聊。解場長是一位南下干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膠東半島打過幾年游擊,解放戰(zhàn)爭時期當過地方武裝的中隊長、區(qū)長。他向潘廣播介紹,園林場是徐州解放后的第二年創(chuàng)建的,十幾個人倒騰了一年,平了幾十座沙丘,樹苗也栽了,可風沙一來,掩埋的掩埋,連根拔的連根拔,一棵也沒成活。被平的沙丘又隆了起來……縣里一位領導發(fā)了話,那茅草都不長的屌地方能種樹?別朝沙坑里扔錢了,撤!說到這里,解場長揮了下右手,咧了咧嘴,那位領導也沒錯,新中國那時百、百……

      百廢待興!潘廣播替他著急,主動接上說。

      解場長揮了下右手,瞪了他一眼,打那起就一臉不是一臉。潘廣播以為是勾起了他不愉快的回憶,小心地賠著笑,解場長這才往下說。但是,黑麻子不同意,說再讓他們試試。解場長說的黑麻子是時任縣委書記的綽號,是部隊轉業(yè)干部,一張黑臉,臉上有幾顆麻子,黑壯的身子,卻鑲著一顆十分奪目的金牙。解場長說,黑麻子把我找了去,問我:你狗日的說故道種樹的事你干成干不成?我就回答一個字,成!黑麻子拍著我的肩膀說,老伙計,我信你。他告訴我,縣里分來一位學林的大學生,是新中國自己培養(yǎng)的第一批大學生。老解,這個人歸你了。

      是汪光明吧?

      解場長點點頭,說,汪光明這小子不哼不響,不吵不嚷,一天到晚不是泡在荒灘地上,就是蹲在實驗室里,到春天的時候,他就給我立了軍令狀……

      軍令狀?潘廣播很感興趣。

      解場長說,你也不懂了吧?軍令狀是軍事上的用詞,就是,就是,就是向我表決心,讓我給他五百斤草種兩千棵樹苗。他伸出右手,先是搖了下巴掌,又伸了兩根指頭。潘廣播這時才發(fā)現解場長左邊的袖子空蕩蕩的。他突然想起宣傳部長對他講過,有一位南下干部,在戰(zhàn)爭年代受了傷,當時缺醫(yī)少藥,也沒有手術器械,可是不及時治療會危及生命。受傷的戰(zhàn)士讓戰(zhàn)友用鋸子硬是把受傷的左胳膊鋸了下來……他對眼前這位中年男人肅然起敬。

      解場長說,結果呢,草倒是滿地爬了,樹只活了幾棵。小汪哭哭啼啼地要求我處分他,說是給國家造成了損失。我氣得踢了他一腳,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頓。

      潘廣播有點緊張,說,這,這也不能全怪他吧!

      解場長說,對嘛!我對他說,成活一棵老子都獎你,別說成活幾棵了。哪個屌孩子敢說你一個不字,老子砍了他。

      潘廣播舒了一口氣,向解場長豎起大拇指,場長你說得對做得對。成活一棵,說明他也是成功的,畢竟在黃河故道沙荒地上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

      解場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對嘛!接著右手在空中來回揮了幾下,你看看,現在這十里白楊大道、千畝蘋果園、百畝苗圃不都火蹦火蹦的,誰來看了都掉眼淚。潘廣播明白他說的掉眼淚是指激動的眼淚,高興的眼淚。他不也是一樣嗎?他問:那咋沒宣傳宣傳,讓全縣人民高興高興?解場長搖頭,整那玩意兒有用嗎?再說,樹上還沒掛果,說出去人家信嗎?

      解場長又說,再過幾年果樹掛果,這里就是花果灘,孫猴子說不定也會給老子打報告要求來這兒落戶!說完,開心地哈哈大笑。后來,潘廣播寫文章時,對解場長的笑作了一番有聲有色的描述,稱之為創(chuàng)業(yè)者自豪的笑,戰(zhàn)士勝利的笑……

      接下來的兩天里,潘廣播又分別找了十幾個人了解情況,有比汪光明早來和晚來的技術員,有跟著解場長從部隊復員的職工,有附近村招來的農民工人。談到創(chuàng)業(yè)的艱苦,他們無一不感慨萬端;談到成功的喜悅,他們又無一不充滿自豪;而談到未來,他們也無一不信心百倍……潘廣播跟著他們流淚、激動、興奮。解放戰(zhàn)爭時期曾經跟解場長當過通信員的周大龍,為了掩護解場長受了傷,瞎了一只眼睛,后來隨解場長轉業(yè)到了園林場任場辦主任。職工稱他周瞎子。周瞎子喜歡喝酒,在和潘廣播談到興奮時,就要和潘廣播用大黑碗喝酒。潘廣播不喝他就罵,你狗日的別在俺面前擺臭文人的架子。你不喝下這碗酒就滾蛋。潘廣播也不急不惱,相反喜歡周瞎子的個性。周瞎子給他提供了一個細節(jié)。周瞎子說,也不知小汪那小子咋想的,放著省會大城市的福不享,讓那么個如花似玉的新媳婦獨守空房,偏偏要留在這熊地方。我是沒他那兩把刷子,只能呆這里,他,哎……

      汪技術員結過婚了?潘廣播驚訝地問。

      周瞎子借著幾分酒意,大大咧咧地說,是他大學同學,個又高,臉又白,眼睛跟驢屎蛋子那么大,就是,就是瘦了點,像根曬干的高粱稈,一陣風都能吹到天上。不過,我握她手時,手上倒有點肥肉。

      汪技術員的愛人來過?潘廣播又問。

      周瞎子一拍大腿,我第一次罵他就是為他媳婦的事。她媳婦來那天,他正在邵家窩棚那邊伺候果樹苗。我讓人去叫他,第一次他說走不開,讓她歇會兒等著。一等就是大半天,再讓人叫他,他說什么關鍵時候離不開,讓他媳婦吃了飯先歇著。那時候這場子里就幾個窩棚子,全住著像我這樣單身的老爺們兒,他媳婦朝哪住,反正不能住我被窩里。我急了,讓去兩個人。我說你們綁也把狗日的給我綁來!這不,到了下半夜他才回來。當天晚上,我和解區(qū)長、其他幾個技術員擠在一個窩棚里,讓他兩口子住一個窩棚。夜里,聽著他那邊支窩棚的架子吱吱溜溜響,還有女人的叫,跟貓叫似的。我想起來去看。解區(qū)長蹬了我一腿,你狗日的……嘿嘿,嘿嘿。

      潘廣播跟著笑了笑,接著問,汪技術員的媳婦走了嗎?

      周瞎子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額頭,說,人家不走還留這兒?又說,那個小汪真他娘的不像話,第二天就趕著媳婦走。我后來聽說,他媳婦一大早就找解區(qū)長,讓解區(qū)長放他回省城。他媳婦在省城給他找好了接收單位,調令都拿來了。汪光明這小子死活不走,反倒攆著他媳婦趕緊回省城。他媳婦走時撂下一句話,汪光明你要是不回省城,咱倆就離婚!

      真和他離了?潘廣播著急地瞪大了眼睛。

      咋能呢?汪光明這小子要是在部隊定是個神槍手,一槍擊中目標——他媳婦回去就懷孕了,去年生了個閨女。周瞎子說,我聽老人說,男人日弄得猛,就會生男孩??梢娦⊥魝€狗日的那天沒使勁,所以他媳婦懷了女孩。

      潘廣播撲哧笑出了聲,周主任,你這話不科學。

      汪光明一直沒接受潘廣播的采訪。雖然,潘廣播感覺素材已經足夠,但還是想從汪光明那里得到更多的材料。他耐心地等了三天,到第三天晚上機會終于來了。

      那時,從縣城到黃河故道的路不好走,一遇風沙路還會被掩埋。給園林場運送糧油蔬菜的車子,在半路上因風沙擋路過不來,場里的職工連續(xù)兩頓沒吃上飯。潘廣播包里還有一個饅頭,他對汪光明說,你給我說說怎么找到在荒灘上栽樹的辦法,我給你一半饅頭。汪光明眼睛盯著潘廣播手上的饅頭,就給他講了如何發(fā)現荒灘上有一塊巴根草,受到啟發(fā);如何規(guī)劃先種草固沙,栽防風林擋沙;如何到北方果園調查研究,引進適應黃河故道沙灘種植的果樹……汪光明吃了半塊饅頭,嘴唇還上下蠕動,不停地打嗝。潘廣播逗他說,你要是把你和你媳婦在這兒見面,發(fā)生過什么事情比如她如何勸你回省城,你如何反過來勸她調這兒來,兩人發(fā)生了什么樣的矛盾沖突告訴我,我就把這半塊饅頭也讓給你吃。

      汪光明這回被他逗笑了,罵他無聊,趁他不備,奪下他手中那半塊饅頭,全都塞到嘴里,嘴被撐得要撕裂,一臉痛苦狀。潘廣播嚇得趕忙端來一碗水讓他喝,擺著手說,咱不講了,不講了。你慢慢吃,慢慢吃。你要是撐死了,解場長肯定把我活埋了!

      嘴上這樣說,等汪光明吃完饅頭,他還是又問了一句:聽說你從地里回來一頭鉆進窩棚里,第二天早上你媳婦嚇了一跳,身邊怎么躺了個又臟又老的半老頭子?有這事嗎?汪光明給了他一拳頭,瞎編,等你有媳婦就知道了,媳婦還能睡錯男人!

      感動讀者的好文章,必然要先感動作者本人。潘廣播的確被汪光明、解場長和園林場廣大職工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所感動,投入滿腔熱情寫成了那篇通訊。那篇通訊先是在縣委的內部刊物發(fā)表,接著省報全文轉載,省人民廣播電臺配樂播出,而且破天荒地一連播了一個星期。據說,是省委書記看了省報后指示省電臺那樣做的。隨后,省委常委會上作出決定,號召全省共產黨員、知識分子、廣大工人農民向汪光明和園林場的干部職工學習,掀起全省社會主義建設新高潮。

      文中的主人公汪光明一夜名揚全省,潘廣播也因這篇文章名聲大振,不僅被破格提拔為縣委宣傳部新聞通訊科副科長,成了縣直機關最年輕的副科長,而且得到了縣文工團一位姑娘的愛慕。那個姑娘在縣文工團新編現代話劇《那一片綠洲》中飾演技術員的新婚妻子,把潘廣播的文章讀了十幾遍,越讀越感動。潘廣播領到任務,到黃河故道園林場進一步深入生活,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沙灘綠洲》的那段時間里,那位文工團員正巧也在那里體驗生活,兩人相處了半個多月,確立了戀愛關系……

      潘廣播和汪光明也成了好朋友。

      桃三杏四梨五年,蘋果結果在六年。這是一句老話,或者說一句行話。黃河故道園林場蘋果結果是在1957年,潘廣播也就選在那年的秋天、蘋果熟了的時候在園林場舉行了婚禮。

      這之前,汪光明的愛人李媚也從省城調到了園林場。夫妻團聚,園林場分給他一間青磚紅瓦的平房。潘廣播聞訊,專程從縣里趕到園林場表示祝賀。那天,他第一次見到李媚。

      生過孩子的李媚微微發(fā)福,過去高粱稈似的身子得到了有效改善,豐滿而又圓潤。加上她從大城市來,穿戴和氣質以及談吐都給人脫俗的感覺。她的性格比汪光明爽快,和潘廣播一見面就咯咯咯地笑,潘科長,聽我們家老汪說你好壞喲!

