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紅
一塊空地,簡單的音響設(shè)備,一支話筒,他就能用自己的歌聲讓人駐足,支撐身體的兩個小木箱就是最華麗的舞臺,觀眾的掌聲就是最好的收獲。一天演出4場,一場2小時,有時會累到崩潰,這樣的辛苦卻能換到每天的住宿費、伙食費,還能存下錢來為將來規(guī)劃。所以,再累,他都在堅持,而這樣的堅持,讓他收獲了陌生的愛心與尊重,也收獲了愛情。
他和愛人一起走過800多個城市,還登頂泰山11次,為無腿人生創(chuàng)造震撼高度。他是歌者,賣唱維生。她是他的愛人,十年一如既往。
被火車改寫的人生
1983年,陳州在山東臨沂的一戶貧寒農(nóng)家出生。5歲那年,父母離異,他被判給父親,而兩個年幼的弟弟則跟著再嫁的母親去了十里外的一個村落。后來,父親離家出走,他便和年邁的爺爺四處賣藝維生。
“一邊打快板,一邊念順口溜,大多是些升官發(fā)財?shù)脑?,老板見我可愛又可憐,就會掏個一毛五分遞給我?!标愔菡f,好時可以賺到10來元,壞時只有幾毛錢,能吃飽就是幸福,可他喜歡,因為無拘無束。這樣的日子在他12歲那年改寫。
1995年的一天,陳州因為沒錢買火車票而偷偷爬上了火車,火車開了一段距離后,他才發(fā)現(xiàn)火車開往的方向和他要去的地方是相反的,他一時心急,從疾馳的火車上跳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在錐心的疼痛中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鐵軌邊,而身旁已一片殷紅。他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雙腿卻不聽使喚,伸手去摸腿,空空的。他驚慌地四下張望,看見在離他10多米之外的地方躺著一條血肉模糊的斷腿,而另一條腿,卻在他的頭底下枕著。
驚慌、恐懼、疼痛包圍著陳州,他無助地在曠野里嚎啕大哭。這時,正好走來一名鐵路巡道工,他才被迅速地送往醫(yī)院。由于情況危急,他被高位截肢。
沒有雙腿的陳州如一只斷翅的鷹,迷茫、困惑?!盎静幌麓玻刻炀褪翘炝亮颂旌诹?,偶爾有個人影從窗前晃過,我都會覺得新奇?!蔽ㄒ徊恢劣诹钏^望的,是他還可以勉強用手支撐身體并走路。
1997年的一天,爺爺奶奶下地去了,陳州依舊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發(fā)霉的味道,這讓他煩悶不安。他把自己挪到院子里,屋外,空氣新鮮,天空很藍,他貪婪地猛吸著。突然,一個狂妄的念想在他腦海閃現(xiàn):離開這個院子,爬出這個村莊,去外面看看。于是,陳州找來一圈輪胎皮護在斷肢下,來到村外的公路上。他幸運地遇到一輛開往濟南的大客車。
濟南下著鵝毛大雪,身無分文的陳州只得在一個涵洞棲身。凌晨兩三點,有人拍他的肩膀,此時,他已餓得兩眼發(fā)暈,嘴唇青紫。一位老大娘給他遞來一個梨,“吃吧?!边@個梨讓陳州熬過了那個寒夜,也是迄今為止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梨。
后來,他打過快板,賣過報紙,擦過皮鞋,偶爾也在路邊向人要錢,直到一個女孩拿出一個硬幣遞給他,才改變他行乞的行為?!拔蚁蚯芭矁刹剑肷焓秩ソ?,她卻緊張地往后退,說別過來。是嫌我臟吧,就因這個,讓我覺得原來靠別人施舍是低人一等的,賺到的錢不叫本事,所以我要找到可以養(yǎng)活我的本事?!?/p>
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巧,陳州剛想找一個養(yǎng)活自己的本事,就還真找著了。
一天,他路過一個路口,看見廣場上圍了一群人。他好奇地走過去,從腿縫里看見幾個殘疾人在唱歌,這個場面一下就刺激到他了,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他們中的一員。于是,他走上去,說:“你好,能幫你們唱首歌嗎?”“可以?!标愔葸x了一曲《水手》,音樂響起,那磁性的嗓音在天空中飄蕩,觀眾震驚了,紛紛拍手叫好,“再來一首,再來一首!”于是,陳州又唱了一曲。
兩曲唱完,一個殘疾人問他:“哥們,干嘛的?”“無業(yè)?!薄澳歉覀冏甙伞!本瓦@樣,陳州在17歲那年找到了自己的本事。
山東男孩與河南姑娘
