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渴望無名的人（下）

李煒

[下半場]

“阿拉伯的無冕之王”，托馬斯（Lowell Thomas）如此形容勞倫斯。

盡管這稱呼不是托馬斯所創(chuàng)，但他讓這八個字廣為傳頌。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樣說有點夸大其詞，但身為記者的他最明白，沒有哪個讀者能抗拒這種吸睛的說法。

托馬斯被美國政府派往海外時剛滿二十五歲。他的任務(wù)：替國家搜集宣傳資料。美國剛加入一戰(zhàn)，政府迫切需要喚起民眾的支持。

托馬斯在中東遇到勞倫斯純屬巧合。那時候，勞倫斯從頭到腳一身當(dāng)?shù)厝说难b束。他剛在火辣辣的阿拉伯沙漠里，帶領(lǐng)著貝都因（Bedouin）部落人，再一次擊敗武力強大的奧斯曼帝國軍隊，用的又是自己在戰(zhàn)場上發(fā)明的游擊戰(zhàn)術(shù)。

雖然托馬斯和勞倫斯在中東相處僅僅一星期，他那雙銳利的記者眼睛立刻就意識到，這名“藍眼睛、金頭發(fā)”的“年輕牛津大學(xué)畢業(yè)生”身上有料兒可挖。

“直覺告訴我：萬萬不可錯失良機，我必須搶先把他的故事告訴全世界?！蓖旭R斯后來這樣說。

這番話聽來十足切實，但言詞中的迫切感卻是虛構(gòu)的。等托馬斯千辛萬苦回到美國時，一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戰(zhàn)時的宣傳工作也因此畫上了句號。

然而，托馬斯拍了那么多張相片，攝了那么多卷影片，做了那么多次訪談，他怎能輕易放棄？于是，他把底片做成了幻燈片，把相關(guān)的影片剪輯在一起，重新整理他的采訪筆記，最終炮制出一些關(guān)于一戰(zhàn)的講座。帶著這些資料，他開始在美國巡回演講。

可惜時機還是不對。那時候，民眾已經(jīng)聽膩了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悲慘報道。托馬斯的講座連連冷場。失望之余，他發(fā)現(xiàn)有一套演講—或者該說，演講中的一部分—還挺受喜愛的。這一節(jié)的主人公，正是勞倫斯。

“請跟我一起走進這些神秘、浪漫又充滿歷史的地方”，托馬斯的新講座在英國總是這么開場。

那時，他已大大刪改了他的“多媒體演示”，將中東和勞倫斯的部分加以完善。夜復(fù)一夜，托馬斯的節(jié)目在倫敦座無虛席。誰能拒絕一個情節(jié)跌宕的現(xiàn)代騎士傳奇故事？而且，主角還不是一身俗套的盔甲，而是完全異國情調(diào)的阿拉伯長袍，背景又是勾人心魄的“東方”，再加上沙暴、駱駝以及老百姓只有在《圣經(jīng)》里才能遇見的地名。就連英國國王和皇后都被迷住了。

不久之后，托馬斯決定嘗試寫作。沒有人感到意外，他會再次選擇勞倫斯為主人公。

“一九一六年二月，這位二十八歲的詩人兼學(xué)者為了組建一支軍隊開始穿越阿拉伯沙漠，同行者區(qū)區(qū)三人?！蓖旭R斯在處女作里這樣寫道。

追溯千年歷史，我也找不出比這更無望的任務(wù)。一開始，他們沒有錢；沒有交通工具，只有幾匹駱駝；也沒有通訊工具，只有駱駝上的騎手。他們打算在一個沒有制造業(yè)、只能產(chǎn)出少許食物、提供更少水源的國家里組建并武裝一支軍隊。在阿拉伯的許多地區(qū)，水源之間相隔遙遠，騎駱駝都需要走五天。他們想從貝都因人的游牧部落中組成一支軍隊，哪怕這些部落不但沒有法律，還因有血海家仇互相隔閡數(shù)百年。他們想把這些人聯(lián)合起來，雖然這個民族的人為了爭奪水源和牧地的所有權(quán)會和一個部落爭執(zhí)不下，為了擁有更多的駱駝又會和另一個部落開戰(zhàn)，在沙漠里遇到對方時，不但不表示傳統(tǒng)的東方禮節(jié)，反而用亂槍互相掃射。

