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有關(guān)黑六子
黑六子是我們村的一個老木匠。他的經(jīng)歷非常復雜,年輕時下過關(guān)東,據(jù)說被抓過丁,當過兵,做過伐木工等等,直到解放后,全國實行第三次“土改”時,他才回到故鄉(xiāng),分了地,做了一個農(nóng)民。
黑六子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能討上女人,日子過得雖然不算拮據(jù),卻也有些狼狽。在農(nóng)村,打光棍的人再有本事,也是過不了好日子的,還總是受人歧視,所以村人們都瞧不起黑六子,經(jīng)常把他當作耍笑甚至是侮辱的對象。但在我漫長的成長歲月里,在魯西北的那個小村子里,聽黑六子拉呱,一度是我和其他幾個玩伴最快樂的事情。雖然家長們都不允許我們和黑六子玩,但我們有很多辦法躲過家長的監(jiān)督,悄悄溜進黑六子散發(fā)著臭腳丫子味的黑屋子里,聽他拉各種稀奇古怪的呱。
他鄉(xiāng)故知
我在關(guān)外時結(jié)交了一個朋友,名叫豐收。朋友老家是武城的,武城雖然離我們這里一百多里地,但我們在關(guān)外遇上,就是很親近的老鄉(xiāng)關(guān)系了。我回老家的那一年,豐收也返回了武城,聽說在武城混得不錯。
1979年冬天,豐收攬了一個大活,給武城縣電業(yè)局做辦公家具,邀我去一塊兒干,這一年土地剛剛承包到戶,冬天也閑著沒事,接到信的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了個鋪蓋卷兒,就坐公共汽車先到了德州,倒了一班車,下半晌時,就到了武城。
豐收用一輛腳踏三輪直接把我接到電業(yè)局。我到的時候,豐收請的另一些木匠已經(jīng)在電業(yè)局院內(nèi)搭起了工棚,活兒都在工棚內(nèi)干,在工棚內(nèi)折騰不開的活兒,就在院里干。
那時候,武城縣城還很小,電業(yè)局的院外,就是荒郊野外了。電業(yè)局真是個有錢的單位,一天管我們?nèi)D飯,早晨小米稀飯咸菜,中午晚上都是用紅燒肉白菜豆腐粉條做的大鍋菜,雪白的饅頭一天三頓都不定量,吃多少上多少。但就一樣,不管酒。這個也好辦,豐收從武城酒廠打來了滿滿一大塑料桶古貝春原燒,足有20斤。豐收規(guī)定,中午每人只能喝一茶碗,晚上收了工隨便喝。
豐收找的木匠,除了我之外,都是武城當?shù)氐?。晚上收了工,吃飽喝足之后,就都回家了。剩下我一個人,就在工棚角落里,一個用木板子臨時搭起來的床上睡覺。
豐收這次攬的真是個不小的生意,電業(yè)局所有的辦公桌椅、文件櫥柜、會議桌都要換,還有鄉(xiāng)鎮(zhèn)變電所的辦公家具也全部更新,我們九個人,一直干到臘月二十,才干到收尾。
臨近年關(guān)了,各家各戶都有一大堆事兒。再加上電業(yè)局的局長上外地開會還沒回來,他簽不了字,我們就領(lǐng)不到錢。豐收就讓其他人先回家,留下我自個兒,一邊收拾著剩下的一點兒活尾巴,一邊等局長回來,領(lǐng)了錢再回老家過年。
臘月二十三這一天,我干完了所有的活兒,閑著也沒事兒,就一個人上街溜達,想順便買點兒豬頭肉下酒。自從剩下我一個人,電業(yè)局也不管飯了,前幾天,我每頓都到附近的飯館里喝碗面條對付肚子,可那一天是小年,我想自個兒喝點兒。
臨近過年,街上賣東西的很多,我買了半斤豬頭肉,半斤水煮花生米,提著往回走,我當時還想,一個人喝酒太悶了,要是有個伴兒該多好呀!正想著,忽然看見對面來了一個人,穿著一件黑條絨的大棉襖,戴著棉帽子和棉手套,很臉熟。我仔細一看,嘿!還真是個熟人,是魏寨子的魏老貴,我們曾經(jīng)一塊兒修過大堤,在一個帳篷里吃住了兩個多月。后來,還互相到家里拜訪過。我有些興奮,就大喊了聲,魏老貴!
魏老貴嚇得哆嗦了一下子,還往后猛地閃了一下身子,待看清是我,上來就給了我一拳,黑六子!你跑到這里來干么呢?