      潘廣播沖她扮了個鬼臉,是嗎,我壞嗎?

      李媚說,老汪說你說,你說……咯咯咯,你真壞。

      潘廣播馬上明白了她話中所指,心想,到底是大城市的女同志,思想就是開放,要是換當地的女同志,想想他當初和汪光明開玩笑說的上錯床的話,肯定會臉紅心跳。他逗她說,你就那么信你們家老汪,不怕他上錯過床?

      李媚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們家老汪傻樣,除了我還有哪個姑娘家看上他?這句話里既有責備又包含著驕傲,洋溢著對汪光明的濃濃真情,讓潘廣播十分羨慕。

      李媚又說,潘科長我和你定個君子協定噢。你結婚的時候,得讓我們家汪林林當伴郎噢。

      潘廣播選擇到園林場舉行婚禮,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兌現和李媚的君子協定。還有一個方面的意義是,他和妻子也是在這兒認識、戀愛的,而更重要的是對園林場懷有深厚的感情。汪光明自己掏腰包,買了十只蘋果作為賀禮。這十只蘋果是他精心挑選的紅國光,他說,一是我對你們夫妻實心實意,二是祝你們夫妻生活十全十美。

      潘廣播還沒動嘴,劉小頭搶了先,一鼓作氣吃了三只蘋果,抹著嘴說,好吃,這輩子頭一次吃這種婚果喜果。

      婚禮非常簡樸。園林場的工人和潘廣播夫妻都很熟,大家坐在一起,燒了幾盆菜,喝了幾杯酒,新娘子唱了幾段地方戲《沙灘綠洲》的選段,就早早地結束了。其實,潘廣播心里很清楚,大伙把他當成知識分子,喜事上給他留著分寸呢。除此之外,潘廣播還知道,正在開展的運動,讓大家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壓抑。

      廣播,出去走走吧!汪光明喊他。

      二人上了白楊大道。兩邊的鉆天楊已經長得房子那么高了,筆直挺拔,氣宇軒昂,一眼望去就像接受檢閱的儀仗隊。微風吹來,樹葉有節(jié)奏地輕輕擺動,唰唰,唰唰,這讓潘廣播有走進幻境的感覺。默默走了一段,汪光明首先開口了。他問,這次運動什么時候到頭???

      潘廣播說,管他呢?你一個園藝師,八竿子夠不著。

      汪光明嘆了口氣,說,我個人算不了什么。我是擔心人與人的關系搞得緊張,你防我,我防你,以后還怎么工作?

      潘廣播感到驚訝,問:光明,你是說……

      周瞎子騎著自行車迎面過來,潘廣播停住了話頭,和汪光明一起站到路邊。他沖周瞎子揚了揚手,周主任好!

      周瞎子不知是故意沒聽見還是急著有事,嗯啊一聲騎了過去,而且車速一點沒有減緩。這讓潘廣播有點兒不快,這人怎么學得連一點禮貌也不講?汪光明搖搖頭,說,速度一旦上去了,再下來很難,突然剎車不是摔倒就是栽跟頭。潘廣播聽出汪光明話里有話,但沒有往下問。他已經熟悉了這位朋友的脾性,如果他不想說的話,打死也不會說出來,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黃河故道園林場規(guī)劃得相當好,沿白楊大道兩側按數字劃分成一個個果區(qū),每個果區(qū)種植的果樹品種不同,成熟也分先后,采摘的時間自然也有差別。汪光明和潘廣播走到五果區(qū)時,遇上十幾個職工正在把采摘好裝了簍子的蘋果往馬車上裝。園林場連一輛拖拉機也沒有,運輸主要靠馬車。裝車的職工看見汪光明和潘廣播,爭先恐后地打招呼。五區(qū)長拿了兩只蘋果,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遞給潘廣播和汪光明各一個。潘廣播伸手接過來,說了聲謝謝,正要往嘴里送,汪光明出其不意地給奪下來,毫不客氣地說,這蘋果是國家財產,怎么能這樣隨便,想送誰送誰?他把蘋果還給了五區(qū)長,又嚴肅地對五區(qū)長說,你只有帶著職工采摘的權利,沒有送人的權利。五區(qū)長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皮,說,潘科長是客人,我、我是想讓他品嘗咱們豐收的果實。我接受汪技術員的批評。

      潘廣播沒有怪罪汪光明,相反對他公私分明、愛護國家財產的行為由衷表示敬佩。離開五區(qū),走了一段路,他說,光明,我也得作檢討。我怎么就沒有你那樣的覺悟呢?

      汪光明并沒有就此罷休。他回到場部就向解場長反映了情況。當時,周瞎子也在場。他見解場長聽著聽著皺起了眉頭,不以為然地說,五區(qū)長是好心讓潘科長品嘗,又不是拿家里去或者自己吞了,這種雞巴毛小事還要場長過問???解場長是個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又是個急性子,拍著桌子罵道,周瞎子你給我住嘴。這咋叫小事。你拿一個送人,我拿一個吃,媽個巴子,國家不受損失?你別覺著五區(qū)長是你表弟就想袒護他,小心我連你一起擼!周瞎子這才不說話。潘廣播看見,周瞎子瞅汪光明的眼神像刀子一樣。

      解場長馬上召集各果區(qū)區(qū)長會議,讓五區(qū)區(qū)長作檢討,寫檢查。

      潘廣播回到縣里后,越想越覺得汪光明做得對,相比之下,自己的思想覺悟與汪光明差得太遠。他又寫了一篇短文表揚汪光明。在這篇短文中,他不光嚴厲地批評了自己,也批評了周瞎子和五區(qū)區(qū)長。當然,他對周瞎子和五區(qū)長都沒點名。

      他沒想到,這篇短文給汪光明留下了禍根。稿子是潘廣播寫的,但事情起于汪光明,周瞎子夠不著潘廣播,但汪光明卻是他的部下。

      一天,潘廣播剛回到辦公室,妻子李琴琴就找來了。李琴琴緊張地把他叫到門外,說,你老朋友的媳婦來找你了?潘廣播立馬明白李琴琴指的是誰,高興地說,是和老汪一起來的吧?走,咱到食堂買幾個菜,好好招待招待。

      李琴琴急眼地說,什么呀?就李媚一個人來興師問罪的。

      潘廣播一驚,什么興師問罪,向誰興師問罪?李琴琴說,園林場周瞎子幾個人合著伙整老汪,要給老汪戴右派帽子,材料都整好了。李媚說要不是你那篇批評報道讓周瞎子惱羞成怒,汪技術員能過不了關?潘廣播一聽火冒三丈,嗓門也高了,老汪是右派,這不是放屁么!他辦公室的一位同事探出頭向走廊看了一眼。李琴琴嚇得臉色蒼白,扯了下潘廣播的衣角,你號個啥?回家,回家說。

      潘廣播結婚后,縣機關房管科分給了他一間平房宿舍,在縣委大院朝西的一個山坡上,步行有十分鐘的路程。這段路是上坡,又是石頭鋪的路面,不能騎車。潘廣播走得很快。李琴琴緊一溜小跑才跟上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就不能走慢點,咱商量商量怎么打發(fā)李媚。潘廣播惱怒地說,怎么叫打發(fā)李媚?老汪的事就是咱們的事。

      李琴琴說,你急也沒有用。老汪是不是右派得組織定。潘廣播我可丑話說前邊,你不要因為和老汪是朋友就不講政治,喪失立場,跟著他往火坑里跳。

      潘廣播突然站住了,兇巴巴地瞪著李琴琴,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苦苦尋找多年今天見上的仇人。李琴琴從來沒見潘廣播用這樣的目光、這種態(tài)度對待自己,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喃喃地說,我、我不想讓你沾上右派,犯方向路線錯誤!

      潘廣播幾乎是吼叫著說,這個邊我就得沾!

      正是機關下班的高峰,路上來來往往的縣直機關的同志,大多認識潘廣播和李琴琴,見小夫妻倆劍拔弩張的樣子好生奇怪,有的低著頭從他們身后繞過去,有的匆忙打個招呼,也有人出于好心上前勸架。縣文化館女館長過去在縣文工團工作過,年紀大了才轉了行,但還是和李琴琴同一個文化系統,兩人比較熟悉。她咂著嘴說,嘖嘖嘖,小兩口為啥紅了臉?有話到家里說,別在這兒讓人看笑話。說著,就拉李琴琴的胳膊。李琴琴一用勁掙脫開了。她不想讓潘廣播回家見李媚。潘廣播心里說,你不回家,我回!邁開大步,噔噔噔地往家走。

      李琴琴氣得哭出了聲,潘廣播你要跳井我不攔你,你也別想拉上我!女館長一聽急了,追著潘廣播喊,小潘小潘你站住,千萬別想不開,好死不如賴活著!弄得潘廣播哭笑不得。

      李媚正坐在潘廣播家屋當門抹眼淚。潘廣播進屋后看了一眼杯子中滿滿的茶水,就知道李媚連一口茶水也咽不下。潘廣播連寒暄也省掉了,直截了當地問李媚汪光明的情況。

      李媚告訴潘廣播,汪光明前幾天到五區(qū)指導給果樹剪枝,發(fā)現五區(qū)的技術員沒在園區(qū),一問才知道被周瞎子叫去排查右派了。汪光明很不高興,說,這還得用排查的辦法?。坑袀€工人發(fā)牢騷,說不光排查,還分指標。一區(qū)二區(qū)先進,已經排查出了右派,我們五區(qū)現在沒排查出來,挨了周主任批!老實人說話重,汪光明生氣了,脫口而出地說了句:這不是瞎胡鬧嗎?有人把這話說給了五區(qū)區(qū)長,五區(qū)區(qū)長當晚就報告了周瞎子。周瞎子正愁著完不成上邊下達給園林場的右派指標,馬上把汪光明拉入了右派候選人行列……

      解場長呢?他了解光明。潘廣播問。

      李媚抹著眼淚說,解場長在縣委黨校學習,家里是周主任主持工作,兼反右領導小組組長。他說了就算。

      憑什么他說誰是右派誰就是右派?潘廣播火了,要是有人說他是右派,那他就得戴右派的帽子?

      正說著,李琴琴回來了。她手里拎著兩個飯盒,臉上笑逐顏開,好像和潘廣播之間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一進門就沖李媚甜甜地叫了一聲,姐。你一定餓壞了吧,我知道你是江南人,專門給你打了兩份清淡點的菜。邊說邊擺桌子凳子拿碗筷。潘廣播見她沒事了,心情也稍微好了一些,安慰李媚說,李媚你放心。你先把飯吃了,我一會兒就去找領導反映。

      李琴琴一愣,心思雖然沒有在臉上顯示出來,但聰明的李媚感覺到了,對潘廣播說,小潘你別為難。我來找你,光明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肯定不讓我給你找麻煩。我是偷偷跑出來的。潘廣播毫不猶豫地說,這有什么為難。我是黨員,有權利向組織提意見和反映情況。

      李琴琴在一旁接上話茬,說,縣里幾個大右派不都是黨員干部,還有個副縣長呢!提意見,提意見,他們還不都是因為提意見?槍打出頭鳥。

      潘廣播咬了一大口饅頭,噎得臉紅脖子粗。

      李媚沒有心情,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無論李琴琴怎么勸,她都是搖頭。潘廣播也很著急,拿著剩下的半塊饅頭,挾了根大蔥,喀嚓喀嚓地咬了幾口,邊吃邊向外走,還回頭對李媚說,李媚你在家等著我的消息。

      他出了門,聽見啪地一聲響,不看也知道是李琴琴摔筷子。

      潘廣播先找到了他的領導宣傳部長。宣傳部長是縣反右派領導小組成員,聽他講完后,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也沒有像他那樣沖動。他給分管這項工作的縣委田副書記打了個電話,介紹潘廣播去田副書記那里反映情況。田副書記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潘廣播,一邊慢騰騰地抽著煙,一邊聽潘廣播充滿激情的講述,末了才問,小潘你有什么想法啊?