除了那個時代刻板的種族偏見（“野蠻的”阿拉伯的人會為了水和駱駝樂此不疲地互相殘殺），托馬斯在《我和勞倫斯在阿拉伯》接近尾聲的這個段落里，并沒有太歪曲實情。

書的其余部分就不好說了。有些段落讀來跟吹牛沒兩樣，用的感嘆號幾乎和句號一樣多。有些段落似乎又是托馬斯憑空捏造的。比方說，他聲稱他的主人公“相比于我們大多數(shù)人，是更優(yōu)秀的基督教徒”。實際上，勞倫斯并沒有宗教信仰，對基督教更是不感興趣。

不過，托馬斯從沒說自己是歷史學(xué)家。與其報道干巴巴的事實，他寧可加油添醋，以便講出一個百姓喜聞樂見的故事。

即使如此，他和勞倫斯理應(yīng)保持一種互惠互利的關(guān)系：一個有滿肚子的故事可以講，一個急著想把這些故事講給全世界聽。但事實并非如此。

“我接受的是專業(yè)歷史學(xué)家的教育；這意味著崇尚原始素材”，勞倫斯有一次對蕭伯納說。

盡管他的若干貶抑者始終意見相左，近年來研究他的人卻在這一點上達成了一致：根據(jù)英國政府在勞倫斯去世后公開的秘密檔案，《智慧七柱》中提到的所有他參與的事，他都確實親身經(jīng)歷過。勞倫斯不但沒有夸大自己的成就，反而輕描淡寫了自己在阿拉伯起義中所扮演的角色。

難怪這位苛求精準(zhǔn)的牛津?qū)W者受不了托馬斯的言過其實，哪怕他自己也是這種夸張渲染的受益者之一。

“我喜歡保持自己的隱私。這是旁人無法理解的。”勞倫斯有一次說。

旁人顯然無法理解。他自己的言行舉止也只能幫倒忙。一方面，他渴望為自己掙得恰如其分的聲名，要不然，他根本不可能動筆寫作。另一方面，他又痛恨總被記者糾纏不放，沒完沒了地聽到有關(guān)自己的謠言與報道。這讓他不禁感嘆，他是那種“任何故事強加于其身都有人信的人”，哪怕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像蚯蚓一樣匍匐在地聊以度日，盡量不惹人注目”。

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導(dǎo)致他在一開始很樂意和托馬斯合作，但當(dāng)后者的講座大獲成功時，他又迫不及待地想避開眾目。蕭伯納曾經(jīng)這么奚落勞倫斯：“當(dāng)他在舞臺中央，被十盞聚光燈照亮的時候，每個人都指著他說：‘看哪！他在躲閃。他痛恨自己被置于眾目睽睽之下?！?/p>

但即便聰明過人的蕭伯納，也無法預(yù)見托馬斯的演講只是個開頭。雖然在英語國家，看過這場演講的觀眾有上百萬人，但比起過去半個世紀(jì)里，在世界各地看過里恩（David Lean）在一九六二年執(zhí)導(dǎo)的好萊塢大片《阿拉伯的勞倫斯》的觀眾人數(shù)，這樣的數(shù)字不過是滄海一粟。

“我簡直認(rèn)不出那是我大哥，”勞倫斯的小弟看完電影后如是說。

他指的是愛爾蘭演員奧圖爾（Peter OToole）著名的演繹。

憑良心講，要說電影里的形象距現(xiàn)實人物十萬八千里，那也不能全歸咎于演員。奧圖爾演的是史上最復(fù)雜的人物之一，一個內(nèi)心糾結(jié)到連自己都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

“真正”的勞倫斯是個渴望寂寂無名的大名人，是個從未停止自我懷疑的天生的領(lǐng)袖，是個總是替他人著想的冷血殺手，是個帶著詩人的敏感和品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勇士，是個愛開幼稚玩笑的杰出學(xué)者，是個偏好甜食的禁欲者，是個公開違反祖國利益的愛國者，是個鄙視政治手腕卻又精通幕后操作的八面玲瓏手，是個善于在國際舞臺上昂首闊步的隱士，是個幾乎無所不能卻又不想再做任何事的厭世者，是個心甘情愿過著最乏味生活的探險家，是個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的一流謀略家。