我說,我?guī)团笥迅闪它c兒木匠活,你是來干嘛呢?
魏老貴說,我是來販蔥的,我有個親戚給我捎信說,今年這里的蔥收大發(fā)了,稀賤。
我問,多少錢?
魏老貴褪下厚厚的黑皮棉手套,伸出一個手指頭,一分,你信不信?
我說,那可真夠賤的,咱們那里的集上要一毛錢二斤呢,你可得多販點兒。
魏老貴說,我是趕驢車來的,已經(jīng)收了一車了,準備明天一早就回去。
我當即就拽著他,來到了電業(yè)局的工棚里,我們就著豬頭肉和花生米,喝著豐收留給我的原燒酒,啦了半個晚上。我們談起在一塊兒修堤時的那個累,還有一些趣事兒,都樂得哈哈大笑,結(jié)果把門崗上的老頭兒給引來了,好一頓熊,我們只好壓低了嗓音說笑。后來我喝得有點兒多,不小心把煙頭戳到他的棉襖上,等聞到糊味兒時才發(fā)現(xiàn),把他的棉襖袖子燒了個小洞。我當時酒就醒了一半,那時候都窮,一件棉襖不一定穿多少年呢,這又是大過年的,我連連給他道歉,他倒不太在乎,讓我自罰了一杯,也就算了。
那晚上我們喝了大概有一斤半原燒,魏老貴什么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不過我記得,他說明天一早六點多就走。我因為還沒拿到工錢,說過不能和他一道回去了,我們各走各的。
第二天,我正睡得昏昏沉沉的,豐收把我叫醒了,原來已經(jīng)快晌午了。電業(yè)局長回來了,豐收已經(jīng)在財務(wù)室領(lǐng)了錢,他把我的那份給了我,拍拍我的肩膀說,黑六子,這都臘月二十四了,我也不留你了,你快坐車回家吧。
我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鋪上有一副黑皮的棉手套,一回想,肯定是魏老貴忘下的,就隨手打到了行李里。
我還是去德州倒車,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行李時,發(fā)現(xiàn)了魏老貴的那副棉手套。我以為魏老貴肯定會來拿,就把它放在炕頭上。誰知道,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九,魏老貴還沒來。咱們這一帶有個講究,過年的時候,借別人的東西一定要還回去,不能讓別人的東西在自己家里過年;借給別人的東西呢,也要討回來,不能讓自個的東西在別人家過年。所以,我決定把棉手套給他送回去,說不定,還能混頓小酒喝呢。
我是吃了早飯上的路,走到魏寨子時,已經(jīng)快晌午了。
一進大門,就見魏老貴正坐在門前的椅子上曬太陽。他見了我,驚喜地問,黑六子,你怎么來了?
他說著想站起來,卻差點兒連人帶椅子都摔倒了,他老婆翠萍趕緊過來,扶他坐好,還順便熊了他一句,知道站不起來還逞能!
我將手里的黑皮棉手套遞給他說,這不,給你送手套來了!總不能讓它在我那里過年吧。
魏老貴和翠萍都睜大了眼睛問,這手套怎么會在你那里?我們找了好幾天找不到!
我說老貴,你忘了嗎?前幾天在武城,咱倆在電業(yè)局的工棚里喝酒時,你忘到那里的。
武城?……喝酒——魏老貴一臉迷茫,傻乎乎地看著我。
翠萍說,你說夢話吧?他這輩子也沒去過武城那么遠的地界呀!
我一聽急了,怎么是夢話呢?他不是去武城販蔥來嗎?
翠萍一聽笑得身打顫,真要是那樣就謝天謝地了,可老貴都病了一個冬天了,連大門也沒出過,這整個魏寨子的人都知道,他連站都站不起來,還販蔥呢,販蒜吧。
這時候,我看到了魏老貴棉襖袖口上的那個燒洞,就抓住老貴的胳膊問,這個洞你還記得嗎?那晚上我們喝酒時,我不小心給你燒的。
魏老貴低頭看了看說,這個洞來得確實奇怪,我們兩口子都記不得什么時候燒的了?真是你燒的?我們都好幾年沒見面了吧?
這一下真把我說迷糊了,難道在武城時,我是喝多了?
可這手套、這棉襖上的洞怎么解釋呢?
