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只有痛苦還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懲罰自己過去的傲慢,
那絢爛的天空都受到譴責,
還有什么色彩留在這片荒原?
——穆旦:《智慧之歌》
1976年1月19日,夜。穆旦為插隊回來的兒子托熟人幫忙找工作,回家途中騎車不慎摔傷。回到家后,穆旦并沒有太在意腿傷,只是在疼痛難忍時才讓妻子周與良將一塊磚燒熱給他熱敷止痛。此后一年的時間里他飽受病痛之苦。1977年2月20日,病痛中的穆旦寄出人生的最后一封信,表達對父親和妹妹的極其關心之情。2月26日凌晨3點50分,在早春的微寒中,詩人穆旦走完了痛苦而豐富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已走到了幻想的盡頭”。
臨終前,穆旦留下的唯一遺物就是一個小帆布提箱——里面是他的《唐璜》譯稿。3月1日,穆旦遺體被火化。骨灰存放于天津東郊火葬場26室648號。他死時人們只知道這位名叫查良錚的人是一個“歷史反革命”,包括他的子女在內都不知道他還是一位名叫“穆旦”的著名詩人。
穆旦獨自走完一條荊棘叢生、危險遍布的道路,他為此承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然而也正是痛苦使得在時代的荒原上他的思想和人格閃現出雙重的光芒,盡管他必將為此而受難。
1
1918年舊歷2月24日,穆旦出生于天津西北角老城內恒德里3號院。當時穆旦是和父母以及祖母、叔父、姑姑和堂兄弟等合住,居住條件可見一斑。穆旦本名查良錚,筆名梁真、慕旦,祖籍浙江海寧。查氏為海寧世家望族。穆旦祖父查美蔭曾任易州知州和直隸州知州 ,天津和河間等府鹽捕同知等職。因受到存款銀行突然倒閉的巨大打擊,年僅55歲就憂疾而終。穆旦的母親李玉書在20歲的時候出嫁天津。穆旦的父親查■ 早年畢業(yè)于天津法政學院。他因生性淡泊、不善交際,除了做過法院等部門文書抄寫工作之外,大多時間賦閑在家,甚至晚年吃齋念佛、不問世事,自稱“自在逍遙一懶人”。1977年10月查■ 因病辭世,而他的兒子穆旦則在半年前因心臟病而英年早逝。
因父親人微言輕而經常遭受家族白眼的穆旦從兒時就埋下了自立養(yǎng)家的愿望。年幼的穆旦性格倔強而獨立,每逢過年過節(jié)家族祭拜祖先叩頭跪拜的時候,他卻從不下跪磕頭。父親經常打罵妻子,在穆旦的記憶里,母親幾乎是啜泣度日。穆旦是早慧的,早在天津城隍廟小學讀二年級的時候就在《婦女日報》發(fā)表了《不是這樣的講》。1929年穆旦考入南開中學,此后母親最大的快樂就是兒子回家后一起圍坐在小煤油燈下互相談心。穆旦把在學校的各種見聞講給母親聽,這成了她最大的安慰。當時由于戰(zhàn)亂,南開校園甚至都成了戰(zhàn)場。在槍林彈雨中,穆旦等學生不得不經常到校外避難。這大大激發(fā)了穆旦等學子的愛國救亡意識。這對此后穆旦投筆從戎有著很大的影響。在抵制日貨時期,穆旦不允許母親買日本進口的蝦皮和海蜇皮等食物,如果母親買來他不但一口不吃,甚至還會憤怒地把它們倒進垃圾桶。叔伯們因此私下里議論穆旦可能是個“赤色分子”,也從此事事都避讓他。由于受到校長張伯苓的影響,南開中學新式而開放的教育環(huán)境使得穆旦不僅在英文等方面有了長足進步,而且這一時期蔡元培、梁啟超以及魯迅、胡適、巴金、郁達夫、周作人、郭沫若、朱自清、冰心、俞平伯等新文學作家以及俄蘇作家都對穆旦的思想和文學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此時的穆旦已經感受到社會的灰暗并產生不滿的心理。他高中二三年級寫的詩歌和評論文章《哀國難》、《流浪人》等就對社會表達了不平與不滿。穆旦最初的詩歌寫作就與同時代的青年直抒胸臆的浪漫化寫作不同,而是更為深沉和內斂。所以在好友杜運燮看來,寫詩時的穆旦更像是一個“中年人”或者飽經滄桑的“老年人”。
