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媽媽曬太陽
今兒個星期天,很好的太陽,在這個冬日格外難得。
我趕回家,陪媽媽好好曬曬太陽。
從縣城乘車到林園小站,走半個小時的田間小路,就到家了?!澳棠?,大伯回來了,大伯回來了!”隨著小侄女的一聲喚,媽媽從里屋迎了出來?!跋檠?,今天是么子風把你吹回來了?”“嗨,今天是個好日子唄!我趕回來,陪您曬曬太陽呀!”我話音未落,媽會心的一笑,跨上前,一把就握住我的手,一股暖流霎時遍及我的全身。我像久別的游子回到媽媽的懷抱,踏實溫暖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跋檠剑衷趺催@樣涼呀?小葉子快去給大伯打盆熱水洗把臉!”小侄女應聲而去。我止住了小葉子,“媽,我不冷,您看我一路走來,身上都出汗了……我陪您曬太陽去!”“這就去?哦!……你還是先洗把臉暖和暖和吧!”到底犟不過媽,小葉子瞅了我一眼,把一盆熱水飛也似地端到了我面前。媽媽習慣地試試水溫,然后看著我把雙手浸入水中,看著我把手臉洗了個遍,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白?,陪媽媽曬太陽去!”媽一面說著,一面把那條磨得發(fā)亮的老式木板凳遞給了我。我攙扶著媽媽,一步一步向爸媽省吃儉用做起的這爿房的墻根走去。媽媽的眼里閃著我非常熟悉的光芒。
媽媽是京劇鼻祖程長庚的后代,從舊社會過來,又經(jīng)歷過“文革”的風雨,吃過不少苦,遭過不少罪,可她從不向困難低頭。今年七十歲了,身體大不如前了。特別是前年父親去世后,媽媽的眼里仿佛多了尋覓的光,可她卻從不向我們提出什么。我們兄妹幾個都很忙,陪媽媽的時間不知不覺也少了。
今天真好,沒有一絲兒風,也沒有雜事兒煩擾,暖洋洋的太陽照著灰瓦紅墻下一位白發(fā)老人,還有老人的兒子。老人開心地笑著、說著;兒子開心地聽著、答著。陽光下兩雙手不停地相互摩挲著。
小時候,家里很窮。夏天好過,冬天難挨。數(shù)九隆冬,全家只有三兩個火盆,又沒錢買栗炭,稻草灰的火管一陣子就熄了,我們兄妹四個還有爺爺奶奶便成了爸媽供暖的“老大難”。好在太陽總會在冰天雪地之后笑吟吟地出來。印象中故鄉(xiāng)的冬天雨少晴多,殷勤的太陽真是幫了爸媽的大忙。媽媽忙過半晌的農(nóng)活,見太陽丈把高了,就喚我們“小懶蟲”:“快起來,快起來,太陽早起床了……媽帶你們曬太陽去!”曬太陽?好!我們瞇著眼睛瞅瞅窗外,然后一骨碌爬起來,穿上“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衣服,一溜煙就溜到院子里那爿土墻根下曬太陽。媽媽就在一旁打著線衣或納著鞋底,一邊給我們講著祖上程長庚“唱關(guān)公不打臉”的故事。聽著故事,不覺忘了寒冷,如坐春風,一個冬天就這樣曬過來了。我們兄妹幾個身體棒棒的,大概與兒時的“日光浴”有關(guān)系吧?,F(xiàn)在回味起來,一種特別的溫馨與甜蜜仍縈繞心頭。這甜蜜,這溫馨,一半是太陽給的,一半是母親給的。
好久好久,沒好好曬過太陽了。大學畢業(yè)后,在家鄉(xiāng)的小城工作,一晃就二十多年。上班,單位有空調(diào);下班,家里有空調(diào);出差,小車里有空調(diào)。于是,漸漸地與陽光疏遠了,更談不上冬天曬太陽了。
昨天,忽接到媽媽的電話,說“祥呀,明天星期天,是你生日。今年的天冷得早,雨水多,媽的腿腳又不靈便,就不到縣城看你了……你四十好幾的人了,別成天待在機關(guān)里,有空多出來曬曬太陽!”媽媽的一席話,撞擊著我的心靈!對,明天,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差點兒給忘了呢!俗話說“兒的生日,娘的難日”,明天什么事兒也不干,回趟家,陪媽媽曬太陽去!