      潘廣播說,請?zhí)锔睍浗o園林場打個電話,讓他們停止折騰汪光明?,F在是果樹剪枝的大忙季節(jié),他忙著呢!

      田副書記沉吟了一會兒,狠狠地摁滅煙頭,瞇著眼打量著潘廣播,說,用生產壓革命,不太合適吧?

      潘廣播急了,這算什么革命?是周瞎子報復、整人!

      田副書記又笑了笑,噢,是你說的這種情況嗎?不等潘廣播回答,又說,你寫個書面材料吧,我們研究一下。

      潘廣播喜出望外,緊緊握著田副書記的手,感動地一連說了幾遍,謝謝田副書記。

      潘廣播出門時,田副書記握著他的手,笑瞇瞇地說,小李又下鄉(xiāng)演出了嗎?我和我媳婦都喜歡聽她唱的拉魂腔。她沒告訴你吧,我媳婦已經認她干閨女。按這個輩分,你還叫我叔叔呢!

      潘廣播心里高興,親切地叫了一聲:叔。

      人逢喜事精神爽。潘廣播像一陣風似的出了門,一路上輕飄飄的,不是差點兒撞著人,就是差點兒被突出路面的石頭絆倒,回到家時已滿頭大汗。李媚一見他趕忙站起來,由于用力過猛把凳子也帶倒了。他也由于心情過于激動,把李媚緊緊抱在了懷里,說,李媚你就放心地回去吧,回去讓光明也放心地工作。

      李媚高興地說,光明交了你這么個朋友是他的福氣。說完就要告辭。潘廣播拿了個饅頭,我知道留你也留不住,你就帶路上吃吧。

      李媚走后,潘廣播回頭找李琴琴,見李琴琴拉著被子蒙著頭,身子一抽一抽地在哭。他現在氣也消了,心情也好了,反倒覺著對不住李琴琴,干咳了兩聲,笑了兩聲,拿了條濕毛巾,坐在床沿去掀被子。李琴琴手腳并用,死死地抱著被角,最后又用牙咬著。潘廣播運了運氣,加大了力量。李琴琴突然猛地一松手,他抱著被子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他沒氣沒惱,哈哈大笑著說,好拳打不過賴戲子,我今天真正領教了!

      李琴琴坐起來,生氣地說,你鬧吧,鬧吧,你孩子要是殘了傷了的可別怪我。

      潘廣播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起來,欣喜若狂地抱住李琴琴,問道: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

      李琴琴說,今天剛拿到結果,已經兩個月了。

      潘廣播手舞足蹈地從床上跳下來,然后又跳上去,雙手抱頭跪在李琴琴面前,謝謝媳婦,謝謝媳婦。我爸我媽要是聽到這消息,肯定高興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我現在就給他們寫信。

      李琴琴一把拉住他,問,汪光明的事怎么樣了?

      潘廣播把見到宣傳部長和田副書記的經過簡單給她講了一遍,大大咧咧地說,沒事啦,沒事啦!

      李琴琴不以為然地說,沒你說得那么簡單。萬一田副書記也幫不上忙呢?潘廣播說,那我就找縣委書記。反正不能讓周瞎子把右派帽子給光明戴上。李琴琴說,你就不怕把自己陷進去?為了汪光明,你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潘廣播親了媳婦一口,說,我老婆孩子都要,朋友也要,真理更要。

      潘廣播萬萬沒有想到,汪光明還是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

      那天,縣里召開反右運動勝利的慶祝大會,潘廣播因為要搞新聞報道,所以座位被安排在前邊的第三排。田副書記在會上宣讀右派分子名單時,他聽得非常認真。田副書記念到園林場汪光明的名字時,他一開始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或者是腦子出現了幻覺,就向旁邊的一個同事打聽,哎,園林場的右派是誰?那個同事反問,園林場的右派四五個,你能都記下來?他問,有沒有姓汪的?同事說,汪光明吧?大名鼎鼎的園藝師。有他,在園林場右派里排第一名。說完了笑笑。事不關己,不笑白不笑。

      仿佛晴空中一個震天動地的炸雷在潘廣播耳邊響起,他覺得腦袋一下子脹大了,眼前一道道金花霹靂般閃躍。他忽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剛要喊出聲,坐在主席臺上的宣傳部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全場揮了揮手,嚴厲地說,都老老實實坐好了,這是個十分重要的會議,你們把屁股后邊的大門給我關緊了。

      坐在潘廣播旁邊的那位同事也用力拉了他一下,低聲說,宣傳口是重災區(qū),你別再惹是生非讓大家的日子不好過。

      潘廣播怏怏地坐下了。從那刻起一直到會議結束,他的腦袋不停地響,主席臺上的人講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只記得全場高呼口號時,旁邊那個同事抬著他的胳膊機械地舉了舉。

      一散會,潘廣播就被宣傳部長叫到辦公室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小潘潘廣播你個狗日的膽大包天啊?你知道老子如果不及時阻止你會是什么后果嗎?你要栽跟頭,犯錯誤,整個宣傳部甚至宣傳系統都得受你牽連,重新再搞一次運動一次清查,不知又要有多少同志和汪光明一樣戴上右派的帽子。宣傳工作還搞不搞了?你一個聰明人,怎么混蛋了呢?

      潘廣播既委屈,又不服地說,我給田副書記的材料上寫得十分清楚,汪光明離右派遠了去了??商锔睍洝?/p>

      宣傳部長拍了桌子,潘廣播你給我住嘴。接著又把他罵了一通。

      宣傳部長罵累了,揮手趕他出去,滾回你辦公室好好給我反省。

      潘廣播回到辦公室,心情沉悶,思想也波動,就去找宣傳部長請假,說,我想請兩天假。

      宣傳部長深思了一會兒,說,你是去看汪光明是吧?這我不反對。不過你給我聽好了,記住了,老子派你去園林場,是采訪報道那兒的反右斗爭經驗。你懂嗎?

      潘廣播明白部長的用心。部長是部隊轉業(yè)的政工干部,刀子嘴豆腐心,雖然常常心口不一,但骨子里是正義正直的。他使勁兒點點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潘廣播臨出門時,宣傳部長從抽屜里拿出一包茶葉,說,給小汪帶上,這是綠茶,能消火。

      潘廣播沒有回家和李琴琴告別,徑直去了園林場。他一頭扎進解場長的辦公室。解場長正在看報紙,上下打量了一眼滿頭大汗的潘廣播,說,我就猜到你小子會來。

      潘廣播奪過解場長手中的旱煙袋,吧嗒吧嗒抽了幾口,嗆得連續(xù)咳嗽幾聲,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直截了當地問:解場長你們給汪光明戴了頂右派分子的大帽子,他以后怎么工作?

      解場長從臺歷上撕下一頁紙,捏了一把煙葉放上,熟練地卷了一支煙,遞給潘廣播,又幫他點著火,平靜地說,他過去怎么工作現在還怎么工作。我已經給他說過了,你汪光明要是這點打擊就倒下,你就不是共產黨員,你就他媽的是真右派。

      潘廣播說,右派分子的帽子多沉??!你沒戴你不知道……

      解場長打斷他的話,說,老子當年還是地主羔子呢,不照樣打鬼子,干革命,加入共產黨。在我這兒,只要他老老實實給共產黨做事,我不會把他當右派對待。我已經給周瞎子那個狗日的打過招呼,從現在起汪光明和他的技術隊歸老子我直接領導。

      潘廣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與解場長告辭后,潘廣播直奔苗圃區(qū)。果然在那里找到了汪光明。汪光明褲腳卷過膝蓋,兩腿叉開成八字站在地墑溝里挖稀泥。潘廣播看見豆大的汗珠子從汪光明臉上掉下來。他二話沒說,放下自行車,三下五除二脫掉鞋子,卷起褲腳下到地墑溝里,抄起鐵锨和汪光明并肩挖起稀泥來。汪光明沖他笑了笑,說,地墑溝不能淤塞,就像人的血管不能堵塞一樣。說著,把搭在肩上的毛巾遞給他,囑咐說,你的手嫩,用這毛巾把鐵锨包起來,不磨手!潘廣播不服氣地說,你別隔著門縫看人,我手上的繭子不比你少。說著,伸出手讓汪光明看,怎么著,比比?汪光明說,比就比,咱比真格的。你一溝我一溝,看誰先到頭,而且保證質量。

      兩個人果然就現場比起來。潘廣播好歹在農村長大,離家上大學前每逢寒暑假和星期天都下地干活,加上力氣也比汪光明大,很快就把汪光明甩開幾米遠。他得意洋洋地沖著汪光明說,光明你服不服?汪光明抹了把汗說,不服,就你這兩下子?潘廣播說,我今天就得讓你口服心服。說著,往手心里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剛要彎腰,突然一塊石頭從天而降落在他面前,飛起的泥水濺了他一臉一身,眼睫毛上也掛了幾滴,想擦又怕揉進眼里。他憑經驗察覺出是有人朝地墑溝里扔石頭,正要發(fā)火,一個粗大的嗓音響起,小潘你存心害我的秀才是不?你要把小汪累趴下,我上哪兒再找這樣好的技術員,現生一個也來不及。

      潘廣播聽出是解場長,忙賠禮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您老人家想得那么遠。

      解場長又批評汪光明:你這個汪光明同志呀,我說你什么呢?這個,這個我早講過,你是姓汪的揍出來的,姓汪,可你還有個大姓,姓黨。黨的寶貝嘛!你要是把自己弄病了累垮了,黨找我要人,我老解可沒孫猴子七十二變的本事,能變出個汪光明來。

      他的話把潘廣播和汪光明都逗笑了。

      解場長告訴汪光明,場里準備開批判右派的大會。你汪光明老老實實給我去開會。讓你站你就站,讓你坐你就坐,說你罵你,你都給我忍著。就一條,你不能下跪。

      潘廣播見汪光明低著頭,情緒有點低落,小心地問,老場長啊,這會能不能不開?

      解場長張口就罵,他媽拉個巴子周瞎子一心想著當先進,非得要扛桿子紅旗回來……又說,給你戴帽子、開批判會他當家,其他的老子當家。你戴啥顏色的帽子,在老子眼里你還是你。我給你說三條,工資一分不少,商品糧一兩不少,其他待遇一條不變。但老子也有一條要求,工作你一天也不能給我耽擱!