2
1935年高中畢業(yè)后,穆旦同時被三所大學錄取,他最終選擇了清華大學外文系。該年8月21日,清華大學186號通告公布了包括穆旦和王佐良、周玨良在內的318名新生錄取名單。穆旦在清華先后參加了”一二·九”運動和“ 一二·一六”愛國示威游行,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受過“大刀和水龍的驅逐”。穆旦在清華還讀到了《大眾哲學》并參加了以“左聯”為核心的統一戰(zhàn)線群眾團體“清華文學會”。此時穆旦以“慕旦”之名在《清華副刊》和《清華周刊》、《文學》月刊等發(fā)表詩文。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清華以及北大校舍被日本兵占為馬廄和傷病醫(yī)院,而南開大學則幾乎被日軍飛機夷為平地。迫于極其嚴峻的抗戰(zhàn)局勢,1937年9月10日,國民政府宣布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組建國立長沙臨時大學。穆旦隨清華的同學和老師一起南遷,其中與他一同南下長沙的還有一位女性,她叫萬衛(wèi)芳,后來成為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外文系二年級借讀生。
穆旦清華讀書期間這段愛情經歷鮮為人知。穆旦與萬衛(wèi)芳的相識相愛,他在當時的詩歌中透露出些許的愛情信息,比如“只有庭院的玫瑰花在繁茂地滋長,/ 年年的六月里它鮮艷的苞蕾怒放”。萬衛(wèi)芳家境富裕,生于天津,時為燕京大學學生。清華大學教授吳宓在當時的日記中對此有約略記錄,“燕京借讀女生,查良錚偕來此。”據穆旦好友楊苡回憶,萬衛(wèi)芳與穆旦相識時已經有婚約在身,訂婚對象為燕京大學的學生余某。在長沙期間,也就是1938年初,萬衛(wèi)芳突然接到家里電報說是母親病危請速回。穆旦認為這是她家人的騙局,而萬衛(wèi)芳還是執(zhí)意回到了天津并與該男子結婚。當時穆旦極其憤怒,整個樓道里都是他咆哮和嘶吼的聲音。這段戀情很快地結束了。萬衛(wèi)芳與丈夫后來定居美國并生下兩個子女。穆旦留學美國時,萬衛(wèi)芳得到消息并寫信希望穆旦去看她,但遭到穆旦拒絕。以后萬衛(wèi)芳的丈夫因為精神分裂自殺,同樣精神分裂和崩潰中的萬衛(wèi)芳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骨肉。
在大半年的時間里,穆旦隨著學校從北京到長沙,又從長沙到昆明,其間經歷了數千里難以想象的長途跋涉。當時學校從長沙遷往昆明的時候,穆旦參加的是步行團(美其名曰:“湘黔滇旅行團”)。步行團的行進路線為長沙—益陽—常德—芷江—新晃—貴陽—永寧—平彝—昆明。步行團從2月19日出發(fā),4月28日到達昆明。期間步行路程約為1300多公里。在行進途中,穆旦常與聞一多先生結伴而行,邊走邊談論詩歌。當時傳為奇談的則是穆旦在離開長沙前買了一冊英文字典,此后步行途中穆旦一邊走一邊背誦,背熟后將該頁撕去。抵達昆明的時候,字典已被完全撕光。正是因為邊走邊學,穆旦在行走中往往是最后一個到休整地點,“腿快的常常下午兩三點鐘就到了宿營地,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到達,查良錚則常要到人家晚饗時才獨自一人來到”(洪朝生)。正是因為強烈的求知欲望以及艱苦付出的苦學精神,日后的穆旦才成長為一位杰出的翻譯家。
