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想劉蓮想了好幾十年,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劉蓮突然來到了他面前,突然就見面了,這一見,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正在下雨,走路的人都急急忙忙躲躲閃閃的樣子,好像在躲子彈。
馬路從驚訝中醒過神兒來,趕快拿給劉蓮一條毛巾。他還在奇怪,莫非眼前這個女人真是劉蓮?
馬路下崗以后,在陽光大道邊開了一家很小的汽車修理廠,沒有廠房,就在辦公室門前露天作業(yè),所修的車輛不過是路過的一點兒零碎生意,只能勉勉強強養(yǎng)家糊口。就是這點兒小生意,能堅持下來也很不容易,市容管理的要來,稅務局和公安消防以及工商局的都要來,馬路一看見那些身穿制服的人心里就發(fā)毛。修車的師傅徒弟們黑手黑臉地跑進辦公室避雨,屋里一下子就亂了。馬路覺得很尷尬,覺得讓一個三十多年前崇拜他的女同學在這樣混亂的場所里看見自己真是很尷尬。上學時他是班長,同學們都很佩服他,都認為他將來會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沒想到他和別人居然一樣,也下崗了。馬路估計劉蓮不這么說也會這么想,所以覺得很尷尬。有個小徒弟討好地說:“是嫂子?嫂子真漂亮哎?!?/p>
馬路覺得心痛了一下,覺得這輩子沒娶上劉蓮真是遺憾。
馬路還清晰地記著劉蓮小時候的樣子。劉蓮長了一雙典型的杏核眼,不笑也像是在笑,總是甜蜜蜜的樣子。劉蓮腰肢細柳,臉蛋兒透出微微桃色,一條大辮子又粗又長又黑又亮,走路時甩出很精神的樣子,總讓人產(chǎn)生想要攥一攥辮子的欲望。劉蓮不像別的女孩子嘴尖毛長,一般是不多說話,有時說一句,眼先笑,笑一兩秒鐘才說話,因此你會很注意她要說什么。模樣兒長得順眼一般是不受同學欺負的,可好景不長,很快就有消息傳到學校里,劉蓮家被抄了,她父親是破落地主,后來她父親又被開除了工作,攆回老家當農(nóng)民去了。劉蓮父親走的時候,臉色陰沉緊張,好像走慢了就會給家里帶來滅頂之災。劉蓮母親翻箱倒柜尋找衣裳,神色緊張。家里氣氛沉悶,仿佛突然死了一口人。以后,劉蓮就更不說話了,有時候,男同學突然罵她:你是地主的狗崽子!她突然愣怔,瞪圓驚恐的眼睛,就像受驚的小鹿要馬上奔逃。劉蓮受到欺負時,有時看看馬路,馬路雖然流露出憐憫的眼神,實際上卻不能給劉蓮一點兒幫助,次數(shù)多了,劉蓮就不再向馬路投去求援的目光了。
同學們都憤憤地說,劉蓮為啥長得漂亮,就是因為她爹娶了一個漂亮的小老婆養(yǎng)了她,所以她的漂亮就很不光彩了。
劉蓮能歌善舞,工廠宣傳隊要選她去演“李鐵梅”,她的大辮子在扮演李鐵梅時真是天生巧合。學校團支部書記說,不行,她家庭成分不好,不能去。馬路說,團支書,你看是這樣的,正因為劉蓮庭成分不好,才應該讓她到工廠宣傳隊去宣傳毛澤東思想,讓工人階級好好教育教育她,教育好了,不就把她從地主階級那一邊爭奪過來了嗎?我們的革命隊伍不就擴大了嗎?團支部書記很奇怪地看著馬路,想了想說,哦,你說的也有道理,那就讓她去受受教育吧。自從劉蓮去了工廠宣傳隊,就很少回學校了,學校不正常上課,自由散漫的學生們每天都玩得很開心。馬路經(jīng)常到野外的河里去游泳,有一天,居然在半路上碰到了劉蓮,劉蓮羞羞答答地望著馬路,眼睛先笑了。馬路顯出窘迫的樣子,不敢看劉蓮的眼睛,斜看著別的地方說,你來野地做啥?劉蓮盯住馬路斜側(cè)的臉,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看過我的演出嗎?”
馬路回答:“沒看過?!?/p>
劉蓮好像說了什么或者沒說什么,走了,那是很羞澀的少女樣子。馬路猜想劉蓮一定是故意在這兒等他,因為劉蓮被抽到工廠宣傳隊以后,他們幾乎就不見面了。
馬路看見劉蓮的臀已經(jīng)豐滿瓷實,圓鼓鼓好看,像斑馬臀。
三輛解放牌大卡車開進了校園里,學生們吵吵嚷嚷的往大卡車上扔行李,工宣隊師傅領(lǐng)著一些男同學在車上擺放行李。學生們爬上大卡車以后要坐在那些行李上。學生們要到五七干校去開門辦學,來送行的家長們顯出驚慌不安的神情,問學生們開門辦學是干啥?學生們笑著說,開門辦學就是不在學校里上學了。家長們說,學生不上學還是學生嗎?家長們表情焦慮,好像孩子這一走,就走進十八層地獄了。車上車下到處都是混亂的聒噪聲,聽不清學生們在嚷些什么。工宣隊的張師傅站在大卡車上不停地喊:同學們趕快上車,都趕快上車,上了車就開車呀。
混亂得就像大撤退。
大卡車相繼開出學校,白灼的陽光照耀著城市??ㄜ囅裉与x城市一樣沖向野外,路邊的城鎮(zhèn)、綠樹、高山、草原和村莊飛快地掠過。解放牌大卡車載著學生們高唱著革命歌曲駛向遠方。
下車的地方是五七干校,當?shù)厝斯苓@個地方叫勞改隊。這里有一所勞改監(jiān)獄,高大的監(jiān)獄院墻里圈著勞改犯。監(jiān)獄大門對過也有一處高墻大院,是解放軍軍營。監(jiān)獄的院墻里喊出口號:一——二——三——四——解放軍大院里也喊出口號: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勞改隊和軍隊的口號聲遙相呼應,仿佛是兩個院子在比賽。軍人們除了軍訓之外,更多的時候是種地,是修剪果樹。犯人們也是。這里的一部分果園和土地規(guī)劃給了一些工廠和煤礦,統(tǒng)稱五七干校,是干部們勞動改造的地方。這個地方是一片混雜的聚居地。
同學們六人一組,住進一間一間平房里,房里有一鋪大炕,炕上睡六個學生,如果擠著睡,能擠下十個大人。當?shù)厝苏f,住犯人的時候,一鋪炕上睡十個犯人呢。房子是青磚藍瓦房,邊角框架是青磚墻,框架中間的大墻是土坯墻,墻體兩邊抹了大穰泥。這里統(tǒng)統(tǒng)是一樣高的平房,只有監(jiān)獄里的瞭望塔明顯地高聳在藍天之下大地之上。
學生們高高興興地在炕上鋪褥子,疊被子,想把被子疊成軍營里的被子那么整齊好看。
突然響起集合哨,學生們從各個地方迅速地跑到禮堂門前的廣場上,各班班長開始喊隊。工宣隊張師傅對著整齊的隊伍開始朗讀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nóng)、學軍,也要批判資產(chǎn)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統(tǒng)治我們學校的現(xiàn)象,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
張師傅朗讀完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校長帶頭鼓掌,師生們一齊鼓掌,廣場上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張師傅看著鼓掌的場面,叉開五指,一遍一遍地向后梳理著大背頭,表現(xiàn)出偉人的樣子。
學生們在五七干校食堂的窗戶前排起長隊,開始兌換飯票。其實這個食堂真不能叫食堂,只能叫伙房,伙房是兩間平房,一間是廚房,一個一個大鐵鍋坐在平地壘起的灶火上,炒菜師傅揮動著方頭鐵鍬,嚓嚓嚓地翻炒大鐵鍋里的菜,那樣的大鍋可以跳進人去洗澡。有的大鍋上坐著籠屜,一節(jié)一節(jié)籠屜摞得比人高,蒸饅頭蒸窩頭。炒出的菜用方鍬鏟進大鋁盆里,再把大鋁盆抬到外邊屋子里,蒸出的主食也得兩個人抬著大籠屜抬出來,外邊這間屋子就是賣飯的屋子。賣飯口是窗戶,人們在窗戶前移動來移動去。食堂沒有吃飯的房間和桌椅,人們敲著飯盒或者小盆兒買了飯菜端回宿舍去,天氣好的時候,就圪蹴在房蔭下吃飯,好像監(jiān)獄里的情景。學生們排在窗戶前換飯票,換錢票。糧票要換成百分之三十五的細糧和百分之六十五的粗糧,細糧票能買饅頭面條,粗糧票買玉米面窩頭和稀粥以及黃米糕和小米飯什么的。
窗戶前人聲喧嘩,猶如喧響的壺口瀑布。
這是山西省北部的一個地方,這里的土地一年只種一茬莊稼。春天來得遲,田野還沒有泛綠,茫茫原野閃爍著鹽堿白光,像雪原。
大田里縱橫交錯著很深很寬的滲水溝,那些滲水溝就像人們挖的防空戰(zhàn)壕,把土地割裂成一大片一大片的,仿佛巨大的棋盤,據(jù)說那些滲水溝能滲下鹽堿而改善土壤。
五七干校的技術(shù)員李師傅來到地頭,給同學們講種地知識。李師傅是“文革”前的農(nóng)大畢業(yè)生,眼睛里總是流露出驚慌不定的神情,好像總是面對著一只要吃掉他的猛虎,那是一種驚恐不安的樣子。李師傅有兩個兒子,一個九歲一個十二歲,他的妻子是個瘋子,那個瘋女人到處亂走,不停地說話,但沒有人能聽清她嘀咕些什么。同學們都感到很奇怪,都覺得李師傅挺可憐。
有一天午休的時候,李師傅家門前突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個瘋女人哇哇嚎叫,說劉蓮在她家里搞流氓呢,他們搞流氓哪……她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堵住門不讓劉蓮出來。家門口圍了越來越多的人,很多人還在急急忙忙趕過來,好像趕過來開大會。瘋女人靠住門框,嘴不停地嘟囔著,有時忽然大聲喊道:“敵人……敵人在搞流氓啦……”那種尖叫聲聽起來很恐怖。人們都在猜測著被堵在家里的李師傅和劉蓮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有個女鄰居走到瘋女人身邊,拉住瘋女人的胳膊說,你先讓他們出來,有啥事兒出來再說。瘋女人被拉下門臺,劉蓮從屋里蹭了出來,站在門框邊發(fā)呆。人們都幸災樂禍地看著劉蓮,都在竊竊私語,你們看沒看見那個女孩子脫過衣裳,看沒看見那個女孩子出來時在系扣子或者是系褲帶?人們興趣濃厚,探討著某種依據(jù)。
看熱鬧的人們都覺得很不過癮,因為他們一直想看到李師傅出來時是什么樣子,但李師傅始終沒有出來。
工宣隊張師傅招呼著三個班長和老師,急匆匆地來到技術(shù)員家門前。那里圍滿了議論紛紛的人,瘋女人有時哇哇亂吼,有時嘀嘀咕咕。劉蓮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一截打在地里的木樁,這突然發(fā)生的事情讓她感到莫名其妙。搞流氓?她驚魂不定地想著這個令人羞恥的問題。她曾經(jīng)看見過游街的女流氓,女流氓被剃成光頭,脖子上掛著兩只破鞋,那情景讓她深感恐怖。
馬路走到劉蓮身邊,低聲說:“你還不走,還站這兒干啥?”
“我啥也沒干,我來找李師傅學習果樹修剪技術(shù),可他女人就在門口喊開了?!眲⑸徴f。
“你說你不在宿舍里好好休息,你跑到李師傅家來干啥?”馬路埋怨地說。
“我想讓李師傅給我講講果樹修剪技術(shù),我……”
馬路說,我什么我,你快走吧你!
馬路理解劉蓮,劉蓮一定是想提前學會果樹修剪技術(shù),想表現(xiàn)積極,想讓同學們看得起她。
工宣隊張師傅和團支部書記以及老師們領(lǐng)著三個班長回到辦公室開會。辦公室既是張師傅宿舍也是開門辦學的辦公室。大家在這里召開緊急會議,研究討論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大家很生氣地說,我們出來開門辦學,可沒想到發(fā)生了這么丟人的事情,真是太羞恥了,我們都跟著羞恥,這事情,必須得嚴肅處理。團支部書記更憤怒,他原來是工廠造反派的一個小頭頭,調(diào)到學校來防修反修,他被氣得臉色蒼白地吼道:“要想紅旗飄萬代,重在教育下一代。一個學生家,就開始搞流氓了,這還能叫學生嗎,學校還能要這樣的學生嗎?不能要,堅決不能要!”團支部書記具有很高的革命熱情,具有為革命事業(yè)培養(yǎng)接班人的高度責任感和獻身精神,他滔滔不絕地說,“開門辦學是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偉大事業(yè),在這種偉大事業(yè)中絕不允許發(fā)生流氓事件,這是絕不可以饒恕的事情,我們應該立即開除劉蓮,開除她!”