這樣一只黃蜂世界里的蜻蜓，蜻蜓世界里的黃蜂，誰有本領(lǐng)演？

“一個人想要偉大，必然得愚蠢……否則，他會不小心注意到自己而放聲大笑?！眲趥愃惯@么說過。

他還說：“我若再笨一點，便能再快樂些?！?/p>

一點也沒錯。他的問題，就在于他過度聰明，以至于無法讓自己感到滿足。這能解釋很多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包括他最期望完成的“精神自殺”。但這還是幫不了奧圖爾的演出，更別提他必須執(zhí)行的劇本。

劇作家博爾特（Robert Bolt）非但沒有努力把《智慧七柱》搬上銀幕，反而依照自己的想象隨意創(chuàng)作。身為一名有主見又有野心的劇作家，博爾特想寫一個類似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黑暗之心》的故事。他想把勞倫斯的生平改編成一則放諸四海而皆準(zhǔn)的警示寓言：權(quán)力導(dǎo)致腐化。

雖然博爾特有這番雄心，最終的產(chǎn)品卻更像是用巨資打造的《白種人的負(fù)擔(dān)》。從頭到尾，里恩的電影似乎都在佐證吉卜林（Ruyard Kipling）的觀點：白種人要比其他人種優(yōu)越，因此得統(tǒng)治有色人種。一幕接一幕，鏡頭展示的是衣衫不整、無法無天的阿拉伯人，他們顯然不配管制自己，更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建國立業(yè)。這恰好和勞倫斯本人的看法背道而馳。在他眼里，阿拉伯人屬于一個富有英雄氣概的偉大民族，不但應(yīng)當(dāng)被尊重，還值得學(xué)習(xí)。

“如果奧圖爾再漂亮點，他們就該把電影改叫《阿拉伯的弗洛倫斯》?！笨莆值麓蛉ふf。

鑒于科沃德老于世故，口中的“漂亮”當(dāng)然不只是“長得像姑娘一樣好看”。他還在暗指“女人氣到像同性戀一樣”（“弗洛倫斯”是個女人的名字）。

這確實也是里恩的電影想傳達的另一則訊息：勞倫斯是個“非公開的同性戀者”。

問題是，要是連勞倫斯最親近的朋友都不確定他的性取向（他的小弟堅信他至死仍是處男），里恩—以及博爾特—從哪里來的把握？

“我未曾有過，也不太想要?！眲趥愃箤υ娙烁窭颍≧obert Graves）這樣坦言。

向密友吐露自己在性方面“丟臉的無知”時（他本人的用詞），勞倫斯已經(jīng)四十歲了。

另一次，他對福斯特說：“那種強烈到迫使我去觸摸另一個生物的沖動，尚未在我體內(nèi)滋生?！?/p>

所以，這樣的一個無欲無性的人，到底要如何演繹才能令人信服？

奧圖爾、博爾特和里恩都拒絕接受挑戰(zhàn)，轉(zhuǎn)而把勞倫斯刻畫成一個自我壓抑的同性戀，因為這應(yīng)該是最容易實現(xiàn)的處理方式。畢竟，二十世紀(jì)初的心理學(xué)家不是早已把所有的問題都?xì)w結(jié)于性？

“人類的一大不幸是沒有交配季，需要把情緒和激奮散布在整年的日夜里?！眲趥愃乖鴮ε笥堰@樣說。

“我們都一樣有罪，”他接著說，“沒有這種淫欲，你不會存在，我也不會存在……純?nèi)晃鄯x之事，這一切。”

雖然勞倫斯把性行為看作“污穢之事”，是否要干這種事也不總是由他自己做主。

一九一七年，在德拉（Deraa）城執(zhí)行秘密偵察任務(wù)時，他被土耳其士兵捕獲。一開始他害怕敵人認(rèn)出他來，但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了真相：這些士兵的長官對美貌男子情有獨鐘。