到長沙后,穆旦未料到還來不及喘息,他就不得不再次隨著聯大文學院和法學院遷往昆明600華里之外的蒙自分校。1938年5月3日清晨,穆旦和其他師生又再次啟程。他們先步行至火車站,然后乘小火車,“開出昆明不遠便進入山區(qū),山高路險,曲折迂回,震動甚大。沿途鑿山通道,大小隧道不可計數。煙煤為山洞所阻,盡入車內,以致車上煙塵撲面,空氣污濁,令人不耐”(余道南:《三校西遷日記》)。5月4日穆旦一行人抵達蒙自碧色寨,然后轉乘小客車到達蒙自。穆旦在1940年發(fā)表于重慶《大公報》的兩首詩《出發(fā)》和《原野上走路》中回顧了這段艱辛而難忘的經歷。
無論是長沙還是昆明,當時的辦學條件都極其艱苦。晚上的時候只能在極其微弱的菜油燈下讀書,而一起議論時局國事則成為他們必備的功課。但是因為與聞一多、陳寅恪、朱自清、吳宓、馮至、金岳霖、鄭天挺、馮友蘭、葉公超、燕卜遜(William Empson)等名師大家的朝夕相處,穆旦、袁可嘉、鄭敏等后來的“九葉”詩人無論是在人格還是在學養(yǎng)上都受益終生。尤其是燕卜遜將歐美的現代派詩人葉芝、艾略特、奧登和狄蘭·托馬斯以及西方文論引介給這些學生,所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
穆旦在聯大期間曾參與青鳥社、高原社和南荒社、南湖詩社、冬青文藝社等文藝社團。因為校園時時遭受日本飛機的轟炸,穆旦和師生不得不經?!芭芫瘓蟆倍氵M防空洞中。1939年4月,穆旦寫成《防空洞里的抒情詩》。1940年6月,西南聯大校方第146次會議決定聘用查良錚為外國語文系助教,月薪90元。而這段短暫的教學經歷卻在穆旦心里埋下了一絲陰影。通過極其有限的材料可以看出穆旦覺得自己并不適合當老師。這在他50年代于南開大學外文系任教期間同樣的感受中可以得到再次印證。
3
1942年2月,杜聿明率軍入緬甸作戰(zhàn)并向西南聯大致函征求精通英文的教師從軍。3月,穆旦即辭去西南聯大教職,參加了中國遠征軍。穆旦任隨軍翻譯出征緬甸抗日戰(zhàn)場。當時吳宓曾陪同穆旦去第五軍辦公處體檢。3月3日吳宓請穆旦和文林吃午飯,共花費18元,“餞其從軍赴緬”。
穆旦跟隨杜聿明的中路遠征軍第五軍新編第22師。部隊進入緬甸野人山區(qū)一度迷失方向,最終是蔣介石派飛機空投地圖和物資才得以走出雨季的叢林。軍隊入緬作戰(zhàn)半年,當時正值東南亞雨季來臨,致使軍中因疫病流行和饑餓難耐而損傷大半。野人山和胡康河谷(緬甸語為魔鬼居住的地方)給穆旦留下了極其恐怖的夢魘般的記憶。尤其是六七月間,緬甸幾乎整日傾盆大雨,穆旦所在部隊當時正身處原始森林之中。螞蝗、蚊蟲以及千奇百怪的熱帶小蟲數不勝數。因此瘧疾、痢疾、回歸熱等傳染病幾乎不可控制,尤其令人恐怖的是吸血螞蝗和螞蟻。杜聿明將軍曾在《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zhàn)述略》一書中將此慘不忍睹的場景予以記述,“一個發(fā)高燒的人一經昏迷不醒,加上螞蝗吸血,螞蟻侵蝕,大雨沖洗,數小時內就變成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后相繼,沿途尸骨遍野,慘絕人寰?!毖赝玖粝碌氖怯|目驚心的一地白骨,仿佛是活脫脫的難以置信的人間地獄。當時穆旦的馬死了,傳令兵也死了。穆旦拖著腫脹的腿在死人堆里艱難行進,有時近乎爬行。除了戰(zhàn)爭以及雨季和疾病的考驗,最讓穆旦等將士們難以忍受的則是饑餓,其中最長的一次挨餓時間是14天。穆旦和其他士兵不得不發(fā)了瘋似的在山中和森林里尋找一切可以入嘴的東西,比如野果、蘑菇、芭蕉、老鼠、蛇、青蛙、螞蝗、螞蟻。穆旦隨軍在森林中步行四個月,終于九死一生到達印度。
