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熊樣。這是多響的一句口頭禪。
多響。什么多響?聽起來是說一個響器。是啊,多響總是一口一個熊樣,好像他就是一口鐘,還不是一口好鐘——因為他的舌頭有點大,說話有些嗚啦,就是生產(chǎn)隊里掛在飼養(yǎng)院門口的,一敲咣咣咣地,催社員上工的那塊犁鏵尖嘛。
比如,生產(chǎn)隊長到他家派工,說,多響,你今天套上拉排到圓山疙瘩拉紅灰去。多響說,熊樣。隊長也不多言喘,剜上一眼,走了。多響手里正端著半碗拌面湯喝,就說,隊長,你吃點飯。隊長頭也不回地說,快些吃毬了,上工吧!
熊樣。多響應(yīng)著隊長的話,同時急死呼啦地扒完了碗里的湯,且連聲說著,熊樣,熊樣。用袖口擦一下嘴,給在灶火屋里忙活的婆姨說上一聲,就出門了。婆姨丁英就追出門來說,把飯包子背上。啥飯包子?就是一個用各種小布塊縫成的小包,里面裝著兩個黑面饃饃和一瓶山茶葉子熬下的茶。圓山疙瘩離村子很遠(yuǎn),山里么,到那里去干活,中午就不得回來,只能是自己背上吃的,歇晌時,吃上些,一直到天黑才收工回家。
多響接過丁英手里遞過去的飯包子,徑直去了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院,去套拉排。
啥是拉排?就是用四截圓木鉚在一起,在一面的兩邊釘上鋼筋做為底,以便于滑動,另一面襻上一個柳條編下的筐,裝紅灰。因為拉紅灰都是在山地里,坡大,架子車是不行的,一趄就翻呢,只能用拉排磨上拉。
拉紅灰可是個苦活。
每年春上,地化了時,生產(chǎn)隊就調(diào)上一幫強勞力,進山,在屬于自己隊的山地邊的坡上,用大锨,把草皮挖成一小塊一小塊方方正正的土塊,然后用這些土塊在地里砌起一個又一個土炕一樣的灰堆。等各地里把灰堆都砌好了,就拉來可皮車的木柴和牛糞,塞進砌灰堆時事先留下的很大的空間里,點燃后,灰堆就日日夜夜地?zé)饋砹?,直到把土塊也燃著了,燒得紅兮兮的,成了紅灰。由于燒紅灰用得時間長,為了趕節(jié)氣春種,等不得灰堆完全冷卻就得往地里各處轉(zhuǎn)紅灰。拉紅灰的人就得先把灰堆往開里拆,拆開了再撒開,叫往冷里晾;晾冷了才能拉。這樣,干活的人就不得不忍著燙,在灰堆邊,甚至踩到灰堆里的某個高處一锨一锨地往開里撒灰。你說,能好受嗎,有燙壞了腳的,有濺傷了腿的。還有撲瞎了眼睛的呢。
當(dāng)然,這些活一般都是派給“四類分子”或“牛鬼蛇神”去干的。
但,多響不是“四類分子”,也不是“牛鬼蛇神”。多響是個外來戶。
多響一家是從河南討荒過來的。據(jù)說,他們一家四口——多響和他的婆姨丁英,領(lǐng)著一男一女兩個半大的孩子,各自背著一捆破鋪蓋卷子、一口小鍋和幾個碗盞,走到這個叫梁臺的村子里,就再不想朝前走了。他們一路上忍饑挨餓,倍受白眼,可是,到了梁臺村的這個地方,竟然能要上整塊的黑面饃饃吃!這就使他們已麻木了的神經(jīng)突然就像一根緊弦,嘭地響了一聲就松動下來了。或者像是大片的日曬焦泥的卷巴上,跌了幾滴雨珠而頓顯些許的濕潤。繼而,一個叫梁神機的人能收留他們一家,并管吃管住了好幾天,便使全家人的心里就有了停止不前的決定。多響和梁神機在吃過飯后幾天沒日沒夜地喧談中,做成了兒女親家,也就是把多響的那個姑娘和梁神機的兒子定下了娃娃親。這個多響,給娃們起得名字還挺日鬼的,男的叫狗子,女的叫丫丫。狗子八歲、丫丫六歲。梁神機的兒子叫梁六一,和狗子同歲。
當(dāng)然,盡管多響說話起有些嗚啦,人也顯得老實巴交的,但,并不是那種不知足性的人,并且丁英比他更明知。兩人經(jīng)過半晚夕的咯叨后,決定在村子的前山坡里挖個窯洞搬出去住。這個,當(dāng)然還得仰仗親家梁神機了——在村子的地盤上打窯洞得給隊長說嘛,不然誰就那么隨便!
梁神機執(zhí)意不讓他們一家搬上走,說是就住在他家,方便著呢,他就和兒子兩個人,怪急慌的,人多了反而紅火些。親家,住得好好的,走啥呢?但在多響和丁英再三以“親戚要要好,錢物上不了攪”的解說下,梁神機才答應(yīng)了讓他們搬上走。
那時,梁神機可是村子里有名堂的人物,既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獸醫(yī),家里還養(yǎng)著一頭關(guān)中叫驢。你說,誰家的牲口不生個病,誰家的牲口不配個種。所以他的日子還是過得活泛著呢。既然留不住,那就得幫忙了。梁神機就屁巔巔地,徑直跑到了隊長家,把多響一家的來龍去脈說明白。
隊長一聽,說,行呢,你神機爸說了,咋不行!隊長叫梁勇,雖然歲數(shù)和梁神機差不多,都是個三十開外,但,他的輩份比梁神機小一輩。
隊長狠吸著梁神機遞上的雙兔煙,及至燒到指頭了,才猛地扔到了地上,思謀著說,要不,連窯洞也不打了,就搬到飼養(yǎng)院旁邊的那個窯洞里住去,現(xiàn)成的嘛。
那個窯洞原先是隊里用來盛飼料的。
隊長說,你也知道,神機爸,為了方便給牲口添料,去年隊上在飼養(yǎng)院里重修了間飼料房,那個窯洞就閑擱下了。隊上暫時也沒啥用處,就讓他們圖個方便先住去吧。
那太好了,隊長。梁神機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了,說,那,哪天了我讓我的關(guān)中叫驢給你好好搭個駒。
隊長也不計較,只是帶笑地糾正說,咋是給我搭駒呀,這個神機爸,是給我們的驢嘛。
噢,對對對,是驢,是驢,不是你。
梁神機剛要轉(zhuǎn)身走,隊長又問,住是住下了,他們以后咋生活呢?總不能還要得吃,或者一直在你家吃吧?再說了,好瞎也是你的親家了,在這周邊要飯去,可是給你丟人呢。
就說的。梁神機眼巴巴地望著梁勇說,隊長,你說咋弄呢?不成還得你給找個活路呀!
哦……隊長在心里納謀了好一陣,才轉(zhuǎn)過神來說,要不就把戶給落到我們隊上?