至今這仍是一個謎。
不過,自從我在臘月二十九那天去了魏寨子,得了邪病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魏老貴,竟奇跡般地站了起來,大年三十就能滿街溜達了,壯得像頭牛。
深夜迷路
1978年冬天,我去北鄉(xiāng)的十里廟給人打家具。那家人是給閨女打嫁妝,請了三個木匠。我們?nèi)齻€先是輪流拉大鋸,將一根根的圓木破成板子,那木頭是真好,清一色的紅松。我們足足干了三天,才破完了木料。然后我們分工,要將這些木頭打成櫥子、柜子、桌子、椅子、梳妝臺。我負責打一張八仙桌子和四把椅子。這一年的年頭好,結(jié)婚的特別多,那幾天,我還應(yīng)承了給咱們村陳五的女兒打嫁妝,所以,就手上加了把勁,本來六天的活計,到第五天的傍晚,就完工了。陳五家催得很急,那天剛剛捎來口信,催我回去。我就想,和東家算完帳,趕回家去吃飯,到第二天一早,就可以給陳五家干活了。但是東家對我做的活兒非常滿意,非要留下我喝兩盅,要不就不給我算帳。我掐指一算日子,那一天正好是十五,天又晴得好,吃完飯借著月光往回趕,也不會耽誤事兒,就應(yīng)下了。
這天晚上,東家給我炒了四個菜:蔥炒雞蛋、白菜燉豆腐、蔥爆肉片、酸辣白菜心。另外,還上了兩個涼菜:蔥絲拌豆腐皮和水煮花生米。酒是65度的古貝春原燒,我和東家,加上另外兩個師傅,四個人喝了整整三斤,把他們?nèi)齻€都整暈了,我還算清醒,看天色不早了,就喊東家的女人上飯。飯是東家女人烙的菜餅,白菜豬肉的,那真叫個好吃,我一氣吃了一整張。再看那三位老兄,嘿,全趴到桌子上了。我和東家的女人打了一個招呼。背上裝我那套家把什的帆布包,提著錛,就出了門。
那天的月光,亮得有些邪門!用說書的話來說簡直是“亮如白晝”。出村的時候,我什么都沒想,這么亮的月光給照著,和白天有什么區(qū)別。等出了村,走出二里地,才覺得不好。這月光雖然是亮,看近處還行,連樹影都清清楚楚的,可往遠了看,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十里廟離咱們村十五里地,路倒不算遠,就是沒個正道兒,全是在莊稼地里橫七豎八的溝岔子里走,半路還有些亂墳崗子、野草瘋長的堿荒地什么的。我記得去時的道,就憑著記憶按原路返回。去的時候,要路過一片墳地,墳地旁邊的一棵大楊樹上掛著一面“招魂幡”,樹下是一丘新墳。我記得很清楚,那幡是丈二的白幡,直垂到離地三尺的地方,墳堆起得很高,墳尖上用一個人頭大小的硬坷垃壓著一沓墳頭紙,向過往路人昭示這家后繼有人,同時告訴墳中的親人,錢物已經(jīng)送到了。又走了有一袋煙的工夫,我就看到了那個壓著墳頭紙的新墳和雪白的“招魂幡”,雖說晚上看到這些東西有些瘮?shù)没牛窙]走錯,我心里就有了底兒,就邁開大步,大膽地往前走。這天晚上很靜,連一絲兒風聲都沒有。走著走著,我忽然覺得背后有腳步聲,趕緊回頭一看,后面卻什么也沒有。我又繼續(xù)往前走,走了幾步,后面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我握緊了手里的錛,猛地回了一下頭,結(jié)果,后面還是空蕩蕩的。只有白亮的月光照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這時我忽然想起老人們說過的話,晚上走路,聽到背后的腳步聲,多半是自己的,不用害怕,等上了年紀,心靜了,再走夜路,這種聲音就聽不到了。我試著輕輕走了幾步,果然沒有聽到有腳步聲,我再加快速度,背后的腳步聲又傳了過來。這時我感覺背后冰涼冰涼的,已經(jīng)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明白這是自個兒嚇唬自個兒,但還是有些害怕,就唱起了歌兒,為自己壯膽。那晚上我唱得什么歌?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反正是越唱聲音越大,第二天發(fā)覺嗓子都啞了。
唱了一會兒歌,我覺得應(yīng)該到了馬莊了,馬莊離我們村還有七里地,但是,到了馬莊,就有了筆直的一條土公路直通咱村,沒這么偏僻了,沒準兒,還能碰上個伴兒一塊兒走呢。可是,我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兒,怎么周圍的路這么熟呢?后來我一下子毛骨悚然了,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那棵熟悉的大楊樹,還有樹上垂下的“招魂幡”、以及樹下那丘壓著墳頭紙的新墳。
天哪!我怎么又轉(zhuǎn)回來了?我沒記得自己拐彎呀?難道,我遇上了“鬼打墻”?