1943年初,穆旦從印度輾轉歸國。他將入緬作戰(zhàn)的經歷寫進了詩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和長詩《隱現》當中:“為什么一切發(fā)光的領我來到絕頂的黑暗 / 坐在山岡上讓我靜靜地哭泣?!被貒蟮哪碌]有再回到大學任職。他先在曲靖擔任第五軍汽車兵團少校英文秘書和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駐滇干部訓練團第一大隊中校英文秘書,后又到昆明和貴陽、重慶等地四處尋找他認為合適的工作。此間,穆旦生活一直處于不安定的狀態(tài)。
4
1945年11月21日,穆旦與207師師長羅又倫同乘一輛吉普車開始了為期40天之久的北上之旅。一行人從昆明出發(fā),途經普安、貴陽、芷江、安江、寶慶、湘潭、長沙和武漢等地。一路上的豐富見聞以及破敗的景象和民生的疾苦使得穆旦完成了10篇《回鄉(xiāng)記》。
1946年1月初的寒冬,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穆旦乘飛機抵達北平,終于見到了闊別8年之久的父母和親人,他們暫時租住在東直門南小街小菊胡同22號院里。此時的北平在穆旦的眼里已經無比陳舊和落敗,“寬寬的柏油路,矮矮舊舊的平房向后退去。遲緩的,冬日街上的行人向后退去。風吹沙土,長長的舊紅墻和紅墻里的大院落向后退去。北平仍是以前的北平,不過更舊了一點,更散漫了一點”。
北平時期穆旦和沈從文、馮至以及林徽因開始交往,并曾替沈從文主編過《益世報·文學周刊》。他的《回鄉(xiāng)記》得到沈從文和馮至的交口稱贊。此時穆旦還結識了袁可嘉等青年詩人。尤其需要提及的是,在北平期間,穆旦通過王佐良、周玨良認識了周與良。周與良的父親周■ 為知名的實業(yè)家,曾擔任過天津市副市長和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穆旦與周與良開始交往的時間是1946年。二人經常在燕京大學、北師大、米市大街女青年會、清華大學工字廳的周末聚會乃至周與良的家里相聚。他們大體就是喝茶、聊天、吃飯、跳舞、逛書店和看電影。第一次見面時穆旦就問她是否愛看小說。當時穆旦留給周與良的第一印象是“一位瘦瘦的青年,講話也風趣,很文靜,談起文學、詩歌很有見解,人也漂亮”。然而面對周與良這樣一個大家庭,二人家庭背景和出身的差異常常使得穆旦在周家人面前落落寡歡。經常是在一群人高談闊論之時,他卻向隅而坐。
由于物價飛速上漲,面對巨大的生活壓力,穆旦不得不在1947年又前往沈陽、上海和南京等地討生活。因為長期奔波,在南京時穆旦生病并由肺炎轉為肺結核,一度失業(yè)。按照鄭敏的回憶,她一生與穆旦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就是在南京。穆旦曾到鄭敏在南京的家里看她并一起到新街口去喝咖啡。二人由下午談到晚上,主要涉及詩歌和教育。當時鄭敏通過穆旦的言談意識到他是一個個性鮮明、很有歷史感的人,“這在二戰(zhàn)后的中國,是一種優(yōu)點。