還沒等梁神機回應(yīng),就又說著自己的想法,派活時,你比如冬天了把多響給派到北山里背煤去。那個活是最苦的,四類分子又不夠,年年派的時候誰都跐彈得不去。多響派上去,隊里就少去一個,別人肯定悅意得很。還有……隊長說到這,停下原話題,轉(zhuǎn)個彎說,反正事情多的呢,以后現(xiàn)走現(xiàn)說吧。
那就好得很么。這下可給多響一家找下大大的活路了。梁神機連忙又給隊長遞了根雙兔煙,興奮地說,我這就給他們說去。
不過自留地今年可給不成,現(xiàn)在都開種了,咋給?等明年了,從哪塊地的邊角處給勻上一畝。
好哦,隊長。這就好好的了。
梁神機晃勢勢地走出老遠(yuǎn)了,隊長又扔過去一句話,神機爸,這可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呀!
知道哦,隊長!
梁神機嘴上大聲回著話,心里卻可摸著,誰還不知道你謀得叫我的關(guān)中叫驢給你的灰草驢好好搭個駒呢!
打那以后,多響一家也就成了梁臺村的一戶了。并且,兩年后,多響一家已不在飼養(yǎng)院旁的那個窯洞里住了。在梁神機的幫襯下,多響一家叼工摸夫地拓了些土坯,又拼湊了些椽棒子,在村子里搭了三間土房子。
但是,隊長給多響派活的時候一直是最苦的,那也是,不然隊長也不好給隊里社員說么。多響明白。所以隊長派啥活都是“熊樣,熊樣”地就去了。咋說也不能給親家的牙巴子低下支磚——張不開嘴么。
隊長一直沒鬧清多響說的“熊樣”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愿往清楚里問。畢竟他在全村來說也是經(jīng)過大世面的人,到縣上開“三干”會了,到區(qū)上開“基干”會了,到省上都去過好幾次呢。“熊樣”也許就是多響他們河南人的一個口頭語吧。再加上多響的口音不清。反正不管咋說,隊長給多響派活的時候,盡管他回回都應(yīng)著“熊樣”,但他還是立馬就上工干活去了,干得也很利索。隊長不計較,隨他怎么應(yīng)去。但別的人就不行,尤其是第一次聽他那么說的人。
就像有一次基干民兵訓(xùn)練,縣上下來個干部檢查工作,站累了,就指示多響去找個板凳來,多響應(yīng)了一聲“熊樣”。那個干部一聽氣不打一處來,罵了一句你他媽的,你才是熊樣。多響就又應(yīng)了一聲“熊樣”。那干部猛地抽出了腰里別的手槍,說,日他媽,老子一槍斃了你。多響嚇得魂飛魄散地掉頭就跑。好幾天了不見人影。后來才知道,他在山里的一個窯洞里躲了幾天,聽得基干民兵訓(xùn)練結(jié)束了,才回來。
二
一到夏天,多響就和幾個四類分子被派到白石岸修水利去。
半夜里多響就套好了自家的毛驢車,在飼養(yǎng)院門口等其他幾個人匯合。經(jīng)過兩年的省吃儉用,多響把毛驢和架子車都置辦下了。不置辦不行,首先種自家的那一畝自留地就不方便,不能老問人家借著用,一次兩次還行,借得次數(shù)多了,人家的白眼就來了。親家梁神機家也不像前兩年自由了——需要個啥,吱個聲就可用?,F(xiàn)在親家又娶上婆姨了,多響一家過去了幾回,梁神機新娶的婆姨都是鼻子里出得一股子哼哼冷氣。得置辦哦,不光是說種地,到新壩泉上馱個水呢,走個親戚家馱個大供養(yǎng)呢。盡管多響是外地人,在本地沒直系親戚,但和別人打交道多了,也有個交情。多響不是就和樓莊的霍地做了個干親家嘛?霍地有個姑娘,叫霍蘭蘭,比丫丫小兩歲,病多得很,為了給姑娘“壓毛病子”,多響就給霍蘭蘭掛鎖,當(dāng)了干爹。并且還約定,將來了,把他的蘭蘭給多響的狗子做媳婦——干親家做成實親家呢。
霍地和多響不是一個村的,但霍地家的成分不好,所以在他那個隊里派工到北山下煤窯啊,上白石岸完工程啊,到李橋水庫修大壩呀,都少不了霍地。多響就更不用說了,自從落戶梁臺村后,啥苦賤兒都少不了他。一干開這些工程,好多個村上的人就到一塊了——干得一個活嘛。多響和霍地的關(guān)系就是兩人經(jīng)常在一搭里干活,投脾氣,而活絡(luò)起來的。
有個毛驢好啊,你就像這上白石岸,套毛驢車,毛驢可是掙工分的呢,一個強勞力的工分。
白石岸在馬場草原的南端,是把周邊幾個從祁連山壑口里流下來的雪水匯集到弱水河里的一個水利截流工程。弱水河可是灌溉著兩岸許多村莊的地呢。
這個工程是年年要干的,年年都得維修加固。
多響他們走到大后晌,就到了目的地。把各自的毛驢車卸了后,在往年的老地方上支好了帳篷做飯,吃過飯,多響給同伙們吱了聲,就向干親家霍地那個隊來完工程的人每年搭帳篷的地方走去。
每年來的就那些人么,親家肯定來著。
就是嘛,霍地隊上的人正圍成一伙吃飯呢,老遠(yuǎn)里,霍地就看見多響了,向他招手,喊著親家親家。
多響走到跟前,還沒及打招呼,一伙人就直聲嚷嚷開了。
熊樣啊,熊樣親家來了。你們啥時到的,吃些飯?
多響應(yīng)聲著,也來不大個時節(jié),剛吃過飯,你們快吃,快吃。嘿嘿著,坐在了一個樺柴墩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上幾句什么,等霍地。
看霍地吃完了飯,兩人搭訕著,不約而同地向他們往年來、一閑下來就去的那個芨芨灘走去。
他們一邊一根根地拔著芨芨,一邊說著話。
親家,你知道不?今年的張大炮為啥沒來?霍地突然問。
哪個張大炮?多響疑惑地說。
就是公社副主任張大炮么,哪個張大炮,還有哪個張大炮呢?你這個親家哩,年年領(lǐng)上我們白石岸完工程的,你咋就不知道呢?霍地有些吃驚多響的無知。
多響倒是無所謂,哧哧笑著,我是個干活的,管誰來不來干啥?
你可不知道呀,親家,出了大事了。霍地還是不減興致。
啥大事?
張大炮把小劉的肚子給弄大了?;舻嘏率且岩庾R到多響可能又要問是哪個小劉,就趕緊接上說,就是給張大炮他們幾個干部做飯的那個小劉。
多響哦哦著。霍地已是迫不急待地說,小劉家的人把張大炮給告下了。張大炮已經(jīng)給抓起來了。
你咋知道的?
我也是剛來的一伙人到我們帳篷前喧的。
噢……
沉吟了一會兒,多響說,人家咋,與我們啥毬相干,就是來哪個領(lǐng)導(dǎo),我們還不都是個干活嘛。親家,不管那么多了,我們還是喧我們自己的事。
咋沒相干,霍地似乎很是吃驚地說,好個親家呢,我有個話,一直壓在舌頭下,沒給你說么。
啥?