當時,我害怕歸害怕,但并沒有亂。我站住腳,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沒錯,我確實又轉(zhuǎn)回來了。我并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什么“鬼打墻”,可能是我剛才光唱歌了,忘了看路。當下,我看清楚了回去的路,又大步地往回走。那路不但崎嶇,還極為不平,不斷地上坡下坡,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走了大概一袋煙的工夫,忽然,我的頭皮一陣發(fā)麻,頭發(fā)全都豎起來了!腳步也變得跌跌撞撞的……你們肯定猜到了,我又看到了那丘新墳和那面“招魂幡”。
這一次我真的害怕了。剛才我一直仔細地按著去時的路走,一步也沒有走錯,怎么就回來了呢?天底下真的有鬼?我真的遇上了傳說中的“鬼打墻”?我一下癱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了。
周圍一直很靜,我不知道自個兒在地上坐了多久,環(huán)顧周圍,也沒有一個人影子或鬼影子。我將盛家把什的帆布包背好,拄著錛把兒站了起來??吹矫骰位蔚腻Q刃兒,我的膽子忽然大了起來,我雙手握緊錛把兒,用力左右揮了一下,呼呼有風!錛是木匠家什里把兒最長、刃兒最鋒利的工具,連最堅硬的紫檀木和棗木都能削平,我想,我有這樣的利器在手,還怕什么?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是敢近我的身,我就先給他來一家伙!
膽子是壯起來了,可是,我還是有些擔心,如果我再一次轉(zhuǎn)回這個地方,可能就會絕望,我的承受力已經(jīng)快到了極限。這個時候,最好是找人問一問路再走??墒?,在這荒郊野外,又是深更半夜的,找誰問路呢?
我懷著一絲絲兒希望,站在路邊上等人。夜還是那么靜,連一聲兒鳥叫也沒有。莊稼早就收了,周圍都空蕩蕩的,在月光底下泛著慘白慘白的光。我有了一種特別奇怪的想法:這天底下就剩下我一個人,我再也見不到任何人了。我的眼淚不知道什么時候流了下來,眼前什么也看不見了,我不管它,任它嘩嘩地流淌,我覺得這樣好受一些。過了好一會兒,我感覺到了冷,剛才忙著趕路加上驚嚇,貼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我站了這么長時間,汗早下去了,貼身的衣服變得冰涼。我用力裹了裹棉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突然間嚇了一跳!
我的對面站著一個人,是一個男人,瘦瘦的,中等個兒,因他站的位置是對著月光的,模樣很清楚,是個絲瓜臉,細長眼睛,高鼻梁,臉上冷冰冰的沒有表情。我顫著聲兒問,你是誰?
那人反問,你是誰?
我趕緊說,我是五合莊的黑六子,到十里廟打家具,回來時迷了路。
那人說,迷了路?這么亮的天會迷路?
我說,我可能碰上了“鬼打墻”。
那人仍然面無表情,冷冷地說,哪有什么“鬼打墻”?你是迷路了。
我一看遇到的是個“人”,頓時松了口氣,我客氣地問,老哥,你是哪個村的?能不能給俺指指路?