生日里陪媽媽靜靜地曬著太陽,媽媽樂和著,我的淚止不住流了出來。
面對母親,心暖春開。
媽媽莫老
母親節(jié)快到了,“五一”回家看看媽媽。
媽媽老了。眼里的那種神韻沒了,眼光有些呆滯了;牙齒雖然幾年前全換了,但下巴最近又癟了一些;走起路來,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著,前段時間還到大屋的鄰家轉(zhuǎn)轉(zhuǎn),近來,好像又不愛動了,老在家里坐著;她不看電視,不打麻將,父親走后,似乎也不大愿與別人交談了,一天到晚,幾乎接受不到外面的信息,腦子也在慢慢老化。我扶著媽媽,媽媽真像是銀絲吐盡的一曲蠶殼……
媽媽引領(lǐng)著我們一天天長大。當我們長大成人時,媽媽卻老了!我備感人生的無奈和悲涼。滾滾紅塵,茫茫時空,流水無聲,落花無情,人,真的是地球上的匆匆過客呀!
回到家,悄悄地找出我珍藏的媽媽二十歲左右的那張照片,大約攝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吧。那時,照相,是一種奢侈,而能去照相的大多是愛美的年輕人或者是生活條件相當不錯的人。媽媽的照片是自己去照的呢,還是父親帶她去的,抑或是一些“追星族”給媽媽照的呢,我沒有問,媽媽也沒有講過。只聽媽媽說,她當年在縣王河農(nóng)場工作時,能歌善舞,能干又機靈,很受大伙兒器重。我想,那時也一定會有很多如我父親一樣的優(yōu)秀年輕人競相追求的。感謝媽媽給我們留下了這張照片!年輕時的媽媽,梳著兩條烏黑發(fā)亮又粗又長的大辮子,深凹的眼睛炯炯有神,給人既有城府又很陽光的印象,長長的瓜子型臉蛋,穿著白底碎花的褂子。聽爸媽說過,他們是自由戀愛的。媽媽家成分高,是程長庚的后代,外公程家騮當過國民黨的鄉(xiāng)長呢,在特定的政治環(huán)境里,父親究竟是一個敢作敢為的人,他愛著媽媽,就決不嫌棄她的家庭。在后來面對諸多的政審時,父親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周總理說過:出身不由己,道路由人選擇!我愛人家庭成份是地主,但她接受的可全是新社會的教育啊……”父親曾對我說過,他當時在王河農(nóng)場當團書記,領(lǐng)導重點培養(yǎng)他。后來,與我媽談戀愛時,領(lǐng)導還善意地提醒他要考慮政治前途。但父親說,既然選定了媽媽,就決定一輩子不離不棄!媽媽呢,在富有的家庭中出生,花季少年,卻遇上國家的政治大變革?!夥徘跋Γ涕L庚后代的“十二馬子”(名字中以“馬”為偏旁,如程家駿、程家駒、程家騮等)曾來信叫外公攜家眷一齊進京,但外公認不清形勢,誤認為自己為官清廉,沒干一點壞事,無論國共哪個政府執(zhí)政,都不會將他怎么樣的,更何況自己省吃儉用置下的田地怎愿拱手送與他人?于是婉拒京城的召喚,執(zhí)意留守家園。孰料解放后就被劃為地主,備受“殘酷斗爭,無情打擊”,不僅毀了自己的一生,而且把我兩個舅舅和我媽等姐妹仨全毀了!——媽媽雖聰慧能干,但“地主崽”的黑鍋讓人望而卻步。媽媽感念父親的愛的抉擇,雖然父親家一貧如洗,但她甘愿與父親離開王河農(nóng)場,毅然回到父親的老家,白手起家,相夫教子。
我的爹爹是個老實的農(nóng)民,在我那個叫做芮新屋的大屋,誰都可以欺負他的。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過日子,要想擺脫村里人欺凌何其艱難!父親弟兄一人,“一個巴掌拍不響”,沒人肯在關(guān)鍵時候幫他一把,里里外外,只有父母二人風雨同舟了。好在父親在農(nóng)場學會了珠算,加減乘除全會,財會專業(yè),也憑著小學三年級的文化程度自學通了,成了村子里唯一會打算盤的人。父親當上了生產(chǎn)隊的會計,后來又“提拔”到公社綜合廠當會計,前后干了二三十年吧。只是父親不愿做假賬,得罪了一些有勢力的“地頭蛇”,人們抓不到什么把柄整父親,就從媽媽家的“成分高”上找茬子。父親后來的“提拔”,實際上就是一種排擠。媽媽看著父親含淚離開生產(chǎn)隊到公社廠子去了,就獨自一人在生產(chǎn)隊里與那些笑里藏刀的“地頭蛇”們斗智斗勇。媽媽硬是征服了那班人。我記得,媽媽在全隊拔秧比賽中,一個早上她拔的秧苗最多;插田比賽,她也是優(yōu)秀者之一;割稻比賽,她總是名列前茅……有一次搞“雙搶”,酷熱難當,我發(fā)現(xiàn)媽媽臉色不好,勸她休息一天,但她還是把家務(wù)忙妥后,又掙扎著上工去了,直到繁星滿天時才拖著泥水濕透的衣服回家。一回家就癱在地上,我看見有隱隱的鮮血滲出了褲管……我心疼地怪媽媽道“媽,你怎么了?叫你今天莫去上工的,你偏要去,這下累壞了吧?”媽媽說“祥伢,你不懂。我們只有天天上工,才不會遭算計?!蔽覇枮槭裁?,媽媽說,“假如某一天你沒去,生產(chǎn)隊就會找借口說這一天是加班,弄個雙工分,讓你有苦說不出!……我一家七口人,你爸在廠里拿的是定額工分,就靠我一個人多掙點兒呀!要不然,稱不到口糧,你們仨伢子也念不了書啊!”