圍繞著開除與不開除的問題,大家眾說紛紜,一時難有結(jié)論。
張師傅抬起手,叉開五指,捋一下大背頭又捋一下大背頭,他說話前總要先捋捋大背頭,好像是一種強調(diào),然后才開始說話,他說:“馬路,你說說,你從你們學生的角度說說你對這件事情的看法?!?/p>
馬路想了想說,如果劉蓮真是壞學生,學校就更不能開除她,學校不能把沒有教育好的學生推到社會上,那樣,學校就失去學校的意義了。馬路這么一說,風向一下就扭過來了,大家都覺得有道理,所以多年以后當馬路也像別人一樣下崗的時候,同學們會覺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議,別人可以下崗,馬路怎么也可以下崗呢?馬路在自己的破修理廠見到劉蓮的那一刻,真是覺得自己沒混好,真是覺得很尷尬。
馬路看著劉蓮擦去了頭上的雨水,仍然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說:“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找到這兒來的?”
“我一直在找你,過去還能忍住,還不敢明目張膽地向別人打聽你,可是現(xiàn)在,再不見你一面,就來不及了?!彼蝗挥X得說話失誤,戛然而止。
馬路是多聰明的人,馬上就聽出話里有話,馬上就急著問:“你說來不及了,什么來不及了?”
“出國唄?”她顯出開玩笑的樣子說。
“出國?”他狐疑地看著劉蓮,緊追不舍地問道,都五十多歲了還出國?
“對呀,正因為五十多歲了才出國呢?!彼€在詭秘的笑。
“出哪國?”
“冥國。”為了強調(diào)回答正確,她又補充說,咱們同學里,已經(jīng)有人死了。
“多少年不見,剛一見面你就嚇我?”他凝視著那雙杏核眼,那雙眼經(jīng)歷了三十多年風霜歲月已經(jīng)不那么精巧秀氣了。馬路凝視著劉蓮說,你剛才的話,到底是啥意思?
馬路的手機突然響了,北京那邊來電話說,馬路要的汽車配件已經(jīng)到了,讓他去取貨。他說好吧好吧,今天不能去了,今天來了一個三十多年沒見面的女同學,說什么也得請女同學好好吃頓飯。對方說恐怕不僅僅是吃頓飯吧,恐怕還要吃別的吧,三十多年了,吃一下別的也不過分啊。馬路說,你別瞎說了,你們北京人就是嘴貧,就是來話來得快也來得尖刻,讓人家聽見多不好,人家就站在旁邊呢。馬路接完電話,很愧疚地說:“真不湊巧,你剛來,可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北京提貨,好像要故意躲你似的……”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該干啥干啥,能見你一面,我這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p>
馬路想,這輩子能心滿意足嗎?他不敢回憶,回憶總是讓他感到內(nèi)心疼痛。他示意劉蓮坐在沙發(fā)上,自己也坐了下去,倆人中間是茶幾,他們倆開始問詢起分別后的一些瑣碎事情。
突然進來幾個穿制服的人,還有一個女人,他們急急忙忙的跑進來,好像來避雨。馬路心想:糟糕,怎么這么糟糕,他們怎么偏偏這個時候進來?他們是市容管理處的人。管理處的人說,你這修理廠就在路邊修車,這多影響市容,多不衛(wèi)生啊?馬路顯出十分畏怯的樣子說,我也沒辦法,我已經(jīng)下崗多年了,老婆孩子都得我養(yǎng)活,就鬧了這么個小攤子,湊乎著混口飯吃,你們就關(guān)照關(guān)照我,讓我混口飯吃。女市容嘴快,尖著嗓音說,怎么關(guān)照,能關(guān)照嗎?這路邊鬧得油呀、破銅爛鐵呀,臟兮兮的,能關(guān)照嗎?
馬路知道,公家人中的女人一旦認真起來最難對付,她們不抽煙不喝酒,一時半會兒連溝通的方式都找不到。比如稅務局的人,出來收稅的稅務員都是女人,你說什么都打動不了她們,她們簡直是刀槍不入,來了就得給錢,不給錢絕不走。女市容突然這么尖刻,真讓馬路一時沒了主意,他看看那些男人,希望能有一個男人開口說話,那樣他就會想方設法地跟同性溝通,可男人們表情冷漠,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這讓馬路一時陷入尷尬,局促不安。劉蓮突然開口說話了,而且顯示出了辦事十分干練的樣子。劉蓮說,我們承認修車會有油,會有點兒臟東西,可我們平時一直是很注意保護環(huán)境的,弟兄們冒著雨來了,挺辛苦挺負責任,鬧得我們也心里過意不去,這樣吧,我們多交點兒衛(wèi)生費,讓你們回去也好向上級交代。劉蓮拉開小包拉鎖,數(shù)出一千塊錢,給了那個女市容,旁邊的三個男人似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這老板娘,夠意思,夠意思。他們笑嘻嘻地走了。
劉蓮看著那些人的背影說,哼,不就是想出來打鬧點兒錢嘛。
馬路覺得自己很出丑,羞羞答答地說,沒想到,你現(xiàn)在變得這么圓滑了,真讓我刮目相看呢。他嘀咕道,真難相信,你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劉蓮笑著說,不變不行呀老班長,世道變咱就得變,這叫與時俱進嘛。她的玩笑話,沖淡了一點兒尷尬氣氛。馬路應付著劉蓮,嘴上說著言不達意的話,腦子里卻在想,這個女人,好像不是過去那個劉蓮了。他喜歡過去的那個劉蓮,那個純情的劉蓮,這讓他的思緒又一次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個夜晚。
馬路從張師傅辦公室出來,他們剛剛開完了關(guān)于劉蓮的會,這個會開了很長時間,人們爭論熱烈,晚飯也沒顧上吃。其實人們是有時間吃晚飯的,但人們不吃,就是想制造出一種廢寢忘食的氣氛來,那是大家都喜歡的一種革命家拼命工作的風度。那天晚上,夜空星星閃爍,半個月亮散發(fā)出晶瑩的光輝。
這是一個月光如水的靜夜。
從遙遠的夜空里傳來一陣哈哈哈的笑聲,那是貓頭鷹的叫聲,人們都說,如果白天聽到貓頭鷹哈哈大笑,人世間就會死人的。
馬路抬起頭看看夜空,碧綠如水的夜空回蕩著貓頭鷹的哈哈大笑聲。他意氣奮發(fā)地行走在月光如水的靜夜里,想像著自己就像在河里游泳一樣舒服。當他走過那片廣場時,劉蓮突然從排房拐角處閃出來,迎面攔住了馬路,馬路愣怔住了。
劉蓮端給馬路一個飯盒,低著頭說:“你相信我會搞流氓嗎?”
馬路感到突然,沒吭聲。
劉蓮走了。像一個幽靈消失在綠色月光里。
馬路回到宿舍,看見同學們都睡著了??谎剡吅苷R地排列著一顆一顆黑黑的頭。
馬路打開飯盒,飯盒里有腌苤藍絲、胡蘿卜絲、還有菠菜粉條子混在一起拌成的涼菜,涼菜紅白綠分明很好看,涼菜旁邊有五個油炸糕,這是食堂賣的晚飯,如果不是劉蓮細心惦記,就誤了這頓好飯了。他吃著飯菜,但內(nèi)心里很不好受。劉蓮父親被攆回農(nóng)村當了農(nóng)民,劉蓮母親一個人開著一份工資要拉扯四個孩子,家里真是太困難了。劉蓮給馬路買飯,這讓馬路心存感激也心里難受。他躺在炕上睡覺的時候還在想,以后,他怎樣才能對得起劉蓮呢?
睡到半夜的時候,馬路被身邊的動靜弄醒了。弄醒他的動靜來自于身邊的男同學。這個男同學外號叫大下巴,大下巴比同學們大一歲,已經(jīng)十九歲了,已經(jīng)發(fā)育了。同學們都似懂不懂地說:大下巴比咱們發(fā)育早,大下巴發(fā)育了。同學們說這話時充滿了興奮。大下巴的下巴的確挺大,像瓢葫蘆把子。大下巴母親是一九六二年壓縮城市人口時被壓縮回農(nóng)村去的,孩子戶口隨母親,大下巴就隨著母親回了農(nóng)村,“文革”后期,政策寬松了,父母想讓他念書,又把他轉(zhuǎn)回了工廠子弟學校,因為跟不上應屆生的學習進度,退了一班。同學們說大下巴發(fā)育了,腿上長出了豬毛。馬路感到大下巴的身體在一蠕一蠕地動,像爬行的蚯蚓,這讓他感到奇怪,他還聽見大下巴在低聲說話,好像說:劉蓮……劉蓮……劉蓮……
馬路想看看大下巴到底在做什么,就悄悄地用手摸索著炕沿下的拉燈繩,猛一拉,燈亮了。在白燦燦的燈光下,大下巴的身體像一條白蛇,展現(xiàn)出一蠕一蠕的樣子,隨著身體的蠕動,一股一股白色粘液從肚子下邊飛射空中,像拋物線。
馬路說,大下巴,你干啥呢?
大下巴說:好!
什么好?
大下巴說,說不清,反正是好。
馬路心想:說不清,咋還“反正是好”呢?啥是“反正是好”呢?
學生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革命歌曲,到果園去修剪果樹。
春天的果園,遠遠看去是紅彤彤的樣子,樹皮是紅的,花苞是紅的,看上去就是紅紅的一大片,但不是那種張揚的紅,是暗紅,是隱藏著一種秘密的紅。因為再過幾天,花苞就要開放了,這就是暗紅中掩映著的一點秘密,讓想知道的人心里有點兒著急。
男同學拿著小手鋸爬到樹上,鋸掉一些粗大的死樹枝,女同學拿著修剪果樹的剪子,踮起腳后跟,探著頭,拽住樹枝剪掉一些稠密的枝子,有的同學拿著鐵鍬在果園里挖溝渠,引水灌溉,他們跟著流水跑來跑去,有時陷進泥水里發(fā)出哈哈笑聲。這讓馬路想起貓頭鷹的笑聲。
果園里有一個直徑十多米的大圓井,井口是用水泥修筑起的一個大圓池子,孩子們渴了就趴在水池邊捧水喝,井水甘洌清涼,孩子們都管那水叫泉水。五七干校沒有澡堂,男同學們經(jīng)常在午飯后趁著陽光燦爛的溫暖時候,在大口井邊擦洗身體,算是洗澡了。在那個春季和夏季以及秋季,不知道女同學是怎么洗澡的。大口井里總是往上涌水泡,水池邊有一些小方孔,泉水從那些小方孔溢出去,順勢而流,滋潤大地。據(jù)當?shù)厝苏f,這個大圓井本來應該像火山爆發(fā)一樣噴射水柱,但因為負責打井的工程師設計錯了,所只能冒出水泡而不能噴射水柱,那個工程師被判了刑,蹲監(jiān)獄了。
天空飛過一隊排著一字形的候鳥。那些候鳥飛著飛著,又變成了人字形。可惜多年以后,人們再也看不到那么多的候鳥了。
劉蓮站在蘋果樹的樹杈上,欣喜若狂地沖著天空喊起來:“看啊……快看啊……天上飛來那么多大雁哪……”劉蓮本來不應該像男孩子一樣爬到樹上去鋸死樹枝,但她表現(xiàn)積極,主動爬到樹上,要和男同學們干一樣的活兒。她仰起頭,沖著藍色天空,欣喜若狂地呼喊著,大概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也長上了翅膀,正無憂無慮地飛翔在藍天里。她太忘情了,忽然踩空了一只腳,從樹杈上栽了下去,幸虧她的一條褲腿掛在了樹杈上,褲子發(fā)出被扯爛的刺啦聲,她倒立著,被吊在樹上。馬路和劉蓮的距離最近,當他聽到劉蓮的尖叫時,飛一樣跨向前去,一下子就抱住了劉蓮,其他同學也一擁而上,把吊在樹上的劉蓮抱了下來。劉蓮站在地上,嚇得臉色蒼白。一條褲腿子扯爛了,露出雪白的大腿。
同學們認為那的確是一條雪白的大腿,雪白美麗。
男同學們害羞地別過臉去,但在別臉的剎那間,卻又快速地再看一眼那條雪白的腿。女同學們很快把劉蓮圍在了人圈里,形成了一個密封圈。
當年的女孩子不穿裙子,她們總像戰(zhàn)士一樣穿著長褲,好像隨時準備著穿過叢林參加戰(zhàn)斗。那時候,男孩子們很難看到女孩子的大腿。
這里是一片遼闊廣大的平原,到處都是莊稼地和蘋果園。同學們在果園里修剪果樹,或者在拖拉機耕過的土地里點種馬鈴薯和玉米。拖拉機耕過的土地很暄乎,走一步陷一步,鞋陷進沙土里,男同學就干脆不穿鞋了,土坷垃硌一下腳心硌一下腳心,硌得腳心癢癢,想笑。拿著鐵鍬的學生走在前面挖坑兒,身后跟著一個背著書包的學生,書包里裝著拌了土的人畜糞便,叫土糞,從書包里抓一把土糞撒到小坑兒里,叫作上底肥,再后面跟著一個端著盆子的學生,把盆里的種子點進土坑兒里,從地的這邊往那邊挖坑兒點種,等下一次回來,拿鐵鍬的學生就把鏟出的土填進撒下肥料和種子的土坑兒里,再在土上拍一下,土上就留下一個不完整的鐵鍬印。同學們抓著糞,學著農(nóng)民的樣子,豪邁地說:沒有大糞臭,哪有五谷香?他們離開了學校,開始了一種農(nóng)耕生活。
劉蓮也已經(jīng)發(fā)育了,臀部閃現(xiàn)出了女性風采,很圓潤、很流線、也很瓷實,看上去很美。特別是彎腰干活時,撅起圓鼓鼓的屁股,會讓人想起那些花紋美麗的古代陶罐。這種想法有時突然鉆進馬路的腦海,馬路就會感到內(nèi)心慌亂,就會看到白色黏液拋物線。他不知道那些白色拋物線為什么總在他看見劉蓮美麗的臀時就閃現(xiàn)出來,搞得他心神不安,他甚至因此而仇恨大下巴。
夏天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來了,播種在土地里的種子已經(jīng)長成綠油油的莊稼,輕風吹過,遙遠廣大的土地上再不是一眼看不到邊的蠻荒,而是微微起伏的綠色波浪,像安靜的海。田野上到處都是鋤田人,他們彎著腰鋤地,發(fā)出嚓嚓嚓的響聲。