      潘廣播心里一陣感動。他發(fā)現汪光明的眼睛已經潮濕了。

      第二天上午,園林場批判右派的大會果然召開了。汪光明的右派是縣里定的,在全場算最大的右派,第一個被批判。上臺發(fā)言的人是周瞎子指定的革命職工代表,拿著寫好的稿子,照本宣科地念。批判汪光明的是他的部下、技術科一個年輕技術員。他一上來就用了兩句當時流行的經典句子:革命形勢無限好,右派分子無處逃。解場長當即板起臉,媽拉個巴子,睜著眼睛說瞎話,都站在這兒呢,往哪兒逃,逃回娘肚子里?他的話惹得會場上一陣哄堂大笑。主持會議的周瞎子氣得沖解場長翻白眼,沒敢發(fā)作。畢竟解場長是他當通信員時的區(qū)長,更要命的還是他的親娘舅。

      接下來,那個技術員就結合實際批判。這會兒他脫稿了。他說,汪光明對革命同志缺乏階級感情。剛建園那會兒,我們頂著炎炎烈日在沙地里跑來跑去,他一天才讓我們喝一口水,寧愿把水澆果樹苗也不讓我們喝夠……臺下有人嚷,一開始大家不都很艱苦。解場長有時一天連一口水也不喝,幾天沒一泡尿呢!那個技術員接著又舉了個例子:汪光明給職工上技術輔導課、講到剪枝時說,一棵果樹形同一個社會,社會上的不良因素要及時清除,果樹沒有用的枝條要及時修剪掉。這話是別有用心。臺下又有人喊,你他娘的這技術員是冒充的吧,果樹整形、修剪的常識都不懂??!不知誰帶頭,臺下的人們鼓起倒掌來,會場上一時亂哄哄的。周瞎子急了,揮著手喊,下一個,下一個。批判汪光明等于鬧了個笑話就結束了。

      會議一散,汪光明就趕到果區(qū)指導工人剪枝。潘廣播也跟了過去。那些工人對汪光明仍然十分尊重,張口閉口汪技術員、汪老師。汪光明也絲毫沒有情緒、沒有泄勁,這讓潘廣播心里感到踏實,同時又感到放心。汪光明告訴他,經過整形、修枝,明年果樹的產量會大幅提高。

      回到縣里,潘廣播寫了一篇通訊稿,題目是《反右斗爭結出偉大碩果》。這一回,他挖空心思,或者說昧著良心編了幾個細節(jié)寫周瞎子,說他如何如何對右派分子進行幫教,促使汪光明思想快速轉變到人民的立場上來云云……

      第二年果子成熟時,產量果然比去年有了大幅提高。汪光明引進的新品種也都獲得了豐收,加上之前和之后潘廣播幾篇精心設計的文章,他作為被改造好的右派分子,右派帽子也摘了。周瞎子因為教育、改造右派分子有功,被提拔為縣農林局政工部門負責人,離開了園林場。據說周瞎子的提拔解場長做了很多工作。潘廣播和汪光明心里明白,解場長這樣做其實是想把周瞎子弄走。解場長私下說過,一塊壞肉臭滿鍋,這種孬熊還是別留下了。

      周瞎子走后,園林場沒有人帶著折騰了,所以平穩(wěn)了一段日子。那段日子里汪光明很開心,每次去縣里開會,都要抽個空兒到潘廣播的辦公室坐一會兒聊上幾句。人的心情好,精神自然也好,用李琴琴的話說,汪光明走路時腰桿子都挺得像旗桿。

      不久,轟轟烈烈的大煉鋼鐵運動開始了,打破了這種平穩(wěn),讓汪光明再次經歷了一劫。

      一天,已經擔任縣委宣傳部新聞科長的潘廣播,正在給一家工廠的通訊員學習班上輔導課,部里打來電話說有急事讓他回去。他騎著自行車往回趕,一路上過大街穿小巷子,看到的是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人山人海。有的老太太一手拿著炒菜用的鐵鍋,一手舉著寫著“大躍進萬歲”的小紅旗,抹著眼淚一步一挪地向收廢鐵的地方走去。一群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排著整齊的隊伍,拿著各自從家里拿來的鐵鏟、鐵勺、鐵簸箕,唱著歌曲走向集結點……他心里感慨萬端,卻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好把帽檐拉得很低,埋著頭騎車??墒切斓蔫尮倪€是扎得他耳朵疼,他從書包里掏出當年劉小頭送他的兔皮護耳帶上。護耳上的兔毛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兔皮泛著可疑的亮光。突然,他的脖子被繩子勒了一下,車子倒在地上,摔了個人仰馬翻。原來巷子里有居民曬衣服拉起的繩子,正勒在他的脖子上。好在他騎得慢。

      心情沮喪的潘廣播回到部里,還沒來得及喝口白開水,部長就直接到他辦公室里找他了。部長神情嚴峻,煙抽得很猛,潘廣播,你小子馬上給我去園林場。汪光明又惹麻煩了。

      怎么,他怎么了?潘廣播急了,是不是政治問題?他知道一旦沾上政治問題,誰也沒有辦法幫上忙。

      部長說,我也說不清楚。解主任打長途電話過來找你,你不在,又找我,就說一句汪光明惹麻煩了。

      潘廣播拔腳就跑,到了院子里推著自行車邊跑邊翻身上車,一下子坐在大杠上,硌著了褲襠里的家伙,痛得直齜牙。一路上,他腦子里反復地想著汪光明,嘴上念叨著汪光明。汪光明你小子無論出了什么事都得等著我,我過去了幫你扛,總比你一個人扛著省力。

      汪光明果然又是犯了政治錯誤,而且整他的還是周瞎子。

      周瞎子是園林系統大煉鋼鐵的總指揮。大煉鋼鐵需要煤炭,而煤炭當時十分短缺,周瞎子想爭全縣第一,挖空心思想著怎樣超額完成指標。他一琢磨,園林場的果樹伐了不是可以燒煉鐵爐嗎?只要爐子冒煙著火,火苗沖天,那就是成績,至于能不能煉出鋼鐵是下一步的事。于是,他親自押著三輛大卡車到了園林場,要砍伐果樹,而且都是些開始結果的大果樹。汪光明一聽急了,朝車前頭一站,指著周瞎子怒斥道:你知道這樣做是什么行為嗎?敗家子,搞破壞!

      周瞎子沒想到汪光明會站出來反對。他心里想,這個臭右派剛摘帽就那么猖狂,真不識好歹。他跳下車,一把扯著汪光明的衣領,摔了他一個跟頭。汪光明你小子敢和三面紅旗唱反調,信不信我給你戴頂反革命的帽子?

      汪光明從地上爬起來,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你要是砍果樹就先把我的頭割下來。

      周瞎子呸了一聲,你的頭值錢嗎?不值錢!別說能煉成一塊鋼一塊鐵,就連一塊玻璃球也煉不成??硺?!

      周瞎子的人圍上來,汪光明抱著果樹,要砍就連我一起砍。

      這時,園林場的人越圍越多,把周瞎子一行圍得水泄不通。人一多,嘴上就亂了:周瞎子,你不知道這些果樹是怎么從沙土地里長出來的嗎?你又不是真瞎子!哪個老師還是哪本書上教你的樹枝能煉出鋼鐵?到頭來你毀了園林場,還白忙活。你周瞎子真是個瞎熊,長著眼睛干啥用的?不如摳了扔腳下踩泡泡還能弄點兒響動……

      周瞎子急了,漫無目標地叫著:老解,老解,你躲哪兒去了?來看看你園林場人的覺悟吧,全他媽的讓右派汪光明給帶壞了。

      解主任其實就在園里。他給縣委宣傳部長打完電話,就躲到林區(qū)去了。你周瞎子能耐再大,總不能沒經過我這個場領導同意就動家伙吧?他之所以打電話搬潘廣播過來,是覺得潘廣播在周瞎子和汪光明兩邊都能說上話。新聞科長就是搞新聞報道的,你周瞎子一個部門的股長級干部還敢不給他面子?汪光明和潘廣播是一個鋪上睡過的親兄弟,親兄弟的話他能不信?

      果然讓解主任摸準了脈。潘廣播氣喘吁吁地朝中間一站,周瞎子和汪光明剛才還像斗架的公雞,立馬就不再爭吵了。不吵是不吵,卻爭先恐后地說起了理。潘廣播等兩人說完了,說累了,一個個喘著粗氣,嘴角冒沫時,才嚴肅地說,走,到場辦處理。說完,他推著自行車在前邊走了。

      場部的門開著。好像早就知道他們三人要到場部來,桌子上擺放著三杯白開水。潘廣播端起一杯,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抹了抹嘴唇,對周瞎子說,老周,你有縣里的批條嗎?

      周瞎子搖頭,啥,啥批條?我砍樹是為了大煉鋼鐵,又不是領糧食補助,還要誰批條子?

      潘廣播說,當然要有批條。你在園林場當過領導難道不清楚?他故意把領導兩個字說得很重,讓周瞎子心里得意。接著又說,樹一出土就是國家財產,別說砍一棵了,就是折斷根枝條也是破壞國家財產,要承擔責任的。沒人批條子,責任你承擔?。?/p>

      周瞎子似信非信,直撓頭皮。他在園林場工作幾年,根本就沒有學過這方面的文件。要是說不清楚吧,那等于承認自己無知,或者說不稱職;要說清楚吧,自己的確沒見過這樣的文件。周邊農村有村民夜里來偷伐果樹當柴燒,被園林場抓住送到派出所,后來判了刑的事他是知道的。潘廣播猜透他的心思,轉過臉批評汪光明,光明你也不對。不管怎么說老周過去是你的直接領導,現在是你的上級部門領導。你可以給他匯報政策,不應當爭吵。要我看,今天是你的錯。說著,他朝汪光明擠巴幾下眼皮。汪光明心領神會,馬上向周瞎子檢討。只要不砍他的樹,讓他當孫子都行。

      周瞎子嗯啊著沒有正面回應。他不甘心白跑一趟。過了一會兒,他問潘廣播:那你說我這個系統大煉鋼鐵的任務怎么完成?

      潘廣播還真讓周瞎子給問住了。他知道這次大煉鋼鐵,各個部門都有任務,完不成任務要追究政治責任。面對咄咄逼人的周瞎子,他一時找不到回答的詞語,急得額頭上冒出了汗。汪光明在一旁接上說,我們場這些天從各個單位各家各戶收集了一些銅鐵,你拉回去往上一繳不就充任務了嗎?

      周瞎子一聽喜出望外,忙問:有多少?

      潘廣播說,不在多少,而在有沒有。你農林系統是個大系統,下屬幾十家單位,一個單位收一點,不就夠你上繳任務了。

      周瞎子笑了,也對!也對!