哦,原來如此!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城鄉(xiāng)有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春風化雨,我成了村子里第一位大學生,如今,我在家鄉(xiāng)的小城工作,也算有點出息了。家鄉(xiāng)人找我辦點事兒,我也不計前嫌的辦了,爸媽總是說:“能幫上人家忙的就要盡力幫!做善事就是積德??!”而每次我把人家的事兒辦好后,就在第一時間告訴爸媽,爸媽便高興地轉(zhuǎn)告相托的村人……
可是,一轉(zhuǎn)眼,父親走了,媽媽老了……
有人說,父母是阻擋孩子走向死亡的一堵墻……父親這爿墻在風雨中猝然倒下了;如今,我們能擁有的,只有媽媽這半堵墻了!
媽媽,你可千萬莫急著老啊!
背 影
那是初春的一天,大風微雨,很有些寒意。我正在家中看書,隱約聽到樓下有人喊我,我趕忙丟開書,匆匆開門一看,是父親!——原來,父親頂風冒雨,騎著自行車趕了二十多華里的小路,給我送米來了!
我一口氣奔下樓去,父親正把自行車靠到樓道口,氣喘吁吁地解著繩子,有些吃力地把米從車后架上搬下。我看著一身泥水的父親,心里很不是滋味!“爸,不是說好了,別帶米來了嗎?——您看,我工作都這么些年了,更何況今天又是刮風下雨的!”“村里拖拉機原說進城的,后來又說不來了……我已把米裝好了,就騎著車子送來了?!备赣H一面說著,一面與我抬著塑料袋裝的百來斤大米從樓下搬到我住的二樓。
我備感這米的沉重,這沉重讓我好久說不出話來!在父親的眼里,城里的米總是陳年雜米,只有家產(chǎn)的米才新鮮才養(yǎng)人。我永遠是需要他呵護的兒子!
“爸,累壞了吧,快坐下歇會兒!”“不累,不累!你先別忙泡茶……我們把這米倒進米罐里,省得占場子?!备赣H一面說著,一面操起腰巾,擦了把汗,又把米挪到廚房。我知道父親雷厲風行慣了,趕忙去收拾米罐。其實,米罐里還有不少米,我便找個碗兒把剩米弄起來。父親見了,一把搶過我手中的碗。“還是我來吧,省得你身上弄得又灰又汗的!你還是專心改你學生伢的作業(yè)本本去!”父親不由分說,熟練地找了個盆子,彎下腰把剩在米罐里的米掏了出來。
我看見父親的頭發(fā)漸漸疏脫,漸漸變白了!站在一旁,我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在那“一個雞蛋換餐鹽”的苦難歲月,父母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把我們兄妹幾個拉扯成人。而今,我們都成家立業(yè)了,可是,父親為了我能安心工作,為著弟弟能做好生意,仍操持著全家的農(nóng)務(wù),即使在“雙搶”農(nóng)忙季節(jié),也不要我們?yōu)榧依飵褪裁?。他總是說:“你父親是個搬泥巴的,只有這么大熱,只能發(fā)這么大光。你們的前途靠你們自己去爭取,家里的事情用不著你們分心!”
