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靈深處都開著一朵圣潔的蓮花,穿越迷霧就能找到。那時你會發(fā)現(xiàn)過去的每個瞬間都擁有當(dāng)時未能領(lǐng)悟的含義,從此變得寧靜,溫柔,從容,堅定?!『佣《?/p>
暑假嘛,總有玩得無聊,想干點正經(jīng)事的時候。
那個天色陰陰的上午,我照著書法課本,在天井邊寫毛筆字。當(dāng)桌子的是一條長板凳,屁股下墊著一個小板凳。
才寫了幾個字,媽媽拿著蒲團坐在我身邊,默默織毛線。我不禁暗暗感動,就安安心心,一筆一劃地寫。
長脖子堂弟進來,見到我的字,大驚小怪地說:“嬸嬸,丁丁的字跟書上一模一樣!”
媽媽偏頭看一下我的字,白凈的臉龐笑意盈盈,如同一朵盛開的山茶。
先前我并不覺得我的字好,經(jīng)長脖子堂弟這么一夸,重新審視一下,我的字跟書上的確很接近呢!而且我想不起班上還有誰能寫這么好的字,哥哥姐姐也不能,長脖子堂弟更加不能。
長脖子堂弟是來找我玩的,見我繼續(xù)練字,看一會兒就出去了。
很快,爸爸扛著鋤頭回來。
我拿我的字給爸爸看,自豪地說:“堂弟說我的字跟書上一模一樣,不信你問媽媽?!?/p>
爸爸掃上一眼,不以為然,“差得遠呢,筆鋒沒有,力氣也沒有,長橫中間要細一點,長豎中間要粗一點,轉(zhuǎn)彎的地方要稍稍頓一下……你去看翰墨齋的字,那才好呢!”
我問道:“翰墨齋是哪個?”
爸爸說:“你沿大街往北走,過了市場,再過三戶人家,就是翰墨齋,賣對聯(lián)的。”
我想起來了,那個地方有間老屋,屋檐下掛著一塊布滿裂紋的舊匾,上面寫著“翰墨齋”,墨跡剝落,模模糊糊還認得出。鋪子里的老頭個子很高,眼睛像核桃,額頭又寬又平,好像是用來題詩作畫的呢。人家跟他說話,既不稱名,也不道姓,就叫翰墨齋。
當(dāng)我來到翰墨齋,一進堂屋,立時覺得自己變矮了,變小了——堂屋頂棚特別高,地面卻比門外要低一尺,空間特別高深。然而堂屋跟天井隔著樓梯,光線幽暗,氣溫比外面明顯要低,空氣中彌漫著古舊陳腐的紙墨味。
堂屋右邊,玻璃柜、臨街的柜臺和靠墻的貨架圍成一個鋪子。平時老頭總是倚著柜臺跟街上的人說話,此時不知到哪里去了。
堂屋左邊放著桌椅,是老頭寫字、吃飯的地方,也是顧客落腳的地方。墻上掛滿了大對聯(lián),有楷書、行書、隸書,唯獨沒有草書。大對聯(lián)有我身體兩個那么長,上面的字不論金粉寫的,黑墨寫的,比書法課本上的字還要氣派。墻腳摞著許多長方形的雕板,上面刻著正楷字,一個個雞蛋那么大,全是反的,筆劃很深,浸透了墨跡。我猜這是印字帖用的,見桌上有一疊白紙,就取一張蒙在一塊雕板上,用手拍一拍,揭起來一看,墨痕淡淡的。
“你作什么孽?”老頭從天井那頭的后門出來,一臉怒容。
“你的字寫得好,我爸叫我來看你的字?!?/p>
“你爸是哪個?”
“丁才興?!?/p>
“哦,才興的兒子……”老頭神色變緩和了,從玻璃柜里拿出一本字帖給我,“你拿去,照著練?!?/p>
字帖封面印著“翰墨齋楷書字帖”,紙是白白的,墨是黑黑的,呼之欲出。我不禁贊嘆:“你的字可以做字帖!”
老頭一樂,又送我兩支毛筆。
玻璃柜里面除了字帖、毛筆,各種紙張、硯臺、墨塊和墨汁,以及《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老黃歷》《賢文增廣》《對聯(lián)大全》……還有雕刻用的各種刀、鑿、木頭和印石。我一樣一樣看過去,記在心里。
當(dāng)我拿著毛筆和字帖回家,爸爸高興地說:“你好好練,將來當(dāng)個書法家!”