      周瞎子走后,潘廣播和汪光明同時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汪光明說,廣播你也會搞政治了。潘廣播說,時勢造英雄,我這是學政治用政治,立竿見影。

      李媚是在潘廣播走后才知道場里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她不安地對汪光明說,周瞎子不是讓你和廣播糊弄的人。他不定那天還會找你麻煩。你小心點。

      兩個月后,潘廣播被縣委宣傳部安排到省里一個培訓班學習。兩個月的學習結束后,他被留在了省委宣傳部。后來他才知道,周瞎子回到縣里,到田副書記那里告了他一狀。田副書記把宣傳部長叫到辦公室,狠狠地批了一頓,你宣傳部怎么能留這種人呢?擼了,給我一擼到底!宣傳部長對潘廣播很關心,琢磨著用什么招兒既能保護潘廣播,又能應付田副書記。恰好省委宣傳部通知縣里派一個人參加新聞培訓班,于是就把名額給了潘廣播。事大事小,一走就了,田副書記也沒往下追究。

      潘廣播回來辦關系和搬家的時候,專程到園林場向汪光明辭行。兩人把園林場的林區(qū)走了個遍。臨別,他對汪光明說,光明,要是比起作品來,你的成就比我大得多,你看看這片綠洲。他們極目四顧,滿眼綠色伸向天邊,已經看不到邊際。潘廣播說,有一天就算你死了,你的這片作品也會綠蔭永在,造福子孫。

      汪光明說,我死了就埋在這里,哈哈。雖說汪光明笑著,但潘廣播分明看見了他眼里的淚光。他狠狠地擂了汪光明一拳,汪光明沒躲,反而緊緊抱住了他。

      潘廣播到省里工作后,每月都給汪光明寫信,信中都要問到果樹生長的情況,收獲的情況。汪光明不但在信中給他講,還拍些照片寄給他。每年果子下來,汪光明還自掏腰包買上一些托人給潘廣播捎去或者寄去。潘廣播挑最大個的拿到辦公室讓同事分享,來,來,故道園林場的蘋果,個大味美……時間長了,辦公室的同事都知道本省遙遠的黃河故道里,有一個仙境般的園林場,園林場里,有一個英雄般的總技術員,叫汪光明。

      潘、汪兩家也始終保持著聯系。有幾年,潘廣播的大兒子潘國光放暑假,潘廣播都把他送到園林場過上一段,讓他好好向汪伯伯學習怎樣做人,怎樣愛國家愛集體愛事業(yè)。潘廣播這樣做是發(fā)自內心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做作。潘國光小學三年級的寒假在園林場過了幾周,回去后在潘廣播的指導下寫過一篇作文,題目是《剪枝》,寫的是他跟著汪光明給果樹剪枝。文中說,汪伯伯手里拿著從樹上剪下來的枝條告訴我,樹和人一樣需要栽培。剪去這些妨礙全面發(fā)展的枝條,等于幫人消除了身上的毛病,更利于健康成長。聽了伯伯的話,我想了很多很多……這篇作文在省少年報上發(fā)表后,還引起了反響。

      有一點潘國光沒在作文里寫出來,卻讓潘廣播很是感慨。潘國光告訴他,汪光明經常坐在果樹下,望著果樹枝頭的蘋果,默默地念叨,廣播啊,你該回來看看了吧。

      潘廣播每聽到這里,眼睛就會濕潤。他在一次給汪光明的信中說,想你老朋友,想那片生機勃勃的綠洲,想那些掛滿紅蘋果的果樹,想得我心疼啊!

      一晃就到了80年代初。汪光明的女兒汪林林帶著孩子去省城治療眼睛,臨行前汪光明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去看潘叔叔。女兒回來后跟汪光明說,人家都說潘叔叔是大老右,年輕時候右,現在還右,不打算重用他。

      汪光明生氣地說,他左也是你潘叔,右也是你潘叔。女兒說,爸,您這寫對聯呢?我給加上個橫批吧:反正是你叔。

      不久,潘廣播出任省報總編輯。他在省報上經常發(fā)表探討改革開放的理論文章,名氣越來越大。汪光明每次看到他的文章都愛不釋手,讀了一遍又一遍,還拿給場黨委解書記和妻子李媚看。李媚有一次忍不住說,你還記得有這個老朋友,人家廣播說不定早把你給忘九萬八千里了。他立刻急了,瞪大眼睛反駁,不會。

      不久,潘廣播的工作調整,當上了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文章漸漸少起來。這時的汪光明頭上所有的“帽子”都摘了,當上了園林場場長。他帶著新老技術員分批分期地對全場的果樹進行了一次更新,從原有的不到10個品種增加到了50多個品種。他的一些關于果樹培育的論文也不斷在省和全國性雜志上發(fā)表、獲獎。有一次潘廣播在電話里妒嫉地說,我潘廣播從此無文章,你汪光明倒成了學術大明星!

      汪光明嘿嘿地笑,廣播,你……

      潘廣播說,老朋友了,有什么話直說。

      汪光明還是笑,也沒啥事,就是想問問你什么時候再來園林場看看。咱有20年沒見了吧?

      潘廣播說,可不是,都半輩子了,見面也許認不出來了。

      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潘廣播先開口,問,光明,現在有多少棵樹?

      汪光明得意地說,我這兒有八萬大軍!

      潘廣播高興地叫道,好!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這片綠洲越來越大了。

      不久就到了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汪光明到省里參加勞動模范表彰大會。他猶豫了幾天,最后還是提前給老朋友潘廣播打了個長途電話,萬萬沒有想到潘廣播會親自到火車站接他。

      光明!

      廣播!

      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久久沒有松開。直到站臺上的人都走完了,潘國光喊了一句,爸,該走了。潘廣播才松開手。他看見汪光明淚流滿面。汪光明也看見了他臉上的淚痕。一直站在旁邊抹著眼淚的李媚笑了,瞧你們倆,都半百的人了還瘋瘋癲癲的,不怕孩子笑話。

      潘廣播和潘國光一人騎了一輛自行車來接汪光明夫婦。一上車,他問:怎么就你們老兩口來,不把孩子也帶來看看?

      李媚說,這還死活不讓我跟著來。要不是解書記再三堅持,說你老小子病病殃殃,沒人陪我不放心。要么讓李媚跟你去,要么我再派個護士,你自己挑吧。他這才答應。答應了也不是為我,是想給場里省錢。來一個護士,得開兩間房,我是她媳婦可以同住一室。

      潘廣播擺擺手,說,你們吃住行我全包了,不用園林場花錢。

      潘廣播上午要參加省委常委會,安排潘國光陪老朋友夫妻倆在省城到處轉一轉。他看了看表,說,時間來不及了,我請你們去吃省城的名小吃吧。

      一個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在地攤上吃飯。汪光明一方面非常感激,一方面非常感動,看來老朋友官居高位,本色沒變?。∫惶炖?,他不時在李媚面前念叨,廣播是個好官,是個好官!

      當天晚飯后,李媚對汪光明說去潘廣播家看看李琴琴。兩口子到了潘家,李琴琴和兒子潘國光,還有幾個年輕人在忙著整理東西,有十幾個打好的包放在客廳里。李琴琴不好意思地說,本來該請你們到家里住在家里吃飯,可家里太亂,不好意思。

      李媚問:你們要搬家呀?

      李琴琴這才告訴汪光明夫妻,我們家老潘進常委了,當宣傳部長,省直機關事務管理局讓搬到常委樓去……

      李媚高興地說,這是好事,好事。

      汪光明也為老朋友的進步感到高興,但他不表現在臉上,問起潘廣播的健康來。他說,今天見廣播,好像比過去瘦多了。李琴琴激動地說,他呀,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一點兒也不關心自己的身體,好像那身體根本不屬于他,是他租來的。每天晚上十點前,家里別想見他的影子,禮拜天也不在家呆著。經過“文革”的人,有幾個還像他那樣大公無私,舍著命地干……

      李媚說,老汪和他都是一樣子的人,好像這輩子欠著工作的債還不清。

      潘國光在一旁嘲諷地說,我爸和我大伯越活越糊涂了。

      又坐了一會兒,雙方的話越來越少,汪光明就拉著李媚告辭了。路上,李媚念叨了一句,光明,我怎么覺得琴琴和國光有點生……

      汪光明沒吱聲。

      晚上11點,潘廣播找到汪光明住的招待所來了。他說,百廢待舉,常委會剛散,又說不影響李媚休息,硬拉著汪光明一起到大街上轉轉。他感慨地說,還是在咱園林場的白楊大道上散步舒心。

      汪光明告訴潘廣播,園林場正在為果區(qū)要不要承包到職工個人舉棋不定。解書記馬上要退休了,想求穩(wěn)。

      潘廣播停下腳步,想了一會兒,說,咱們都是過來人,都知道不做事最穩(wěn),你要是不做事,故道上能有那一片綠洲嗎?這些年風風雨雨,你告訴我,你后悔過嗎?

      汪光明看看潘廣播,潘廣播兩眼正緊緊地盯著他。汪光明說,我后悔不后悔你還不知道?

      潘廣播固執(zhí)地說,我要你自己說。

      汪光明說,20年前,你調到省城時說過,有一天就算我死了,我的這片作品也會綠蔭永在,造福子孫。這句話我記了20年。我這輩子只做過一件事,就是種樹。我最驕傲的就是和工人們一起,種了幾萬畝樹,就算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后悔。

      潘廣播一拳打在汪光明胸口,我就知道。承包了,工人積極性高了,樹就管理得更好,那你還猶豫什么!

      汪光明激動起來,拉著潘廣播就走:我回去就動手。走,喝酒去!

      潘廣播說,這大半夜的上哪兒喝酒去?

      汪光明說,你敢不敢吧?

      潘廣播說,誰怕誰呀!

      兩人在路邊的餛飩攤旁喝了半夜。

      汪光明著急,第二天一散會就往回趕。李媚提醒他,廣播和琴琴說兩家人一起吃頓飯。你這一走……

      汪光明說,往后吃飯的時間多著呢,我的大事不能耽誤。

      李媚說,你有什么大事?

      汪光明說,包樹呀!果樹承包。

      李媚說,你就不能安生點,小心再打你一次右派!

      汪光明回到園林場就向解書記匯報了在省里見潘廣播,以及潘廣播關于支持園林場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意見。解書記猶豫了一會兒說,你是場長,你帶頭干吧,出了問題我來承擔責任。

      園林場很快實行了聯產承包,不但沒有出現解書記擔心的人心不穩(wěn),生產受影響的事情,相反第二年產量大幅提高,職工收入也水漲船高。潘廣播知道后,安排省報記者專程到園林場采訪,寫了一篇長篇通訊《永不消逝的綠洲》。潘廣播親自給這篇長篇通訊寫了一千多字的按語,稱贊園林場人給了黃河故道第二次生命。他還給汪光明打了個長途電話。他在電話中高興地說,光明啊,甩開膀子大干一場吧!

      汪光明放下電話很長時間才想起,潘廣播已經有兩年的時間沒給他寫過信。不過他對此表示理解。省委常委,副省部級,多少事情要做啊?他知道黃河故道那片綠洲是他的,也是潘廣播的,他不是一個人種樹,而是在和潘廣播兩人一起營造理想中的綠洲。

      汪光明似乎迎來了他生命中的第二春,綠洲上,果樹的品種越來越多,產量越來越高,但他和潘廣播的聯系卻越來越少。汪光明一點都不在意,潘廣播在他心里,他也在潘廣播心里。

      光明,這陣子電視里沒見廣播,他是不是也退休了?有一天,李媚問汪光明。

      汪光明正在校對他的一本新書。這是一本介紹果樹栽培的書,第一版是在90年代初期。那時候,黃河故道上承包責任田的農民一窩蜂地種果樹,刮起了一場果樹大躍進的風。潘廣播的小學同學劉小頭就是第一撥種樹的農民??h領導找到汪光明,請他寫一本果樹方面的樹。開始是作為內部資料,內部印刷,后來越傳越廣,越傳越遠,一家科普出版社找上門來,和他簽訂了出版合同。第一版發(fā)行十幾萬冊。此后,接連再版了好幾次。有一天劉小頭找上門來,跟汪光明說他書上的方法不好使了。汪光明心里十分清楚為什么不好使,他親自跑到劉小頭的果園里,當面指導。他對已升任出版社副社長、當年的責任編輯說,土地、土壤、肥料、工時投入、氣候等等,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本書的內容有些不適應了,你們等我改改再出吧!這樣,一等就等到他退了休。出版社催他交稿,他說再等等。他用了一年的時間,走遍了黃河故道上大大小小300多家果園。有熟人的,他以老朋友的身份去;沒有熟人的,他以買樹苗、買蘋果的身份出現,有時候還以打工者身份工作一個月。他敏銳地發(fā)現,種果樹的越來越浮躁,恨不得當年種樹當年結果,一只蘋果能換成金蛋子,在管理上,技術上的投入越來越少。果樹的成長普遍面臨催生的問題。好多好多個晚上,他坐在果樹下,想著想著就流了淚。有時候半夜爬起來,他坐在燈下改書稿,一改就到天亮。李媚不止一次勸他,老汪你就省省心吧。現在這社會,人都浮躁,為了掙錢啥也不顧。你就是寫出來,也沒有幾個人照你的做。

      今天聽了李媚的話,汪光明愣了一下,說,你也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都滿頭雪花了。廣播和我同年的,到休息年紀了。

      李媚說,人家官大的和你官小的不一樣。你沒聽人家說,老干部你別怕,不進政協進人大;老干部不用愁,協會讓你干到頭。廣播他到了退休年紀還可以到人大、政協干幾年,再不就是到哪個半官半民的學會、協會當個會長、顧問,能干到70歲呢。

      汪光明說,我怎么聽著你像是抱怨?