米罐收拾妥了,便陪父親來客廳坐會兒。剛坐一會兒,問問我和兒媳婦最近的工作情況,問問小孫子的學習情況,父親又說要趕回家犁田。我一看都十點多了,一定要他吃了午飯再走??墒歉赣H硬是不吃,說,牛是幾家合伙的,不能誤了春耕……
雨越下越大,但我知道父親的性格,只好默默地遞過去一件雨衣,站在家門口,看著父親空著肚子騎上那輛吱吱呀呀的自行車,目送著風雨中的背影在我的淚眼朦朧中漸行漸遠。
油菜花開分外香
清明節(jié),暖暖的太陽照著油菜花,金燦燦的,那一陣陣撲鼻的清香召喚著我。我走到父親生前親手開出的這片油菜花的地頭,摸摸朵兒,嗅嗅味兒,可就是找不到父親的影兒。我問:“油菜花,你前年謝了,去年又開;去年謝了,今年又開。可造就了你們的主人我的父親為什么一去不復回呢?”
油菜花兀自在風中搖曳,冰冷的淚水模糊著我的雙眼。
一轉(zhuǎn)眼,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四年多了!但父親挖地播種油菜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在小沖塘梢上,我家有四五塊自留地。父親總是春來之后第一個開荒挖地的人。料峭的春寒里他雖只穿著單褂單褲,卻忙得滿頭大汗。地挖好了,歇個一兩天,讓陽光曬曬新翻的土。第三天頭上,父親就在松軟的土地上用小鋤子挖出一個個小宕來,然后播下油菜籽兒,再用土蓋上。他弓著腰,臉貼著地,屏著氣兒,那么認真,那么虔誠,他的心全在地里,地里有他噴香的花噴香的油。他沉浸在勞作中,全然忘了身外的一切,而時間卻早過了午。家里已派出幾班人馬來催喊他回去吃飯了,他卻一面挑著糞水澆著剛剛播下的菜籽兒,一面“罵”著,“莫就是吵!一天到晚就只曉得吃飯……你們餓了,就先吃,我把這點兒澆完……”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完完全全拼命工作的硬漢。
透支生命,忘我勞作,父親也不知什么時候染上了心腦血管疾病。幾年前,在看水時,差一點兒栽到田里。他硬是支撐著走回了家,一路上還責怪自己身體怎么這么不頂事兒。到縣醫(yī)院一查,竟是腦梗塞!幸好由于搶救的及時,加上父親年紀不大,經(jīng)過一段時間治療,父親的病似乎完全康復了。
為了讓父親減輕農(nóng)活的磨損,我做父親的思想工作,希望他能來城里帶侄女讀書,實際上是讓他從田地里擺脫出來,享享清閑?!澳遣恍?,你們城里是青石板上過日子,水都要花錢買。我不能白吃白喝,除非你為我找份工作我才去……”父親是過日子人,知道我們是工薪階層,弟弟靠在外打工養(yǎng)家糊口,他不愿給我們帶來一點兒麻煩。“好,我盡量為你找!到時候你可要說話算話哦!”我說。父親像一臺超負荷運轉(zhuǎn)的機器,確實需要修整一番了!但父親的觀點是“莊稼人,人勤地生金,面朝黃土背朝天是本分。就是累死在田里,也不丟人……”我擔心一旦找到工作,父親還不愿離開心愛的土地呢!
不久,我在一位朋友那兒為父親謀得了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父親在我們的開導下,總算離開那片他熟悉的土地,來到了陌生的小城。好在父親悟性高,也算是“知識分子”,當過“基層干部”,適應性很強,不長的時間就融入了城市生活。他能看書、看報、看電視,住在我原來在學校的那套房里,帶著我弟我妹兩個在城里讀高中的孩子,還有一份比較自由的工作,每月有幾百元的收入,老人家非常愜意,臉上常常掛著滿足的微笑。有時晚上摸到我家來,有時,我到他那兒去,一起吃吃飯,聊聊天,嘮嘮嗑。
一晃就四年過去了。
誰料當年在鄉(xiāng)下辛苦勞作所埋下的病根并未根除,死神已悄悄向他逼近……
那是二○○六年正月初九的凌晨,窗外大雪飄飄,寒氣襲人。已在本縣醫(yī)院住了快一個禮拜的父親,與死神作著最后的斗爭。那一夜,我們一直守在父親的身邊,感到父親已耗盡了最后一絲生力。父清醒一陣糊涂一陣,清醒時就翻身下床,說,“要回家,我要回家!再不回去,伢子呀,你要后悔一輩子!”一夜監(jiān)護在父親身邊的汪主任和護士們有些束手無策。我們想轉(zhuǎn)到省院,但父親已經(jīng)清醒地感到回天乏術(shù)了,命令似的要我們讓他立返家中!我知道,在我們家鄉(xiāng)有一種傳統(tǒng),就是老人在自己家里病故,才叫“壽終正寢”,才能讓棺木升至村子里的大堂舉行祭祀活動,否則,無論是誰,都不能入大堂享受公祭的哀榮。不僅自己被稱為“孤魂野鬼”,而且他的后代還要遭人恥笑。父親是非常要強要面子的人,尤其是不愿給后代帶來什么麻煩,他知道這一習俗(雖然是一陋習),于是,他堅持留住最后一口氣執(zhí)意要乘車冒雪趕回王河老家。
父親堂堂正正的生,更要有尊嚴的走!