人說下的,賊不犯是遭數(shù)子少么?;舻乩藗€長腔像是給后面的話墊底,哼了一聲,才急呼呼又氣呼呼地走進了正題。
親家,你不知道張大炮是個啥樣的人。去年,蘭蘭放了暑假不是跟上我們隊上回家取伙食的,帶看我的玩來了嗎。差點叫那個牲口給糟蹋了。也是天意,幸好那天我肚子疼。早晨剛上工不久,干了一會活,我的肚子疼得擰繩繩子。我跑到背人處拉了一泡,還是不行,就往帳篷里跑,帳篷里有我從家里帶來的黃蓮素藥呢——我有個老毛病,就是肚子疼,疼得厲害了,吃上片黃蓮素就好了。
走到帳篷跟前,我就聽到里面怎么吱嘛亂喊的,是蘭蘭的聲音??偛皇菐づ窭镞M去狼了?我嚇得頭發(fā)都立起來了,幾步就跨進了帳篷。一看,啥狼哦,是張大炮那個驢日下,正廝纏蘭蘭呢。我氣不打一處來,那會子誰管毬他什么主任還是保管呢,上去一腳,就把張大炮給踏到腳底下了。
說著,霍地氣喘得緊湊得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場景。
多響在霍地停頓的間隙里插了一句關(guān)心的話。
娃娃沒有叫糟蹋上吧?
沒有糟蹋上么,幸虧我去得及時?;舻匾丫忂^神來,接上說,你說這個事與我和你有相干嗎?說好的我的蘭蘭還給你的狗子當(dāng)媳婦呢。
熊樣,熊樣,沒糟蹋上就好。多響趕緊應(yīng)著。
嘿!霍地還不盡興,咳嗽了兩聲,又用輕蔑的語氣繼續(xù)說,你不要看張大炮平時耀武揚威的,見誰都要罵兩句,那會子就像個賴皮狗了,轉(zhuǎn)過身來就給我告饒,說叫我千萬不了傳出去,到年底發(fā)救濟糧時多給我些,說有機會的話給蘭蘭在公社安排個工作……還許了許多愿呢。我沒理睬,拉上蘭蘭就朝工地上走了。接著,霍地又感慨了一句,不過我也沒往外傳,你說,傳出去,就算對人家不利了,也還損我們家蘭蘭的名聲呢!
熊樣,又沒啥損失,能忍的盡量忍忍就過去了。多響就像拿著一把抹泥的抹葉子,一下一下平順著霍地的心。這不,他張大炮不是遭報應(yīng)了!
嗯嗯,是啊?;舻叵袷且恢还愤B續(xù)地狂叫了一陣后,慢慢停下來后,又吱嚀一聲,驢日哈的。
接下來,兩個人又東拉西扯地閑諞著。扯上一陣工分的高低了,又扯到出外給的補助,又扯到了伙食的好爛上。
多響就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問霍地,親家,你們做飯用得是哪的水?
霍地說,就白石岸渠里的水呀,咋了?
有啥怪味嗎?
沒,霍地說,好好的,和在家里吃的一個樣嘛。
咦,多響狐疑地說,我們吃的水咋有個怪味?
咋?
多響解釋說,我們的帳篷離大渠遠(yuǎn),到大渠里挑水費事得很。正好我們帳篷后面有個小水溝,清湛湛的。我們每年上來,都吃的是那個小溝里的水。往年來吃也沒啥大的反應(yīng),就是稍微覺得有點腥。可今天做上午飯,腥味特別大,都閉人的氣呢。吃罷飯,心里惡心渾渾的。
那是咋回事?霍地也疑問道。
誰知道呢?
這時,正好一個牧人吆著一群牛進了白石岸口子?;舻鼐椭钢侨号Uf,那群牛是牛十二隊的。進了白石岸口子就是牛十二隊,是個很大的牛隊,就像那么大的牛群有十幾群呢。隊部修得也大,有磚房子啥的。還是前些年我上來完工程時去過一次,那時,你還沒到梁臺落戶呢。這兩年再沒去過,不知道是個啥變化了。接著,霍地就突發(fā)奇想地說,要不,我們就沿著你們帳篷后面的那個水溝,看是從哪里淌來的。帶看的,還能到牛十二隊浪逛一下。
熊樣,那就好么。多響響應(yīng)著。
沿著那個小水溝邊走邊看,不覺得就到了牛十二隊附近了。
問題是下面清湛湛的水,到這兒怎么稠掉了?多響自言自語,又像是問霍地。
霍地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先說是日鬼得很。又接上自我解釋地說,下面的水清是一路流下去澄清的。
那就是澄清的。多響說,可是水在這里咋這么稠,你瞭,都成稠糊糊子了,并且還有一種怪味。
霍地傾著身子聞了聞,趕緊縱起了鼻子。咋這個味哦?
說著,兩個人已走到了一個白房子后面。那溝水正是從白房子里流出來的。出于好奇,多響急迫地跑進了房子,看看從房子里流出來的究竟是什么水。
還沒待霍地走到門前,多響已嘔嘔地捂著嘴跑了出來。
我約莫的是廁所唄,公家人的廁所么。
多響臉色蒼白地說,快走快走,再不了看了,一想都是個惡心的。
霍地一聽,也跟上多響嘔嘔開了。
到了住地的帳篷里,多響二話沒說,就叫上其他人搬帳篷,搬到霍地住的那兒去。
別人問為什么,多響也不多說,只說,那兒人多,紅火嘛。離大渠也近,洗個衣裳呢干個啥的方便。
別人盡管不悅意,嘴里咦咦著“不好是離你的親家近了,你們兩親家好喧謊”,……但還是打倒了帳篷,往架子車上裝。
多響不管別人說什么都應(yīng)著,熊樣,熊樣,咋都熊樣。
三
就是那次多響上白石岸完工程時,丫丫出了事。
那些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多響每年分下的口糧都是不夠吃的,往年的這個時候,有梁神機用關(guān)中叫驢搭駒掙下的糧食給補貼點。可今年不行了,自從去年梁神機又娶了個婆姨后,多響家就粘不上邊了。再加上一年年的狗子和丫丫都長大了,成了吃壯飯的了,那口糧就更不夠了。
把丫丫媽給愁活的。咋弄呢?
也是丫丫的一句話把丫丫媽給提醒了,又是丫丫媽一句話提醒了丫丫。
丫丫說,媽,我今個后晌放學(xué)后,和孔文化到地埂窩里拔丹桂桿去了,開田的魏路,別的地埂子上都叫我們?nèi)ツ?,就是不叫在豆地埂子上去,跟前都不叫去,我們還離豆地老遠(yuǎn)哩,他就喊開了。那么厲害?
說完,丫丫拿著一把丹桂桿往媽的手里塞,說,媽,你吃,香的很!
丫丫媽接過,隨手放在了炕桌上。丫丫媽的思想已經(jīng)跑到別處了。她的嘴里不由自主地給丫丫說,開田的不叫你們到豆地邊去,那是豆子已經(jīng)結(jié)上豆角了,怕你們摘豆角。
摘豆角。丫丫嘴里念叨著,而在心里把這句話重重地描了一筆。看了看媽愁苦的臉,就又描了一筆。
摘豆角。
那可是要被批斗的。
盡管那兩筆描得太狠了,像是刻刀的劃痕,讓丫丫渾渾都抽搐得疼。但是,丫丫還是沒有被怯住。
丫丫說,媽,今個老師布置下的作業(yè)里有一道題我不會做,我想去和孔文化商量著做去。
丫丫媽狐疑地看了看丫丫,嘆口氣,說去吧,誰叫我連個字都不識呢。
丫丫背上書包,騰騰騰騰地跑出了院門。
孔文化正在灶房里做作業(yè)。見丫丫進來了,問,你咋來了?
丫丫也不回答,反過去問,你的爹媽呢?