      李媚說,存在決定意識,廣播到省城都半輩子了,官都做到天上了,人家天地大著呢。

      汪光明沉吟半晌,走向衛(wèi)生間。李媚的一句“存在決定意識”讓他一下子心生愧疚,他突然想起,李媚是學政治的,但為了他種樹的所謂事業(yè),無怨無悔地跟著他跑到了兔子不拉屎的黃河故道,一干就是一輩子。事業(yè)丟了,人也老了,跟著他沒過幾天好日子。

      汪光明端來一盆熱水,不聲不響地拉過李媚的腳摁到水盆里。李媚驚呆了,干嗎呀光明?光明,光明,這是干嗎呀?汪光明不吭聲,固執(zhí)地揉搓著李媚那雙蒼老的腳。李媚俯下身來,把汪光明的頭攬在自己胸前。

      躺在床上時,李媚又提到了潘廣播。她說,前些天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一條消息,說廣播現在是什么球協會的副會長。我還納悶,廣播年輕時沒見他有打球的習慣。每回咱場里辦籃球賽,他都是在場外給你加油……

      汪光明沒吱聲,專注地看著窗外瀉進來的水一樣的月光。他知道李媚說的那種球是高爾夫球。他也知道,潘廣播是省高爾夫球協會的副會長。

      清明節(jié)前,在城里做房地產發(fā)了家的周瞎子的孫子、外號周歪脖子的來園林場給周瞎子掃墓,走的時候對隨行的人說,踏破鐵鞋無覓處。老子在咱方圓幾百里找了好久,想找個地方建個高爾夫球場,怎么就沒想到園林場呢?!這里有樹有草,有溝有河,天生就是當高爾夫球場用的!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有人把話帶給了場領導。現任園林場管委會主任是老解主任的孫子解密。解密說這對咱園林場來說也是好事。這年頭種蘋果有啥出息。好年頭賣上好價錢能填飽肚子,不好的年頭放爛了也賣不出去。畢竟都是園林場的后代,過去沒聯系不等于聯系不上。解密很快就同周歪脖子聯系上了,說是歡迎他回園林場投資。不久,周歪脖子帶著一幫子老板,開著二十多輛豪華車浩浩浩蕩蕩地來到園林場。他們在果區(qū)轉了一天。晚上,解密設宴招待,把汪光明也叫上了。一來健在的老人中他退休前的職位最高,二來解家和汪家是老關系,汪光明的女兒汪林林嫁給了老解主任的兒子,現在都在省城工作,論輩分是解密的嬸子。

      周歪脖子沒等解密介紹,上前就把汪光明抱了起來,汪爺爺啊,你老人家怎么越活越年輕了?給小的們介紹介紹你的養(yǎng)生經驗。

      李媚在一旁說,他的經驗就一條:玩命!

      宴會一開始,解密致歡迎詞。這小子從小有點兒結巴,念稿子時斷時續(xù)。周總,周大老板這次來咱們園林場考、考、考察、是、是、是咱們園林場的光榮。周、周老板看上了咱,咱這地方,打算投資十個億搞、搞、搞開發(fā)……

      周歪脖子和他爺爺周瞎子一樣是個急性子,喜歡干脆利落。他站起來,搶過解密的話直截了當地說,我爺爺在這塊土地上戰(zhàn)斗過,死后還埋在了這里。我爸爸從小在這兒長大,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園林場的第一代大學生。我本人小時候也經常到這里來。所以我們周家?guī)状藢@片土地充滿了感情。我和我的合作伙伴都看上了這里,打算投資建一個高爾夫球場。

      解密喝了一聲:好!接著帶頭鼓掌。掌聲還沒落,一位老職工問道:建球場是不是要毀果樹果林?

      周歪脖子看了那個老職工一眼,點點頭說,也不是全毀,有的果區(qū)還保留。高爾夫球場需要難度,一馬平川的球場是足球場。

      哈哈哈哈……周歪脖子帶的人中有人夸張地笑,誰都聽得出是嘲笑那個老職工土,不懂高爾夫藝術。解密覺得沒面子,訓斥那個老職工說,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讓你帶嘴來是喝酒吃飯的。

      場面一下子冷清下來。解密看了一眼汪光明,示意讓他表個態(tài)度。汪光明還沒弄清楚事情的緣由,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所以假裝沒看見,低著頭啃雞塊。李媚用胳膊肘兒輕輕搗了他一下。他白了李媚一眼,又低著頭啃雞塊了。解密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對大伙說,咱這園林場是老、老、老果園了,一半以上的果樹、樹、樹、樹齡超過我的年齡,我、我喊爹都不為過。關鍵的關鍵的關鍵,黃河故道上果園太多,太多,不掙錢。平了種莊稼吧,于、于、于心不忍。讓果樹不長蘋果長金蛋蛋吧,那、那、那是白日做夢。周老板給咱指的是、是、是一條致富路。

      汪光明忍不住了,直言道:解主任,咱這不僅是果園,是綠地、綠洲,是有生態(tài)意義的黃河故道防護林……

      解密沒等他說完,就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我說汪、汪、汪爺爺,你這話算說對了。要不是綠地,不是生態(tài)好,人家還不會來搞球場呢!

      周歪脖子一拍桌子,就這么回事。

      咱這場里兩千多職工,還有家屬,往后吃什么?有人問。

      解密說,可以給球場打工。球場有餐廳,需要服、服、服務員;有商店,也需要服、服、服務員,還有保安,球童,按摩……安、安、安排個百十來人沒問題。其他人嘛,周老板會給一筆征地補償費和安置費,可以另謀職業(yè)。

      場面又冷清了一會兒。園林場參加宴會的老人大都做過中層干部,如區(qū)隊長、支部書記,又都是在園林場長大的,對園林場的感情像汪光明一樣深厚。一聽說建球場要毀果樹果林,一下子都接受不了。他們把目光都聚集在汪光明的身上,希望他能表個態(tài)度。汪光明沉吟了一會兒,問周歪脖子:你們真看上了這地方?

      周歪脖子點點頭說,嗯。

      汪光明又問解密:真打算把果園給賣了?

      解密未置可否,咧著嘴笑了笑。

      汪光明起身向外走,一邊走一邊說,大事,大事?。?/p>

      汪光明之所以沒有明確表態(tài),是因為心里沒有底。建一個高爾夫球場需要占地多少,會不會大面積毀林,這一片綠洲還能不能保住,職工的收入有沒有保障……回到家里他就打開電腦,在百度搜索中輸入高爾夫三個字,沒想到看到了潘廣播的名字。潘廣播的名字是出現在高爾夫相關的新聞中,有一條新聞說他參加全省老干部高爾夫球賽,以70桿的成績獲了第一名。汪光明壓根兒就不懂高爾夫,更不懂這球為什么還要用多少桿計算成績。他心想,廣播都參加這種活動,肯定是有益的、健康的。

      沒想到,周歪脖子第一天開工就差點鬧出了人命。十幾臺推土機一字兒排開,隨著轟轟隆隆的巨響,一棵棵、一片片果樹來不及掙扎一下就被碾得粉身碎骨。數百名果農像失去親人一樣號啕大哭,一擁而上擋在推土機前。

      施工隊的頭兒給周歪脖子打電話,報告了現場情況。周歪脖子把電話打到解密那兒,發(fā)了一通火:解密我操你個大爺。我錢給你了,你答應讓我開工,可果農又擋著攔著,你啥意思?

      解密解釋說,我不、不、不知道有人鬧事。周總,你、你、你千萬別生氣。我馬上就到工地去。

      那天,汪光明和解密同時到的現場。汪光明一眼就看見解密從一輛嶄新的奧迪A6車上下來,身上的風衣也是新的,就連眼鏡也換成了金邊鏡架。他一下車就沖著果農吼:誰他媽帶的頭?讓我查、查、查出來,非弄你個家破人亡不、不、不可!

      汪光明看著眼前被毀掉的果樹,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他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撿起幾棵已經泛綠的樹枝緊緊抱在懷里。

      現場一片哭聲。

      解密走到汪光明面前,生氣地說,老汪汪爺爺,你、你、你不是不、不、不反對周歪脖子征地建高,高,高爾夫球場嗎?你、你、你這是啥意思?

      汪光明狠狠地瞪著他,說,你們不是說不毀果樹嗎?看看,這是什么,都是剛結果的果樹,這也是有靈性的生命??!他邊說邊站起來,越說越激動,解密你聽著,當年我和你爺爺在黃河故道沙土地上栽樹苗時……

      解密根本不打算聽他往下說,粗暴地揮揮手,說,行了行了,什么年代了還動不動就、就、就憶苦思甜。你們那點事,我耳朵都聽煩了。我今天給你實話實說吧。這、這、這個高爾夫球場的大股東大老板是潘國光……

      汪光明耳邊轟地一聲響,好像晴天一聲霹靂。他的身子晃了幾晃,差點兒倒在地上。剛剛趕到的李媚怕他出事,連拉帶推把他拖回了家。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不住地輾轉反側,對李媚說,我得找廣播去,找廣播去……

      這些天,汪光明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我要找廣播去!