我理解父親的心思,可眼下是正月新年,又是凌晨一點,又是大雪皚皚,又要到幾十華里的鄉(xiāng)下,幾乎沒有師傅愿意出車……經(jīng)過多方努力,終于請到了救護車師傅!
銀裝素裹中的深夜,父親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父親雖一路打著點滴,但隨時都可能發(fā)生變故。我的好友W醫(yī)師則攜帶著氧氣袋,隨車就診,以備不測。父親躺在救護車中間,我們則守護在四周,我們顧不上媽媽一路反胃嘔吐,只是全神貫注著父親,希望上蒼能成全父親生命中的這最后的期待。父親忍受著一路顛簸,與死神作著多回合的較量,老人家堅持著,一動不動地配合著我們。車子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向王河方向挪著,父親卻感覺是一步一步到家了!近了,近了,近了!我們盼著風雪再小點兒,盼著車況千萬別出現(xiàn)閃失,盼著能有新的奇跡出現(xiàn)!父親的臉上發(fā)著非常好看的紅光,老人家堅持著,堅持著,最后硬是把一口氣掙到家中!
下三點時,車終于到家了。我們趕忙把老人家從車上抬回家,剛進堂屋,我看到父的眼睛充溢著欣慰。我說,“爸,我們到家了,到家了”父親點點頭,仿佛說了一聲“好”。我們又趕忙把父親抬上床,期盼著父親能創(chuàng)造新的奇跡,從死神手中回來!可父親已對這個世界奉獻了全部的心血和熱忱,老人家剛剛落枕,竟走了!一句話也沒有對我們說,面帶著微笑走了,就這樣,就這樣永遠地走了……哦,父親,您真的是一口氣掙到了家,一口氣掙到了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哦,父親,您面帶微笑,一句話未說……我理解您,父親,您把生命中的最后愿望也變成了現(xiàn)實,您的微笑是勝利的微笑,是留給這世界最美的語言!
子夜的哭聲和鞭炮聲打破了村子里新年的寧靜,村民們聞訊都趕來了,大家為父親的猝然離去而嘆惋痛哭!村民們張羅著老人家的后事。一直守在父親身邊的我,有許多心聲想與父親傾訴,可父不開口父不說話。父親走了,我從此成為一個沒爸的孩子,從此沒有爸爸這個最貼心的朋友了!哦,父親,我敬您愛您懂您!在這個世界上您做的太多說的太少要的更少,在這最后的時刻,您竟連一句話也不留下!老人家,您累了,您就好好休息吧!
想念父親,想念在“文革”混亂的日子里,父親被村子里的“造假派”誣陷孤立,執(zhí)意不做假賬的父親一身錚錚鐵骨,一人獨吞心淚,從不把落寞的情緒傳給我們,反而開心地找我談心,鼓勵我好好學習,立志逆境奮起;想念父親,想念在“飛來橫禍”中呼天搶地的痛楚——一九八六年農(nóng)歷八月十八上午,十五歲的小三子背著家人隨村拖拉機到了縣城,下午竟被該拖拉機手撞死于潛山平橋!……為雪“小三子車難之冤”,為良知與正義得以伸張,父親奔走呼號,上下求索,驚動中央首長的吶喊,令所有作惡者在良心的天平上永不安寧!想念父親,以高小學歷前后當了三十余年的會計,雖歷經(jīng)磨難而深孚眾望;想念父親,連任村組長,為鄉(xiāng)村學校、道路、橋涵等工程殫精竭慮,一樁樁一件件落到實處;想念父親的鐵骨柔腸——當年,妹妹多病,您砸鍋賣鐵,四處籌錢,跑遍縣內(nèi)外大小醫(yī)院,硬是把妹妹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我來小城工作后,您騎著自行車,翻山越嶺數(shù)十里,給我送了二十多年的家產(chǎn)大米;想念父親,在艱難困苦中打拼,培養(yǎng)了我們村子里第一個大學生、打了家鄉(xiāng)的第一口水井、買了全村第一臺電視機、在全村第一批作好了石墻紅磚青瓦房;想念父親,熬一頭白發(fā),孕育輝煌的未來,把最難的愿景變成了現(xiàn)實……父親,正如媽媽所說的那樣,您不愧為“頂天立地的人!”