那人說,我是魏寨子的,叫劉皮。
我一聽魏寨子的就更放心了,我和那個村子的很多人一塊兒修過堤挖過河。我順便問了幾個人,劉皮說都認識,說得情況也全都對路。
我便求劉皮給我?guī)?,他態(tài)度仍然很冷淡,但答應(yīng)得卻很爽快。
當下,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我見劉皮光悶著頭走路,一句話也沒有,就知道他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也就不想討他的嫌,一聲不吭地在后面跟著,走著走著,我發(fā)覺他走路輕飄飄的,像是貼著地皮在飛,和正常的人不太一樣。我的心又提了起來,就緊走幾步,想看看他有沒有影子,傳說,鬼是沒有影子的??删驮谶@時,一大朵烏云飄過來,遮住了月光,天登時黑了下來。我正害怕,面前冒出了一道光亮,馬上什么也看不見了。耳邊聽見劉皮說,往前就是馬莊了,一直走就到了五合村,這個你拿上,照個亮兒。我手里被塞進一個冷冰冰的東西,一端發(fā)著光亮,我拿到臉前一看,是個電棒子(手電筒)。我拿電棒子往前照了照,可不,前面就是寬寬的大道了。我想,萍水相逢,就拿了人家的東西,不太仁義,就把錛交到劉皮手里說,你拿上這個,有個什么情況也好防身,趕明兒,我去還電棒子,再捎回來。劉皮遲疑了一下,一把接過錛,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回到家,我已經(jīng)全身虛脫,躺到炕上就睡著了,一宿連個夢也沒做。
第二天上午,我在陳五家,邊干活兒,邊把頭天晚上的經(jīng)歷學說了一遍。陳五、還有陳五請的另外一個木匠聽得哈哈大笑,陳五的女人說,你是喝暈了吧,四個人三斤原燒酒,不暈才怪呢。直到我拿來了劉皮借給我的電棒子,他們才半信半疑。那年月,電棒子還是個稀罕玩藝兒,一個村寨,沒有幾家有這樣貨的。午飯后,趁休息的工夫,我借了陳五的洋車子,拿上電棒子,直奔魏寨子。
那時,家里有洋車子的,全村不過三五家。這陳五的洋車子平日里是很難往外借的,寶貝得像他的兒子。我這里給他打著家具,他才不好回絕。不過,他這洋車子平時愛惜,保養(yǎng)得好,騎起來也就特別輕快,十幾里路,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
到了村頭,正好碰上一拾糞的老頭,我下了車子,向老頭打聽劉皮的家。那老頭兒瞇縫著一雙斗雞眼,像看怪物一樣看了我半天,尤其是對我手里的電棒子,看了又看,才指了指西面說,村西,從北邊數(shù),大門朝西的第一家。
我按老頭兒說的方位,很順利地找到了劉皮的家??礃幼?,劉皮的光景比我也強不了多少,院墻上的麥秸泥都剝落了,有幾個大大小小小的缺口,透過缺口能看到空空的院子。門樓也破舊得快要塌下來了,門只有一扇,另一扇歪在門框上。這種光景的人家,居然能置得起電棒子。
我將洋車子支在門口,邊往院里走邊大聲問,家里有人嗎?誰在家里?
隨著一聲“來了來了”,一個女人左手拿著納了半截的鞋底,右手拿著針錐子走了出來。
我就問,這是劉皮大哥的家嗎?
女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遍,才說,是呀!你——認識他?
我趕緊把手里的電棒子遞給她說,昨天晚上借他的電棒子的,我來還……
我還沒把話說完,就見女人的臉色頓時變白了,白得像一張紙,接著,女人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我嚇壞了,趕緊喊,來人!快來人呀!劉皮、劉皮!你在家嗎?
我一邊喊,一邊往屋里探了探頭,兩間房,里面就一盤炕一個鍋灶,其余的地方都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忙退出來,把電棒子扔在女人身邊,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門外去找人。你想,我一個外村人,沒別人在場,也不敢隨便動這女人呀,一旦被人誤會了訛上,那麻煩就大了。
剛出大門,差點兒撞上一個人。我一看,正是剛才遇到的那個拾糞的老頭兒。
老頭兒問,你找到劉皮了?
我結(jié)巴著說,沒、沒、沒有!那、那那女人暈了!
老頭兒倒不著急,不緊不慢地問,你是什么時候見到的劉皮?
我說,是昨天晚上。
接著我就把昨天晚上遇到劉皮的事兒簡單說了一遍。
老頭兒又看了我半天,嘆了口氣說,昨天晚上你喝醉了吧?告訴你,劉皮是我兒子,生了急病走了,昨天剛過了“頭七”。
我一聽又急又怕,那、那、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是鬼?
老頭兒怒叱道,胡說!這世上哪里有鬼?是你自個兒喝醉了!
我說,那這電棒子是咋回事?
老頭兒說,這電棒子,是他生前最喜歡的東西,家里也沒別的值錢的家當,就拿這給他陪了葬,你——你不會是從墳里盜出來的吧?
我一聽,當時就蒙了!這一連串的事情太過古怪,也太玄乎,再待下去就有可能被訛上。我抄起車子,緊跑幾步,飛身上車,逃命一般離開了魏寨子。
出了村大約有二里地了,我將車子把穩(wěn),回頭看了一下,并沒有人追出來,就放了心,放慢了車速。
又走了一程,就覺得道兒有些熟悉。抬頭一看,一面雪白的“招魂幡”,就掛在面前的大楊樹上,樹下的新墳邊上,有一墓碑,上寫:劉皮之墓。墓碑頂上,安放著那把跟了我多年的木匠家把什——錛。
鬼眼
我在東北伐過木頭。就因為伐木頭出了點事兒,所以一直找不了女人了。要不,憑咱這手藝,什么樣的女人找不上來?