      汪光明在省城住了三天,不要說出賓館的門,就連房間也不敢離開,時不時地盯一眼房間里的分機電話。他期待著電話鈴聲響起,其實是期待老朋友潘廣播“接見”自己。

      他是三天前到省城來的。女兒汪林林就在省城,有家有房,讓他到家里去住,他讓李媚過去了,自己卻堅持住在離潘廣播家不遠的一家快捷酒店里,而且和李媚母女約法三章,他不主動找她們,她們不要找他,以免打擾他辦大事。

      汪光明要辦的大事是向潘廣播反映園林場目前面臨的問題。一是周歪脖子等人沒有征地手續(xù)就占果農的地;二是毀林毀果樹建高爾夫球場;三是野蠻拆遷違法拆遷……他相信潘廣播聽了,也會和他一樣對周歪脖子和解密等人的行為憤怒,支持他和果農維護正當權益,尤其是保護那一片綠洲。他老是想著潘廣播曾經給他說過的話:那是我心中的一片綠洲。

      汪光明干了一輩子工作,知道反映問題的程序,他不是沒去找縣里市里,可是人家把他當成上訪戶,當成了退休后不知好歹不甘寂寞的官癡,一竿子把他推到了信訪辦。信訪辦像一個發(fā)球員,來來回回地把他踢到縣里市里的不同單位。他來找潘廣播不僅僅是因為兩人私交極深,更因為他堅信那也是潘廣播的綠洲。

      到了第四天,潘廣播沒出現,李琴琴和潘國光倒是來了。李琴琴雖然也六十出頭的人,但皮膚保養(yǎng)得水靈靈的,不仔細觀察,看不見皺紋。她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雪白的珍珠,看成色就知道價格不菲。汪光明心想:李琴琴咋也一身珠光寶氣啦?她一見面就驚訝地說,光明大哥,你怎么突然就老得那么快了??纯矗纯?,成了真正的駝背小老頭了。

      汪光明也沒和她客氣,直截了當地問:廣播呢?退休了還那么忙?我來四天了他連個面也不見。

      李琴琴聽出他話里有怨氣,拉著他的手說,人是退休了,可工作不休,光這協會那協會的會長就兼了四個。協會,協會,就靠著開會。這就是你那個老朋友的性格。他知道你來省城了,可是趕不回來接待你,就讓我和國光來看看你。

      汪光明無話可說了。

      李琴琴說,老潘讓捎話給你,讓你在省城多住些日子。他過幾天就回來了。說著,她向潘國光遞了個眼色。潘國光心領神會,把一只皮包放在床上,汪伯伯,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潘汪兩家交情深,潘國光也沒少孝敬汪光明,給他買藥,買衣服,買書,然后讓汪光明的女兒汪林林給帶回家去。這次潘國光給他的包里裝的什么,他一點都不在意。汪光明讓潘國光在自己對面坐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會兒。潘國光讓他看得不好意思,紅著臉問,汪伯,您有啥話就說唄!

      汪光明認真地問道:國光,你給我實話實說,咱們那園林場建高爾地球場的事你摻和了嗎?

      沒等潘國光回答,李琴琴搶過話頭回答:是周瞎子的孫子和老解的孫子拉著國光入股。國光還沒考慮好。

      汪光明大手一揮,好,好,那就別考慮,別考慮。國光你爸爸知道你媽媽知道你也知道,黃河故道過去是一片沙荒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別說種果樹,就是……

      李琴琴說,就是,就是,這事上一輩子忘不了,下一輩子也不會忘。不過,光明大哥你也知道,那片地方地也沒勁了,果樹也老化了,再說,國外的優(yōu)質水果大量進口,對國內的水果市場沖擊很大。咱那……

      汪光明一愣,咱那怎么了?我們這些年一直在搞改良,搞更新,種生態(tài)果樹,這幾年就沒再用過農藥。“故黃河”品牌的蘋果在省城,在上海、北京都是搶手貨。再說,那片綠洲不單是果樹,它的生態(tài)價值是無法估量的······

      潘國光冷笑一聲,譏諷地說,汪伯,您一車蘋果能賣幾個錢?你忍心讓那些果農這樣窮下去?

      汪光明目瞪口呆。屋子里一時寂靜無聲,三個人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喘息。幾十年來,兩家人從未這樣說過話,汪光明覺得腦子里無數只蜜蜂在嗡嗡地飛。接下來,李琴琴和潘國光說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李琴琴和潘國光走后,他就坐在床沿上發(fā)愣,一直到電話鈴聲響起才趕忙撲過身子去接,張口就喊:廣播,我是光明,我等你四天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傳來汪林林的聲音,爸,我是林林。我媽她病了。

      汪光明問:啥時病的?

      汪林林說,就是你們來的第二天。

      汪光明又問:啥病?

      汪林林猶豫了一會兒,說,去醫(yī)院檢查過了,結果還沒出來。我媽不讓我告訴你。我想還是得給您說。

      汪光明說,那就等結果出來再說吧。你媽那邊檢查結果出來了,我這邊和你廣播叔叔的事也說完了。

      汪林林沉默了一會兒。臨放下電話時,汪光明清晰地聽見汪林林沉重地嘆了一聲氣。

      汪光明一直等到夜間11點,沒有廣播的消息。他準備睡覺了,才打開潘國光送的書包,一看,嚇得他像觸電一樣,光著腳跳下床,拎著包就朝外跑,嘴里喊著:國光,國光,你給我回來,把錢拿走。

      包里裝著兩捆錢,一捆10萬,銀行的封條還沒揭開。王光明的心一下子被人掏空了,空得他渾身酥軟,嗓子發(fā)麻,難受極了。潘國光在堵他的嘴,讓他不要在園林場建高爾夫球場的事情上說話。他跑到樓下時,被門前的保安攔住了。保安說,大爺,你光著腳這是朝哪兒跑呀?

      汪光明說,我要去找潘國光,我要去找潘國光。

      保安說,那你也得穿鞋子。這樣子不光不雅觀,也容易扎破腳。再說,快12點了,誰家還不睡覺……

      汪光明恍恍惚惚地回到房間,望著那只裝著20萬元錢的書包,想著潘廣播躲著不見他的原因,心再一次被掏空了。黃河故道那一片綠洲就像是他的孩子,現在有人要在他的孩子身上動刀,把他毀掉,而這個動刀毀掉他孩子的人,恰是他一輩子最親密的朋友的兒子或者本人。他的信任一瞬間被摧垮了,他用一輩子構筑起來并堅信堅不可摧的世界垮了。汪光明想哭,可是卻沒有一滴淚水。

      這天夜里,他一夜沒合眼。天快亮時,他的眼淚流了出來,并且再也無法止住。

      第二天,他去了汪林林家。李媚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沒有什么大病,不過要靜心休養(yǎng)。他給潘廣播寫了封長信,信中懇求潘廣播制止解密等人把園林場賣給周歪脖子建高爾夫球場。他說,廣播呀,我記得你那句話,要保護好這片綠洲。這片綠洲要是在你心里還有位置,就請你出面制止他們……我雖然年紀大了,可腦子還清醒。我要爭取在入土之前,把這片綠洲常綠的事辦好……

      他交代汪林林一定送到潘廣播手里,親自送,當面交給他。他還把包交給了汪林林,讓她還給潘國光,叮囑她說,不要讓你廣播叔叔知道,千萬,千萬。

      汪林林唇邊浮過一絲嘲笑。

      汪光明回到園林場一個月后,收到了潘廣播給他的回信。信雖然有三頁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但除了說抱歉,解釋沒見他的原因,就是動員他鍛煉身體,甚至還說到了打高爾夫球……這讓汪光明大失所望。看完潘廣播的信,他長長地嘆了一聲氣,對李媚說,你說過存在決定意識。

      李媚說,我說過。

      汪光明想了半天,說,我還是不信,廣播不會不管護這片綠洲的,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不信再過幾天看,周歪脖子一定會停工。

      一個星期過去,周歪脖子的施工沒有停下的跡象;兩個星期又過去了,周歪脖子那邊又毀了一個果區(qū)。汪光明著急,打電話問汪林林,你是不是沒去你潘叔家?。?/p>

      汪林林說,都什么時候了,我怎么可能沒去呢?

      汪光明:你是不是把我給你潘叔的信給弄丟了?

      汪林林反問,爸,你閨女是那種丟三落四的人嗎?

      汪光明放下電話,又要給潘廣播打電話,被李媚制止了。李媚說,老汪啊,你就別再費那份心了。廣播肯定知道國光參與咱這高爾夫球場投資的事。

      汪光明的眼睛瞪得像兩只小燈籠,問李媚:你這話啥意思?是不是說潘廣播支持他們?

      李媚說,其實我也不愿相信,可是明擺著這是皇帝的新衣,贊美和說破都是殘忍的。

      汪光明一跺腳,指著李媚吼道,你給我閉嘴!潘廣播不是別人,他是潘廣播!這塊綠洲也是他的!

      李媚不想讓汪光明生大氣。人生氣分生大氣和生小氣。生大氣會動肝火傷害自己。她順著汪光明的話說,行行行,咱就信這個潘廣播,你別著急,咱再等一等。

      李媚早就猜到潘廣播是在回避汪光明。你到省城等了人家?guī)滋?,人家不見;人家隔三岔五回來看看,也沒來找過你。你汪光明就是不承認。她還有一件事情沒告訴汪光明,潘廣播在勘察階段就來過。

      大凡施工的工地都豎立著巨幅廣告牌或者宣傳畫,上邊有施工圖,有領導視察的照片,有鼓動人的口號。不管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總之是中國的一個特色。有一天,李媚從廣告牌下經過,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發(fā)現有一張照片上的一個人很眼熟。那人站在周歪脖子和解密之間,身后還有幾個人,一看就是個領導。盡管他戴著墨鏡,圍著圍巾,半個臉被遮擋住了。但李媚還是沒費勁就認出了他是潘廣播。她當時一陣頭暈,差點兒倒在地上。過一會兒,她鎮(zhèn)定下來后,急急忙忙往家里走,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汪光明。快到家時,她又改變了主意。這事不能讓汪光明知道,他要是知道了還不氣死?

      潘廣播不但知道潘國光在周歪脖子的黃河故道高爾夫球場有股份,還為周歪脖子他們幫過忙。

      潘廣播喜歡上高爾夫球是在退休之后。這之前,他對潘國光打高爾夫球很有意見,父子倆為此發(fā)生過不止一次沖突。他認為高爾夫球是一項過于奢侈的運動,是西方資本主義式的運動項目。全省建第一家高爾夫球場時,當地農民因土地被占到省城上訪過。省報為此發(fā)了內參。他當時還在任上,對此項目也是不贊成的,而且在內參上寫了自己的意見:這是一項在資本主義世界流行的高消費娛樂項目。對于我們這樣一個發(fā)展中國家,一個還有相當多人口處于貧困線之下的國家來說,不僅是超前消費,也不符合基本國情。況且占了那么多耕地……后來,潘國光開始打球,他對潘國光說,這是燒錢運動,花錢買健康。潘國光幾次要拉他到球場轉一轉,對他說,我敢保證,你下三次場就會興趣倍增,往后就會戀戀不舍!

      潘廣播說,你小子等著吧,我也保證你看不到那一天。

      潘國光哈哈一笑。

      潘國光自從喜歡上打高爾夫球,一有時間就朝球場跑。他的球友中大多是些有錢的民營企業(yè)老板。老板掏腰包請官員打球,必有其目的。潘廣播三天兩頭告誡潘國光注意。潘國光嘴上說我是打過免疫針的。說是這樣說,潘國光卻把更多的同事甚至領導拉到球場上,其中還有一位潘廣播敬重的老領導。

      不久,潘國光辭去公職下海經商,參與到高爾夫球場的建設之中,全省后來陸續(xù)興建的幾家高爾夫球場都有他的股份。他還當選省高爾夫球協會的副秘書長。潘廣播怎么也想不明白說不明白的是,遍地球場,方興未艾,而且沒有幾家是土地管理部門批準的,怎么就能建起來?他問過潘國光,潘國光每次都是哈哈大笑,好像笑他不諳世事。漸漸地,潘廣播明白了,政策歸政策,執(zhí)行起來卻是另一回事。這就是現實,這就是國情!