油菜花,你清新的面容為什么讓我淚流滿面?你淡淡的芳香為什么讓我徹夜難眠?
油菜花,你就是父親的化身!看到了你,就是看到了我的父親!
油菜花,你會永遠開在我的心中,活在我的心中,香在我的心中!
九月九的酒
幾年前,我回家過中秋節(jié),見家里新買了錄音機,便叫弟弟放點兒好磁帶聽聽。弟弟選了好久,單就挑出了《九月九的酒》?!毒旁戮诺木啤肥莿偝龌\的新歌,我踏著節(jié)拍唱,卻老是跑調(diào),弟弟倒熟,唱著唱著,聲音越來越大,竟是完全融進去了。我很驚訝,弟弟沒讀多少書,論起樂感來比我差多了,可是,他完全蓋住了我!我止住聲,癡癡地看著弟弟那沉醉勁兒。“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弟弟在外邊跑生意,接受新潮到底比待在小城里的我強多了!我好不高興!
又一次,我回家看父母,弟弟做完一趟生意剛好回來了。我踏進門,卻見弟弟在搞衛(wèi)生。我說“老四,回來了?出去半年了吧?”“是的!昨晚上坐火車回來的,‘雙搶搞完后還要走呢……”弟弟放下掃把,倒一杯清茶給我。我聽見錄音機里正放著曲子,很耳熟的,仔細一聽,正是《九月九的酒》。我說:“老四,怎么還時興《九月九的酒》呀?”弟弟說:“我愛這歌兒,聽著舒坦……哥嫌吵,就關(guān)了吧!”“不不不,好聽,好聽!”我趕緊止住了弟弟。“又是九月九,重陽節(jié)難聚首,思鄉(xiāng)的人兒,飄零在外頭……”《九月九的酒》,這熟悉的旋律,原來是弟弟心靈深處的東西呀!到今天我才聽出來!
聽出來了,就禁不住沉重起來!
弟弟在家排行第四。讀書時,正趕上家里遭難。家難葬送了弟弟讀書的前程,成了父母心里永遠的痛。好在改革開放的政策,聰穎的弟弟很快從打工跑生意的“勞務(wù)大軍”中脫穎而出,成了一個“小班頭”。村里人說,“四老板在外面不賭博、不酗酒,規(guī)規(guī)矩矩的,做起生意來,兇得很,一個抵幾個呢!”每逢人們夸贊,弟弟總是笑著說“托政策的福,沾大伙兒的光”!我常勸弟弟,一人在外,千萬要注意身體,不能太勞累,只要身體好,搞錢的日子長著呢!弟弟總是說“父母都是一把年紀了,幾個孩子都在讀書。窩在家里種田,一年出不了兩千元錢,撐不了門面的!不發(fā)憤在外面抓幾個不行呀!……抓了錢在外面胡花的,也大有人在。哥,你放心,我不會。我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做人不能不負責任啊!”弟弟是能干的,也是實誠的。每次回來,總把大把的票子如數(shù)交給父親,然后就貓到老爸老媽身邊問長問短。弟妹悄悄地做出一大桌子好吃的,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團團圓圓,一邊吃,一邊聽弟弟說外面闖蕩的經(jīng)歷,一餐飯要吃大半天,樂得孩子們像過年一樣。
我不少次聽弟弟介紹在外的經(jīng)歷,每次都精彩淋漓,但他從不說在外的苦處和險處。一次,我聽人說他受了委屈,追問起來,老弟仍是淡淡一笑,說:“沒什么,沒什么!年輕人吃點兒苦不算個啥!”我知道,弟弟經(jīng)過家難和風險的磨煉,是不肯向苦難低頭的,也是不肯把痛苦帶給別人的。
一曲《九月九的酒》,更顯出了沉重。