但是當歷史正在選擇道路時,個性強的個人的處境,往往并不如所想的那么容易”(《再讀穆旦》)。直到1948年6月,穆旦才在友人引介下到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南京辦事處任譯員。當年在往返于上海和南京期間,穆旦與巴金夫婦以及陳敬容、袁水拍、汪曾祺等人都有交往。尤其是上海霞飛坊(今淮海坊)59號巴金的居所簡直成為了一個沙龍,自此穆旦與蕭珊結下了一生的友誼。穆旦等人一起談詩論人生和國事,時間晚了就到美心去叫蔥油雞來吃,有時去喝咖啡或到國泰電影院看電影。
5
1948年春天,周與良離開上海前往美國芝加哥大學留學。穆旦專門從南京坐火車到上海為她送別。黃浦江畔,穆旦送給周與良幾本書以及一張自己的照片。照片的后面穆旦用鋼筆抄錄了自己的四行詩——“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 丟失,記憶,永續(xù)的時間,/ 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 / 讓我在你的懷里得到安憩”。1949年初,穆旦在聯合國糧農組織任職期間前往泰國曼谷工作。據穆旦自己所說,此行去曼谷主要是為了積攢去美國留學的費用。終于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穆旦抵達美國并在該年年底與周與良在杰克遜維爾結婚。他們不會想到,1953年歷盡周折終于回到自己祖國后迎接他們的是怎樣一番不平常的命運。
穆旦在芝加哥大學英文系攻讀碩士學位,課余時間他不停打工以維持生計。艱苦的求學生活、參加抗日遠征軍的經歷以及對祖國和親人的懷念使得穆旦一直有強烈的回國沖動,而在回國的問題上他經常與其他留學生甚至與周與良產生分歧。他一直堅持留學生應該最終回到祖國去,所以當時很多同學以及朋友都以為他是共產黨。盡管穆旦沒有親眼目睹和親身體驗新中國成立的氣氛,但遠在國外的他仍通過各種途徑在思想上不斷“充實”自己。穆旦苦修俄文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1950年穆旦在芝加哥大學選修俄國文學,并背誦下整部俄語辭典。1953年年初,在他不斷努力與爭取下,終于與周與良歷經周折回到中國。
回國后的穆旦一直從事外文翻譯和教學工作。受到蕭珊的鼓舞,穆旦在北京期間就開始夜以繼日地翻譯蘇聯季莫菲耶夫的《文學原理》。穆旦最終選擇了和妻子一起到南開大學任教。
然而平穩(wěn)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當時頻繁的政治學習和各種小組討論以及夜大學習更是讓穆旦不勝其苦。在這樣的政治文化氛圍中,穆旦備感不適與孤獨。他在1953年寫給蕭珊的信中這樣無奈地寫道:“現在唯一和我通信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954年,穆旦因參加過“中國遠征軍”被列為“審查對象”,受到不公正待遇。同年11月穆旦還卷入了南開的“外文系事件”。 “事件”的結果是外文系暫時停辦。陳逵、巫寧坤、張萬里、蔣瑞琪、畢慎夫等人都被迫調離了南開。