劉蓮跟在大下巴旁邊鋤田時,大下巴總要回過頭偷看劉蓮,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不夠的樣子。大下巴在農(nóng)村長大,干農(nóng)活兒有基礎(chǔ),鋤田時總是領(lǐng)先別的學生,如果不是心里惦記著劉蓮,他會把同學們遠遠地甩在后面。大下巴心里愛慕劉蓮,無論干活兒和休息時,都要想辦法靠近劉蓮,劉蓮只是表現(xiàn)出溫和的樣子卻盡量躲避著大下巴,她不敢得罪任何人,她必須在表面上討好任何人。沒有女生喜歡大下巴,劉蓮也不喜歡大下巴,她常常想,如果馬路也像大下巴一樣經(jīng)常偷看她,那該多好啊。
學生們鋤地時為了省勁,不使勁握鋤把,鋤把在手掌里躥動,就把手掌磨出了許多血泡,疼得齜牙咧嘴。大下巴說,你們不懂,鋤地時一定要使勁攥緊鋤把,攥得越緊越好,不能讓鋤把在手里打滑,如果鋤把在手里來回打滑,就容易打出血泡來。學生們說,狗日的大下巴,你咋不早說啊,你咋不早說?學生們汗水淋淋的臉上,洋溢著革命激情,幾乎是胡攪蠻纏地說,疼痛怕啥?疼痛才能鍛煉出堅強的革命意志,我們將來才能做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可靠接班人。同學們問大下巴莊稼什么時候長多高,什么時候能成熟,大下巴也不能準確回答,就岔開話說,你們知道那個瘋女人每天都嘀嘀咕咕地在說啥嗎?同學們問他說啥呢?他說瘋女人反反復復地說: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同學們說你放屁,別人誰都聽不清她說啥,咋偏偏讓你聽清了?大下巴說,聽著像,看口型也像。同學們說大下巴也瘋了,所以能聽懂瘋話。同學們一高興,就把大下巴按倒在地圪塄的洼陷里,要檢驗大下巴,要看大下巴褲襠里的豬毛。日本鬼子占領(lǐng)中國的時候,女人們經(jīng)常假裝男人,日本鬼子就要脫去人的褲子檢驗是男是女,那是當年的行話,后來的孩子們把“檢驗”當玩耍,一說檢驗誰,就是要脫誰的褲子,就熱鬧起來了。男孩子們在土地上滾來滾去,嘴里吃進了沙土,感到牙磣。
五七干校沒有娛樂場所,唯一能提供歡樂的地方就是解放軍院子里的籃球場。同學們有時邀請解放軍的這個連或者那個連打籃球,總是打得熱火朝天。馬路很有威信也很有組織能力,三個班的學生都聽他的,他在三個班里挑選出籃球隊員,經(jīng)常找解放軍開展籃球友誼賽,解放軍也喜歡玩兒,遇到籃球賽的時候,也會去很多人,坐在籃球場的這一邊助威吶喊,學生們坐在籃球場的那一邊助威吶喊,誰也不讓誰的樣子。馬路是右前鋒,三步上籃跨得好,他的突然加速往往使解放軍猝不及防,是學生隊里的主要得分手,但他畢竟是個沒長成的孩子,雖然快速機靈,但不經(jīng)撞,一撞就倒,一撞就倒。女同學們總是跟著去助威,劉蓮拎著臉盆,接一盆水放在球場邊,把毛巾泡在水里,看見球場要休息了,就趕緊把毛巾擰出來,握在手里,等馬路一到場邊,就趕快把濕毛巾遞給馬路,馬路心里明白劉蓮對他的愛意,但不敢有明顯表示,他把自己的愛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鼓勵自己一定要好好打球,打出漂亮動作,讓劉蓮高興。他只能用籃球場上那點肢體語言來回報劉蓮對他的愛。那種暗戀,像地下工作者的一種暗示。
工宣隊張師傅找到李團長,說是想讓學生們學學實彈射擊。李團長說,好,我們大力支持。學生們像士兵一樣排著整齊的隊伍來到射擊場,個個表現(xiàn)出斗志昂揚的樣子,好像真要打仗的樣子。王連長給學生們講述射擊要領(lǐng),學生們很認真地聽,心里充滿了保衛(wèi)祖國的神圣感和隨時為祖國犧牲的豪邁感。學生們趴在地上,進行臥姿訓練,兩個腳后跟要平行著地,不能豎起來,腿和腳形成“丁”字形,目的是減小目標,這種腳后跟著地法讓人感覺很別扭。至于如何射擊,學生們早就知道三點一線。這次打靶,百米臥姿射擊,劉蓮打出了三槍二十八環(huán)的最好成績,把解放軍都震驚了。解放軍說,真沒想到這個女同學會打出這么好的成績,能算上神槍手了……其實,能射出好成績的奧秘并不全在三點一線上,在哪兒呢?在人的內(nèi)心,射擊時,人若是心懷雜念,欲望重重,不能平心靜氣,就很難射中靶心,所以射擊時必須要穩(wěn)住心智,要呼吸平穩(wěn),然后才能三點一線。
這里除了那一片混雜的聚居地之外,便是茫茫原野,一望無際。
每天收工以后,學生們住的地方會突然熱鬧起來。夕陽把紅色的光輝投射在大地上,女同學們沐浴著夕陽紅光,在宿舍前的空地上彎腰洗涮頭臉,這里那里,不時地響起搪瓷盆子的碰撞聲。女孩子們嘻嘻哈哈,說笑不停,歡蹦雀躍。洗去一天的塵土后,女孩子們會變得水嫩鮮亮,仿佛一枝枝沐浴著陽光的出水芙蓉,經(jīng)常會引來男孩子們倉促的偷看。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是明顯分開的,女生住在一個單獨的兩排房對開門的院落里,好像被關(guān)了禁閉。當?shù)厝苏f,女孩子們住的院落,過去是關(guān)押政治犯的地方。
有時候,張師傅和團支部書記還帶著學生們?nèi)ジ浇霓r(nóng)村參加勞動,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學生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革命歌曲,來到生產(chǎn)大隊,大隊干部起初不相信學生們會干農(nóng)活兒,可學生們在農(nóng)場里種過地,大隊干部看學生們干農(nóng)活兒時還蠻像樣子呢。
生產(chǎn)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通知,讓家家戶戶給學生們準備飯菜。大隊干部把學生們?nèi)齻€兩個地派到這家那家去吃飯,叫作吃派飯。那時,全國人民都講大團結(jié),全國都親如一家。當?shù)貨]什么好吃的,也就是黃米糕,莜面或者小米稠粥,社員們盛一碗飯端給學生,飯上蓋著一撮咸鹽腌制的紅辣椒末兒,農(nóng)村沒菜,辣椒末兒就頂菜了。那時候土地歸集體所有,所有的土地都種了糧食,一方面要給農(nóng)民分口糧,另一方面要上交愛國糧,不允許私自種菜,那時候管人管得很死,管地也管得很死。人們都在自我節(jié)制,不違反國家政策,已經(jīng)習慣于逆來順受了。
干罷農(nóng)活兒,學生們要在農(nóng)村的戲臺上給農(nóng)民演出文藝節(jié)目,宣傳毛澤東思想。全村人都去看熱鬧。劉蓮是主角,她和一個男同學一人頭上圍著一塊白毛巾,假裝老頭兒和老太太,在戲臺上演唱《老兩口學毛選》。《老兩口學毛選》是著名的文藝節(jié)目,全國人民都知道。臺上的小老頭兒彎著腰,倒背著手,拿著旱煙袋,歪歪扭扭地在臺上扭來扭去,旱煙袋就是從臺下的老農(nóng)手里借來的,這就讓人們感到更親切了。臺上的小老頭兒唱一聲:“老婆子……”小老婆子就答應一聲:“哎,老頭子……咱們兩個學毛選,你說咱們學哪篇?”
臺下的社員們被臺上的小老頭兒和小老婆兒逗得前仰后合,笑痛肚子。那時候,馬路也作了劉蓮的最好觀眾。最讓馬路難忘的是,劉蓮在臺上獨唱《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的情景,多少年以后,只要想起劉蓮他就哼那首歌,只要哼起那首歌就想起劉蓮。他的眼前,常常浮現(xiàn)出劉蓮站在戲臺上唱歌的情景:
毛主席的書,
我最愛讀,
一邊那個讀來呀一邊想,
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lǐng)會,
只覺得心眼兒里頭熱乎乎,
哎……好像那一把鑰匙打開了千把鎖呀,
麥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兒啊,
毛主席的雨露滋養(yǎng)著我呀,
干起革命我勁頭兒足!
夜幕籠罩了廣大的原野,同學們排著整齊的隊伍,走在返回五七干校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一邊走一邊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革命隊伍,披荊斬棘奔向前方。革命紅旗迎風飄揚,中華兒女發(fā)奮圖強,勤懇建設錦繡河山,誓把祖國變成天堂,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氣勢不可阻擋,向前進向前進,朝著勝利的方向……
學生們?nèi)汲两诟锩睦寺髁x情懷里,準備著隨時獻身革命事業(yè),盡管他們說不清什么是革命事業(yè),但他們內(nèi)心里卻充滿了那樣的憧憬。他們一邊唱,一邊吸進嘴里一些塵土,牙磣。
三個班互相拉歌,吼得黑夜不能安靜,田野不能入睡。
一首歌唱完,學生們就喊著再唱,大下巴更是大嗓門地喊道:“唱《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唱《一把鑰匙打開千把鎖》……讓劉蓮給起頭兒……咱們大家唱……”
學生們就應和著喊:啊哦……啊哦……啊哦……
那些歌曲容易齊聲合唱,唱起來節(jié)奏有力,一如古戰(zhàn)場上戰(zhàn)鼓隆隆,角聲陣陣。
學生們每天都在地里勞動,只有星期六下午上文化課,文化課的主要內(nèi)容是《毛澤東選集》里的“老三篇”和《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徹底批判劉少奇叛黨叛國的滔天罪行》。各班班長念過文章,同學們就開始討論發(fā)言,同學們每次都重復著同樣的話:我們要熱愛祖國,熱愛勞動,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他們說不清什么是革命,但心里都裝著革命,那是一種神圣的精神信仰。
勞改隊這個地方像個圓心,遠方的防風林像圓圈,那些楊樹雖然耐旱,但品種不好,多少年也不往大長,人們管那種樹叫老頭兒樹。在同學們看來,他們被防風林圍在了一個圓圓的圈子里。他們在這個圈子里勞動、散步、成長,就好像是活動在孫悟空畫的那個圓圈里。
有一天,團支部書記從二十多里外的縣城照回一張相片,這事兒一下子就變成了農(nóng)場里的一個特大新聞。同學們心情激動,奔走相告,都去團支書的宿舍里觀看那張相片。團支書身后的背景是延安寶塔山和延河水。學生們說,看那水,好像在動,看那塔,好像在放光。延安是同學們敬仰與向往的革命圣地,同學們都想照一張那樣的相。張師傅說,既然同學們都想照那張相,那就停工一天,去照相。同學們簡直高興瘋了,一群一伙地走在田野小道上,踏起滾滾塵土,就像饑民起義了??h城里只有三個照相館,照相館都不大,也就是一間大房子和一間暗室,照相館里突然擁滿了照相的學生,那些陌生的學生讓照相師感到驚慌失措。劉蓮在照相館里跑來跑去,給這個同學捋捋頭發(fā),給那個同學擺擺身姿,同學們照相時,臉上洋溢出革命的理想主義神情。劉蓮熱情極高,可她自己卻一直沒有照相。馬路知道劉蓮很想照相,但不舍得花那兩塊錢。一個饅頭一毛錢,一碗燴菜一毛三分錢,一碗稀粥二分錢,兩塊錢至少是兩天的飯錢,劉蓮不舍得那兩塊錢,她母親一個人養(yǎng)活著四個孩子,她心疼母親,真是舍不得兩塊錢的照相錢。馬路在尋找機會,想把手里已經(jīng)攥濕的兩塊錢塞給劉蓮,可劉蓮一直在為別人忙亂著,這讓馬路感到心里焦急。馬路終于找到了一次機會,趁劉蓮給別人往窗臺上放衣裳的一瞬間,他把兩塊錢突然塞進劉蓮的衣兜里,還使勁壓了一下,暗示劉蓮掏一下兜,看看兜里有什么。劉蓮理解了馬路的暗示,隨即把手揣進衣兜里,掏出了皺巴巴的兩塊錢。那是兩張一元的紅色錢幣,錢幣上印著一個女社員開著一輛紅色拖拉機。劉蓮攥著濕乎乎的兩塊錢,偷偷地看著馬路,美麗的杏核眼里即刻涌出了晶瑩的淚。劉蓮搖頭,向馬路傳達著不照相的意思,馬路也在暗中把頭一努一努地努向照相布景,意思是說,你去照,你去照呀?劉蓮突然背過身去,抬起手背抹眼睛。馬路知道她哭了,馬路心里著急起來,心想你可千萬別哭出聲來呀,你哭出聲來,被同學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還怎么做人呢?他們看過很多那樣的電影,地下工作者假裝兩口子住在一個家里多少年,可睡覺的時候,一個在地上,一個在炕上……學生們敬仰那種革命情懷,所以反對早戀,認為早戀是可恥行為。
劉蓮終于鎮(zhèn)靜下來了,走到布景前,微微傾斜上身,顯出身體曲線。照相師說,好,笑一笑,你笑一笑嘛。照相師很著急地說,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咋不笑呢,你笑呀,笑呀,你咋不笑呢?