勞倫斯拒絕了長官的要求，因而遭受了嚴(yán)酷的毆打。接下來的情節(jié)，可能是《智慧七柱》中最受爭議的段落：

為了控制我自己，每受一抽我都在心里計數(shù)，但數(shù)到二十便失了心神，只能感到一種無形無狀的疼痛。那不是撕扯血肉的利爪，對此我已有心理準(zhǔn)備，而是某種強大的、令整個身心緩慢碎裂的力量，沿著我的脊柱往上漲，一浪高過一浪，直至沖上頭頂，在我腦子里互相沖撞。與此同時，有一臺廉價的時鐘在某處一直滴答作響，但鞭子落下的時刻和秒針移動的速度卻不符合，這讓我備感苦惱。我試著翻滾扭動，但他們緊緊摁住我，讓我的掙扎徒勞無用。下士停止后，士兵們便接手，非常審慎地抽打我，再間歇一陣。在此期間，他們會為下一輪是誰而爭吵，然后放松身體，無法言說地戲弄我。這樣的過程一再重復(fù)，但可能加起來還不到十分鐘。每一次，在折磨的一開始，我的頭會被往后拉，讓我目睹每當(dāng)一鞭抽在我的皮膚上時，一條白脊如何瞬間隆起，像一截鐵軌那樣，漸漸轉(zhuǎn)成深紅色，而在兩條隆脊交叉的地方，又會有一滴血珠。

這一段寫得極具文采，想必勞倫斯花了不少工夫。但詳盡的描繪中，卻帶著一絲朦朧的羞怯，以至于再三重讀仍然無法確定：那天晚上在德拉，落入敵人手中后，除了被折磨以外，還發(fā)生了什么事？

“一本書該像決堤一樣，違背作者的意愿，沖出他的身心，如同對著大海嘔吐?！彼@樣對一名出版商說。

把自己的心血比作嘔吐的作家應(yīng)該不多。然而，對勞倫斯來說，這很可能不是比喻。他為數(shù)不少的文字，都是他實在憋不下去的心里話?；蛟S這能解釋《智慧七柱》中有關(guān)德拉的片段，也能說明下一段的原委。

描寫了親身經(jīng)歷的折磨之后，勞倫斯繼續(xù)講述自己如何逃離德拉。到了下一個村落，他遇到了兩名戰(zhàn)友。然后又是一段大堤決口的文字：

我們選擇馬，朝著阿茲拉克（Azrak）方向小心翼翼地騎行，一路平安無事。遇到伍德·阿里（Would Ali）部落的劫掠隊時，他們一旦得知我們是誰，馬上放行；我們和我們的馬匹都沒有遭殃。那時，伍德·阿里還沒有加入我們的聯(lián)盟，我們沒料到他們竟然會手下留情。他們以禮相待（沒有遲疑，好像我們理應(yīng)得到他們的尊敬）讓我頓時忘卻自身的煩惱，雖然在隨后的日子里我越來越明白：在德拉的那天夜里，我無可挽回地失去了自身領(lǐng)土的完整性。

他永失了“自身領(lǐng)土的完整性”（the citadel of my integrity）。這里勞倫斯用了一套雙關(guān)語?！癈itadel”直譯是“城堡”，意味著自己的身體該像一座堡壘，未經(jīng)允許不可擅入?！癐ntegrity”則是“完整”，但也表示“純潔”、“剛正”。唯有憑借這句話的暗示，讀者才能意會到，當(dāng)勞倫斯聲稱他被“無法言說地戲弄”時，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德拉的那天晚上，他被輪奸了。

“關(guān)于那夜，我不該告訴你，因為體面的人是不談?wù)撨@種事的?！彼诮o蕭伯納妻子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

“猶豫了好幾個星期，”他對另一個朋友說，“我差點把整個章節(jié)燒掉，因為我無法面對面和任何人講述這件事；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想必我會在下次與你相見時感到十分尷尬。”

那么，為什么勞倫斯硬要吐出他這段經(jīng)歷？如果他堅決憋住，也不會有人知道。俘虜他的那些人并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否則決不可能讓他輕易逃脫。那時候，奧斯曼帝國已經(jīng)在重金懸賞捉拿他了。

對他的仰慕者而言，更駭人的細(xì)節(jié)在于：鞭打到一半時，勞倫斯自己也做了一件幾乎“無法言說”的事。他看著那名帶頭施暴的下士，“閑散地朝他微笑，因為有一股美妙的暖意，可能還帶了點性欲，在我身體里鼓脹起來?！?/p>

勞倫斯去世后，有人揭露他是個受虐狂。好些年來，他一直雇人鞭打他。但讀過《智慧七柱》后，又有什么好驚訝的呢？

“我是如此荒誕的構(gòu)成—在性方面，”他向福斯特坦言。

他說得沒錯。但他花錢買來的那些鞭打，難道也是純粹出于性欲？還是說，夾雜著別種動機？會不會還有羞辱、懲罰自己的欲望，乃至需求？

這不就能完善地解釋那些鞭打，以及他為何會堅持在《智慧七柱》中暴露一切，不論后果如何？他是在嘗試用自我羞辱的方式抵償自己的軟弱，以及臆想中的罪孽。

他對蕭伯納的妻子如此闡釋：

因為害怕疼痛，毋寧說，為了從那種逼得我發(fā)瘋的痛苦中換取五分鐘的安寧，我放棄了我們唯一與生俱來的私人財物—肉體的純潔（bodily integrity）。這是不可饒恕的。