在我們不到六十萬人的縣城內(nèi),外出的農(nóng)民工兄弟竟有十多萬之眾,全國該有多少?這些農(nóng)民兄弟們除夕之夜放完了鞭炮,就籌劃著走南闖北的事。正月未盡,就遠走他鄉(xiāng),有的中途回家看看,有的到年末才能回來。他們顧不得年邁的雙親在家園守望,年輕的妻子在月夜相思,年幼的兒女在夢中呼喚,而他們自己呢,則懷著拋妻別子的無奈,擠在城市那高高的屋檐下,在夾縫中拼著日子……
昨天,弟弟捎話給我,說他們明天準備出去再跑一趟生意。老弟是在一個月前被迫返鄉(xiāng)的,那時,正值“非典”非常時期。一個月過去了,“非典”漸趨平緩,而離“雙搶”農(nóng)忙還有一個多月呢,老弟在家閑不住了,說“今年鬧非典,苦了我們農(nóng)民工,跑來跑去,攆來攆去,沒賺到啥??筛恪p搶要錢,孩子上學要錢,老人看病要錢,門戶差事要錢,不外出賺點錢暖不了窩呀!”我沒有辦法留住弟弟,想起侄兒侄女拉著弟弟衣襟依依惜別的情景,禁不住一陣愴然。
大清早,弟弟帶著幾十人出鄉(xiāng)了,我沒有到火車站去送。只是默默在家中放一首歌兒,歌名是老弟愛聽愛唱的《九月九的酒》。我靜靜的聽著,一任憂傷的旋律掀動我的心潮:祈愿這熟悉的歌聲伴著那隆隆飛馳的列車帶給老弟和老弟那樣的農(nóng)民兄弟們一趟好運,一生好運,并且早日發(fā)財,過上團團圓圓和和美美的鄉(xiāng)居日子。
醉人的香樟樹
“我家門前有棵香樟樹,那樹可是我們村子里最大的一棵呢!”初見面時,愛人自報家門道。于是,那棵香樟樹一次次地召喚著我,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多好的香樟樹,無論節(jié)氣怎么變,它都不改變自己的顏色,四季常青。
這香樟樹也陶鑄著樹下的一家人。
香樟樹下最古老的話語權(quán)屬于年邁的奶奶。夏夜,在樹下納涼,便是老人講故事的快樂時光。她說她是童養(yǎng)媳,命是一頭牛給的。那一年跑“鬼子反”,小日本追來了,一條河攔著她,過不去。情急中發(fā)現(xiàn)河邊有條牛,便急中生智抓緊牛尾巴,打牛過河,多虧那牛把她帶過了河,沒過河的全被鬼子捉了去呢……奶奶因此特別地愛生活。解放后,老人更是懷著感恩的心情享受著現(xiàn)代文明。一聽說哪兒放電影了,她就早早地燒好鍋,和孩子們吃了飯去趕場子。有了電視后,聽說晚上有好節(jié)目,她樂滋滋地做好家務(wù),早早地就與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其實,她不識字,節(jié)目里的內(nèi)容也似懂非懂,但她就是愛看??粗粗筒蛔越厮?,常常是閉著眼睛還在“看”,一直到電視里說“再見”才肯休息。奶奶是真過日子呢,她在睡覺時心中都還裝著太陽??!
盡管睡得晚,她仍然起得早。上世紀八十年代,岳父家的條件還不太好,買個早點也顯得很奢侈。大姐在棉織廠“三班倒”,奶奶就“三班”迎送、燒飯。大姐吃過了,過一會兒,小弟又要趕到學校上早讀,于是又給小弟燒飯;上學的走了,天也泛亮了,岳父在機關(guān)上班,于是又接著為岳父弄飯;上班的吃過后,岳母在田間地頭忙了一早回來,奶奶又忙著為岳母熱飯。上午九十點了,稍稍喘口氣,又開始準備午餐了……一個上午,不厭其煩地燒飯、熱飯,奶奶臉上始終掛著笑,從無一句怨言。
老人的心細著呢,即使一塊鍋巴你沒吃上,她也心中有數(shù),悄悄地留一塊,看你吃了,她才高興。有一次,她把我和愛人喚到香樟樹下,把一雙“老虎鞋”交給我們,說:“奶奶老了,說不準哪天就走了……做雙粗鞋給你們將來的小寶寶!”奶奶七十多歲了,她什么時候做了這么精美的一雙老虎鞋呢?我們激動得熱淚盈眶。多好的老人??!