劉蓮擺出一個微微前傾的身姿,馬路突然看見薄薄的白色的確良衣衫下,挺起的兩個乳房就像兩個圓鼓鼓的蘋果。
馬路喜歡去李師傅家,喜歡聽李師傅講種地和修剪果樹知識,但更吸引他的是李師傅的家庭情況。李師傅的兩個孩子總是瞪著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好像總在揣摩著大人們的心事。李師傅的瘋老婆總在嘀嘀咕咕地說話,沒人能聽懂她說些什么,可她總是不停地在說些什么。李師傅一回家就忙于劈柴打炭,生火做飯,一點兒也指望不上老婆。李師傅不咋說話,嘴像被縫住了,只有給人們講授農(nóng)業(yè)知識時才像拆開了縫住嘴的線,話語會像洪水一樣洶涌而出,滔滔不絕。那時他一定會感到他是一個很愉快的人。他精于做飯做菜,他擗下白菜幫子剁成菜餡包包子,有時包白面包子,有時包玉米面包子,去除了菜幫子的白菜炒著吃。他經(jīng)常熬到半夜才睡覺,給兩個孩子縫洗衣裳,男人粗大的手指捏著細小的縫衣針會顯得很別扭,會讓人心里難受。瘋女人長久地坐在一個地方不換姿勢,嘴唇噏動,叨叨咕咕,沒完沒了。她那樣子,讓人看久了會感到陰森恐怖。有時候,李師傅會冷不丁地說一句,她是被斗成那樣的,她原來是大學講師。李師傅說這話時,沒看馬路,好像不是跟馬路說話。馬路有時還會萌生一種更奇怪的想法:劉蓮那次來他家到底是來做什么,真是來搞流氓嗎?
馬路說,李師傅,你們過去能上大學,可現(xiàn)在咋沒有大學了呢?
李師傅說,過去的大學只講知識,不講政治,培養(yǎng)出來的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被文化大革命批判了,所以就沒有大學了。
馬路一邊和李師傅說話,一邊翻看著他家里的書,那些書是《鐵道游擊隊》《烈火金剛》《野火春風斗古城》《蘆蕩火種》。馬路意外地看到了《西廂記》。他知道這是一本禁書,他想看看禁書究竟是什么書。
李師傅很為難地說:“拿去看吧,但一定要保密,一定要用批判的思想去看這本書?。 ?/p>
瘋女人看見馬路要拿走那本書,突然盯住馬路笑了一下,像是一個正常人的笑,瘋女人這突然的正常一笑,居然把馬路嚇了一大跳。
馬路想:她怎么會有正常人的笑,怎么突然會有正常人的一笑呢?
馬路拿著書,慌慌張張地走了。他害怕同學和老師們發(fā)現(xiàn)那本書,不敢明目張膽地看,只能躲進小樹林里偷著看。每天中午午休時,他把書藏在懷里,走向小樹林。晚飯以后,他又來到小樹林里看《西廂記》,他覺得書里的男女情愛很新鮮很有意思,特別是崔鶯鶯寫給張君瑞的那首藏著約會的小詩,看過之后,居然一下就記住了: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鶯鶯讓張君瑞半夜翻墻過去和她見面。馬路能理解少男少女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見面的情節(jié),這和他們身處的情況基本相同,他覺得他和劉蓮雖然是同班同學,但他們之間卻隔著一堵墻,這堵墻要比《西廂記》里的那堵墻高大得多,是一堵絕不可以跨越的墻。鶯鶯把張君瑞說成是“玉人”,這玉人,不就跟那天晚上的大下巴一樣了嗎?這讓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暴露在燈光下的大下巴,大下巴在燈光下蠕動的身體就像一條蠕動的白蛇,發(fā)射出一股一股白色黏液拋物線。馬路突然感到自己體內(nèi)有發(fā)脹感,想尿尿。他馬上意識到這種反應一定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在作怪,他一定要把它們壓下去。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一個連生理反應都被認為是反動的不革命的時代。
馬路去給李師傅還書,李師傅嚴肅緊張地說:“你千萬別跟別人說我這兒有這本書,千萬別說,記住了嗎?”李師傅的樣子很緊張,好像馬上要去坐牢了。
馬路點點頭,意思是他不會說出去的。
李師傅很傷感地說:“唉,你們這一代人,能看到的書……太少了。”
李師傅不敢說太多的話,馬路也不敢問太多的話,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出來的,他們不能暢所欲言,人和人之間都有所提防。
有一天,團支書把馬路叫到宿舍里,很為難也很神秘地說:“你看怎么辦,劉蓮也寫了入團申請書,她也要求進步呢。怎么辦,你說怎么辦?”
馬路說,她要求進步不是挺好嗎?應該培養(yǎng)培養(yǎng)她嘛。
“可是”,團支書停頓了一下,“你了解她要求進步的真正動機嗎?如果是假進步呢?”團支書說,如果是假進步的話,我們的革命隊伍里就容易混進壞人來,混進壞人多了,革命就容易失敗了。團支書強調(diào)說,劉蓮愛唱愛跳愛打扮,缺點太多了。
馬路說,可貧下中農(nóng)都說她唱得好也跳得好,你說這怎么說?
“那是因為她報幕時沒報出她是地主成分吧?要是報出地主成分,貧下中農(nóng)還能說她好嗎?”
“你這人,說話太尖刻!”馬路瞪圓眼睛說。
“你總是為劉蓮辯護,你到底是啥意思?”
“你總是和她過不去,你到底是啥意思?”馬路毫不示弱地說。
團支書一時語塞,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他有直感,他的直感告訴他地主階級永遠是反動階級,這是不能改變的原則,這是不用懷疑的。他肯定地說:“劉蓮家庭成分不好,總歸是不能和別的同學一樣對待?!?/p>
“毛主席說,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要重在政治表現(xiàn)。”
“唱歌跳舞,還不能簡單地認為是政治表現(xiàn)好!”
“詭譎荒誕,豈有此理!”馬路是一個脾氣不好的男孩子,很容易暴怒,他說,“謬論,我永遠不想聽你的謬論!”他憤懣地走了。
一隊犯人從高墻大院的勞改隊里走出來,沿著黃土大道走向農(nóng)田去勞動改造,他們的腳下彌漫著飄飄蕩蕩的土霧,像走在煙霧里。這是一支沉默的隊伍,人們臉色慘白,沒有一點兒笑容,全是嚴肅緊張的表情,這讓馬路感到陰森恐怖,這種陰森恐怖的感覺一直留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每天晚上,學生們都在宿舍里打撲克“捉娘娘”,誰被捉住了,就要由“大皇”彈“娘娘”一個“腦崩兒”,也有下軍棋的,學生們夜夜都在重復著同樣的游戲。馬路正和同學們玩得高興,班主任余老師來了,余老師叫馬路到他宿舍去一下。馬路把手里的撲克交給別的同學,微笑著下了炕,跟著余老師走了。
余老師很器重馬路,經(jīng)常把馬路掛在嘴上,說馬路將來一定是一個大有作為的人。余老師說,你今天是不是和團支部書記鬧了點兒小別扭?馬路說,他沒和團支部書記鬧別扭。余老師說,其實呢,團支部書記也是為你好,怕你對劉蓮有別的想法,你想想看,你有理想,家庭出身好,政治覺悟高,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可你如果……余老師停頓了一下,思考了一下兒下面的話該怎么說,然后才把很難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余老師說,劉蓮家庭成分不好,她本人倒沒什么,甚至在愛集體愛勞動方面都表現(xiàn)積極,可她畢竟是家庭成分不好啊。余老師很惋惜地嘆了口氣說,你如果對她真的有什么想法的話,她將來會影響你一輩子,你會后悔一輩子呢。
沉默,寂靜的沉默。
馬路聽懂了余老師的話,余老師最終的意思就是,他不能喜歡劉蓮。
余老師像關(guān)心和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對馬路說,一個人對自己終身大事的選擇,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很有才干的人,他如果娶了一個家庭成分不好的女人,他這一輩子就不會有光明的前途了,他將失去組織培養(yǎng),不能發(fā)揮個人的政治抱負,不能介入重要的革命工作,這是非??膳碌慕Y(jié)局,人的一生也就徹底完蛋了……
馬路截斷了余老師的話,低著頭說,余老師,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又是一陣寂靜。
余老師說,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余老師反復說“明白就好”,其實還是在反復叮囑馬路,一定要讓馬路聽明白他的意思,一定要真正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一個長者的一片良苦用心。他們的談話有點兒別扭,有點兒隱隱藏藏,作為一個男老師,真是不能和學生明確地說出男女戀愛的話,那是很尷尬的話。
馬路從心里感激余老師對他的愛護,沉默過后,問余老師還有別的事兒沒有了,余老師說,沒有了,你回去和同學們玩去吧。馬路從余老師宿舍走出來,覺得外面的黑暗世界死寂一般沉重,覺得自己被澆灌在鉛水里了。他眼前一直浮現(xiàn)著劉蓮的面容,她說話前總是先笑一下,那一下微笑是那么和藹文雅,讓他覺得非常親切,他感到心里很難受,感到很可惜,是一種心疼的可惜。
第二天,馬路再見到劉蓮時,劉蓮穿了一雙毛扎扎的黃球鞋(解放鞋),好像故意抹了泥,這讓馬路感到與她的漂亮很不協(xié)調(diào)、很別扭。
他說,你別穿了。
她痛苦地低著頭,看鞋,看了一會兒說:“我不想給你惹麻煩。”她快哭了。
他生硬地說:“我們談的是革命工作,跟你沒關(guān)系?!彼麡O力壓抑著對劉蓮的愛慕之情,極力表現(xiàn)出一個少年不應該有的嚴肅樣子。平時,男女生很少說話,劉蓮能夠習慣馬路的嚴肅。
劉蓮是那么溫順,甚至是那么有修養(yǎng),她從來都沒有大聲笑過,沒有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張開嘴露出牙齒哈哈大笑,可人們卻總是那么鄙視她,甚至是沒有道理的在恨她。馬路想著一些想不明白的問題,郁郁寡歡地走向野外。
他們種的莊稼已經(jīng)長到膝蓋那么高了。極目遠望,廣大的原野上飄動著綠色波浪,像無邊無際的海。
馬路喜歡獨自活動,他經(jīng)常一個人躺在安靜的莊稼地旁邊,聞著清香而又有點兒發(fā)澀的莊稼味兒,陶醉在大自然的輕風舒暢里。他聞著清香發(fā)澀的莊稼味兒,看著藍天上變幻不定的白云,想起大下巴像一條蠕動的白蛇。這個情景總是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總是因為這個想起劉蓮,想起劉蓮照相時衣衫下鼓起的兩個蘋果。他對劉蓮很有好感,但只要閃念出跟劉蓮有一點兒愛戀的念頭兒時,心靈馬上會顫栗起來。即使在夢里,當他夢到劉蓮時,他也會馬上看到那么多人都在對他怒目而視,他會即刻醒來,醒來后還不能擺脫夢中的恐懼。那種壓抑像海洋漫過陸地,淹沒一切。
團支書說,畢業(yè)前要發(fā)展幾個團員,讓馬路回工廠去取那幾個同學的家庭成員政審材料。那天晚上,他終于鼓足勇氣對母親說,媽媽,我覺得劉蓮是個挺好的女孩子。
母親很敏感,那是長年被政治熏陶出來的特殊的政治素質(zhì)。母親說:“就是那個梳著一條大辮子的女孩吧,她來過咱們家呢?!?/p>
劉蓮去過馬路家,可母親一直沒告訴過兒子,兒子不知道母親安的什么心。
“劉蓮來過咱們家?可您怎么從來沒說過?”馬路有點兒激動,對母親說話時充滿了埋怨的口氣。
母親好像被兒子問得有點兒慌張,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母親說劉蓮是跟著鄰居家的女孩來的,模樣長得挺好看的,說話前總要先笑,笑一笑才說話,真是個好孩子。“她還一口一個大媽一口一個大媽的叫我,叫得很親切呢?!?/p>
“那您咋沒告訴我?為啥不告訴我?”
