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童
小孩子是不知道害怕的,只知道好奇。
小孩子的話,大人總是不信的。
(一)
我五歲的那一年夏天,一家人去海濱浴場游玩。
沙灘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所有人都是快樂的,女人男人穿著比平日少得多的衣褲,或擊水戲浪,或追逐嬉鬧,或仰躺著曬太陽。
只有我是孤獨的。爸媽讓我換上游泳衣,可我不喜歡展露我那瘦削的小身板,也不喜歡進入那黃澄澄渾濁的海水,所以我就死也不愿意換衣。爸媽沒法子,只得租一躺椅,搬到不遠處的一片樹蔭下,再三叮囑我就坐在上面喝汽水,不得四處亂跑。于是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匯入人潮,投入大海。
我呆呆地坐著,沙灘上尖聲驚叫,呱呱喳喳的吵鬧聲好像與我間隔,我聽不到。
明晃晃的太陽懸在天空,前面是一片金燦燦的沙灘。在光的蒸騰下,迷離朦朧。
我四周打量了一番,在這片樹林的后面,幼兒園操場一樣遠的一處山崖下,有一個孤零零的小小秋千架。
奇怪的是,在這無風的燥熱的下午,秋千的座板在不停地一上一下晃蕩著。速度均勻,振幅相等。
不知為什么,我走了過去。這是個破破爛爛的秋千架,座板一側(cè)的繩子都腐朽斷裂了,根本不能坐人。
為什么不能坐人的座板會在無風的下午晃蕩呢?
這塊地方由于前面有一排樹木擋著,后面有高高山巖罩著,所以顯得特別幽靜,與前面不遠處沸騰的沙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二)
我注意到在下午陽光的照射下,座板蕩起最高處的投影,正好落在秋千與山巖間的一塊沙地上。
這塊沙地的沙子很特別,不是金黃色,而是黑色。好像是從下層新翻上來的,黑黲黲,濕瀝瀝的。
后面山體遮蔽著這塊小沙地,所以背陰沒有陽光,是納涼的好地方。我就走過去,蹲下身子,雙手玩弄起這塊沙地里泛著水汽,涼颼颼的黑沙。
我想堆個城堡,城堡里有一位被巫婆施了魔法受困的公主,等著英俊的白馬王子前來救助。
才一會兒工夫,小孩就是小孩,我就對什么公主王子不感興趣了。停下手,坐在沙地上休息。剛才一陣激烈運動讓我滿頭大汗。
這時為了圖涼快,我就把右手插入到這塊黑黲黲的沙地里。
手指在一寸寸地戳入,開頭五、六寸,感到有阻礙,沙子硌得我指尖疼疼的。但過了這一小段,下面的沙子就是松軟的,像是流動的。我一使勁,整個右手臂,直到肩胛骨,全部都插入到黑沙里。
好舒服,整個手臂好像被柔軟的絲綢包裹著,滑溜溜、麻酥酥。
接下,我把右手臂拔出,再把左手臂插入,兩只手臂輪流著,最后我把兩只手臂同時插入。我全身趴在黑沙上,兩眼緊閉,一動不動。
好像睡覺時,我把雙臂摟在媽媽的頸脖上;好像我浸泡在一泓溫潤的液體中,那是在母親的子宮內(nèi),羊水中。我神志恍惚起來。
突然,我的右手指尖好像觸碰到什么東西,一縷一縷的,很光滑。我再盡力往下探一探,手臂再抻長一點,指尖勾住一撮東西,然后兩指捏緊把它拔出來。
是一綹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
頭發(fā)長長的,油光光,保養(yǎng)得很好。
五歲的我沒有驚恐,只是好奇。也許在這個年紀的孩子眼里,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奇怪的,都是不合“常規(guī)”的。為什么天上有太陽?它還會發(fā)光?為什么夜晚沒有它,陰雨天也沒有?這與世界上有沒有鬼怪,人死后有沒有靈魂是一樣的。
對五歲的孩子而言,鬼怪不可怕,它們與天空中的太陽一樣,是自然而然的,不期而至的!