孔文化扭了一下頭說,在上房里。
丫丫急急地說,那就好,但怕得他們在你旁邊不好說。走,摘豆角,走。
啥?那可是犯錯的事。
雖然旁邊沒人,丫丫還是左顧右盼了一遍,才又鑲到孔文化的耳邊說,這是黑里,偷走嘛。
孔文化神了一會,像是下了狠心似地重重地點點頭,說,行,走就走。又問,給爹他們咋說?
就說有道題不會做,問老師去。
好!
說著,丫丫和孔文化倒掉了書包里的書,出灶房門,向上房里吱了聲“問老師題去”,就悄悄地擠進了夜里。
天上沒有月亮,稀稀拉拉的星星,也像是挨著餓似地,疲憊地眨著乏力的眼睛。人在驚恐的時候,心里總是最脆弱的,就像一張已蒙了多年的舊窗紙,有時,一絲小風(fēng)都會把它吹得嘩啦啦地破碎了。丫丫在前面,孔文化跟在后面,摸黑里向南灣的豆地走去。也是走得急,丫丫本來就穿的是狗子淘汰下來的鞋,有些大,上一個背坡時,一只鞋就給甩掉了。丫丫忙蹲在了地上找??孜幕瘑栒α??就那一聲,竟像是一聲驚雷劃過夜空,在丫丫的心里咯喳喳地響。
丫丫忙拽得孔文化蹲在了她的身邊,鑲到耳旁說,不要說話,已經(jīng)到地跟前了,有開田的呢,叫聽見可就了不得了。
孔文化輕輕嗯了一聲,跟著丫丫貓起了腰。
丫丫已經(jīng)放棄了找鞋的想法,因為她摸到旁邊是個岸,鞋一定是掉進岸下了。只能是赤著一只腳走。腳被石子硌得生疼。
到了豆地邊,兩人立馬就蹲在豆秧前,摸索著摘開豆角了。
也是太專注了,從遠(yuǎn)處的地埂上趿拉趿拉走過來的一串腳步聲,她們竟然一點都沒有聽見。幸好,這時一只青蛙突然呱呱呱地叫了幾聲,才使她們受驚。不待反應(yīng),丫丫一把把孔文化推進了旁邊的一個水旋渦里,說了聲“別出聲”,自己提上書包沿著地埂跑了起來。
被地埂上的密密的草拌著;加上丫丫赤著的一只腳,被刺桿和別的什么草根扎得,沒跑多遠(yuǎn),就被那人追上了。在一陣驚慌中,丫丫回望一下黑黑的田野,無助地坐在了地上。他剛要往掉里撂手中的書包,一束賊亮的手電光已刺在了她的眼上。
多丫丫呀,怪不得一后晌價你和梁文化在豆地邊里轉(zhuǎn)旋著,原來是為晚上來偷豆角踏摸情況。打著手電的那人有些幸災(zāi)樂禍又得意洋洋地說,我約莫得你們有鬼呢,你看,叫我給猜著了。說,你是和梁文化來的,還是和誰來的?
丫丫已知道是開田的魏路了。想到后晌時,魏路喝神躖鬼的樣子,更怕了,吭哧了半天,才怵怵忐忐地說,就,就我一個人。
哼,黑天半夜的,膽子還不小哦!魏路喊道,走,把袋子提上走!
經(jīng)過一次驚嚇,丫丫似乎猛個哩就成熟了,邊走邊思謀著,魏路肯定要把她帶上給家里人交待去呢。因為,在學(xué)校要是干了啥錯事,老師就是那樣做的。丫丫想,給媽咋說呢?正好腳也被地埂上的刺桿扎得疼,走了幾步就又蹲下了。
咋了?魏路狐疑地問,你走上三步蹲下了走上兩步蹲下了,是搗啥鬼呢?
我的一只鞋丟掉了,赤腳板上光扎刺嘛。丫丫怯生生地說,魏二爺,你把我放了吧,就這一次,你就饒了吧,我一個學(xué)生娃娃。
學(xué)生娃娃咋不好好學(xué),魏路一聽又氣了,哪里學(xué)下得偷集體的東西?不行,說啥都不行。
結(jié)果,丫丫是被魏路帶到了隊長的家里。
隊長聽了魏路的匯報,讓魏路去叫民兵連長黃錐子——當(dāng)然,這是他的外號,真名叫個黃啥,幾乎已沒人叫了。隊長說,你給黃錐子說,通知社員到飼養(yǎng)院里開會,各家各戶要有個人參加,參加會的社員是要給記工分的。魏路一聽興高采烈地應(yīng)承著,一出門就喊開了。
開會,開會,到飼養(yǎng)院里開會了。
一陣子,魏路就和黃錐子通知完社員,回到了隊長家,并且身后還跟著兩個基干民兵。
隊長吩咐黃錐子讓兩個民兵把多丫丫押上,走在后面,他領(lǐng)著頭,去開會。
等他們到了,飼養(yǎng)院里已擠滿了社員,嚷嚷嘩嘩地一個問一個:半夜晚夕了開得啥會?誰都說是不知道,但又通過多年的經(jīng)驗猜測著:這號子緊急會,又是批斗啥人呢么……待到他們看到隊長后面跟著兩個基干民兵押著的多丫丫,就更是疑惑了:斗得多丫丫咋了?多丫丫一個學(xué)生娃娃子犯了啥事?及至有眼尖的,已從屋檐上掛著的馬燈的光亮間瞅見了洋洋得意的魏路時,心里已明白了幾分。
多丫丫偷了田了。
嗯,多丫丫偷了莊稼了。
這兩天么,麥子還秕秕的呢,那該是偷得摘了豆角了。
該就。
該就么。
……
隊長坐好后,開門見山地講了開會的原因,接著讓魏路講講事情的經(jīng)過。把個魏路得寵的,五十多的人了,竟然跳到一截矮墻上,指手劃腳開了。臉上的興奮,似乎就要被馬燈上映過去的光線給點著了。他反反復(fù)復(fù)講了幾遍還不足性。什么他后晌時,就觀算出來了,什么他早早就蹲在豆地邊了,還說他窺情得,可能還有同伙呢,先是含沙射影,后來他的嘴已是沖破了的堤壩,無一點點遮擋,把孔文化的名字給鑿鑿有聲地拋了出來??孜幕牡酌@子一聽,跳將了起來,說,你胡吣亂呔個啥,編上白話溜尻子順情呢。這個老損, 我的丫頭哦定定在屋里,早就睡下了,啥時候到豆地里去了。一把把魏路從墻頭上拉下來,揪住了頭發(fā)要打。
隊長趕緊指示兩個民兵,才把孔聾子擋開。也不計糾孔文化了。沒有根據(jù)的事嘛。
隊長就事論事地說,像多丫丫這種情況怎么處理呢?大家說。
有人提議批斗。有人提議扣她家里的工分。還有人提議,干脆把這個外來戶攆上走掉算毬了。
梁神機站出來說,攆上走掉,派開苦活、工程活時,再擱個誰呢。誰要是自告奮勇地把多響這個缺兒頂起來了,那就攆上走。
沒人敢承擔(dān)么。
就那樣一直嚷嚷到天亮了才決定下來。
先游斗。然后等多響從白石岸工程上回來了給他定成分。
散會,各回各家,吃了早飯后準(zhǔn)備上工。
多丫丫咋弄呢?