      潘廣播打上高爾夫是因為一次會議,那是一個全國的研討會。這種會多是閑會,開不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參加。會址就放在一個高爾夫球場的星級賓館里。會議三天,有兩天的議程是高爾夫球友誼賽。說白了是企業(yè)掏錢買單,請一些老領導以開會的名義來為自己開業(yè)助陣,打球只不過是一種回報。潘廣播敬重的那位老領導也來了??粗切├项I導的秘書或司機從車上卸下球包,球包上寫著一個個人的名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滋味也說不出口。你老潘不喜歡不等于別人不喜歡。漸漸地,一個疑問在他腦海中形成:這高爾夫球真的就那么神奇,那么有魅力嗎?

      人的興趣形成有一個過程。一開始是好奇,漸漸地就轉向了嘗試。潘廣播敬重的那位老領導拉他去打練習場時,他躊躇了一下,跟著去了。一次、兩次……散會的時候,他竟然改變了對高爾夫的看法。那么大一片廣闊的草地,上邊是藍天,周圍是一片片的樹林,還有小河流水,空氣新鮮,運動量也不大,等于是一邊散步一邊鍛煉。雖然是老板花錢,那也是他老板自己愿意,只要不找我辦什么事情謀什么私利,也不犯錯誤。再說了,那么多比你潘廣播官大的都喜歡這項運動,你比誰覺悟高咋的?從此,潘國光拉他去打球,他不再拒絕。又過了一段時間,他主動讓潘國光給他安排球場打球的事。他的球技也突飛猛進,就像所有參與運動的領導干部一樣,當領導時是高手,打球時也是高手,并且比賽時名次和在職時的職務相對應。潘廣播在全省老干部高爾夫球比賽中名列前三。

      有一天,潘國光告訴潘廣播,有人想在黃河故道園林場投資建一個高爾夫球場。他的心怦然一動,搖著頭說,不行,不行!那不等于把園林場給毀了!

      潘國光說,爸,一個園林場一年能生產多少水果?再說了,現在果園滿山遍地,每年都生產過剩,加上國外的優(yōu)質水果大量進口,果農的收入增長緩慢,就是不建高爾夫球場,也得轉變生產方向。我聽說有房地產商看上了那個地方。如其被房地產老板拿去建一片房子,還不如建個球場,照樣保持那兒的生態(tài)。

      潘廣播沉默了。他知道,隨著城市規(guī)模不斷擴大,城市建設步伐不斷加快,交通狀況不斷改善,原來屬于城市遠郊的黃河故道園林場,現在已經變成近郊,周邊一些居民小區(qū)已經建了起來。園林場的土地被房地產商看上不足為奇。潘國光說得不無道理,與其在那片土地上蓋房子,不如建個高爾夫球場。但是,他又覺得不忍心,不甘心。他說,你光明伯伯肯定第一個不答應。

      潘國光說,不會的。汪伯伯做人的原則我知道,只要是對當地老百姓實惠的好事,他都會支持。

      潘廣播說,問題就在于你怎么能證明建球場比現在的園林場更能讓老百姓實惠。

      潘國光把電視聲音調得很大,假裝沒有聽見。

      果然,這事遇到了阻力。有一天,潘國光從潘廣播曾經工作過的城市打來電話,說是當地領導想請他回去看看。潘國光說,爸,那邊這幾年變化可大了,你要是舊地重游,恐怕很多老地方都找不到或者不認識了。

      潘廣播說,你小子就胡扯。我退下來之前哪年不過去開幾次會!

      潘國光說,你開會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哪有時間在那兒耽擱!我汪伯伯不就說過你三過家門而不入。

      潘廣播一愣,問:你去看汪伯伯了嗎?

      潘國光說,唉,哪有時間。我?guī)讉€投資商考察投資項目的,看地方,開會,談判,喝酒……一天到晚忙得暈頭轉向。停頓了一下,又說,你老人家要是過去,我陪你去看看汪伯伯。

      潘廣播這回心動了。是啊,好久沒見老朋友汪光明了,連他的聲音都很難聽到。應該去會一會,聊一聊了。他擔心李琴琴不讓他去。老伴,老伴,老來有伴。這幾年李琴琴像個孩子一樣對他越來越依戀,總是想和他多在一起呆一呆。所以,他在吃飯的時候繞著圈兒給她說,那邊要開一個老同志的座談會……李琴琴沒聽他說完就打斷了。她說,老潘你早就該去那邊看看了。我?guī)状蜗雱衲?,又怕你一個人去不帶上我。

      潘廣播笑了,怎么會呢!

      在當地的歡迎宴會上,潘國光把周歪脖子介紹給了潘廣播和當地的市領導。言談中,潘廣播聽出周歪脖子和潘國光已經就在園林場建高爾夫球場達成了共識,簽訂了協議,但是遭到了園林場員工的反對。當地領導為了保持穩(wěn)定,對這個項目態(tài)度不明朗。李琴琴沒等潘廣播表態(tài)就搶著發(fā)言,這些個果農吃了一輩子水果,隔著肚皮都能看見蘋果皮,還沒過癮?。克龑σ晃皇蓄I導說,你們這里的發(fā)展為啥落后于南邊幾個市,還不是因為招商引資的環(huán)境不好。人家老外來咱中國,工作之余總得有個休閑娛樂的地方吧?總不能讓人家大白天也泡歌廳。我敢說有個高爾夫球場,能招一批老外過來投資……

      潘廣播白了她一眼,心里罵:凈他媽的瞎說。中國改革開放時有幾家高爾夫球場?外國人不照樣蜂擁而來。人家奔的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好政策。一個球場就能招一批老外來投資,老百姓家里也愿意建球場。不過,他沒有把話說在表面上。雖然他退下來了,退下來了也是領導,人稱老領導、老首長。領導不能輕易表態(tài),想啥說啥,沒想好就說,那還是領導嗎?他瞇著眼,目光盯著電視畫面,精力卻放在當地領導那里,想聽聽他們的意見,看看他們的態(tài)度。

      當地那位市領導曾經在潘廣播的手下工作過,是經潘廣播提拔起來的,對潘廣播一直心存感激。他熟悉官場的學問,尤其熟悉潘廣播的為官風格,眨了幾下眼皮,哈哈笑著對李琴琴說,李大姐說得好,我們一定會認真對待。來,來,我敬你一杯!

      李琴琴朝潘國光擠了擠眼。潘國光心領神會,拉著周歪脖子給那位市領導敬酒。潘廣播把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卻在想著是不是要去一趟園林場看汪光明。不知為什么,他忽然覺得自己沒了見汪光明的底氣。這之前他收到過汪光明反映解密想毀果園建球場的信,沒有給予答復。假如見了面,汪光明問起此事,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吃罷飯,當地那位市領導陪潘廣播轉了半小時。潘廣播回到房間時,李琴琴已經給他削好了蘋果。李琴琴說,你嘗嘗這蘋果,味道鮮美、純正,水分大,營養(yǎng)成分多。服務員說是進口的。

      潘廣播有點沒好氣地說,外國的月亮也比中國圓,是不是有一天也把月亮給進口了?他猜得到如果自己接著李琴琴的話往下說,她一定會提在園林場建高爾夫球場的事。他吃了半塊蘋果,李琴琴所說的優(yōu)點確實都有。他過去在園林場呆的時間多,比李琴琴有經驗,從口味中體會出這種蘋果沒有用過農藥,用現在時髦話說屬于原生態(tài)。李琴琴見他不說話,又說,國外水果質地好,價格比國內還低。我從一篇新聞報道上看到過,很多果園都轉型了。

      李琴琴的話剛落音,服務員進來給她送牛奶。她為了向潘廣播證明,問服務員:小姑娘,你們這水果是哪個國家進口的你知道不?

      女服務員脫口而出回答:是俺這黃河故道園林場生產的原生態(tài)水果。俺這水果都出口,用不著進口。

      李琴琴鬧了個大紅臉,朝女服務員粗暴地揮了揮手。

      潘廣播的心一陣翻騰??磥硗艄饷鬟@些年一直沒有放棄追求,心中始終堅守著年輕時的理想。和汪光明相比,自己是不是……他決定第二天就回省城,既不插手潘國光在園林場投資建高爾夫球場的事,也不去看汪光明。第二天,市里派了一輛考斯特來接他,說是請他走一走,看一看。他說,我回省城,那邊有事。李琴琴和潘國光對視了一眼,攙著他上了車。一路上,他發(fā)現這座城市的確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寬闊的街道把他記憶中的大街小巷都抹去了。他不得不感慨地說,如果我一個人回來,真的找不到要找的地方了!

      然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潘國光竟然把他直接拉到了黃河故道園林場。那條曾經讓他為之驕傲,為之振奮的白楊大道依然還在,一棵棵鉆天楊長得又高又壯,英姿煥發(fā),也許它們認出了他這位老朋友,嘩嘩嘩地仿佛鼓掌向他表示歡迎。他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很快,他就調整了情緒,把潘國光架在鼻子上的墨鏡摘下自己戴上……

      這就是后來出現在園林場高爾夫球場宣傳畫上的他。他就來了那一次。當時,他并不知道自己來一趟對潘國光投資所產生的影響。不過,那一次他沒見汪光明,甚至沒提汪光明的名字。從那以后,他再也沒和汪光明聯系過。

      汪光明第二次專程到省城,仍然沒見到潘廣播。他在汪林林家住到第三天就因病住進了醫(yī)院,在醫(yī)院一住就是一年多。這期間,他不時接到園林場一些老同事的來信,告訴他興建高爾夫球場的工程熱火朝天。盡管園林場的果農一次次給上邊寫信,到縣、市和省里上訪,也沒有擋住。有幾個果農還因“帶頭沖擊國家機關”被刑事處理。

      最讓汪光明意想不到的是,劉小頭專程趕到省城醫(yī)院來看他。劉小頭對建高爾夫球場只說了一句話,哥,螞蟻怎么能擋得住洪水呢?認了吧。

      汪光明還是把園林場職工的來信都轉給了潘廣播。他已經不再指望這位一輩子的朋友能做些什么了,他只是想證明一種存在,一種潘廣播曾經身居其中的存在。果然,潘廣播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從此再沒有給他一點兒信息。

      汪光明出院后,李媚和汪林林不讓他再回園林場。他開始還吵還鬧,漸漸地,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三天兩頭朝醫(yī)院里跑,也就不再堅持了。最后一次住院,他意識到自己生命的時間不長了,握著李媚的手說,我最后求你一件事,你要答應我。直到李媚點頭,汪光明才說,我死后你一定把我送回園林場。

      李媚忍不住失聲痛哭。

      兩年后,黃河高爾夫球場建成,迎來的第一批貴客中就有潘廣播。他和幾位球友經過一片坡地時,陪同他的解密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墳墓說,那就是汪爺爺的墓。

      潘廣播看著汪光明的墓,墓前站著一個人,那是和他同樣老的劉小頭。劉小頭也看著他,目光是完全陌生的,仿佛從來都沒認識過。潘廣播突然想起了劉小頭送他的那副護耳,他死活也想不起那副護耳是什么時候丟的,丟哪兒了。

      潘廣播愣了一下,眼圈紅了,但是沒有落下淚來。

      離開球場的時候,他悄悄地對解密說,給老汪立塊碑吧。他是這片綠洲的有功之人!

      解密愣怔了一會兒,點點頭。

      作者簡介:
      王昕朋,男,安徽蕭縣人,祖籍江蘇銅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言實出版社總編輯。曾先后出版長篇小說《紅月亮》《天下蒼生》(合著)、《團支部書記》《漂二代》以及中短篇小說集、散文報告文學集10多部。《漂二代》被列選國家對外推廣圖書,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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