(三)
我把右手臂再次插入黑黲黲的沙地里,期盼還能撈出什么稀奇的東西來。
深入,深入。哎喲……又碰到了。
我的指尖好像正對著另一個指尖,只不過那個指尖是冰冷的。
接著,電光火石,一只手猛然從下面上躥,手掌緊合,死死抓住我的右手腕。我的身體被拽得側(cè)翻,不得動彈。
我沒有驚叫,沒有多少恐懼,只是好奇,難道這黑沙下面有個人?“她”在與我開玩笑嗎?
這樣一上一下,兩個人對峙了幾十秒。這時,“她”拽著我手腕的手沒有松,另一只手卻使勁掰開我右手緊握的拳頭,用指尖在我張開的右手掌上不停地劃動著。
開始我不明白,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在我的手掌上寫字!
五歲的我認識的字已經(jīng)不少,是在“望女成鳳”的父母威逼下,囫圇吞棗學的。在“她”的不停劃動下,我還是大概明白“她”寫得是什么。
“上、去……上、去……”
是叫我拉“她”上去吧。于是我就四肢著地,用勁抬起身,拼命地縮回手臂。但沒有用,那只死死扣住我手腕的手沒有往上抬高一點點,當然也沒有松開。
這樣又試了幾次,我的臉漲得通紅,嘴里大口喘著氣,就是拔不出我的手,“她”的手,“她”的身子。
我放棄了,“她”也放棄了。接著,“她”的手指尖又在我的手掌上劃動。我分辨了半天,“她”在寫。
“下、來……下、來……”
“她”在叫我下去嗎?我有點害怕,我有爸爸媽媽,我可不想去這塊沙地的下面,那個黑暗的、冰冷的世界。
于是我把我的左手臂也插下去,摸索到那只緊扣我右手腕的“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寫著。
“不,不,不,不……”
我覺得“她”的手顫抖了一下,隱隱地,我聽到了一聲嘆息。
“唉……”
好一會兒,我倆又陷入對峙中,一動不動。
我不耐煩,又掙扎著想拔出我的手。這時,“她”的指尖又在我的手掌上劃動。
“痛、痛、痛……”接著又寫道“說、說、說……”
“痛”字筆劃多,我當時又緊張,沒有識別出。只猜出“她”可能叫我告訴別人這里發(fā)生的事。
我連忙在她的手背上寫道:“好,好,好……”
這時,我又聽到了一聲欣慰的嘆氣聲,“噯……”
“她”的手終于松了,我拔出了我的雙手。
我踉踉蹌蹌地逃離這塊黑沙地,跑向那塊黃燦燦的金沙灘,邊跑邊哭。
我還是被嚇壞了。
(四)
焦急地尋找著我的父母,看到我,立刻奔來,一把緊緊地抱起我。
頭腦“嗡”的一聲,我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后,我是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床邊坐著的是悔恨的爸爸媽媽。當時我發(fā)著高燒,渾身軟綿綿的。但我還是堅持著把我在那塊黑沙地上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他們。
當然小孩子的話,大人是不相信的。
他們一定以為我在說胡話,不停地說:“不要說,不要再說了?!?/p>
他們摸著我的小臉,親著我的額頭,我又昏沉沉地睡著了。
……
(五)
好多年過去了,一次,我在電視新聞中無意看到,在那座××灣海濱浴場的擴建過程中,在一處沙地下挖出了一具女性骸骨。法醫(yī)鑒定,這具尸骸的顱骨頂骨凹陷破裂,明顯為一重物擊打所致,于是警方開始立案偵查。
不久,一名因其它案件被捕獲的罪犯交代,××年七月二十三日,一名女子深夜在××灣海濱浴場游玩,被兩名歹徒搶劫強奸。因反抗該女子被一歹徒用石頭砸穿頭部而亡,歹徒將死者埋葬至離浴場沙灘不遠處的一塊沙地下。
××年七月二十三。我記起來了,那一年的七月二十四,隔一天,我們也去了浴場。我記得清楚,是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正是在那天陽光燦爛的午后,我闖進了黑沙地。
黑黲黲,濕瀝瀝的黑沙。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