在1955年2月開始的“肅反”運動中,穆旦成為“肅反”對象,被勒令交代問題、接受審查。在穆旦的履歷表中,家庭出身標明是小資產階級,本人成分是偽軍官。在“肅反”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期間,穆旦和妻子都遭到批斗。在如此酷烈的時代語境下,穆旦雖然被迫停止了詩歌創(chuàng)作,但他仍不肯放下手中的筆,而是一直堅持詩歌和文學翻譯。周與良回憶, “他幾乎把每個晚間和節(jié)假日都用于翻譯工作,從沒有夜晚兩點以前睡覺”,“翻譯中忘記吃飯,僅吃些花生米之類”。在反右運動的整風和大鳴大放中,穆旦一直是持一種謹慎的態(tài)度。1957年5月應《文藝報》文藝部負責人袁水拍之約穆旦寫就詩作《九十九家爭鳴記》。本來是“百家爭鳴”穆旦卻偏偏來了個“九十九家爭鳴”。穆旦以譏諷的筆法和詼諧的語調通過對一次會議的描述揭示了“百家爭鳴”并非是真正的爭鳴,“百花齊放”也非真正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自由。盡管穆旦在該詩的“附記”部分有為自己的意圖澄清的說明,但這首詩已經大大越過了當時主流詩歌寫作范圍的底線,而招致批判也是必然。
這首詩發(fā)表不久旋即受到猛烈批判。1957年9月號的《詩刊》發(fā)表黎之的批評文章《反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良傾向及反黨逆流》。文章認為穆旦的詩流露了比較嚴重的灰暗情緒并“污蔑現實生活攻擊新的社會”。穆旦不得不對《九十九家爭鳴記》進行了檢討,“我的思想水平不高,在鳴放期間,對鳴放政策體會有錯誤,模糊了立場,這是促成那篇壞詩的主要原因。因此,詩中對很多反面細節(jié)只有輕松的詼諧而無批判,這構成那篇詩的致命傷。就這點說,我該好好檢查自己的思想”。
6
1958年12月18日,穆旦被定性為“歷史反革命”并被判處三年管制,降級降薪甚至逐出課堂,強迫在南開大學圖書館接受管制和監(jiān)督勞動。從1959年1月5日開始,穆旦每天負責打掃圖書館和清理廁所,“我自動打掃圖書館甬道及廁所,每早(七時半)提前去半小時。這勞動對自己身體反而好”。穆旦每天除了勞動之外,每天回家還要寫思想匯報,每星期去南開大學保衛(wèi)處匯報思想,每逢節(jié)假日還被集中起來寫思想匯報。穆旦從此失去了寫作和發(fā)表作品的權利。穆旦在1959年1月1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我總的感覺是:必須徹底改正自己,不再對組織及黨懷有一絲不滿情緒,以后應多反省自身,決心作一個普通的勤勞無私的勞動者。把自己整個交給人民去處理,不再抱有個人的野心及愿望”。盡管是管制,穆旦還是能每月拿到60元的生活費。然而精神上的打擊是無法想象的,沉默和痛苦一次次淹沒了詩人——“多少人的痛苦都隨身而沒”。
1962年,穆旦的三年管制期已經結束,但是仍然在“五一”和“十一”等節(jié)日的時候去圖書館寫檢查。盡管穆旦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是為了保護孩子不受傷害,他們夫妻一直盡力隱瞞著。對穆旦的管制結束后,他在圖書館從事圖書整理和抄錄卡片以及清潔衛(wèi)生的雜務。此時,面對著這個過早衰老瘦弱的人,已經沒有人知道他的詩人身份了。
“文革”開始時南開大學有100多位教授和干部被打倒,穆旦也因“中國遠征軍”問題再次被判為“歷史反革命”。穆旦全家首當其沖遭抄家。據周與良回憶,抄家的次數太多,不僅日常用品和衣服、被褥被當做“四舊”拉走,而且很多手稿和書籍幾乎被洗劫一空。讓穆旦稍感安慰和慶幸的是,他苦心孤詣翻譯的《唐璜》手稿沒有被抄走。造反派在房間里四處貼上標語“砸爛反革命分子查良錚狗頭”。這時的穆旦已經被集中勞改,打掃圖書館、校園道路、廁所和游泳池。他每晚回家看到的就是滿地的狼藉。