按照隊長的指示,把多丫丫關(guān)在了飼養(yǎng)院旁邊,也就是多響一家剛到梁臺村住了的那個窯洞里,等吃過早飯了由兩個基干民兵押上游行。丫丫的飯由丁英給送過來。
飯后,兩個民兵拿著一頂用紙糊好的尖頂高帽子來了,上面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多丫丫偷豆角七十個。
把尖頂帽子給多丫丫戴上后,兩個扛著槍的民兵就押著多丫丫挨家挨戶地游走。最后還到社員們正在拔草的山坡里,讓多丫丫低著頭,在地邊定定站了好長時間。
收工后,隊長和民兵連長商議,把多丫丫原關(guān)在那個窯洞里,明后天了,挨住到其它隊上游行去。晚上由兩個民兵放哨看著。
等多丫丫的媽送來飯——其實就是一碗曲曲菜湯,讓多丫丫吃過后,兩個民兵就攆上丁英走了。還說不走的話,怕她們娘兒倆搞串通。
等丁英走了后,兩個民兵瓷光光地蹲在窯洞門口沒事可干,就想抽煙。一個問另一個,你有煙嗎?另一個說沒有,又說,我該想得你有呢么。一個說,我有個毬咧,這兩天連飯都吃不上了,哪來的錢買煙?另一個說,那咋辦?一個說,那就是個抽驢糞煙了。另一個說,我拿的煙鍋子呢,你找些干驢糞蛋去。兩個人打著手電筒揉了一團干驢糞沫子,傳換著煙鍋抽了起來。
抽著抽著,一個就說,要不,你看前半夜我去家里睡覺去,后半夜了我再來換你。另一個說,還不如兩個人都回去睡覺走。一個丫頭子家,只要把門朝外銷住,她能跑到哪里去。
行哦,行哦。兩個人就打著手電,從地上找了個硬活些的木頭圪節(jié),銷緊了門釕吊兒,搖搖晃晃地回了家。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兩個民兵一個叫上另一個去了窯洞前。
窯洞門咋開了?
多丫丫跑掉了?
兩個人打著手電,急急慌慌地擠進了窯洞。丫丫還在,丫丫躺在草堆上睡著的呢,只是,只是,快哦,丫丫的褲子怎么脫到腳巴彎里。
咋了?
丫丫咋了?
丫丫總不是叫人強奸了?
兩個民兵同時瞅著對方,又趕緊辯解。
可不是我哦。
也不是我。
兩個人認(rèn)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蹲下來喊著丫丫,丫丫。一個民兵想要給丫丫往起里穿褲子,被另一個擋住了,說,這可是現(xiàn)場,不能破壞掉,不然那可就說不清,到時候賴給我們。
兩個人也不叫丫丫了。
一個說,你看著現(xiàn)場,我給隊長說去。
另一個也說,你看著現(xiàn)場,我給隊長說去。
兩個人誰都不愿意留下來,就一同給隊長匯報去了。
隊長、民兵連長和那兩個民兵到窯洞里,丫丫卻沒人了,只有草堆上一坨坨紅血印。
丫丫瘋了,滿村子地跑,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多丫丫偷豆角七十個。
咋辦?
丫丫媽哭哭溜溜地找梁神機。梁神機盡管是獸醫(yī),但,人的病也多少懂點,就給抓了幾副中藥。
過了些天,丫丫的病倒是有些好轉(zhuǎn),能認(rèn)得人了。但,也是好一陣子犯一陣子。犯起來就嘴里喊著“多丫丫偷豆角七十個”,到處亂跑;好的時候,就站在村口的路邊上出神。人問丫丫你站在那干啥?丫丫就回答,我等個便車到白石岸找我的爹去呢。
有一天過來一個騎馬的,看到路邊上站著個姑娘,長得挺俊秀的,就問,姑娘,你站在這干啥?
搭個便車。
去哪里?
找我的爹去。
你的爹在哪里?
我的爹上了白石岸完工程去了。
那人向四周瞅了瞅,看沒人,就說,姑娘,我就是白石岸那個地方的人,走,跟上我找你爹走。
好啊,好啊。丫丫拍著手。
那人跳下馬來,把丫丫抱上了馬背,自己又翻身騎了上去。嘚兒一聲,馬就咵咵咵地跑遠(yuǎn)了。
四
多響回來了。
多響一進門,聽到丁英咦咦咦地訴說,就躁掉了,氣憤地把丁英狠狠地?fù)澚藘蓚€耳光后,蹲在地上委頓了半天,跑上找隊長去了。
窩囊的人身體里一定深埋著另一種犟勁。一刺激,多響突然歪了起來。
熊樣,隊長,你厲害。熊樣,我在外面出苦力完工程,你們可倒好,把我的丫丫給逼瘋了。
也不是逼的,主要是丫丫偷了隊里的豆角了。隊長有些惶恐地說。
偷了豆角了?熊樣,七十個豆角多少錢,我給你賠。你把我的丫丫給我找回來。沒有發(fā)過脾氣的多響,生起氣了,只能是自己氣自己,還沒說上幾句話,自己先渾身哆哆嗦嗦抖得不行。跟在后邊的丁英趕緊把他牽回了家。
多丫丫是被馬場里的一個馬拉子捎上走掉的。
誰見的?誰也沒見,但,整個隊里就是這么傳著呢。
多響套上毛驢車,又上了剛剛從那里回來的馬場。
多響趕著毛驢車在馬場的各個牛隊、馬隊、羊隊上都轉(zhuǎn)過來了;整整轉(zhuǎn)了半個月,也沒找著丫丫。就連牛十二隊他也又去了一次。本來他不想去了,他怕見到那座廁所,一想心里都嘔嘔嘔的。但還是得去呀,如果丫丫正好在那里哩!
他到牛十二隊時已經(jīng)是下午,盡頭挨家挨戶地問過來,天就黑掉了。
沒有嘛,連個影影子都沒有。
這就整個馬場都問過來了,再沒處找去了。
多響趕著毛驢車出了牛十二隊的山口子,在灘光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天已黑掉了,今晚夕在哪里住去呢。多響抬頭向四處瞅著。一種落魄而無望的感覺把心堵得嚴(yán)嚴(yán)的了,就像頭頂?shù)奶欤幊脸恋?。一陣疲憊襲來,他的身體就像是懸在了一座懸崖邊,隨時就有跌下去的可能。他也不吆車了,在車轅條上坐了一陣后,干脆把腿收上去,蜷縮到車箱里閉上了眼睛。隨著毛驢拉上走吧,走到哪是哪,那怕驢把車?yán)饺跛永锪耍蔷脱退浪銡铝恕?/p>
很多時候,絕處逢生都是天給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了,是毛驢車嘎噔一下停下,才把多響像一口破鐘一樣,嘭地一聲敲醒的。緊接著聽到的是猛烈的狗叫聲。多響細(xì)瞅了瞅,這是個羊圈?還是?這是到哪了?看到有人打著手電說著什么走過來,多響才收回了驚悚的心。
這是個牧場。
牧羊人趕緊把他讓到了帳篷里。
牧羊人是個老江湖了,看到多響那種死迷涼僵的眼神,就知道這人遇上啥難了,二話沒說,就讓老伴端上了奶茶和手抓羊肉。
牧羊人說,看你惘累成這個樣子了?吃吧,吃飽了,有啥事再說。
多響哪里吃過這么好的東西,在家,一年吃不上幾回肉,只有在八月十五或是過年時,生產(chǎn)隊里才殺上頭老牛,分給社員。一人也攤不上幾兩??粗鴿M盤子的肉,他都不敢下手了。他首先感覺到口渴,立馬端起了奶茶,咕咚咕咚一口氣就喝完了一碗,接著狐疑地望了望牧羊人老兩口子,看到他們鼓勵的眼神和聽著他們“吃吧,吃吧!”熱情的話語,才試探地拿起一塊肉,啃了起來。
多響從那個老人口中知道,他們是裕固族人,他叫多爾基。這地方叫夏日塔拉,是和馬場草原連著的,但,這里已是肅南裕固族縣的地界。
驢咋把我拉到這來了?