我從沒想過當(dāng)書法家,不過得了表揚,每天不得不做做樣子。認真的時候?qū)懙煤苈?,字也寫得小。貪玩的時候就把字寫得大大的,一張白紙幾分鐘就變黑了,然后人就不見了。
十來天過去,白紙用光了,我也懶得做樣子了。
那天吃夜飯的時候,爸爸問我:“今天寫字沒有?”
媽媽說:“丁丁今天一個字也沒有寫——前天就開始偷懶了?!?/p>
我辯解說:“白紙寫完了?!?/p>
姐姐一針見血,“白紙寫完了你不曉得叫大人買?你就是懶!”
哥哥也趁機說風(fēng)涼話:“他天天打陀螺、滾鐵環(huán),好勤勞!”
我無話可答,嘴巴翹得高高的,碗筷雖然還在手里,飯是一口也不想吃了。
爸爸略一思索,對媽媽說:“明天我們請翰墨齋吃晌午,叫他指點一下丁丁。丁丁一個人瞎弄,弄不出名堂。”然后吩咐我:“明天早上你去跟翰墨齋講飯,要叫他表公公?!?/p>
我立即放下碗筷。
媽媽說:“現(xiàn)在不要去,夜晚了……”
不等媽媽說完,我已經(jīng)走到街上。
那條街是石板街,一塊一塊石板比課桌還要大,全是松的,人在上面走動發(fā)出“坎答”“坎答”的聲音,好像大地是個空殼。
翰墨齋大門關(guān)著,從門縫朝里瞅,有燈,沒有人。
“表公公?”我叫了一聲,沒人應(yīng)。推一下,門上了閂。側(cè)耳聽聽,屋后隱約傳來什么聲音,“叮!叮!叮!”停了一下,又是“叮!叮!叮!”
我繞到翰墨齋后面。那兒是個小園,砌著圍墻。叮叮聲從墻內(nèi)傳來,更加清晰,像在敲打什么。
爬墻正是我的看家本領(lǐng)。我去上學(xué),經(jīng)常不走校門爬圍墻。何況天上掛著新月,把世界照著朦朦朧朧、神神秘秘,叫人情不自禁想干一點刺激的事。更何況那堵園墻用卵石砌成,很多縫隙,好爬得很。
悄悄攀上石墻,探頭張望,園中栽著好多芭蕉,影影綽綽,在風(fēng)中搖晃。叮叮聲是從芭蕉那邊傳來的,老頭蹲在那兒忙活,只露出半個屁股和變形的燈影,其他部分被芭蕉遮住了。
腳下一塊卵石突然松落,我掉了下去。
老頭高聲喝問:“哪個在爬墻?”
我不敢應(yīng)聲,撒腿就跑。
回到家,媽媽問:“你跟翰墨齋講了飯沒有?”
“人家關(guān)門了?!?/p>
“就是嘛,叫你明天再去……”
隔了一夜,我再次前往翰墨齋,因為惦記昨晚的事,先不去鋪子,去后園,正看到老頭在墻上露出半個身子,往墻頭布“罩鍋刺”——這是一種小灌木,渾身是刺,用來防賊的。
“你來做什么?”
“我爸說今天請你吃晌午。我到前面沒有看到你,就到后面來了?!?/p>
“為什么請我吃晌午?”
“我爸想請你教我寫字?!?/p>
“算你爸有眼光——”老頭十分得意,換了一種神秘的腔調(diào)說,“昨天夜里,有人想爬墻偷我的寶貝!”
“那——”我差點說出“那是我”,改口問道,“你有什么寶貝?”
老頭四下瞧瞧,更加神秘了,“你從前面進來,我跟你說?!?/p>
我來到前門,老頭已經(jīng)在堂屋等著了。
“寶貝呢?讓我看一下!”
“寶貝不能隨便看。昨晚來的那個是神偷,想過好多計策了。有一天趕集,他假裝寄存東西,想進我的睡房,被我轟出去。又有一次,半夜里,他想從天井進來——”
我吃了一驚,“天井?”