“我打聽過了,她們家是地主成分,咱們是貧農(nóng),太不般配了。”
“他父親是破落地主。”馬路好像在為劉蓮做辯護,好像把劉蓮的家庭成分說得低一些,能得到母親的同情。
“破落地主也是地主,咱們是三代貧農(nóng),三代窮人,他們和咱們不合適,太不合適。”母親很遺憾地說,真可惜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子卻偏偏出生在地主家庭里,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母親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可真是個好孩子,挺漂亮的,看上去也善良,啥都好,就是成分不好。”母親臉上充滿了遺憾的表情。
馬路感到心疼,就是那種說不清的隱隱的心疼。
學生們最不想干的農(nóng)活兒就是到城市里去拉糞。拉糞車是小平車上裝著一個大汽油桶做的茅葫蘆,要有兩個學生,一個駕轅,一個推車。學生們拉著茅葫蘆車回到他們生活居住的廠區(qū)去掏廁所,要走五十多里路,要走一天。學生們怕人笑話,都不愿意干那樣的活兒。只有要求進步的學生,想入團的積極分子才干那樣的活兒。劉蓮想干拉糞的活兒,可找不上伴兒。大下巴聽說劉蓮沒伴兒,就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我和劉蓮去拉糞。同學們在背后開玩笑地說,劉蓮能配誰呢?她只能配那個丑八怪大下巴。劉蓮一方面想表現(xiàn)積極,另一方面還想借著回廠區(qū)拉糞的機會在家里住一晚上,和家人見見面。自從父親被開除工作,攆回老家當農(nóng)民以后,她一直放心不下媽媽,她總是在意想中看見媽媽在背地里偷偷哭泣。有時候甚至看見媽媽在房梁上上吊了。
早晨五點,學生們拉著空糞車從五七干校出來,空車走得快,下午兩三點就走到廠區(qū)了,然后就到街上的廁所里去掏糞,廁所被農(nóng)民們掏得很干凈,很難掏到大糞,學生們就到工廠里的職工廁所去掏糞,工廠不讓農(nóng)民進去,所以廁所里就有糞。學生們看見糞多的時候會很高興,會高興地拍手歡笑。小平車上的茅葫蘆裝滿了糞湯以后,學生們就把糞車拉到校院里,存放一晚上,第二天早晨五點鐘,再拉著糞車往五七干校走,一路走一路休息,重車走得慢,走回五七干校時,天就黑了。
回來掏糞的孩子們回家以后,母親都要給孩子們做的菜里放一點兒豬肉,算是改善生活。劉蓮母親很內(nèi)疚地說,咱們家比不上別人家,咱們家困難,吃不起肉,可憐你了。母親看著閨女灰頭土臉的樣子有些心疼,說是你看看你渾身都是土,像個盜墓賊似的,快到院子里去,媽給你掃掃身上的土。母親拿著掃炕笤帚給女兒掃身子,彎倒腰掃鞋,一邊掃一邊說:“你看看,這多少土,你看看,這多少土,真成盜墓賊了。”
劉蓮躲避著母親的眼睛,不敢和母親憂傷的眼睛對視。母親那張?zhí)撊醵n白的臉,除了憂郁和內(nèi)疚,還有害怕的神情流露在臉上,反映出內(nèi)心的恐懼。他們家晚飯從來不舍得吃炒菜,飯桌上總是一盤咸菜絲,這盤咸菜絲叫腌根絲(苤藍絲)。一家人其實是圍著一個空桌子。劉蓮看著母親眼淚花花的樣子說,爸爸來信了嗎?母親說沒來,你爸怕影響你們的政治前途,不敢來信,他想讓人們知道這個家已經(jīng)和地主階級徹底劃清界線了。母親說這話時,臉上流露出恐懼和無奈。吃完飯,劉蓮摸摸媽媽的臉說,媽好像又瘦了。母親說,沒病沒災的,沒瘦。劉蓮羞答答地說,馬路是一個多好多好的孩子,是班長,老師們都說他將來一定很有出息……
母親說:“你不用細說了,媽知道你的意思,可媽得提醒你,你可別瞎想??!”母親停頓了一下說,他們家是貧下中農(nóng),是工人階級,咱們家配不上他。
劉蓮低頭不語,顯出很痛苦的樣子。
母親說,你是咱們家最善良的孩子,一旦出點兒事,一旦有個閃失,你就活不了了。
母親的臉蒼白憔悴,兩腮凹陷,像一具悲傷的雕像。
劉蓮隱隱約約地知道母親說的“閃失”就是發(fā)生男女關(guān)系,她想她即使想把自己的身子給了馬路,馬路都不一定會要她。她這樣想著的時候,真想對著母親痛哭一場。她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上,真是一個多余的人。
母親見女兒不言語,就很內(nèi)疚也很憂傷地說,你們快要畢業(yè)了,也不知道畢業(yè)以后咋辦呢。
劉蓮說:“能咋辦呢?這些年一直都是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插隊落戶,咱們這樣的家庭就更得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了?!?/p>
母親說:“我不怕你下農(nóng)村去接受教育,怕就怕你下去以后就上不來了。咱娘兒倆說個悄悄話吧,若是有個返城指標的話,肯定先盡著成分好的孩子上來,啥時候才能輪到你呢?”
“上不來就上不來,待在城里讓人看不起,更不好活呢?!眲⑸徧鹗直衬ㄑ劬ΓX得眼睛有些濕潤。
母親說,都是爹媽害了你,可那時候誰知道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呢?要是知道的話,我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會嫁給你爸爸啊。
“媽就別埋怨了,埋怨又有啥用呢?”
“可也是??!”母親長嘆一聲,抬起手背抹眼睛。
家里真是凄惶,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就沒有主心骨,就像一座空蕩蕩的房子缺少一根支柱,那間房子好像隨時會坍塌下來,讓人感到總是在危險之中而心神不寧。劉蓮想,如果父親在身邊是不是會好一些呢?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親,父親會給她撐腰壯膽,可她不能和父親在一起,甚至在外面根本不敢提起父親。一個沒有男人的家,還是家嗎?她感到孤獨無助。
第二天早晨,劉蓮和同學們披星戴月,拉著糞車往五七干校走。拉糞車的兩個男同學總是你換我我換你地輪替駕轅,只有大下巴總是一個人駕轅拉車,不讓劉蓮替換。遇到迎風的時候,推車的人就得一直聞臭味兒,碰到這種時候大下巴就讓劉蓮駕轅,他推車。劉蓮說不行,拉車的時候你拉,聞臭味的時候又要你聞,這不行。大下巴笑笑說,他從小在農(nóng)村種地,習慣了糞臭味兒,聞不著臭味兒還覺得短點兒東西呢。他笑嘻嘻地說,糞臭味聞久了,聞著聞著,好像還能聞出一點兒糞香味呢。
劉蓮知道大下巴心里喜愛她,所以從各方面都關(guān)心她,這讓她感動也讓她遺憾,她想如果把大下巴換成馬路該多好啊。
大下巴問劉蓮,昨天晚上你媽給你吃啥好飯啦?
劉蓮頓了頓說,大米飯,豬肉燉粉條子。她說寬粉條子用豬肉燉出來紅彤彤的、筋顫顫的,真好看,真好吃。
大下巴說,咋不是呢,豬肉燉粉條子——撐死老爺子。那家伙……香啊……真是好吃真是好吃啊。大下巴香得吸溜了一聲說,劉蓮,你畢業(yè)后有啥理想?劉蓮說沒啥理想,就是希望插隊以后,那里的人別再看不起她就心滿意足了。劉蓮微笑著問大下巴:“你呢,你有啥理想?”
“就一個理想,能娶個媳婦,能當?shù)!?/p>
“你真是個農(nóng)村人。”劉蓮被大下巴逗得嘿嘿嘿的笑起來。大下巴也嘿嘿嘿的笑,他看著劉蓮,想看出劉蓮對他是不是有一點兒特殊的意思。劉蓮見大下巴那么專注地盯著自己,就有點兒害羞地說,你那是什么理想哎,離革命的遠大理想太遠了。
“那你說,什么是革命的遠大理想?”大下巴說,你告訴我,我去那么做。
劉蓮突然憋紅了臉。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回答不出什么是革命的遠大理想,盡管他們口口聲聲說要有革命理想,可現(xiàn)在需要解釋這樣的問題時,卻無從解釋,虛無縹緲。劉蓮仰起頭,看見天上有兩層飄動的白云,下面一層往北飄,上面一層往南飄,她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天空上的兩層云會向相反的方向飄動,這讓她感到非常奇怪。
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張師傅和團支書發(fā)動學生們掀起了一場大講特講革命理想的政治活動,同學們被兩個大人鼓動起了革命熱情,都寫了決心書,向黨中央和毛主席表決心,要求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五七干校的墻壁上貼滿了大紅紙寫的決心書和請戰(zhàn)書。大下巴提著糨糊桶,在學生中間跑來跑去,學生們都激情昂揚地往墻上刷貼大字報,表現(xiàn)出英勇就義的樣子。
瘋女人遠遠地看著學生們往墻上刷貼大字報,嘴里不停地嘟囔著人們無法聽懂的話。她表情恐慌,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害怕的事情。大下巴一手提著糨糊桶,一手指著瘋女人說,你們看,你們看瘋女人是不是在說她害怕?大下巴把糨糊桶放在地上,用手捂住臉,好像怕被人打耳刮子似的,裝出女人的腔調(diào)說:“我害怕……我害怕……”貼大字報的學生們都在喊:大下巴……你在那兒出啥洋相哪?快把糨糊桶提過來,快把糨糊桶提過來。
五七干校里上山下鄉(xiāng)的紅色風暴刮回了學校,學校又把紅色風暴刮到上級,一級一級往上刮,一直刮到了北京。北京那一年要召開全國學習毛著積極分子講用會,團支書被選送為先進代表,去北京出席會議。團支書從北京回來以后,到工廠和礦山的大禮堂去給群眾作報告,傳達北京的大會盛況,他像一只漂浮在海上的小船,搖蕩在波濤洶涌的革命浪潮里,一刻也不能寧靜。回到五七干校以后,他依然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每天都在高唱一首歌:毛主席呀派人來,雪山點頭笑啰彩云把路開……毛主席呀派人來,神兵下凡界啰風掃烏云開……
團支書很少睡覺,每天都唱到半夜,每天都唱同一首歌,而且總是大聲唱,總是害怕別人聽不見。他仰起頭,伸長脖子,張大嘴,像一只探向高處覓食的長頸鹿,他唱歌的樣子讓同學們終生難忘。他經(jīng)受不起到北京的刺激,經(jīng)受不起到毛主席身邊的刺激,他把這種刺激化作無限激情,不疲不倦地只唱一首歌:毛主席呀派人來,雪山點頭笑啰彩云把路開……毛主席呀派人來,神兵下凡界啰風掃烏云開……
有人說:團支書瘋了。
有人說:他沒瘋,他是高興得安靜不下來了。
學生們說,咱們啥時候要是也能去趟北京,去看看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的天安門,就是瘋了也值了。當年興起紅衛(wèi)兵運動的高潮時,他們這個年齡的孩子們還是紅小兵,紅小兵雖然不能像紅衛(wèi)兵那樣叱咤風云,但紅衛(wèi)兵的革命情結(jié)卻像遺傳因子一樣遺傳進了他們的血脈里,他們向往北京,向往天安門。所以,紅衛(wèi)兵不是一代人,而是兩代人。
團支書在不停地唱歌,他在歌唱毛主席,也在歌唱自己,他認為是毛主席派他來了,派他來到學生中間播撒革命種子,使其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學生們紛紛表態(tài),畢業(yè)后要留下來繼續(xù)建設五七干校,要在廣闊天地里煉紅心。劉蓮的表態(tài)讓同學們大吃一驚,她說她要到狼牙山去插隊落戶,去真正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因為那里誕生過狼牙山五壯士。
同學們被震驚了,都為她熱烈鼓掌。
劉蓮忽然哭出聲來,哭得抖抖顫顫。同學們能不計前嫌,接納她到同一個陣營里,這讓她找回了做人的尊嚴。
已經(jīng)是秋天,茫茫田野上到處都洋溢著豐收景象。彎垂的谷穗隨著輕風微微飄動,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合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了。挺拔的高粱一馬平川地鋪向天邊,似乎鋪開了人生的坦途。
學生們都為自己灑下的汗水滋潤出這樣一派豐收景象而感到無比驕傲。
秋天天長,馬路經(jīng)常在晚飯以后到野外去散步,好像很有心事的樣子。他呼吸著莊稼的清香氣味,遙望著茫茫田野,心里總會油然生出一種成功的喜悅,總想把這種喜悅和一個知心人娓娓敘述,那該是多么愉快的事情。這種時候,他總要想起劉蓮,真希望和劉蓮坐在飄飄蕩蕩的谷地邊,說說這個春天和這個夏天他們在一起種地的種種感受。他會把那些感受像歌曲一樣吟唱。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馬上就會感到有一種巨大的壓力開始壓榨他的心,那個巨大的壓力板著嚴肅的面孔告訴他,他們階級不同,不能相互愛慕,不能。他無奈地躺在一塊谷地邊,曬著暖洋洋的太陽,身下是暖洋洋的土地。他朦朦朧朧地感到自己在夢里似乎又不在夢里,感到劉蓮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胸上,他猛然睜開眼睛,果然看見了劉蓮,劉蓮猛然抽走手的樣子,就像被火炭燙了一下。劉蓮總是在關(guān)注著馬路,總在暗中注視著馬路的動向,她少女的心懷里,每時每刻都裝著馬路。她跪在他身邊,眼淚花花地說:“畢業(yè)以后,我們就很難見面了,或者見不了面了。”
馬路急忙坐起來,伸長脖子向四處張望,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心里陡然滋生出一種恐懼。他看見勞改隊院子里那座高高的瞭望塔正朝他這邊張望著,瞭望塔上挎著刺刀槍的士兵似乎也在看他,他感到心里更加恐慌了。他又一次聽到了春天里那個瘋女人的喊叫聲:他們在搞流氓啦……階級敵人在搞流氓啦……
巨大的喊聲,像驚雷掠過沉靜的夜晚。
其實,馬路想起劉蓮的時候,主要是想起那張秀氣的臉,最多的時候再幻想一下那兩個像蘋果一樣圓鼓鼓的乳房,再就不往別處想了,他的想法是很純潔的。
劉蓮低著頭,一條腿跪著,一條腿蹲著,她那樣子像一只溫順的貓。好像是,馬路不給她什么指示,她就會長久地跪下去。她從來沒有像別的女孩那樣放肆大笑,沒有,她沒有大聲笑過,她非常文靜,是一個文靜可愛的少女。
兩個少男少女含情脈脈地對視著。馬路心里突然涌起一種青春期的沖動,一種想要摟抱住劉蓮親吻的沖動,但他身上的另外一個人馬上就把那樣的沖動給克制了。那個人說,這絕對不行,你不能親吻她,親吻了以后怎么辦,以后怎么辦?有一個很強勢的聲音在說:“你們兩個待在野地里干什么,待在谷地里干什么?”這種追問使他非常害怕,他低聲地說:回宿舍吧,趕快回宿舍吧。
劉蓮正面朝夕陽,夕陽的光輝照耀著她的前胸。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白的確良襯衫,可以讓馬路看見她圓圓的兩個乳房邊緣,那兩個圓是那么標準,就像用圓規(guī)畫出來的。劉蓮沒有什么好衣裳,但她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同學們都說,劉蓮穿上和別的女同學一樣的衣裳,可看上去,怎么就不一樣呢,怎么就總是比別人好看呢?