那時候沒電鋸,伐木頭全靠人工,是個又苦又累的活兒。十幾個人往深山里一鉆,幾個月出不來,不要說是女人,連個母動物也見不著。這個活兒還比較危險,每年都能聽到砸死人或砸殘了的壞消息。但是沒辦法,人活著,總得吃飯呀。
我們那一伙,十二個人,領(lǐng)頭的就是我的那個武城老鄉(xiāng)豐收。這十二個人,幾乎全是山東河北一帶過去的,只有一個叫福貴的年輕人,是東北本土的人。福貴三十多歲,不太愛說話,但和我很合得來。福貴住的屯子離我們伐木頭的地方不遠,如果早走晚歸,一天就能打個往返。期間,他經(jīng)常回屯子,弄些豬肉酸菜的回來。雖說他回去一趟就少干了活兒,但大家因吃了人家的嘴短,都也說不出什么來。每次回來,他都會悄悄地塞給我兩個肉包子或一塊帶肉帶皮的骨頭。當然,這得先有豐收的,才有我的,我這是沾了和豐收親近的光。吃著香噴噴的肉包子,我就想,福貴家里,肯定有個好女人,也難怪福貴總往家里跑。
伐木頭的滿山跑。那一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們竟然轉(zhuǎn)到了福貴家的附近,離他家只有十幾里山路了。剛搬過去的那天,福貴對我說,離家近了,過兩天安頓下來,就請弟兄們到俺家喝酒。
離福貴家近了,他就往家跑得更勤了,也不管大家伙怎么譏笑挖苦他,他是三天一趟,每次回來,都一整天無精打采的。我想,福貴的老婆,肯定是個漂亮的女人。
伐木頭是個高危作業(yè),福貴從家里回來,就經(jīng)常走神兒,豐收一再告誡他注意安全,他也滿口應(yīng)承著,倒也沒出什么事故。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卻在路上出了事了。
事后聽福貴自個兒講,那一天,他趕早從家里趕回來,離工地大約一里地光景,看到前面的山坡上有個人影子。那時天還沒亮透,他看不太清,以為是我們中的哪一個跑到這里解手。那時候,我們每到一個地方作業(yè),解手都要去幾百米以外,以免干起活來,自個兒踩上自個的“地雷”。
當時,福貴就喊了一聲,誰呀?
他話音剛落,忽然聽到“嗷”的一聲嚎叫,那個“人影”裹挾著一股腥臭風朝他撲了過來!他知道壞了,碰上熊瞎子了。他轉(zhuǎn)身就跑,還沒邁動步子,熊瞎子一掌就拍中了他,幸虧他轉(zhuǎn)身時已經(jīng)彎下了腰,熊瞎子的一掌拍在了他的腰上,把他拍出了五、六米遠,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了一塊大山石上,他當即就暈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時,熊瞎子已經(jīng)走了,后來推測,可能熊瞎子以為他死了,熊不吃死物,讓他撿了一條命。但是,熊瞎子開山碎石的那一掌,把他的下半截全給廢了,我們把他抬回家時,他哭得像個死了男人的新寡。就是送他回家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女人,和我想得差不多,濃眉大眼的,前胸都快要把衣服撐破了。豐收把大家湊的一筆錢交到了那女人手里,又安慰了她一番,就使眼色讓我們走。那女人始終沒哭,只是眼圈紅紅的。
我們出了屯子,一邊走一邊替福貴可惜,也可惜了那個豐滿得要溢出汁液的女人。這么一大家子,以后日子可怎么過呀?
窮人命賤,那年月,不幸的人和家庭有很多,回去后,我們嘆息了幾天,惋惜了幾天,還得該干什么干什么,漸漸就不再提他了。但我始終忘不了福貴,畢竟,在那種窮年月里,我吃了他們家不少的好東西。還有,我對那個女人也有些牽掛,她拉著三個孩子和一個癱在床上的男人,多么不容易呀!
大概過了有一個月的時間,是個大清早,福貴的女人找到了工地上。起初,大家伙以為她日子過不下去了,來這里攪鬧要錢的??筛YF是被熊瞎子傷的,不是工傷,這事她不占理,所以都對她很冷淡。
女人卻沒鬧,她站在我們面前,低著頭問,誰是黑六子?