老頭帶我來到天井,指指墻腳一塊摔成兩半的瓦當(dāng),又指著上方高高的飛檐,低聲說:“他穿著夜行衣,腳上是一雙夜行鞋,鞋底有夾層,里面填著稻草灰,走在瓦上沒有聲音。到了檐邊,他不小心碰掉一塊瓦當(dāng),我拿著鳥銃沖出來,他早已逃之夭夭。你不知道,我床邊有桿鳥銃,充了火藥,隨時可以開火?!?/p>
老頭從睡房拿出一桿鳥銃,果然充了火藥,火門還套著軟布以防走火。
這么說,當(dāng)真有人想偷他的寶貝。昨晚他叮叮叮敲什么,會不會是將寶貝藏在后園?我不由得朝后門望去。
老頭冷笑著說:“你想看我的寶貝?哼,在你眼皮底下你也認不出來。”
我徑直往后門走去。
老頭跟著我,并不阻止。
后門虛掩著,推開之后,園子一覽無余:除了芭蕉,就只有一塊石頭,上面放著錘子和鏨子。
原來叮叮聲是鏨石頭發(fā)出的。
芭蕉葉上有黑斑,仔細一看,是字跡,那么潦草,像是不懂事的小孩胡涂亂畫的痕跡。
我對老頭說:“原來你在芭蕉葉上寫草書!你是不是寫不好草書,不敢讓別人看到?你堂屋里沒有草書?!?/p>
老頭剛才似笑非笑,此時把臉一板,轉(zhuǎn)身就走。
我討了個沒趣,悶悶地回家去。
爸爸不在家,哥哥姐姐也不在,媽媽在剝花生。
“你跟翰墨齋講了飯沒有?”
“講了?!?/p>
“你來剝花生,這是請飯待客的?!?/p>
我剝了一會兒花生,忍不住告訴媽媽:“翰墨齋說,有個神偷想偷他的寶貝,去了好幾次。”
“哪里有什么神偷?他說著玩的,哄小孩子?!?/p>
“他不是說著玩的。為了防那個神偷,他準備了一桿鳥銃!”
媽媽變得嚴肅起來,教訓(xùn)我說:“那你少到翰墨齋去,去了也不要亂翻東西,曉不曉得?”
我老不高興,勉強說:“曉得……拿我當(dāng)什么人……”
長脖子堂弟又來找我玩了。
我拉他到屋后大棗樹下,把神偷的事全都告訴他,然后說:“我不是想偷翰墨齋的寶貝,就是想看一眼?!?/p>
“我也想看一眼?!?/p>
“我們一起去,我跟他說話,打他的岔,你到園子里找找看。”
“神偷要從天井下去,寶貝肯定不在園子里。他不是要來吃晌午嗎?等他喝醉了,我們送他回家,順便找一找。”
我對長脖子堂弟刮目相看,決定照他說的辦。
吃晌午的時候,我爭著掌酒壺,不停地給老頭斟酒。
老頭對爸爸媽媽說:“你們這個小兒子,懂禮貌!”又對我說:“你以后想練字就到我那里去,筆墨紙硯隨你用。”
媽媽順勢說:“你老人家教教他,將來他成了書法家,好揚你的名!”
“我要他來揚名?”老頭飲一口酒,將我們家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十拿九穩(wěn)地說,“不是老家伙狂妄,等我死了,會出大名的!那時候我的字才不像現(xiàn)在,一塊五一副小對子,三塊錢一副大對子,那時候多少錢都買不到!”
媽媽不作聲。
爸爸干笑著說:“那是……那是……我們干一杯。”
長脖子堂弟端著飯碗進來,挨著我坐下,說:“我來嘗你們家的酸蘿卜。”
一家人都很意外,因為長脖子堂弟要面子,向來不端碗到別人家吃菜。唯有我知道,他是來看老頭喝酒。我朝他眨眨眼,用指頭彈一下半空的酒壺,意思是說:喝了不少呢。
老頭和爸爸碰過杯,眼睛發(fā)紅,拿筷子敲著桌子大發(fā)感慨:“陶淵明也是死了才出大名的。他在世的時候,辭了官,窮得連酒錢都沒有。他死之后,昭明太子看到他的作品,佩服得五體投地,為他出集子,還親自寫序,他的文名才大行于世?!?/p>
媽媽撇撇嘴,往自己飯碗里夾了好幾塊酸蘿卜,起身說:“酸蘿卜今天晌午開壇的,我夾兩片給對門嘗一嘗。我們家有客,她不好來?!比缓缶统鋈チ?。
“她不相信我的話。女人家,沒有見識?!崩项^指一指媽媽的背影,問爸爸,“你信不信?等我死了,過三百年,會出大名!”