換言之，在勞倫斯的意念里，他不僅被強暴了，他還認(rèn)為他自愿把身體交給了強暴他的那些人。難怪他會覺得有必要懲罰自己。

“你知道我有多痛恨在阿拉伯的那些往事嗎？” 有一次，他在信中問道?！爸灰夷苣ㄉ纺嵌位貞洠以敢庥谜麄€世界作交換（假設(shè)它是我的）。唯有一點可供慰藉：我從未以此賺取分文。永遠都不會。”

他期望從記憶中驅(qū)逐在德拉經(jīng)歷的恥辱，這完全可以理解。但為什么他還想刪除屬于自己的榮耀—那種每個軍人都夢寐以求，甚至愿意以死相求的榮譽？

簡單地說，是愧疚。勞倫斯有罪惡感，因為他給阿拉伯人的承諾—自由和獨立—不但沒有實現(xiàn)，而且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作為一個慣于自詡“日不落帝國”的殖民政權(quán)，英國是不可能允許這樣一幕上演的。勞倫斯為自己的口是心非感到不安，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呼吁阿拉伯民族起義，為了自由與統(tǒng)治他們的土耳其人拼個死活—這只是倫敦發(fā)明的戰(zhàn)略口號；真正的目的是以夷制夷，讓英國人在一戰(zhàn)中可以少花點工夫與奧斯曼帝國作戰(zhàn)。

因此，所有勞倫斯在戰(zhàn)爭中累積的血債—那些為了追隨他而喪命的戰(zhàn)友，那些被他親手殺傷的敵人，那些不幸乘坐他炸掉的火車的無辜百姓—所有這一切罪行，其實都是為了英國的利益而執(zhí)行的。雖然勞倫斯真心希望阿拉伯人民能擺脫異族統(tǒng)治的枷鎖，建設(shè)自己的家園；雖然他在戰(zhàn)后—在巴黎和會期間—想方設(shè)法替阿拉伯人謀取益處，但終究無濟于事。他到底還是成了“欺騙阿拉伯人的幫兇”（他自己的說法）。

這種“腐蝕人心”的自覺迫使他無法允許自己在戰(zhàn)后逗留在“英雄”的光環(huán)下。他不得不逃離“阿拉伯的勞倫斯”這個形象。唯一的辦法，就是同時放棄軍銜和名字，隱入無名之身，活在近乎貧困之境。不就是罪惡感讓他深信《智慧七柱》賺來的報酬是血腥錢嗎？所以，扯平自己的開銷后，他才會把剩余的部分全數(shù)捐給慈善組織。

“不義，我懂。不朽，我無法判斷?！彼幸淮握f。

他是在回復(fù)編輯的質(zhì)疑。這名認(rèn)真的編輯在審稿時，把勞倫斯形容古希臘詩人梅里埃格（Meleager）的“不義”（immoral）一詞改成了“不朽”（immortal），但不確定自己是否改對了。

勞倫斯的機敏答復(fù)表明了他確實想用“不義”。這絕對是一種他在沙漠爭戰(zhàn)中有機會充分了解的人性：人殺人的不義，人奸人的不義，人奴人的不義，人騙人的不義。

至于不朽，勞倫斯再一次表現(xiàn)得缺乏自信。

“人人有夢，但各有不同”，他在《智慧七柱》中寫道：

在深夜里灰蒙蒙的腦海深處夢想的人，白晝蘇醒時會發(fā)現(xiàn)夢是一場空；而那些在白日里做夢的人更危險，因為他們有可能睜著雙眼把夢實現(xiàn)。這我做了。

他確實做了。他睜大了雙眼，試圖實現(xiàn)他那個時代的兩個非凡夢想—阿拉伯人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民族、他自己成為史上最了不起的作家之一—盡管在他看來，這兩個夢想最終都全軍覆沒。

不過，他理所當(dāng)然會這么想。他自己就說過，在他身上，“自我貶抑是一種必需品”。

但他也清楚，“執(zhí)行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而功虧一簣，這是非常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