大家都把眼光看向我。
女人說,福貴說找你有事兒,你受累跟我家去一趟吧。
豐收知道我平日里和福貴好,大概是福貴遇到了什么難處,要我?guī)兔?,就準我跟她走一趟?/p>
女人一路上也不跟我說話,只顧在前面埋頭走路,走得很快。我在后面看著她那兩片扭來扭去的屁股,竟有些跟不上腳。
進了福貴家,女人不把我往北屋里領(lǐng),卻把我?guī)У搅艘婚g西屋里,里面放著一些糧食、鋤頭之類的雜物件兒,屋角上還有一大堆喂牲口用的干草。我正想開口問為什么到這個屋子里來,女人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然后三下兩下就脫了上衣,露出了兩只雪白的奶子來。我那時還沒經(jīng)過女人這事兒,事兒來得又有些突然,忽然就蒙了,我說,嫂子,不敢……
女人說,別叫我嫂子,叫我小紅。
說著,一把拉住我,把我拖到干草堆上,我那年只有二十歲,頭暈得厲害。那個叫小紅的女人見我不動,就自己脫了下面的衣服,又幫我脫,我也有些渴望,就順從著她,把衣服脫了……
完事后,小紅滿臉通紅,好像很興奮很高興,她喘息著問,大兄弟,你還是第一次沾女人吧?
我忙不迭地點點頭。
小紅說,怪不得,那俺可是占你便宜了。
我又羞又惱,不知道說什么好。
過了一會兒,小紅說,大兄弟,俺和福貴想跟你商量點事兒,福貴知道你家里也沒有什么人,咱們都是窮人、可憐人,想讓你到咱們家里來,咱們伙著一塊兒過,你受累幫著養(yǎng)活這一家子,俺這個人,以后就是你的,福貴什么時候閉了眼,咱就能成正兒八經(jīng)的兩口子……
她還沒有說完,我就明白了,因為我們一塊兒干活時,經(jīng)常聽一些老爺們兒拿這種事兒說笑,說白了,她是想讓我給她們家拉幫套。雖然我很同情這一大家子人,對小紅也有些依戀,但一想到我才只有二十歲,如果背上這么一個大包袱,這一輩子不就毀了?
我拼命搖頭,穿上衣服要走人。
小紅忽然間哭了,淚水把臉上的草屑都沖到了嘴里。她忽地一下拉開門說,你要走就走吧!俺不攔你!
門口,站著高低不同的三個孩子,像三棵營養(yǎng)不良的小樹,都衣衫襤褸、瘦瘦弱弱的,六只黑溜溜的小眼睛都淚巴巴地看著我。
我一下就不行了,就什么也不想了,我把孩子們攬到懷里說,放心,叔養(yǎng)你們。
我大約每十天左右回去一趟,回去后,先到那個干草堆上和小紅親熱一次,然后才裝作剛剛回來的樣子,進屋洗臉吃飯。
以前,我和福貴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活兒再累也沒堵住過嘴。自從我進了這個家,福貴和我的話就很少了。吃飯時,他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小紅奪走他酒杯。有時,他也跟我碰一杯,嘴里含含糊糊地說一聲,干了。
那一年大雪封山前,我們就停了工,東家給我們發(fā)了工錢,讓各回各家。
回家的路上,天就下起了鵝毛大雪,但我一直很高興,至少這三個月,不用來回跑,更不用天天住到潮濕的地窨子里了。
回到家,我先把工錢全交給了小紅。小紅很高興,馬上讓孩子們分別到村頭打酒,到屠戶家買肉,說要全家人好好過個年。
天還沒黑透,肉就燉熟了。我和福貴在炕桌上喝酒,小紅坐在炕沿上包餃子。
福貴這一天也很高興,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到肉了,攥著一根大腿骨啃得很香,還一杯接一杯地敬我酒,說了很多感激的話。我想,他大概還不知道我和小紅背著他干得那些事兒。
酒喝到深夜,我們有了醉意。這時,孩子們已經(jīng)睡熟了。
吃完餃子,我抱起自個的鋪蓋卷兒,想去西屋睡覺。
朦朦朧朧的燈光下,我看到小紅推了福貴一把。但福貴卻不看她,也不看我。一直等我走到門口,小紅才急了,她重重地拍了福貴一下說,你倒是說句話呀,這個天氣,你想凍死他呀!