“信,信!”爸爸連連點頭,卻又說,“可是人家買了你的對子貼在門上,第二年就換,后世的人看不到……”
老頭斜睨爸爸一眼,失望極了,“你也沒有見識……我有字帖傳世,而且……嗐,不跟你說了,書法上的事,一般人不懂?!?/p>
不一會兒,媽媽回來,提醒爸爸:“老人家年紀大了,不能喝太多……你給他舀飯吧?!?/p>
老頭摸著肚皮,搖搖晃晃站起來,“飯塞不下了,我回去了。”
爸爸趕緊說:“叫丁丁送送你?!?/p>
長脖子堂弟說:“我也去送!”
二人一左一右扶著老頭,出了門,沿街走。
雖然是七月,多數(shù)人家大門對聯(lián)還在,只是紅紙有些褪色,有些變得殘缺。一路上,老頭見到自己寫的就搖頭,“我的字不應(yīng)當(dāng)貼在門上,要裱起來,掛在廳堂,藏在博物館!”見到別人寫的也搖頭,“這家人沒有眼光,翰墨齋的字一塊五一對都不買!”
到了翰墨齋,老頭路都走不穩(wěn)了,我和長脖子堂弟扶不住,就用肩膀頂,好不容易把他頂進睡房。
除了被床帳和柜子擋住的地方,睡房四壁貼滿書法,有橫幅,有豎幅,有扇面,有寫在宣紙上的,也有寫在白絹上的,有的裱了,有的沒有裱,全是草書,我一個字也不認識——它們像驚蛇,像仙女的長袖,像糾結(jié)成團的老藤,又像木紋,像波濤,像閃電……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字。
老頭半躺在床上,瞪著醉眼對我們說:“將來有人向我的字磕頭呢……三百年后……你們信不信?”
我說:“信,信信信!”
長脖子堂弟說:“我也信!”
老頭放心地躺下,很快就打起呼嚕。
找寶貝的時候到了!
長脖子堂弟打開柜子,里面只有一床舊棉被。我爬到床下,發(fā)現(xiàn)一個老鼠洞,一只臭襪子。
到鋪子里找尋,最值錢的要算那方鎮(zhèn)紙,是一只銅獅子,然而成天放在柜臺上的東西算不得寶貝。
從樓梯上去,樓板積著厚厚的塵埃。借著明瓦透進的天光,看到幾件舊家具,一口好大的棺材,黑黑的。
莫非寶貝藏在棺材里面?
我和長脖子堂弟來到棺材邊,合力抬蓋板。蓋板那么沉重,移動時發(fā)出“嘎——嘎——”的聲音,嚇得我撒手就逃。
長脖子堂弟跟著我逃。
下樓時,腳步噔噔噔,響得像打雷,越發(fā)恐怖。然而我們一下地,樓上又安安靜靜。
長脖子堂弟埋怨道:“這么膽小,虧你比我大一歲!”
我好生丟臉,就說:“再上去看看?”
長脖子堂弟說:“我看了一眼,棺材空的,什么也沒有。”
第二天上午,我獨自來到翰墨齋,老頭正在印字帖。他坐在雕板前,右手拿一把大刷子,左手將一張白紙鋪在雕板上,大刷子一刷,字就印上去了。
我要幫忙,他指著柜臺說:“你去練字,練小字?!?/p>
我寫了幾行字,又去看他印刷。
他停下來,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昨天你們送我回來,又扶我上床,我說了什么話?”
“你說三百年后,有人向你的字磕頭……”
“別的沒有了?”
“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
“真的。不信你問我堂弟——我們都聽不懂你說什么?!?/p>
“還好!”老頭長吁一氣,“神偷又來了。”他帶我來到睡房,用手電照著床下說,“你看,神偷躲在床下,地上有痕跡。要是我說酒話,說出寶貝藏在哪里,就給他偷走了?!?/p>
我暗暗發(fā)笑。
老頭又帶我上樓,指著樓板上的腳印說:“這個家伙到樓上來過?!?/p>
我因為換了一雙鞋,不怕老頭認出腳印,就拿腳去比一比,說:“不是神偷,是小孩子的腳印,而且不是一個人。”
“你懂什么?他帶了幫手一起來。他們有一種鞋子,特制的,留下的腳印像小孩子。你懂什么!”