不用多想,多爾基已經(jīng)開始問他話了。
問他是哪里人,咋到這來了,到這有啥事。說看他的眼神像是遇上啥大難了。
多響就一一告訴了多爾基他是河南的,討荒到梁臺村落的戶……最后說到姑娘找不見了,聽人說是讓一個馬拉子捎到灘上來了,他已找了十多天了,把整個馬場草原都找遍了,也不見個影影子。
多爾基聽完后,哦了一聲說,不用找了,我知道這個姑娘,是不是叫個多丫丫?
多響連忙點頭說,就是就是,對對的。
那就不了再找了。多爾基說。
為啥?
走了西藏了。
咋?
多丫丫是被一個叫扎斯的裕固族小伙捎到夏日塔拉來的。
人們問他,他說是路上拾的。這個漢人姑娘漂亮的很,他要她做他的老婆。
然而,到夏日塔拉的第三天,這個姑娘就發(fā)病了,嘴里念叨著“多丫丫偷豆角七十個”,在滿灘上瘋跑。扎斯就請回當(dāng)?shù)氐乃_滿婆給燎病,薩滿婆看到姑娘的舉動,斷定是受了驚嚇,又遇了啥了。燒了一堆紙,通說了一遍,給了幾粒小小的丸子藥。丫丫的病給燎好了。
但,過了幾天,丫丫又犯了病。不能刺激,一刺激就犯。尤其是見了穿大皮襖的,立馬就犯。扎斯就又去找薩滿婆,薩滿婆說,她只有那點能耐,再高的辦法就得另請高明。
姑娘發(fā)病時瘋得了不得,好的時候可乖巧的很。人問她啥都說呢。她說她是梁臺的,她叫多丫丫。
也是那個丫丫的造化,當(dāng)當(dāng)那幾天,扎斯在拉薩的姑姑來了??戳搜狙镜哪莻€情形,說是拉薩有個大夫?qū)V文欠N病的,靈的很,三個月三個療程就治得好好的了。姑姑給扎斯說,讓他把丫丫的病況詳細(xì)地寫好,她回拉薩時拿上給那個大夫看,爾后把藥抓上寄回來。扎斯一聽,不依,說隔上這么遠(yuǎn)的,能把病看透么?一定要親自領(lǐng)上丫丫到西藏看病去。沒辦法,姑姑走的時候就把扎斯和丫丫帶上上西藏了。
說完,多爾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來扎斯那娃是實心地看上丫丫了,為了丫丫他干啥都行呢。還是那句話,真的也是那個姑娘的造化。多爾基又拍了拍多響的肩膀,說,朋友,你就把心放得寬寬的吧,扎斯是我們草原上人人夸贊的好小伙子,姑娘不會有麻達(dá)的。
多響聽到這也長長地舒了口氣。
熊樣,那也只能這樣了,丫丫總算是有個下落了。
多響回到家后,把丫丫的情況給丁英說了,丁英叮囑多響,這些話你可不能給別人說,說了他們知道丫丫好著呢,怕是要接上批斗你哩。你給誰都說沒個音信么。說著,丁英靈機一動,就催促多響立馬到隊長家去撒懶去。
多響到隊長家后還是原來那些話,熊樣,隊長,七十個豆角多少錢,我給你賠么,你把我的丫丫給我找回來。
多響熊樣熊樣的,把隊長給麻纏得啥治都沒了,就問,多響,你當(dāng)時討荒到梁臺,是誰把你收留下的?
是你呀,隊長。還有誰呢?
難道一點點情意都沒有?
咋能沒情意呢?隊長,這個情我死死刻在心里呢。
那么你這么價麻纏地我干啥呢?
不么,隊長,我是找我的丫丫,哪是麻纏你?
丫丫已經(jīng)找不見了,你還叫我給你生個呢嗎?你要是再這樣,我就叫民兵連長把你一家可躖上滾呢。
多響突然就囁嚅下來了。這……
隊長看多響沒瓷器了,就緩過了口氣,說,這樣吧,多響,你也是個老實人,多的話就不說了,原定下的,你從白石岸回來要給你定成分呢,可是五類分子(已經(jīng)不是前幾年的四類分子,是五類了)呀,這個帽子再給你戴上,你這輩子就不了想抬頭了。你也看清的呢,和你一塊完工程的那些成分高的人,連個你外來戶都不如。
多響望了望隊長,似已有些感動,憷憷地動了幾下嘴唇。
隊長沒理識,接上繼續(xù)說,你這些天出外走時,也不請假,按說要扣你工分的,也就不扣了,也給你算成完工程,你和驢都把工分給記上。另外……
沒等隊長說完,多響就感動地哽咽開了,熊樣,隊長,熊樣,熊樣,隊長。磨過身子出門走了。
五
利益的驅(qū)動,有時就像是狂風(fēng)吹趕著烏云,把一個人的心空就遮蓋得黑黑的了。
隊長的情可是深著呢。也是有丫丫這個牽掛,不然的話,包產(chǎn)到戶那年多響就舉家回河南了。
那陣勢可是熱鬧了,似乎隊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參與進去了。地咋分等次呢,牲口咋作價呢;好瞎咋搭配呢;連一根椽子,一截磙子,甚至路槽里一春上剛栽上的那些小樹都涉及上了。在飼養(yǎng)院里嚷嚷嘩嘩地商議了三天,才統(tǒng)一了大家的意見。
就在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要散會,準(zhǔn)備明天正式進入分地、分物的程序時,突然有個人像是一只魚一樣從水里冒出來吐了幾個泡泡就原鉆進了水了。大家誰都沒注意剛才那句話是誰說的,但,就是那句泡沫似的話,卻激起了大浪。
地哦,牛哦,羊哦,都是我們的老先人們置下的,總不可能給外來戶分吧!
是啊,是啊,這倒是個問題。
不是那誰提醒,還個真霧住了。
于是,又是一陣子的吵嚷,到天黑了,還是沒吵出個名堂。那就散吧,散掉,明個來了再商討。
第二天,又吵吵了半天,意見一直地傾向于不給外來戶分——明說了就是多響家嘛。
你就說水地吧,一人能分兩畝,要是給多響家分得話,就得八畝,八畝地要不給多響家分,攤下來,一個人的頭上又能分幾分幾厘哩。何況還有山地里;何況還有牲口呢;大車呢;皮車呢;農(nóng)具呢;多了,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再說了,他們家究竟是幾口,算三口呢,還是算四口呢,丫丫呢,算不算?