馬路感到一陣心慌,急忙扭開眼睛說,別讓人看見了,趕快離開這兒吧。
劉蓮點點頭,朝宿舍方向走去。走著走著,她突然回過頭說:“咱們分別前,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做紀念?!?/p>
馬路說什么東西?劉蓮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馬路注視著劉蓮的神秘樣子,那種神秘似乎把劉蓮變得更加美麗了,她青春燦爛,溫文爾雅,這讓馬路像小羊羔愛母羊的奶子一樣在內(nèi)心深深地愛上了劉蓮,但他們的階級差別不允許他表示出他的愛。他努力克制自己,表現(xiàn)出一種不應有的嚴肅。
劉蓮很羞澀地笑了一下,回過頭去,邊走邊唱:
毛主席的書,
我最愛讀,
一邊那個讀來呀一邊想,
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lǐng)會,
只覺得心眼兒里頭熱乎乎,
哎……好像那一把鑰匙打開了千把鎖呀,
麥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兒啊,
毛主席的雨露滋養(yǎng)著我呀,
干起革命我勁頭兒足!
馬路注視著劉蓮走向那片青磚藍瓦房,他卻不敢緊隨其后,為了緩解緊張心情,他窩起手掌,開始拍螞蚱,被驚飛的螞蚱展開粉紅色的翅膀,發(fā)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響聲。
馬路眺望著土板墻里的果園,土板墻遮擋著樹的下半身,好像那是一些沒有樹干和樹根的樹。
畢業(yè)以后,同學們都上山下鄉(xiāng)了,除了留在五七干校的大部分同學,到了別處的同學就很難再見面了,有的甚至音信全無。那是一個老百姓生活中沒有電話的年代,人和人一旦隔開就會杳無音信,生死不知。馬路經(jīng)常想起劉蓮,想起劉蓮說分別的時候要送他一樣東西作紀念,可當時轟轟烈烈的下鄉(xiāng)運動把一切都沖淡了,他一直猜想不出劉蓮要送給他的東西是什么。他不知道劉蓮在狼牙山里的插隊生活是什么樣子,直到從五七干校返城以后,他還總是想起劉蓮,不知道劉蓮上來了沒有,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活得好不好。他想過要給劉蓮寫信或者發(fā)電報,但沒有通信地址,又不好意思向別人打聽,所以只能是想想而已。他們被教育成了這樣的一代人,有的男同學和女同學直到畢業(yè)都沒說過一句話。劉蓮也想念馬路,也是不好意思打聽馬路的情況。有時候,馬路會在黑夜里走到劉蓮家的院子外面偷望一眼劉蓮家的窗戶,但馬上會緊張起來,會因為害怕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行為而慌忙逃走。后來,劉蓮母親退休了,再后來又搬了家,這一家人就好像徹底消失了。
劉蓮走到哪兒都摘不掉地主成分那頂黑帽子,她發(fā)現(xiàn)畢業(yè)時提出到狼牙山去插隊落戶,同學們突然給了她一種讓她陌生的臉孔,就是把她當人看的臉孔,把她看成了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但當她落戶到狼牙山里時,她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民公社社員更仇恨地主成分,因為這里是狼牙山五壯士的故鄉(xiāng),這里的人民更痛恨敵人。她美好的希望破滅了,其實她的美好希望也就是別人把她當人看。這其實是做人的最低標準,在她卻是達不到的最高要求。帶隊干部安排她到深山牧區(qū)里去給知青們做飯,她是那個牧區(qū)唯一一個女知青。那個牧區(qū)離村莊很遠,人和羊都吃住在深深的大山里,人吃的糧食要靠毛驢馱走兩三天才能送到,那時最讓她為難的是例假紙的問題。大便以后,沒有紙可以用石頭刮屁股,可來了例假,沒有草紙怎么行?
年年都有插隊青年返城指標,但輪不著她,她也不想爭,爭也沒用。她想,總有一天插隊青年都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再來了返城指標只能是她了。日月如梭,時光似水,在默默的熬煎中,劉蓮終于等到了牧場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的那一天。她一個人住在山上的一排空房里,當她對著空房喊叫時,她聽到耳朵里雷聲隆隆,滿眼淚水嘩嘩流淌。她背著一支火槍,每天都把子彈攥在手里。送糧的社員說:“帶隊干部說了,等找到合適的放羊人,就把你替回去?!?/p>
可是,沒有人愿意到深山里去看護羊群,社員們好像對人民公社的事情并沒有多大的熱情。
那個牽驢送糧的社員在經(jīng)過劉家溝生產(chǎn)大隊的過程中,勾搭上了村里的一個寡婦,每一回經(jīng)過劉家溝時,送糧的社員都要給寡婦卸下一點兒糧食,然后和寡婦睡一覺。糧食一旦出了生產(chǎn)隊的糧庫,缺斤少兩也就沒人過問了。這一回,牧場里只剩下一個女插青,送糧的社員就不把她放在心上了,也就不像過去那樣只敢在寡婦家歇一晚上,第二天趕早上路。這回不怕了,晚去一天也不能把他怎么樣,他就想在寡婦家多待幾天,所以就多待了幾天,可事不湊巧,要走的時候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一連下了三天,山路泥濘,根本不能行走,待到雨過天晴后他才慢慢上路,已經(jīng)拖延了好多天。
劉蓮每天盼著帶隊干部派人來替走她,但毫無音信。她已經(jīng)飽嘗了孤獨之苦,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誰也不知道一個人和一群羊長時間待在大山里是什么滋味。那簡直就是窒息,連話都不會說了。按說送糧的社員應該在下大雨前把糧食送到,不知道為什么沒有送到,她甚至慶幸沒有送到也好,如果送到了,又碰到連陰大雨,只有一男一女待在大山里,那將會發(fā)生怎樣的事情?可是,沒有糧食了,她感到事情危急起來。她不停地喊,山里只有大雨嘩嘩和雷聲隆隆。她感到恐懼,瞎喊,后來居然一直在喊馬路的名字:馬路……馬路……馬路……你快來救救我吧……我害怕……我斷糧啦……
有時候,她真想扔下羊群回村去,可丟了羊怎么辦?丟了羊,人民公社不會輕饒她,會把她打成反革命,要命是反革命,要命還有啥用?她不敢走,她堅決不敢走。那些羊,白天走出羊圈到山里去吃草,傍晚時再回來,人把羊圈的柵欄關(guān)上。羊去山里吃草了,可她吃什么?
在她餓極了的時候,突然想起了羊,她端起槍瞄準羊,但始終沒有扣動扳機。她想起了“草原英雄小姐妹”,她告誡自己,就是餓死也不能殺死人民公社的羊。這時候,她突然真實地領(lǐng)悟到革命的真正意義是:犧牲。
她要犧牲自己的生命來證明自己是革命的人。
革命不同于宗教,宗教在危及生命時可以破戒,但革命不行,革命的唯一解釋就是:犧牲生命。
劉蓮尋找所有能吃的東西,野菜、樹皮、樹葉、還有野果和蘑菇,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野人。
“你們不管我了,你們不管我了……”她在心里無數(shù)遍地重復著這句話,她內(nèi)心里充滿了被國家和人民拋棄的恐懼感。
終于有一天,她似乎聽到了喊聲,她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提著火槍,抖抖顫顫地走出房子。陽光像劍一樣刺痛她的眼睛,她感到陽光是那么耀眼討厭。
她看見了那個牽著驢來送糧的社員,她突然對這個人充滿了仇恨,充滿了敵意。這個人,幾乎把她餓死在深山里。她端起槍,瞄準了那個人。她在五七干校學軍時,曾經(jīng)三槍打了二十八環(huán),幾乎槍槍都在靶心上,何況現(xiàn)在是一支火槍,火槍的霰彈面積要比步槍大出幾百倍,只要她扣動扳機,她相信就是老天爺讓那個社員活他也活不了了。
送糧的社員發(fā)現(xiàn)劉蓮用槍瞄著他,他的喊聲就顫抖起來了:“別開槍……我是來給你送糧的……這不能怪我……這得怪大雨……下大雨啦……”
她聽到了顫抖的喊聲,那喊聲是那么卑怯,根本沒有一點兒人民公社的偉大意義,她覺得真不值得打死他。
她把槍筒慢慢垂下,無力地靠在身邊一棵古老的槐樹上,一動不動,默默流淚。
人民公社社員牽著驢來到她的身邊,看見她死人一樣靠在老槐樹上,那棵老槐樹的樹干上布滿了刀傷,那是劉蓮用刀子刻出的傷痕,她獨自在山里待一天就在樹干上刻下一道刀痕,古老的樹干上已經(jīng)刻下了二十七道深深的印子,她已經(jīng)二十七天沒見過人,沒說過話了。見了人,忽然喚醒了人的委屈。她對那個人說:“你,你挨挨我,挨挨我?!?/p>
二十多天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
她淚流滿面。
那個人先是愣怔,愣怔過后就像瘋子一樣抱住了她。從動作上知道,那個社員要奸污她,她的憤怒馬上就爆發(fā)了,她猛然甩開那個社員,狠狠地朝社員肚子砸了一槍托,對著他腳前的空地開了一槍。
槍聲在空山里非常響亮,到處都是回音,到處都響起了槍聲,好像世界大戰(zhàn)在這里爆發(fā)了。
轟……轟……轟……群山回蕩著火槍的槍聲。那槍聲聽起來十分雄壯。
那個社員兩手抱住后腦勺,胳膊堵著耳朵,但還是聽到了打雷一樣的火槍聲。他以為自己被打死了,兩手抱著腦袋,長時間不動。
她被社員的投降和軟弱侮辱了,她想這就是毛主席說的貧下中農(nóng),這就是讓知識青年來接受再教育的貧下中農(nóng)?就這副熊樣?她根本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們!她在心里一字一頓地說。
“去卸下糧食……”她朝送糧的社員吼了起來,“卸完糧——滾!”
她內(nèi)心里充滿了勝利者的快樂和驕傲,第一次感到:她是人!
她是人,但多年來的現(xiàn)實讓她感到她不是人。她想她怎樣才能成為人呢?這個問題一直得不到回答。到后來,她覺得她就更不是人了。
插隊青年們都返城了,帶隊干部也要走了。帶隊干部走的時候,她感到她被徹底拋棄了。她對帶隊干部說:“我呢,我怎么辦?”
帶隊干部顯出猛醒的樣子,瞪圓了眼睛盯著她。在此之前,帶隊干部顯然沒有想過劉蓮該怎么辦,好像忽然被提醒了,然后才模棱兩可地說,上級領(lǐng)導通知他回去,因為這里已經(jīng)沒有插隊生了。
“那我呢,我不是插隊生嗎?”