福貴這才干巴巴地說了句,黑六子,在這屋睡吧,別的屋都沒燒炕。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拉開了門。我知道,東北的這種天氣,在沒有火炕的屋里睡覺真的會凍死人,可是我還是抹不開臉兒。
小紅真的有些急了,劈手奪下了我的鋪蓋卷兒說,咱們以后得在一塊兒過日子,時間長著呢,這道坎兒咱們仨早晚都得過,你何苦再去遭這份罪?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就不再犯傻了。按小紅的安排,三個孩子睡中間,小紅和福貴睡炕頭,我睡炕尾。
這一天也確實累了,冒著大雪趕了十幾里山路,又喝了酒,我躺在熱乎乎的被窩里,感覺全身上下都舒坦。頭一挨枕頭,我就睡著了。
冬天夜長,東北的冬天,夜更長。
我被一泡尿憋醒,摸著黑下炕解了手,趕緊回到被窩里。沒想到,被窩里早有了一個熱乎乎的身子在里面,氣味很熟悉。我吃了一驚,差點兒喊出來,小紅趕緊捂住了我的嘴。我一挨上小紅的身子,酒勁兒困勁兒就全下去了,男人都是這點出息。開始,我和小紅都很小心,動作很輕也很慢??墒锹兀覀兌加行┥聿挥杉毫?,控制不住了,小紅也發(fā)出了輕微的呻吟聲。我也顧不了許多了,放開了折騰起來……
直到我們都像泥一樣癱在被窩里,我才覺得不太對勁兒,哪不對勁兒呢?說不上來,但就覺得屋子里忽然變得好靜,靜得瘮人,連孩子呼吸的聲音也聽不到了。黑暗中,我偷眼往炕頭一看,頓時嚇得差點兒喊出聲來!
炕頭邊的墻上,有一對冒著藍火的眼睛,熠熠放光。那光很冷,很毒,像兩道利劍直直地刺了過來,我立馬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蒙住頭,在里面瑟瑟發(fā)抖。小紅以為我冷,將我摟在了懷里。我一時心里踏實了不少,加上有些疲倦,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被驚叫和哭聲鬧醒的,睜眼一看,三個孩子正坐在被窩里哭,福貴赤著上身,倚在炕頭的墻角上,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正冷冷地盯著我。小紅邊叫著他的名字邊用力搖晃他,但他毫無反應(yīng)。小紅好像想到了什么,就在炕頭上翻找了一番,最后,在福貴的手里找到了一個藥瓶子。
福貴死了。他用一瓶老鼠藥把自個兒了結(jié)了。
可是,他那雙冷冰冰的眼睛,至死也沒能合上。
我們給福貴辦了個體面的葬禮,按屯子里的最高標準辦的。出殯的那天,我聽到屯子里的人都議論說,福貴算有福,他體面地走了,自個兒解脫了,老婆孩子也有了著落……
福貴走了,我竟有點兒暗暗高興,以后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和小紅在一起生活了。我知道這么想有些對不住福貴,可我還是忍不住。
熬過了“五七”的第一天晚上,小紅早早地就打發(fā)孩子們睡了。熄了燈,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騎到了小紅的身上,可是,我剛剛來了勁兒,就感到后背上發(fā)涼,回頭一看,天哪,墻上有兩只冒著藍火的眼睛,正冷冰冰地盯著我,我大叫道,福貴、福貴……身子軟了下來。
小紅問,怎么了?
我哆哆嗦嗦地指著后面的墻說,福貴福貴來了……
小紅點亮了燈,燈光下,只見三個孩子睡得正香,屋子里哪有福貴的影子。
小紅重新熄了燈說,你是覺得心里有愧吧,其實你不用這樣,他一個廢人,把擔子全壓到你身上了,走了對大家都好。
我一想,也對。
我和小紅重新開始,可剛剛?cè)霊?,那雙冒著藍火的眼睛又出現(xiàn)在眼前,我馬上就不行了。小紅給我擺弄了半天,見沒什么用處,只好幽幽地嘆了口氣說,睡吧。
我沒想到,從那天起,我們每次行房,那雙鬼魅一樣的藍眼睛就會準時出現(xiàn),死死地盯著我,折騰了幾次之后,我就徹底不行了。附近幾個屯子里的大夫都給我看過了,藥也吃了不少,但始終沒能恢復我一個男人的威風。
第二年開工之后,我們伐木隊轉(zhuǎn)移到了離小紅家很遠的地方。我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只是按時將工錢寄給小紅。直到有一次,小紅退回了最后一次寄給她的錢,她信上說,以后不用再寄了,她又找了男人。
后來我在鎮(zhèn)子上的窯子里也找過幾個女人,可還是不行,我這命,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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