不給分,堅決不給分。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還了得,這個多響一家子,明明是從河南跑到梁臺搶財產(chǎn)來了嘛。
一下子,除了梁神機,大家的意見統(tǒng)一的是那么一致。就梁神機吧,也被婆姨狠狠捂塞了幾句,氣得蹲在墻根里不言喘了。
多響的老婆起先還跟上嚷嚷著,到這個情形后,也憷到墻根里了。及至許多人竟然覺得這根本就是多響他們一家的錯,并轉(zhuǎn)而向他們惡言圍攻。丁英不得不撈了一把多響,鉆出人群,回了家。
要不我們就回河南老家走吧。
也就是個回了,這個樣子,分不上地的話,不回,吃毬呢喝毬呢。多響很少粗野的,這下也蔫不住了。
兩口子飯哦沒吃,就窩蜷到被窩里睡下了。
直到在花寨中學(xué)住校上高中星期六回家來了的狗子才把他們從被窩里喊起來。
爹媽,你們咋了?病了,還是吵架了?
丁英沒給狗子說實話,只說是累得慌,緩了緩嘛。趕緊打起精神給狗子做飯。
這時,梁神機進來了,竟然笑嘻嘻的,把個多響弄得莫名其妙地,說,親家,你笑啥,成了這個樣子了,你還笑……看到兒子,又停下不說了。
梁神機收住了笑,說,好事嘛,同意給你們分了。
噢?
真的?
真的么,我跑來就是給你說這事來的。梁神機一尥屁股坐在了炕沿上,又說起了氣話,我們這個隊上有些壞損呢。就像毛里頭的刺,紡得紡得扎人哩。你就說水地吧,給你們分,也就是個七八畝地,攤到每個人頭上,還沒毬寬的一綹綹,能干個啥。說完了看到狗子在旁邊,就嘿嘿著,我咋說話沒個遮攔,娃子在呢。接上說,最后還是隊長出了面,才把那些壞損給鎮(zhèn)住。
隊長可是個有恩之人啊。多響轉(zhuǎn)向狗子說,娃,你可要記住呢,還有你的梁神機姨爹。
狗子哼了一聲,說,梁神機姨爹我知道恩情,隊長有啥恩,把丫丫都給逼瘋了。
娃,話不能朝那么價說……
沒等多響的話說完,梁神機就截住了,說,不扯那么遠(yuǎn)了,說地的事吧。最后大家決定了,地是給你們分呢,就是給你們光分山地,圓山疙瘩的山地。不過給你分得數(shù)子多,山地兩畝算一畝水地,你們一家子可分二十多畝呢。丫丫也有。
熊樣,熊樣。好的很了。多響激動得沒防住吱吱地扯了兩個響屁,又覺得不好意思,就出了門裝作給驢添草去了。
沒幾天,隊里的財產(chǎn)全部分完了。飼養(yǎng)院也一滿拆得只有幾截斷垣殘壁。一只老鴉落在上面停了片刻后,哇哇地叫了兩聲,好像是很奇怪地問“咋了,咋了?”然后便飛走了。
多響在破敗的飼養(yǎng)院里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到他們一家剛到梁臺時住過的、也是丫丫瘋掉的那個窯洞前;窯洞已經(jīng)被人給刨塌了。這個么弄塌干啥呢?
這么個么弄塌干啥呢?
怎么?他心里的話咋有了回聲了,倒把多響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梁神機站在他身后說話呢。就應(yīng)了句,就說的。
就是分財產(chǎn)時跳得最歡的那兩個壞損么。啥都分完后,看到這個窯洞還款楞楞的,就說,這個窯洞也是集體財產(chǎn),雖然不能分,但擱到這,有誰再來住下,不就是叫誰獨吞了嘛。幾錘就刨塌了。
多響分財產(chǎn)的那些天就沒到現(xiàn)場來的,反正是個外來戶,等別人分得剩下個啥了,就給個啥。有時梁神機就給帶上了;有時帶不上,就路過地說給多響去取回來。聽到梁神機這樣一說,多響就想到他曾經(jīng)住過這個窯洞,就感覺到那些話似乎就是說他呢?;厣韱柫荷駲C,誰哦,是?
你問上那么多干啥?不是找得著餿餿子氣呢。
也是。管他誰呢?
多響從口袋里掏出煙盒,一人點了一支,沉吟了一會兒,說,親家,我想干脆搬到山里頭住去。這不是,把地都分到山里頭了,住到跟前方便些。山外面只有那一畝自留地,親家,你看,你要是想種了你就種去。
咋?梁神機愣著頭問多響,真想好了往山里搬?
想好了。搬吧。
哦。
我都快上四十的人了,搬到山里了,置辦上些羊放。
也是。梁神機接上幫襯著說,到時節(jié)了,每年你把你的草驢拉上來,關(guān)中叫驢給你好好搭上個駒,再胤上幾頭驢養(yǎng)上,日子也就過活泛了。說完,又補充道,老關(guān)中叫驢死掉了,我這會買回的這頭小關(guān)中叫驢比老的那頭還攢勁。又說,地我可不種,光經(jīng)由那頭叫驢就把人忙得不成。我給你問哦,看誰種呢,把他的山地?fù)Q給你。
熊樣,熊樣。可是麻煩你親家了。多響又自嘲地說,現(xiàn)在了還改不過口來,我和你當(dāng)時做下的是兒女親家么,說好的是丫丫嫁給你的六一,丫丫都找不著好幾年了,這親家就做不成了,我還一直叫你親家親家的。
就是親家嘛,你這個人呢。梁神機嗔怪地說,不管子女的事情成不成,我和你都是親家,親親的,就像親兄弟一樣的親家。
嗯嗯嗯,多響連連點著頭說,親親的,親親的。眼窩里已潮潮的,像是剛澆過的春水地。
第二天,梁神機仰著頭走進多響家的莊門時,多響和丁英正在往架子車?yán)镅b東西,便問,這是到哪去,把爐灶都裝上是?
多響停下了手中的活,說,親家來啦!屋里可沒處坐了,只能是個站著說話了。
咋?
鋪蓋啥都收拾掉了。
可不是嘛,多響分下的干騍馬,備著鞍子的身上馱著兩大捆鋪蓋卷兒,正在院子的南邊,嚼著墻根下的朽土。
昨個才說,今個就搬上走呢?
其實,我早想好了。前幾天到山上去了一趟。正好圓山疙瘩的背屲里有個羊圈,還是前幾年生產(chǎn)隊的羊群在那放了修下的。住人的窯洞也還款款的呢。我們上去了就住在窯洞里,等明年天熱了,把這幾間窩棚拆了,木料拉上去,再蓋房子。那個羊圈呢,到時候養(yǎng)羊也是現(xiàn)成的,方便么。
多長時間不住人了,窯洞早古古的了,冷夜寒天的咋住呢?梁神機不無擔(dān)憂地說。
噢,這個親家不用擔(dān)心。多響憨實實地笑著說,我昨個給你說罷就上了山,窯洞打掃完后,拾了好多牛糞,把炕煨得熱熱的了。后晌我從山里下來時,又在炕洞里把牛糞填得滿滿的,今個去,炕火一定都還著得旺旺的呢。
那就好,那就好。梁神機說,還說的,你要往山里搬的話,我哪天了灌上斤散酒,給你送個行呢。
把你親家一次次麻煩的,還盡叫你又破費啥。多響突然就有些感激涕零地說,多少年了,我也沒個靠守,就你把我能看起個人來。哪天從山里下來了,我請你親家喝酒。
別呀,這個親家,我和你,誰跟誰,盡說那些虛的干啥?梁神機雖那么說著,心里也像是下了一絲毛雪,荒荒地茫著,哽咽了幾下,才又說,一次馱得上,要不,我拉關(guān)中叫驢去,那家伙勁大,一垛子能馱好多東西呢。
不咧,親家,沒多少東西,就這個架子車還拉不滿。
噢,那就好。說著,梁神機進到已經(jīng)搬空了的屋子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后,突然想起似地說,差乎把正事給忘了說。
啥事,親家?