帶隊干部好像這時才忽然想到劉蓮也是插隊生,好像這里的確還遺留下一個插隊生。帶隊干部說,我回去向插隊青年安置辦公室反映一下,看怎么解決你的問題。
劉蓮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有問題的人,但她的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現(xiàn)在就更解決不了了。當年插隊的時候,插隊生都是隨著父母單位所指定的農(nóng)村去插隊,有的是街道委員會組織插隊,都是有組織的事情,唯有她是自己來到這里要求插隊的,當年的政治氣候又非常濃厚,誰也不敢說不讓她插隊,所以就糊里糊涂地在村里落戶了,她那時根本沒想過返城的事情,只是想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想讓貧下中農(nóng)也接受她。多年以后,國家下來政策,插隊生集體返城,而劉蓮卻變成了個體,她這個個體問題就這樣被國家忽視了。
帶隊干部走了,劉蓮目送著帶隊干部離去的時候,就像目送著自己被活活的埋葬了。
被遺棄了,我被遺棄了!她心里念叨著,淚如雨下。
人被遺棄,是人生最受不了的事情。
事情有了轉(zhuǎn)機的時候,是公社書記來生產(chǎn)大隊了解情況,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一個沒有返城的插隊青年叫劉蓮。公社書記好像挺喜歡劉蓮,對劉蓮說可以想辦法把她抽上去,但先決條件是,劉蓮得和他兒子結(jié)婚,做他的兒媳婦。
被遺棄的苦難比讓人看不起的苦難又深了一層,是更難忍受的苦難。劉蓮覺得她被公社書記從遺棄中尋找出來了,心里十分感激。她說她家庭成分不好,不知道書記知道不知道,她覺得她應該對得起書記,應該對書記負責任、講實話。
“沒關(guān)系,你成分不好,我兒子有點兒毛病,兩下就算頂平了?!?/p>
劉蓮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成分不好“沒關(guān)系”,她幾乎要高興瘋了。
她現(xiàn)在急需要脫離那樣的尷尬窘境,插隊青年已經(jīng)全部返城了,只有她自己還留在村子里,她還能算是插隊青年嗎?如果不能算插隊青年,那她能不能算作人民公社社員呢?好像也不能,社員們總是用那種她不是社員的眼神在注視她,讓她感到心里恐慌,無著無落。
怎么什么都不是?怎么什么都不是?她在心里反復說著這樣一句話。她覺得自己就像一件不好的東西被人們丟掉了,已經(jīng)不算人了。她想她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要離開這個讓她不是人的地方。她低著頭說:“不管他有啥毛病,只要是人就行?!?/p>
她說這話時,渾身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不是因為冷,是心里害怕。她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屋子外面有動靜,準確地說是有人的腳步聲,她能聽出那是不懷好意的腳步聲,更可怕的是,有時候還能聽到窗戶上有刷啦刷啦的響聲,那是有人在一把一把地往窗戶上揚土,那種流散的沙土聲,把她的心都流散了,讓她經(jīng)常在深夜里感到孤立無助,內(nèi)心恐懼,她抱緊被子,手里攥著一瓶農(nóng)藥。
她低著頭,又重復說:“不管他有啥毛病,只要是人就行?!?/p>
公社書記的兒子是人,但不是健康人,是個歪脖子殘疾人。人們給公社書記的兒子起了個恰如其分的外號:歪把子機槍。
公社書記的兒子腦袋向右側(cè)偏倒著,長這樣也就罷了,偏偏說話又說不大清,因為說不清,別人聽不明白,他就著急,就大聲說話,就養(yǎng)成了大聲說話的習慣,聲音大了就有噪音,在別人聽起來就是: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他說話,就像機槍掃射,所以人們給他起了個恰如其分的外號,叫歪把子機槍。
劉蓮說:“這就是咱們畢業(yè)以后,我的經(jīng)歷?!?/p>
“你還想吃啥?”馬路說。
“我啥都不想吃?!眲⑸徴f。
馬路端起酒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他在用水杯喝酒,一口喝下多半杯。
“那時候我很想自殺?!彼曋R路,“真的,我常常站在懸崖上,只要往下一跳,就全都結(jié)束了。可我總是想起你,總想再見你一面,再見你一面我就自殺。你呀,你總是動搖我自殺的念頭兒?!?/p>
馬路感到頭暈,感到惡心,大概是喝酒喝多了。
馬路認為,昨天晚上自己一定是喝酒喝多了,否則不會這么頭暈,這么精神恍惚。他背著挎包走進火車站,站在移動字幕下,看看要去哪個候車室候車。其實這是多余的,他經(jīng)常去北京提貨,以前從來不看移動字幕,都是直接去那個候車室,可今天早晨,他覺得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他得重新和這個世界打交道,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昨天,劉蓮怎么就找到了他,怎么好幾十年沒有音信,突然就找到了他?這讓他真是想不清。他覺得這次見面不如不見,過去只是想劉蓮,不知道劉蓮生活得好不好,這次見了面卻知道劉蓮有過那么苦難的插隊經(jīng)歷,這讓他心疼難受,他覺得這苦難與他有關(guān),他想他當初如果娶了劉蓮,劉蓮就不會有日后那種非人的苦難了,他罵自己是個王八蛋。到今天,他突然意識到他原來是個王八蛋。都是王八蛋!他莫名奇妙地罵了一句,狠狠地罵了一句。
“但認識自己是個王八蛋已經(jīng)太晚了?!彼谛睦镎f,“早認識到自己是個王八蛋該多好,早認識該多好!”他一邊和自己說話,一邊走出候車室,走向站臺。
他看著站臺上行色匆匆的行人說,人怎么會是王八蛋?他覺得他的思維有點兒錯亂,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想得亂七八糟。在亂七八糟的行人中,他突然看見了一個身影。是劉蓮!他在心里吃驚地嘀咕了一句。一定是眼花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剛才的想法。但他馬上又對自己說:沒錯,那個女人就是劉蓮!
他問她,你要去哪兒?
去北京。
“你也去北京?”他說。
“我也去北京?!彼f。
“你去北京干啥?”他問。
“辦事兒。”她答。
“我們好像不會說話了?!彼πφf。
“不是不會說話了,是不說過去的話了?!彼残ζ饋?。
“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p>
“能嗎?”他顯出懷疑的樣子。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伸出一只手挽住馬路的胳膊向十三號臥鋪車廂走去。這是一列路過車,十三號車廂專門給這個車站的旅客留著鋪位,這個世界總是習慣于規(guī)定人們的各種行為。
“事情真巧,昨天突然見面,今天又不謀而合,都去北京。”馬路把挎包放到行李架上,坐下來說話,不想讓劉蓮覺得尷尬。
“是巧,還是同一個車廂?!眲⑸徯πφf,“這是我想也沒敢想過的事情?!?/p>
劉蓮只拎了一個小包,沒帶其他東西。
馬路上鋪的人來了,馬路跟那個人說:“咱們換換鋪位,你去旁邊那個下鋪好嗎?”馬路把一張下鋪票遞給那個人,那個人當然很高興,下鋪票價比上鋪貴,而且方便,那個人同意換票。
馬路和劉蓮坐在了同一張床鋪上。這樣,他倆就可以待在一起了。馬路是下鋪,劉蓮是中鋪,不睡覺的時候兩個人就可以坐在下鋪說話,若是想睡覺的時候呢,兩個人誰上誰下都可以。
“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和你坐在同一趟列車上。”劉蓮意味深長地說。
“我們本來就不應該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嘛?!瘪R路想起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里李玉和對鳩山說: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
“我從小就喜歡你?!眲⑸徴f。
“其實我也是?!瘪R路傷感地說,“可惜那個時代不允許?!?/p>
劉蓮說,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永遠不會理解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所有的人,都像戰(zhàn)馬一樣被打上了相同的烙印,都在亢奮狂奔,但卻沒有明確目標,直到現(xiàn)在,那個時代的人大概仍然沒有找到目標。
“反正是”,馬路囁嚅道,“那個時代的人,都是一模一樣的人,是既能說清又不能說清的人。到了這把年紀了,好像才開始邁進人生的門檻?!?/p>
劉蓮說:“可是,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就這么窩囊了一輩子。她對你好嗎?”她指的是馬路的妻子。她的問詢里彌漫著傷感。
“還可以,不打架,有時候因為掙不回錢去,吵吵嘴,還算過得去。”
“其實說得徹底一點兒,女人都一樣?!?/p>
“可我不這樣認為。”馬路感到心里隱隱作痛。
列車喇叭開始廣播了:“旅客同志們請注意,請不要相信陌生人,不要吃陌生人給的食品,不要喝陌生人給的水,不要將行李物品交給陌生人保管,以免發(fā)生意外……”
列車是一個濃縮的社會,經(jīng)過這樣一廣播,這個社會里一下子就充滿了恐怖氣息。
馬路說:“過去是那樣,現(xiàn)在又是這樣,沒個消停的時候?!?/p>
“你覺得現(xiàn)在好,還是過去好?”
“都不好?!彼嘈χf,“如果這是一列正常的列車,我想……是不應該有這種廣播的?!?/p>
馬路感到劉蓮的身體正在向他靠近,兩個人的大腿已經(jīng)貼住了。劉蓮把一只手扶在馬路的大腿上,好像是要支撐住自己要倒下的身體,側(cè)臉看著馬路說,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看見的大雁嗎?它們春天往北飛,冬天往南飛,飛得那么有規(guī)律??墒乾F(xiàn)在,起碼有二十多年了,我們已經(jīng)看不見那時的大雁了。
它們一會兒飛成人字形,一會兒飛成一字形,讓我們充滿了奇妙的想像??墒乾F(xiàn)在,真像你說的,起碼有二十多年看不見了。人類對鳥的捕殺已經(jīng)達到了猖狂的地步,在候鳥遷徙的線路上,人們張開天羅地網(wǎng),把那些網(wǎng)住的候鳥拿到市場上去賣錢,像是要折斷所有飛行的翅膀。現(xiàn)在的人,為了賺錢,都已經(jīng)發(fā)瘋了。
劉蓮說,我們小的時候,人們是鄙視賺錢的,那時候誰談賺錢誰就最低俗,最被人看不起,可現(xiàn)在是誰能賺錢誰就被人羨慕,中國人的人生軌跡真是太奇怪了。
馬路很神秘地凝視著劉蓮,臉上流露出一種不懷好意的微笑。
劉蓮說你怎么這樣看我,怎么這樣笑?
馬路說,我想起了你吊在蘋果樹上的情景,你頭朝下掛在樹上,哇哇亂叫,現(xiàn)在想起來真好笑。還有那條雪白的大腿,一輩子也忘不了。
劉蓮掐了馬路大腿一下,很矯情地說,是好笑,都頭朝下了,能不好笑嗎?她停頓了一下說,跟現(xiàn)在一樣,全都頭朝下了,全都頭朝下了,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她頓了頓說,現(xiàn)在是一切向錢看了,沒有人再談理想了。我是有錢人,我的錢是靠我公公的權(quán)力搞新農(nóng)村建設搞來的,可我內(nèi)心里并不幸福,我真的很痛苦。當我看見人們都在崇拜金錢的時候,就有一種莫名的痛苦涌上心頭。
馬路被劉蓮的話震驚了,他想他在劉蓮面前已經(jīng)不應該再是居高臨下的班長了,劉蓮在經(jīng)歷了苦難之后能這樣反思過去和現(xiàn)在,真是他沒有想到的事情,他覺得這個女人從骨子里還像過去一樣沒有改變,是一個更值得熱愛的古風尚存的女人。
列車廣播又開始重復那些話:旅客同志們請注意,請不要相信陌生人,不要吃陌生人給的食品,不要喝陌生人給的水,不要將行李物品交給陌生人保管,以免發(fā)生意外……
馬路悲傷地說:“好像革命失敗了,我們付出的代價已經(jīng)毫無意義?!?/p>
“不堪回首,往事不堪回首啊?!眲⑸徔粗巴?,感嘆地說,今天的人們,都說當年的人民無知,可人民為什么無知,人民為什么到今天還不敢審視自己的無知?我們都參加了當年的運動,我們最有資格評判那個年代,你和我,當年不是也沒有產(chǎn)生過異議嗎,不是也趁風揚土熱衷于那種荒誕嗎?這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不這樣認識這個問題,這個民族還會出問題。劉蓮端起水杯要喝水,但水杯挨住嘴唇時卻停住了,“我相信,我在‘文革時受的苦,毛主席不知道,我想那絕不是他要搞‘文革的真正目的?!彼龂@了一口氣,哀嘆地說,“我過去苦成那樣,可現(xiàn)在卻對過去恨不起來,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兒賤?”
“你是受害者,你比我體會更深,你有這樣的理解,應該說你是一個品質(zhì)高尚的人。高尚的人想的是人類的事情,而不是個人的事情,這就是那個時代給我們打下的烙印。”馬路說,你喝點兒水,喝點兒水我們好好聊。
“我們都是受害者。”她若有所思地說,依我看,這是一個不用腦子的民族,是一個隨波逐流的民族,我們真正的災難,就來源于這里。我們曾經(jīng)的苦難,能怨誰呢,其實,我們都有罪,都是罪人。
列車在行進,他倆在漫談,這是他們一生中能夠安靜地坐在一起安靜說話的真正時刻。這兩個人,從孩童時就在一起,到了少男少女時期又在內(nèi)心里萌生了男女情愛,但他們連手都沒摸一下,彼此卻深深地愛在心里,愛了幾十年,他們?nèi)淌芰碎L久的內(nèi)心折磨,像兩顆迷失在黑暗中的靈魂,在互相尋找,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人??墒?,在他們行將衰老的時候,在他們的內(nèi)心里,應該怎樣追悔或怎樣定義過去的時代呢?