愛情于陳州是奢侈。但愛情又是那樣奇妙,讓不可能變?yōu)榭赡?,于是,一個山東男孩和一個河南女孩在江西九江相識相戀了。
2002年5月,陳州和他的小團體來到九江賣藝。此時,比陳州大2歲的喻磊在九江一家服裝店打工。自陳州在街頭唱第一首歌起,她就天天關(guān)注他,“他的歌好聽,精神也感人?!倍骼谔焯斐霈F(xiàn),陳州也在心里記下了身材高挑、一雙大眼睛的她。
若不是一次意外對話,兩人或許只是街頭歌手和觀眾的關(guān)系。
那天夜里,賣唱收攤后陳州一個人落在隊友們身后,他焦急地喊道:“等等我。”喻磊上前問:“需要幫忙嗎?”陳州既驚又喜,道:“謝謝,不需要。”空氣瞬間凝固,兩人都不知道再說什么,最后還是由陳州打破尷尬:“能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嗎?”喻磊就把服裝店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
第二天,天下雨,不出工的陳州給喻磊打電話閑聊?!拔覀冞@一行,刮風(fēng)減半,下雨全無。”陳州一臉得意地說是老天爺在幫他談戀愛。這雨一下就是28天,陳州就天天往喻磊店里打電話。起初,兩人只聊幾分鐘,后來幾十分鐘,再后來IC卡都打得沒錢了,兩人才發(fā)現(xiàn),哦,已經(jīng)聊了七八個小時。
雖然聊得熱絡(luò),卻誰也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直到喻磊生病住院。
第26天的時候,陳州照常給她打電話,電話那頭是個陌生的聲音,“找誰?”“喻磊在嗎?”“她不在,生病了,打針去了。”對方語氣有點不耐煩?!霸谀膫€醫(yī)院???”陳州擔(dān)心地問道?!安恢馈!薄芭尽?,對方掛斷了電話。
陳州心急如焚,一頭沖進雨里,在街上四處尋找喻磊。中醫(yī)院、市醫(yī)院、人民醫(yī)院、附屬醫(yī)院……他一家一家地找,花了4個小時,卻連喻磊的影子都沒見著。他全身都淋透了,失望地回到旅館。在門口,他碰見老板娘,老板娘見他一身狼狽,問道:“怎么了?”“就是你知道的那個,我朋友,她病了,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薄澳愣颊夷牧??”
陳州一一說來,老板娘想了想,說:“對面巷子里還有一個診所,你去看了嗎?”陳州丟下一句“沒有啊”,就再次沖進雨里。
當(dāng)他爬到3樓,看見吸著霧化、打著吊針的喻磊一臉蒼白地躺在床上時,他心亂如麻。她望著他,他因為焦急、勞累正靠在墻上喘氣,衣服上的水不停地往下掉,瞬間,眼淚就模糊了她的雙眼。喻磊因憐而愛,陳州因愛而愛,兩個看似不對等的人就這樣愛上了。
兩人戀愛的消息很快被傳開,經(jīng)理氣急敗壞地找到喻磊,以維護店面形象為由,要求她和陳州斷絕來往。喻磊很生氣,說:“那我不干了。”于是,她簡單地收拾了衣服,然后找到陳州,說:“我跟你走,你愿意不?”陳州很震驚,“你要考慮清楚啊,你看我這樣,沒家,沒房子……”她打斷他的話,“我連工作都辭了?!?/p>
就這樣,喻磊跟著陳州開始了四處流浪的日子。
世上最酷的婚禮
和喻磊在一起后,陳州過上了皇帝般的生活。他每天一起床,床邊就會有一盆熱水,他伸手就可以洗臉,洗好臉,喻磊又把牙刷牙膏遞來了,隨后是早餐。
他時常覺得這是夢,總不踏實地問:“媳婦,你掐我一下吧,看疼嗎?”喻磊只笑不語,陳州就會著急,“那你別對我那么好,行嗎?”喻磊拍拍他的額頭,說:“應(yīng)該的。”
喻磊是他們這個流浪團體里唯一的健康人,所以每天要干很多活,不僅要洗衣做飯,還得買菜;他們出工了,她得幫著搬東西。他見她累得人都清瘦了,很是心疼,就試探著問她:“你看我這樣,要不算了吧,你閉著眼睛摸一個都比我強?!彼换亓艘痪湓挘骸爸莅?,我給你生個孩子吧?!睕]過幾天,還真查出來懷孕了?!盎蛟S,這就是上天的安排吧?!标愔菡f。
2004年,陳州和搭檔分開,自己買了個三輪車到處賣唱。兩人一般在晚上7點開工,10點收攤,回到住處都快11點了。有時,路上遇到車拋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陳州沒腿,只能坐在車上,握著方向盤,喻磊下來推車??膳说牧饪偸切〉模屏税胩?,車子依然紋絲不動,她又急又氣,哭著往地上一坐,“我不推了,我要睡覺,我不要流浪了?!标愔菀娝@樣,心里也難受,卻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下車,站在路邊陪著她,等她牢騷發(fā)完了,兩人再上路。