地么,就你的那畝自留地。事倒是個好事,就是……梁神機有些惆悵地猶豫著,那個人怕你繞纏不過。
咋?
我咋天不是到隊長家去了嘛,剛給隊長說著你的自留地想換山地的事呢,孔聾子進去了,你說他聾吧,可這號有利的事他倒聽得真的很。腳步還沒邁進門檻,就大聲喊叫開了,他說你那塊地他換了,他圓山疙瘩有十多畝山地里,愁活得咋種呢,正好。他說,不管多多少少你都種去,他就要你的那一畝自留地就行了。
熊樣,熊樣,好的很么。
好是好,就是那個人可不好相交呀。梁神機感慨地邊說邊出了莊門。
六
多響回村子住,已是二十多年后了,是退耕還林那年,要封山育林,才搬出山的。
退耕還林,國家不是有補貼嘛,還補得多。當(dāng)年孔聾子的那十多畝地一年要補上萬塊錢呢,一萬塊錢就夠一個農(nóng)民家庭一年的生活了,夠夠的了,有些細(xì)微些的人家花不完。你想,孔聾子能饒恕嗎,把多響鬧騰得厲害。又把多響追上回老家河南呢。也就多響和丁英都是近七十的人了,兒女又不在身邊,行動上不方便不說,到那邊去有認(rèn)識的人嗎,都不知道了,才沒走。盡管沒走成,但差點要了多響的命。
這是后話,我會在另篇里詳細(xì)敘說的。
雖然孔聾子鬧騰的那次沒要了多響的命,但另一件事卻使多響再沒有醒來。
多響從山里搬出來后,首先想得就是往掉里賣自己養(yǎng)下的五十多只羊。沒處放去嘛,只能是個到山坡上刮草,圈養(yǎng);刮上草來喂,你想想,近七十的人了,能不累么。賣掉去吧,退耕還林款啦,低保啦,生活是啥問題都沒有。
賣掉去,賣掉去。多響和丁英商量好后,早晨上山刮草,下午就蹲在公路邊,等個羊販子來了往掉了賣羊。
收羊的啦,收羊皮的啦,多的很么。
沒蹲上多久,就有輛大卡車停在了路邊,從車上跳下兩個人來,喊著收羊了,收羊了,走到了多響跟著。多響聽到“收羊了”的喊聲站了起來。沒等收羊的販子停了喊聲問他話,他已經(jīng)先搭了腔:羊是咋收,啥價格?
大爺,你有賣的羊?
有呢,多呢,就看你的價格給得咋樣。
這個得看你羊的大小,大爺,我們大概是,大羊一仟,小羊六百到八百。
噢……
要不,你先領(lǐng)上我們看你的羊走,大爺,看完再說。
熊樣,熊樣。
一個販子聽多響像是罵人哩,翻眼疑惑地望著多響,臉上落了一層霜,另一個趕忙從后面搗了一把,嘀咕了句什么,那人臉上的霜馬上化了,說,大爺,你的家在哪,遠(yuǎn)哦近?
不遠(yuǎn),一截截。
那,大爺你帶我們走。
多響“熊樣,熊樣”地應(yīng)著,已在頭里走開了。
販子到后院的羊圈里一看,這么多呀。都賣嗎,大爺,有多少只?
五十六只,給我留下六只,賣個整數(shù),五十只吧。多響回答完販子的問話后,反問,羊你們已見了,就看咋給價格?
兩個販子商量了幾句后,說,大爺,我們剛才就在路上說了,大羊一仟,小羊六百到八百。看你是個老年人,養(yǎng)個羊也不容易,羊又喂得都這么肥,我們也就不和你多染牙了,大小不說,通通一個價,都給你一仟。
熊樣,熊樣。多響一聽高興的。
一個販子調(diào)侃地說,大爺,給了你這么高的價,你咋還罵人呢?
我哪罵人了,熊樣,這么高的價就好么。
販子也不和多響計較,,嘿嘿地笑著給他數(shù)錢。
村里幾個看熱鬧的進來一聽那個價格,都說賣了個好價格呀,綿羊賣了個駱駝價。多響更高興了。
一陣子,販子就把羊裝進他們開過了的卡車上,走了。
多響掂著厚厚的五匝錢,給丁英看了看,就說,我到信用社里存下去。
丁英說,我給你做上飯吃了,再去,十幾里路哩,趕頭來回就餓得很了。
不了。我到鎮(zhèn)上了吃碗涼粉。好幾年沒吃過涼粉了,一想都香的。
多響說完,把錢塞進一個背包里,就騎上自行車走了。
到了鎮(zhèn)上,多響找了一個亮光些的涼粉攤子,要了一碗涼粉,邊吃邊還摸摸身上背著,他已攔到了懷里的背包,那個愜意勁啊,一碗涼粉足足吃了有半個小時。
多響進信用社時,差點讓從里面反過來的一束光打倒,他扶著墻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眼神來。
多響從背包里掏出了錢,顫巍巍地遞進了營業(yè)窗口。
一會兒,從里面?zhèn)鞒隽艘宦暢泽@的話,假的,你的這錢是假的,每沓錢,只有頂上的一張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
啥?啥啥啥?
假的。那個收款的營業(yè)員已站了起來,說,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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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哪來的?按說,假鈔是要沒收……
多響已聽不清那人說的什么,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的,身子一趄,跌倒在地……
多響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了,眼睛癡癡的,嘴里念叨著什么別人也聽不清,仿佛有個人夾在了門縫里,進,進不去,出,出不來;看口形,像是說西藏,又像是說羊。
村上的人都到醫(yī)院看他來了,只有兩次他把話說清了。
一次是孔聾子拄著拐杖進來,坐在床沿上說,老家伙,你要好起來呀,我不和你爭了,山里的那十多畝退耕還林地原給你,那本來就是你的。我不要了,兒子要把我接上上新疆去呢。
多響說,熊樣,熊樣。
另一次是他的婆姨丁英鑲到他的耳朵上說了句什么,他說,熊樣,熊樣。
旁邊就有一個孩子說,多爺爺病成這個樣子了還罵人。
梁神機笑著說,苕娃,你多爺爺不是罵人,那是他的口頭禪,一輩子了沒改過來。他的河南口音也沒咋地變。他說的是,行也,行也。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這么回事。
就在大家開玩笑中,多響已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
梁積林,甘肅山丹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中國詩歌》《星星》《時代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大量詩歌作品,著有詩集《河西大地》《梁積林的詩》《西北偏北》《部落》《正午的神》等七部。主編《新時期甘肅文學(xué)作品集?詩歌卷》《山丹辭典》。參加過詩刊社第二十一屆青春詩會。甘肅詩歌八駿。近年小說創(chuàng)作,在《飛天》《延河》《山花》《綠洲》《山東文學(xué)》《短篇小說》等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著有長篇小說《喊了一聲》。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2013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