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潮

布萊恩·貝休恩

死亡似乎不再是莎士比亞筆下的“神秘之國”，不再是那個“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地方。如今，由于醫(yī)療水平的進步，越來越多被搶救回來的人有了瀕臨死亡的體驗（簡稱為“瀕死體驗”），見證了另一個世界。還有相當一部分人聲稱自己去了來世之后又回到現(xiàn)世，并把在來世的所見所感記載成書，大賣特賣。關于來世的猜測成為流行文化中頗為活躍的一部分。眼下什么話題最火？天堂。

民調顯示，如今相信天堂存在的美國人越來越多。去年12月，英國人也做了一次調查，結果顯示，在9000個42歲公民中，有半數(shù)人相信來世，比相信上帝的人（31%）還多。

克爾頓·波伯如今13歲了，10年前因盲腸破裂一度“去世”，在天堂待了3分鐘。在天堂里，小克爾頓時而躺在耶穌的腿上，時而與因母親流產未能誕下的姐姐說話，然而此前根本沒人告訴過他有關姐姐的事情。最后，醫(yī)生把克爾頓搶救回了人世。他的父親陶德是一位牧師，2010年把克爾頓告訴他的事情出版成書，書名叫《天堂是真的》，如今已經賣出750萬本?？藸栴D的故事聽上去像古代基督教思想的翻版——“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保ā恶R太福音 》18：3）然而，美國人埃本·亞歷山大一段神奇的經歷就不能這么說了。

亞歷山大的書名更加有噱頭，叫《天堂的證據》，于去年12月出版。這本書描述了他如何造訪來世，其內容完全不同于那些無人問津的宗教出版物，一經面世即成為大眾矚目的焦點。埃本·亞歷山大是神經外科醫(yī)生，畢業(yè)于哈佛醫(yī)學院，他的專業(yè)學識和地位吸引了媒體的廣泛關注。亞歷山大的書賣得很好（一經出版就躍至《紐約時報》非虛構小說暢銷書榜單首位），但也遭到許多科學家同行的大力攻擊。

事情發(fā)生在2008年的一天，亞歷山大一覺醒來后感到頭疼欲裂?！熬驮趲仔r之內，我的整個大腦皮層，就是控制思想和感情的部分，或者說能夠使我們稱自己為人類的那部分徹底停止工作了”，他寫道，“埃布氏菌侵入了腦脊髓液，正在吞噬我的大腦?！彪S后的七天里，亞歷山大陷入了深度昏迷，期間經常有一個騎著巨大蝴蝶的漂亮女孩帶領著他飛翔，接著他還見到了上帝，亞歷山大稱之為“Om”，這個叫法源于兩個英文單詞“無所不知”（omniscient）和“無所不能”（omnipotent）。

亞歷山大在書中寫道，他最終能夠康復是醫(yī)學上的奇跡。但是，他完全變了個人，不再像其他神經外科醫(yī)生一樣?！拔抑涝S多同行的看法，正如我以前的看法一樣，他們認為意識是由大腦尤其是大腦皮層產生的，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任何情感的宇宙之中。但現(xiàn)在我知道，上帝和宇宙對我們無條件的愛要比想象得多。之前的那種信仰和理論已經在腳邊粉碎。我的經歷擊碎了它?！?/p>

亞歷山大的大多數(shù)同行這樣反駁他：亞歷山大說得對，就目前對神經病學的理解程度而言，如果大腦皮層徹底停止運作，那么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可能出現(xiàn)——因此他們認為，不管他的醫(yī)療記錄寫的是什么，亞歷山大的大腦皮層其實并沒有完全喪失功能。“瀕死體驗”不過是大腦快死亡時的化學反應，就像臨終遺言一樣。在死亡過程中，缺氧可能會導致大腦里控制視覺部分的神經元異常壞死，病人就會產生幻象，看到黑暗隧道盡頭的一縷亮光。

蒙特利爾大學教授馬里奧·博勒加德也是一位神經科學家，他則堅定地站在亞歷山大一邊。博勒加德認為，如果缺氧是“瀕死體驗”的關鍵，那么應該有更多的心臟病患者感受到這種體驗。另外，一些“瀕死體驗”患者并沒有瀕臨死亡，也就是說他們的氧氣水平很正常。氧氣水平下降與“急性精神混亂狀態(tài)”有關，而這又與“瀕死體驗”患者描繪出的清晰意識產生了矛盾。

如今，醫(yī)學進步已讓“瀕死體驗”從極少數(shù)情況發(fā)展成平常事件。薩姆·帕爾尼亞醫(yī)生是紐約醫(yī)院的心臟病專家，他的復蘇醫(yī)術讓該院心臟病康復率提升了一倍。帕爾尼亞在他的著作《消滅死亡》中就提到了一位30歲的日本女性，她擁有全世界死后復生的最長紀錄?！八劳隽藢⒔?0個小時，但經過醫(yī)生的不懈搶救，她又復活了，去年還成為了母親。”帕爾尼亞說。他還認為，由于目前的醫(yī)學水平已能將死亡幾小時的病人救活，人類意識的延續(xù)已成為一個現(xiàn)實的科學問題。