臥鋪車廂里突然擁進一群臉色緊張的人,他們東瞅西瞅,好像要急著作案的賊一樣。他們把大包小包急匆匆地往行李架上放,都去搶占行李架上的空閑位置。臥鋪車廂里突然混亂起來。人們都知道,硬座車廂里又沒有座位了,那些人在背地里給了列車員錢,列車員就把那些人放進了臥鋪車廂,他們可以坐在過道的小座兒上,總比沒座位要好一些。經(jīng)常乘車的人,對這種事情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
劉蓮說,看見了吧,就一個字:亂!
馬路對劉蓮說,咱們到餐車去吃飯吧。劉蓮點點頭,笑了一下。其實,馬路的挎包里有一盒康師傅方便面,他每次坐火車都是帶一盒方便面和一袋榨菜,不是舍不得花錢,是嫌火車上的飯菜不好吃?;疖嚿系娘埐舜_實不好吃,坐火車的人都這么說?;疖嚪矫嬲J為,人們一旦登上火車,想逃也逃不到別的地方,所以飯菜再不好,乘客也得吃,不吃就得餓肚子,只要上了火車,你的命運就不歸你自己了。馬路不能對劉蓮說他帶著康師傅方便面,一方面他不想讓劉蓮覺得他生活節(jié)儉甚至是可憐,另一方面更不想讓劉蓮覺得他小氣,舍不得請她吃飯,他得表現(xiàn)出男子漢大丈夫的氣度來。劉蓮說,其實火車上的飯菜太不好吃了,真是不想去吃,可沒辦法,不去也得去,只要你登上了列車,你就別無選擇。
餐車里的餐桌上,留下來的是人們不滿意的痕跡,有的多半碗米飯里攪著餐巾紙,那米飯看上去是水少了,米粒只蒸開了一半,有的菜盤里還有很多菜,但菜里顯然是澆了啤酒,稀湯泄水,像是一盤嘔吐物。馬路要去買飯,被劉蓮阻止了,劉蓮說,昨天晚上你請我,今天該我請你了。兩個人爭執(zhí)了一會兒,馬路只好同意劉蓮去買飯,他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劉蓮要了炒腐竹,要了肉片炒木耳,還有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人一碗大米飯。那些菜真是不好吃,腐竹軟得就像羊鼻涕,黏乎嘰嘰的,木耳和肉片里勾兌了太多的芡子,好像吃進肚子里也不會化開,就像一盤楞楞瓣瓣的出土文物,西紅柿炒雞蛋卻好像沒勾芡子,水是水,柿子是柿子。
馬路說,這年頭兒的人,真他媽的心黑了,只顧掙錢,別的什么都不顧了。
劉蓮說,別生氣,生氣也不解決問題,湊合著吃兩口就算了,就當作是要做一件不做不行的事情。
馬路壞笑了一下說,對,“就當作是要做一件不做不行的事情”,他重復了劉蓮的話。
兩個人會心地笑了。那種笑,有一種相互明白的陰謀隱藏在里邊。
列車轟隆轟隆地奔向北京,城市、農(nóng)村、山脈與河流,快速地迎接他們又快速地拋棄他們。
列車廣播:北京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是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
車站上不時有人截住他們,問他們要不要住旅店,而且是要搶走他們的樣子,這讓他們感到很緊張。他們不敢和陌生人說話,急匆匆走路,好像這是一塊是非之地,不及時離開就來不及了。
馬路問劉蓮要去哪兒辦事兒,劉蓮說她的事兒不急,她想陪馬路先去辦他的事情。
馬路接了貨物,又把貨物送到物流配貨站。在搬運貨物的過程中,劉蓮像搬運工一樣能受苦,這讓馬路感到驚訝。馬路說,你累壞了吧,快擦擦汗。
“不累,比過去受的苦輕多了。”
下一個問題是,他倆要不要在一起過夜。
一個接客的小伙子大概看出這是兩個要住宿的人,很熱情地對馬路和劉蓮說:“到友誼賓館去住吧,住宿條件挺好的,價格合理,而且比較安全?!?/p>
“首都還會不安全嗎?”馬路故意開玩笑地說。
“話不能這么說,哪兒都有不安全的地方呢?!苯涌偷男』镒雍茉溨C地說。
“我們過去不這樣說,我們過去說北京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莫非現(xiàn)在不是了嗎?”馬路是一個幽默的人,即使五十多歲了,還像年輕時一樣幽默。
小伙子笑了,小伙子笑著說:“你們是哪個過去?”
“就是文化大革命的那個過去?!?/p>
“不知道?!?/p>
“不知道?”
現(xiàn)在的青年人,已經(jīng)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了,這不能怪現(xiàn)在的青年人,那是一場具有探索性的奇怪的運動,是一場就連當時人也很難鬧懂的運動,所以多年以后,當那一代人跟他們的孩子說起文化大革命時,他們的孩子怎么也聽不懂。他們的孩子說,聽起來,人們好像瘋了。
馬路對接客的小伙子說,沒帶結(jié)婚證,可不可以住在一起?
小伙子覺得馬路在和他開玩笑。小伙子說:“大爺您真逗,有身份證就行,有一個人的身份證就行?!?/p>
馬路對劉蓮說,看看,北京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
過去,北京是毛主席住的地方,是全國人民日夜向往的地方,團支部書記因為到北京開了一次會,就激動瘋了,可現(xiàn)在是有身份證就行,當官的有錢的領(lǐng)個小姑娘也是有身份證就行,這個世界才是真正幽默的人。
馬路說:“你聽見了嗎?小伙子管我叫大爺了,我們插隊時,也就是他們這么大,可他們卻管我叫大爺了,還會管你叫大娘呢?!?/p>
劉蓮想笑,但笑不起來,內(nèi)心酸楚地說:“我們都老了,已經(jīng)沒有多少在世的日子了?!?/p>
這時候,馬路只以為劉蓮是在說傷感的話,但很快就讓他明白的是,劉蓮的確是沒有多少在世的日子了。
睡覺的時候,馬路怎么也摸不到劉蓮的另一個乳房。
“你怎么……”他停頓了一下,吃驚地問:“你怎么只有一個乳房,那個乳房呢?那個乳房哪兒去了?”
“切了,我患了乳腺瘤,切了?!?/p>
“是良性腫瘤還是惡性腫瘤?”
“是良性腫瘤,可能還能活幾年吧?!彼f。
“幾年?”馬路問。
“這我也說不準,也許幾年,也許幾天?!彼o緊地摟住馬路,好像害怕馬路會突然跑了?!拔蚁肽恪肓艘惠呑恿?。”她聲音顫抖,充滿痛苦,也充滿激動,很緊很緊地摟住馬路。
馬路感到劉蓮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知道這是一個女人爆發(fā)出了蓄積了一生的激動,那種激動搞得她興奮不已、渴望重重,而他自己卻感到內(nèi)心的努力已經(jīng)惘然,他老了,已經(jīng)不能做想做的事情了,這讓他深感羞愧也深感悲傷。
但是,馬路很快就提醒自己:人不是只做這一件事情就是人了,人不能因為不能做這件事情就悲傷絕望,這不是人的最終質(zhì)地。他把嘴挪開親吻,說:“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是良性還是惡性?你說,是良性還是惡性?”
“良性的,真的是良性的?!眲⑸彴炎齑礁o地貼在了馬路的臉腮上。
為了緩解馬路的緊張情緒,她開始和馬路拉家常,她說她利用偏頭父親的公社書記權(quán)力,搞了很多年新農(nóng)村建設工程,掙了很多錢,他們的女兒去了美國,已經(jīng)入了美國國籍,已經(jīng)不是中國人了。
馬路嘲諷地說,現(xiàn)在中國人時興外國國籍,特別是當官的,他們有權(quán)有錢,都把自己的子女甚至老婆都送給外國了,你說這不是挺有意思的事情嗎?真是太有意思了。
劉蓮說,怎么說呢?我的丈夫我不喜歡,我的女兒又是外國人了,我這一輩子啊,什么都沒有了,我是一無所有啊。劉蓮哀嘆地說,中國人的命運總是和政治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有什么樣的政治就會有什么樣的個人命運,說到底,中國人其實是沒有命運可言的。
馬路哀嘆地說,我們這一代人啊,真的是變不了了,是實實在在的時代犧牲品,是賤骨頭。
她說,好了好了,我們不談政治了,談也談不清,還是說說我們自己的事情吧,比如家庭,孩子,還有錢。她笑了,是玩世不恭的笑。
馬路說,要說呢,也不怕你笑話,我兒子大學畢業(yè)以后,一直找不上工作,現(xiàn)在在廣東打工,東奔西跑,挺苦的。有時候,我們當?shù)匾舱泄?,可我沒權(quán)沒勢沒錢,進不了那個圈子,給兒子找不上工作,我老婆對我這一點最有意見,最看不上我。我呢,早就下崗了,開著個小修理廠,也就是糊弄口飯吃,真是讓你笑話了,沒變成大有作為的人。他呵呵呵地笑起來,是寒心徹骨的笑。
“你這是說哪兒的話呢,我怎么會笑話你?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我崇拜的那個老班長,是一個有理想有信念的人,要說也只能說是社會委屈了你?!彼嘈α艘幌?,轉(zhuǎn)了話題,她說她給偏頭攢了很多錢,她對得起他們了?!拔疫@輩子呀,就覺得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自己。”
她不管丈夫叫歪把子機槍,在外人面前,她總是習慣地稱自己的丈夫是偏頭。
馬路顫抖著手,撫摸掉劉蓮眼角晶瑩的淚珠兒?!拔覀円呀?jīng)老了,已經(jīng)什么都不行了?!彼X得情緒煩亂,根本不能做成那種事情。他坐起來,想把浸泡在苦水里的一顆心提起來,對劉蓮說:“你也坐起來,給我唱支歌,也許唱完了歌,我就能行了?!?/p>
劉蓮點點頭,往起欠了欠上身,靠著床頭唱道:
毛主席的書,
我最愛讀,
一邊那個讀來呀一邊想,
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lǐng)會,
只覺得心眼兒里頭熱乎乎,
哎……好像那一把鑰匙打開了千把鎖呀,
麥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兒啊,
毛主席的雨露滋養(yǎng)著我呀,
干起革命我勁頭兒足!
劉蓮一邊唱一邊流淚,馬路一邊聽一邊流淚。
劉蓮把自己唱哭了,也把馬路唱哭了。
這把鑰匙,會打開多少把傷心的鎖呢?
“你經(jīng)常唱這首歌嗎?”馬路問。
“經(jīng)常唱,唱著傷心,可還是要唱?!彼艘话涯樕系臏I說,“特別是在深山牧區(qū)的時候,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大聲地唱一會兒,再小聲地唱一會兒,一邊唱一邊想你,總覺得你就在我身邊陪伴著我。要不是盼著有一天能見你一面,我早就跳崖了。”
“我也經(jīng)常哼這首歌,也是哼起來就傷心,就心疼??擅炕睾咂饋砭湍芮宄乜匆娔?,所以就總是傷心地哼著這首歌。”他說你過去那么喜歡唱歌跳舞,若是趕上后來的年代,最起碼能當著名歌唱家,或者能當電影明星,我看那些歌星影星都不如你。
“我也那么想過,可畢竟是出生……出……早……了?!彼蛔忠活D地說。
他嘆了口氣說:“唉,出生早了都變成了罪過,真是荒唐?!?/p>
“唉,我們都已經(jīng)老了?!彼械阶约河智叱隽藷釡I,停頓了一下說,“現(xiàn)在唯一留下來的……只是痛心的回憶了?!?/p>
“是呀,時代過去了,但痛心不會過去……”
劉蓮突然站起來,顯示出很好看的身體線條。她抬起右手,托住右側(cè)乳房說,你看,過去人都想當左派,都往左邊倒,我現(xiàn)在是不是變成了真正的右派,是不是要往右邊倒呢?她低頭瞅著馬路開玩笑。她想逗笑馬路,但自己卻又一次流淌出了眼淚。
馬路沒笑,他笑不出來,他看見女人缺一個乳房,真好像要往一邊倒下去。他說,人啊,失去了平衡,給人的感覺真別扭真難受。你快別站著了,快躺下說話吧。
天亮了,他倆一直說話說到天亮了。
劉蓮說:“能和你睡一晚上,我心滿意足了,死了也心滿意足了?!眲⑸彺┖靡律?,站在鏡子前很用心地打扮自己,她看見鏡子里的人是那么高興。她突然轉(zhuǎn)過身,對馬路說,“你看我漂亮嗎?”
馬路看見劉蓮還像小時候那么天真,還是說話前眼睛先笑一下,然后才開始說話。
馬路覺得喉嚨發(fā)酸,堵得慌,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真心疼。兩個人都覺得真心疼。
青春易逝,不再重來。
劉蓮走了,走出門時又回頭看了一眼馬路,那是最后的一眼。她已經(jīng)是乳腺癌晚期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死的。
馬路目送著劉蓮,當他再也看不見劉蓮的背影的時候,感到眼睛越來越濕潤了,他想找點什么東西擦掉那些濕潤,他突然看見了挎包上的一張黑白照片,那是劉蓮三十多年前就想送給他的畢業(yè)紀念,可這個紀念,竟然送了三十多年,這樣的相送真是太漫長了。照片上的劉蓮還很小,背后是延安寶塔山和寶塔,那山和塔都是假的。馬路依稀地看到,劉蓮的衣衫下鼓起的兩個乳房像兩個圓鼓鼓的蘋果。
黃靜泉:山西作協(xié)會員、大同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長城》《黃河》《雨花》《陽光》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