這家的主人自然是岳母岳父。他們贍養(yǎng)四位老人,撫育六個孩子。每當說起家說起孩子,岳父岳母的眼里總是放著一種特別慈祥的光,像冬天的太陽,和藹的,暖暖的,散發(fā)著家的溫馨。
香樟樹下最忙碌的人要數(shù)岳母。岳母是一個任勞任怨、敢恨敢愛的女強人。幾十年風風雨雨熬煉出了她的堅韌和頑強。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的農(nóng)活兒,全由她一人扛著,香樟樹下幾乎看不到她休閑的影子。春天,她開出一塊塊地來,秋天,她收獲地里的喜悅。全家人幾乎都有星期天,就她沒有。周末我們回家吃飯,她總是弄出一大桌子菜,大伙兒圍上桌子喚她來吃,她在廚房里應著“你們吃,我就來,就來”!可是,大家吃了一陣子還是不見她上來。她還在廚房里燒鍋巴湯,燒好鍋巴湯又匆匆趕到菜園,摘來青菜、蘿卜、辣椒、香芹一大籮,好讓孩子們帶回去。她說自己種的蔬菜沒有化肥、農(nóng)藥,是純天然的。大伙兒在廚房沒找到媽媽,知道她又忙事兒去了,趕緊拿個小碗各樣好菜夾一點兒窩到飯鍋里給她吃。等大家吃完了,岳母也回來了,一面吃,一面說,“弄的菜你們也沒吃,盡是我吃了……”女兒、媳婦爭著去洗碗,岳母把身子一橫,擋著廚房的門,“都別洗,油糊糊的!我來洗,你們忙你們的事去……”
香樟樹下最有眼光的人是岳父。岳父豁達灑脫。他幫人辦事盡心盡力,從不圖回報。那年,單位分來一批畢業(yè)生,房子緊張,他主動把自己在單位的房子退了出來,后來,沾不上房改的光,也從不后悔;岳父常常說起他青年時代備受賞識的往事。我知道,是時代和家庭之累,使他的智慧投入改變了方向。他白手起家,要養(yǎng)活這一大家人:把幾位老人送老歸山,把幾個孩子的工作也一一落實了,并蓋起了香樟樹下這一排瓦房,營造了這樣一個溫馨的家園。家,兒女,可以說是岳父心中的至愛。每到周末,他都早早起床,到菜市場上轉(zhuǎn)悠,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買一些回來,預備著周日二十口人大家庭的歡聚。要是哪一個說來沒來,他就一個人悄悄到路口觀望,等到你來了,這才放心地開飯。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說笑,其樂融融。
幾年前,村子要開發(fā)了,路修到了岳父家的門口。我們這些孩子們都喜出望外,因為再不用走黃泥巴路了!大家聽到這消息都不約而同地來到香樟樹下,本想與老人分享搬遷的喜悅??赡莻€傍晚的氣氛卻是從未有過的凝重?!皨?,開發(fā)是政府的大事兒,搬遷會補償?shù)?!再說,舊房換新房,不是您早就盼著的嗎!”我們異口同聲地勸著?!拔也灰清X,我要我的家——我沒有家了……”說著說著岳母禁不住流出了傷心的眼淚。岳父雖懂政策,但心里也不平靜,只是沉默著,獨自繞著香樟樹轉(zhuǎn)圈子。孫子、外孫們依然在香樟樹上爬上爬下,歡呼雀躍著即將喬遷的喜悅?!澳[了,莫鬧了!今天都回去,我想靜會兒——下周末都來,在香樟樹下吃個團圓飯……”岳父說著說著聲音就哽住了。我們知道,老人心故園情,大家便悄悄地告退了。
一天,岳父撫著香樟樹對我說:“二子,這香樟樹是老祖栽的,好幾代了,下周就要挖掉了!你鋸了做個書櫥寫字臺什么的,留個紀念吧!”我說:“好是好。只是老祖栽的,我鋸了有罪呢!不如把它送到北京、上海大城市,讓她成為奧運會或世博會的一道風景吧!”“怕只怕它太老了,太戀故土了,不肯活呢!要是死了,到時候一點兒念想都沒有了……”岳父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我也很難過,趕忙安慰道:“請伯放心,無論如何,我們都會記著這香樟樹的!趕明兒,我把它栽到我的文字里,讓它永遠活下去,好嗎?”
“真的能活?”
“真的!”我說。我看見岳父贊許地點著頭,眼里又有了冬天的陽光。
芮立祥:男,安徽人,1963年生。在《散文》《青年文學》《陽光》《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過文學作品。作品入選《中國散文大系》,出版有散文集《懷抱山水》、專著《走近張恨水》等。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某機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