病人穿越生死的時間變長，擁有“瀕死體驗”的人數(shù)也在上升，這都讓“瀕死體驗”的研究更有爭議。對瀕死體驗持懷疑態(tài)度的唯物主義者們一點也不相信人們口中“隧道盡頭之光”或天神天使。盡管垂死大腦假說不能解釋“瀕死體驗”，別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肯塔基大學最近的一項研究表明，由于血液中存有大量二氧化碳，所謂“瀕死體驗”實際只是睡眠障礙的一種，專業(yè)術語叫做快速眼動入侵（REM）。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中，人的大腦早于身體醒來，幻覺以及靈魂出竅的感覺會出現(xiàn)。心臟停搏能在腦干部位引發(fā)REM，而腦干能控制身體最基本功能的部位，同時也能脫離（已經死亡的）腦部高級區(qū)域獨立運作。這樣引發(fā)的“瀕死體驗”其實只是一場夢。

然而這一假說仍然不能解釋病人在“靈魂出竅”過程中看到他們本無法看到的東西。最常見的就是從空中俯視手忙腳亂搶救的醫(yī)生護士。帕爾尼亞提到了2001年荷蘭的一起病例。一位心臟停搏的病人在手術中被取掉了假牙。術后護士想不起來把假牙放在了哪里，病人卻告訴了她正確的位置。而發(fā)生在一位名叫瑪麗亞的女性身上的事情更為離奇，重癥監(jiān)護社工金伯利·克拉克記下了事情的經過?，旣悂喴舶l(fā)生了心臟停搏，蘇醒后她告訴克拉克她在此期間曾從屋頂向下看，并離開過急診室。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離開醫(yī)院，并在醫(yī)院大樓三層北側的窗臺上看見了一只網球鞋?，旣悂喸敿毜孛枋隽诉@只鞋，想知道自己經歷的一切是否是真的。她讓克拉克過去一探究竟?？死藵M腹懷疑，但還是去了瑪麗亞說的那個地方。她找到了那只鞋，和瑪麗亞描述的一模一樣！克拉克說：“能看到這一切唯一的解釋就是她曾經飄了出去，真的近距離地看過這只鞋。” 博勒加德和帕爾尼亞這兩位醫(yī)生都承認這一切聽上去難以置信，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為什么人們死亡后還能擁有意識？

不斷有瀕臨死亡后幸存下來的人把自己的經歷寫就成書，他們的身份形形色色?，旣悺つ釥柺且幻吾t(yī)師，1999年在智利差點溺死。她根據自身經歷寫就的《往返天堂》兩年來一直雄踞加拿大暢銷書榜單?？死锼雇小溈司S爾是一名教師，她的書《在天堂醒來》描述了2009年自己停止呼吸9分鐘后的故事?！稄奶焯没貋淼哪泻ⅰ分v述了一個6歲孩子亞歷克斯·馬拉吉的經歷，他在2004年遭遇車禍，然后見到了耶穌。無論是重要的情節(jié)還是不起眼的細節(jié)，這些人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有兩個很明顯的相似點。一是大多數(shù)科學家不再覺得意識的連續(xù)性是無稽之談，二是不管是真實還是幻想，這些經歷都在文化上描述得很具體。

此外，這些故事也有其他類似的地方：克爾頓竟然知道了自己夭折的親姐姐，這件事情父母一直瞞著他；埃本·亞歷山大雖然昏迷了7天，但是能準確描述出這些天里醫(yī)療人員和家人都做了些什么。

許多人覺得目前這種現(xiàn)象的噴涌要追溯到美國牧師唐·派伯撰寫的《在天堂的90分鐘》（記錄他遭遇車禍后的瀕死經歷），正是這本暢銷書掀起了瀕死體驗寫作的熱潮。1989年1月18日，派伯在車禍現(xiàn)場被宣布死亡。確定死亡后，醫(yī)療隊甚至沒有實施搶救，所有工具就位后才不慌不忙地把派伯的“尸體”從撞毀的車輛里拉出來。然而，一個半小時后派伯又活了過來，只不過還得經受漫長的折磨才能康復，包括34場痛苦的手術。

派伯記錄下了在90分鐘里他去過的地方。在耀眼的光芒中，他來到了散發(fā)著珍珠光彩的天堂之門外，身邊圍繞著“完美的愛”和派伯已經過世的親人。他能在心靈上、身體上感受到這一切的存在。他甚至還看到了那些年輕時就過世的朋友，他們還保持了當年的模樣。派伯一眼就認出了祖父，他還是那一頭耀眼的白發(fā)。他的太祖母，雖然仍是上了年紀的模樣，但卻去了假牙，長出了真牙，她的腰桿重新直了，臉上的皺紋也不知所蹤。

不可否認的是，現(xiàn)代人的焦慮感普遍嚴重。這種焦慮也許與全世界的老齡化息息相關，從政治選舉、經濟危機、全球變暖到養(yǎng)老金問題，無一不是現(xiàn)代社會的結癥。因此不難理解，我們傾向甚至只傾向一種美好的來生（天堂最近火了，地獄卻沒能沾光，根本沒人提到它）。在這一點上，那些天堂游客不光有相似的經歷，他們更是和大眾文化相契合。人類的發(fā)展不可阻擋，宗教不再控制道德和死亡，世俗世界卻沒有變成理性的大地。我們傾向接受一種更自我，同時也更模糊、更自主的靈性。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都認為任何世俗權威沒有審判的權利，于是“瀕死體驗”給了我們理由期待死后的世界——天堂。

[譯自加拿大《麥考林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