1968年,穆旦一家被迫從居住條件較好的東村70號搬到13號筒子樓337室。穆旦夫婦與四個子女(長子查英傳,次子查明傳,長女查瑗,次女查平)擠在僅17平米陰暗潮濕的房間里,并且一住就是五年。因為房間太小,只能放兩張床和一個書桌。很多物品不得不堆放在樓道甚至廁所里。而此時的周與良也被定罪為“美國特務”關進生物系教學樓隔離審查。因為常年饑餓和營養(yǎng)不良,年僅11歲的女兒查瑗暈倒在公共廁所,是鄰居去廁所發(fā)現后背回房間才撿回了一條命。此時穆旦和妻子因為接受審查都不能回家,一天三頓飯還得子女來送。查瑗后來回憶每次去送飯的時候,父親都會非常關切地詢問廁所經常外溢的糞水是否淹到了《唐璜》那部譯稿(當時所住的337房間緊挨廁所)。
1969年冬天,南開大學將穆旦等“牛鬼蛇神”及其家屬子女都下放到了河北保定西郊太行山東麓的完縣(后改名順平縣)。當時穆旦和妻子所在的公社相隔有幾十里路。1970年初快過春節(jié)的時候,穆旦步行前去探望久別的妻子和四個孩子。然而匆匆一見只有半小時的時間。當時的穆旦精神疲乏、面容憔悴,眼里含著淚水。分別的那一刻,周與良看到的穆旦的背影已經仿佛一個十足的老人,而此時的他也才52歲。在下放期間穆旦干過幾十種活計,比如挖土、運磚、割草、鋤地、放羊、割草、灑農藥、蓋羊圈、修路、鍘草等,其身體和心靈遭受極大摧殘。通過穆旦的日記記載,1970年開始,他的身體狀態(tài)堪憂,消化不良,經常劇烈咳嗽。
1972年8月13日,穆旦一生最好的朋友之一的蕭珊因病逝世,年僅54歲。病中的穆旦多次給巴金寫信給予安慰?!拔母铩苯Y束前夕,穆旦為蕭珊寫下一首追挽和紀念的詩作《友誼》,“永遠關閉了,我再也無法跨進一步,/ 到這冰冷的石門后漫步和休憩,/ 去尋覓你溫煦的陽光,會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溝通這一片田園”。
不管自己承受多么難以想見的苦難,穆旦對子女是疼愛有加的。1974年11月,查瑗到天津第13塑料廠上班。從此幾乎每天早晨5點穆旦起床,然后收拾好,送女兒到八里臺汽車站。有時查瑗倒班要到晚上11點多才回家,而穆旦竟仍堅持去汽車站接她,無論是狂風暴雨還是大雪紛飛。
7
1976年“四人幫”倒臺后,穆旦在新購買的《且介亭雜文》的扉頁上興奮地寫下“于‘四人幫揪出后,文學事業(yè)有望,購《且介亭雜文》三冊為念”。穆旦高興地對妻子周與良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希望又能寫詩了”,“相信手中這支筆,還會重新恢復青春”。然而因為連年政治運動的沖擊,心有余悸的周與良卻反對穆旦寫詩,“咱們過些平安的日子吧,你不要再寫了”。而實際上即使是在“文革”期間,穆旦也并未因政治運動的高壓而擱筆,而是偷偷地背著家人寫詩。他偷偷地在紙條上、煙盒上、信封上、日歷上將自己的感受偷偷地轉換成詩行。當穆旦在詩壇沉寂近20年后,在生命的最后時日,在“心靈投資的銀行已經關閉”的嚴厲歲月,他又重新使詩歌煥發(fā)出光輝。這也為一個詩人一生的寫作劃上了完滿的句號。當然,這些詩句的背后是一個詩人無比深重的苦難,更有一個詩人的良知,而詩則成了苦痛的“至高的見證”。
1979年8月3日,穆旦得以平反,宣告無罪。1985年5月28日,穆旦的骨灰終于安葬于北京香山腳下的萬安公墓。黑色墓碑上刻著簡短的一行字——“詩人穆旦之墓”。2003年9月21日,穆旦與夫人的骨灰在北京合葬。墓穴中陪伴他們的還有出版于1981年的《唐璜》。
責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