這樣的艱辛?xí)r刻都在這對戀人身邊上演,但總好過外人鄙夷的眼光和帶刺的語言。一天,一個老太婆拉著喻磊問:“他是你老公?”“是啊?!崩咸派舷麓蛄坑骼冢f:“你不缺哪啊,怎會嫁他呢?”“他對我好啊。”老太婆輕蔑地說:“那你缺心眼。”有時,也有人問陳州:“她是你老婆?”“是啊?!薄澳苋⑦@么漂亮的老婆,你很有錢吧,要不然怎么會跟著你?!标愔輾獠?。
除此,兩人還經(jīng)受著來自喻磊家人的壓力。父母聽說她找了個無腿的殘疾人,當(dāng)下就要求兩人斷絕來往。母親哭著問:“你花了人家多少錢,我們補償他,然后把孩子給他,咱再找一個人嫁了吧。”喻磊堅決不從,母親就把她關(guān)起來,可關(guān)得了人卻關(guān)不了心,她趁父母放松警惕時,把女兒放在舅舅家后,一個人跑了。
直到兒子出生,陳州才得到岳父母認同。陳州第一次上門,那是萬人空巷,連阿貓阿狗都出來了。鄉(xiāng)鄰一聽說喻家那沒腿的女婿要上門,都趕去看熱鬧?!澳谴蠼謹D啊,像劉德華開演唱會一樣。那些人還七嘴八舌地議論,這娃,中啊,沒腿還開車呢。我在人群中看見岳父,發(fā)現(xiàn)他表情不是特別凝重,心里的石頭落下一半,然后聽他喊道‘陳州,上屋坐時,我心里的石頭才完全落下?!?/p>
一直以來,沒能給喻磊一個婚禮,是陳州的遺憾。“每次路過婚紗影樓時,看見她用余光去瞄那些照片,我就愧疚,那時,我就在想,我要什么時候才能給她一個婚禮呢?”正是帶著這樣的遺憾,陳州才策劃了五岳婚禮——先登衡山、華山、恒山、嵩山,再在泰山之巔舉行婚禮。
2012年8月23日這一天,兩人終于在泰山舉行了婚禮。那天,從山腳到山頂?shù)穆飞希珨[放著兩人的結(jié)婚照。“我印了3車(小貨車),幾千張吧?!标愔菡f。那天很熱鬧,除了他邀請的賓客,還有很多游人。其中一個外國游客還問翻譯:“這在干嗎呢?”“結(jié)婚。”外國人向陳州豎起大拇指,說:“天啊,真棒!”后來,路透社還發(fā)了一個報道,說這是世界上最酷的婚禮。
但最讓陳州感動的是他媽媽也來了。陳媽媽從來不出離家門5公里的范圍,因為她暈車,會嘔吐,會抽搐。這一天,于陳州來說,媽媽來了,他的婚禮就是最完美的婚禮;于陳媽媽來說,她終于解下了20多年來對兒子的愧疚、自責(zé)。其實,在陳州為人父母時,他就放下了怨恨,理解了父母當(dāng)初的不容易。
選擇了,就不后悔
生活之余,陳州最大的愛好是登山。他靠雙手征服了祖國的名山名岳,而被稱為五岳之首的泰山更是被他登頂了11次。他因此成名。人們紛紛說他是中國的約翰·庫迪斯,可他覺得自己只是陳州——山東人,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個流浪歌手。
現(xiàn)在,只要他一上街,回頭率就超高?!拔腋眿D去買菜,后面跟一串的人,大家都問,‘陳州,還唱歌嗎?‘陳州,那天在電視里看見你了。‘陳州,你真了不起。不理吧,又不禮貌,可理吧,有說不完的話,最后弄得菜都買不好。現(xiàn)在我都不敢上街了。”
但這一切,都抵不上女兒的一席話。
一天,他心血來潮去接女兒放學(xué)。其實他從來不敢去接女兒的,因為怕自己的特殊讓女兒在同學(xué)面前沒面子。但那天他就想去看看女兒。他躲在角落里,眼尖的女兒一踏出校門就看見了他,和同學(xué)飛奔而來。同學(xué)好奇地問:“小小,你爸爸怎么沒腿啊,你爸爸的兩條腿是不是粘在屁股上的?”女兒說:“我爸爸沒腿怎么了,可他會登山,幾十座呢。他還會唱歌,走了幾百個城市,你爸爸會嗎?”女兒的話,讓陳州驕傲極了。
如今,女兒11歲,兒子6歲。他一回家,女兒就會拿個毛巾,說:“爸爸,你擦擦汗?!薄拔医o你削個蘋果吧?!彼灾O果的時候,看見兒女在跟前跑來跑去的,就覺得自己特幸福。
對于未來,陳州打算登珠峰,然后在那里開演唱會,“能登多高就多高吧,我只享受這個過程而已?!痹诓稍L的最后,記者問喻磊:“這些年,你的堅持靠什么?”她笑著說:“選擇了,就不后悔?!边x擇了,就不后悔,一句多么輕松的話,但一轉(zhuǎn)眼就是十年,一路走來,他們感慨萬千,有驚喜,有辛酸。陳州說:“我現(xiàn)在總結(jié)不了我們的感情,因為我們還在路上。”說完,喻磊就推著他,消失在車水馬龍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