他的表情那么可怕,好像要掐我脖子呢。
接著,他指著棺材說:“他們白天躲在棺材里,只要我不在家,就出來翻東西。我鋪子里的東西昨天他們動過了?!?/p>
“你究竟藏著什么寶貝?”
“你曉不曉得,學(xué)武的都有武功秘籍?”
“曉得!”武打片我很愛看呢,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九陰真經(jīng)》!《易筋經(jīng)》!還有《葵花寶典》,要割掉雞雞才能練!”
“我跟你說吧,”他拉過一張椅子,也不拍灰塵,一屁股坐上去,“練書法就像學(xué)武,除了吃得苦,也要有秘籍才行。不然的話,為什么天下能吃苦的成千上萬,大書法家就是那么幾個?”停了一氣,又問,“王羲之你知道嗎?”
“我們周老師說,他的行書天下第一!”
“王羲之就是得到秘籍才成為天下第一。他父親有一本秘籍,視之如命,連兒子都不讓看,要藏在枕頭里。十二歲那年,王羲之偷到秘籍,不到一個月,書法大有長進。當(dāng)時一個大書法家,女的,叫衛(wèi)夫人,看到王羲之的字,傷心得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說:這孩子肯定得到秘籍了,我的名聲將來要給他蓋過去。另一個大書法家,鐘繇,也是靠秘籍。論起來鐘繇是王羲之的師祖,因為王羲之跟衛(wèi)夫人學(xué)過,衛(wèi)夫人又是跟鐘繇學(xué)的。鐘繇以前在抱犢山練字,滿山石頭都給他寫黑了,樹也給他寫黑了?!?/p>
“你在芭蕉葉上寫字,是學(xué)他的?”
“我不是學(xué)鐘繇的,鐘繇擅長楷書——你聽我說鐘繇怎么得到秘籍的。當(dāng)時最有名的書法家叫韋誕,有一本秘籍。鐘繇向韋誕借,人家哪里肯?鐘繇三番五次去借,借不到,氣得吐血。曹操你知道的吧?鐘繇是曹操的部下,若非曹操派人送去五靈丹,鐘繇哪里還有命!后來韋誕死了,把秘籍帶到棺材里去,鐘繇就派人盜墓,這才搞到手?!?/p>
我脫口問道:“你那宗寶貝是不是一本秘籍?”
老頭眉毛一揚,站起來望望樓梯,后悔不迭,“不說了,不說了,到此為止。我若是告訴你,神偷會打你的主意?!?/p>
他緊張兮兮,可不是說著玩的。我不由得打了個冷噤。
開學(xué)的日子——九月一日——好像屋頂上的野貓,七月末還覺得它挺遠的,一不留神,它呼的一縱,就來到跟前。
第一周星期五有書法課,周老師叫我們寫毛筆字,他走來走去巡視。見到我的字,周老師大加贊賞,“一個暑假,你進步這么大!”然后把我的字貼在黑板邊,對同學(xué)們說:“你們要向丁丁學(xué)習(xí),下了課來看一看他的字。這個學(xué)期,學(xué)校要舉行書法比賽,得獎的作品要辦展覽,大家加油哦?!庇腥藛枺骸岸《〉淖帜懿荒艿锚??”周老師肯定地說:“至少能得二等獎,我敢保證!”
放學(xué)回家,我把周老師的話原原本本告訴大人。
爸爸說:“我們應(yīng)該感謝翰墨齋,明天請他吃晌午。我親自去講飯。”
媽媽遲疑一下,說:“請他吃夜飯吧,明天趕集,人家要做生意。”
星期六上午,我和長脖子堂弟在集市上到處逛。想看耍猴,沒有。想看賣狗皮膏藥的表演氣功,也沒有。只有一個賣老鼠藥的,一邊打快板一邊唱:
老鼠藥,要得著。
藥死老鼠公,氣死老鼠婆!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長脖子堂弟看得津津有味,我就一個人離開了。
想起請飯的事,我來到翰墨齋,卻見大門緊閉。
開鋪子的,怎么會在集日關(guān)門?我覺得蹊蹺,轉(zhuǎn)到后園,又聽到叮叮叮的聲音,還有瑤山人在嘰嘰咕咕,聽不懂說什么。
我高聲叫道:“表公公,記得來我們家吃夜飯!”
老頭在里面應(yīng)道:“記得!你爸早上說過了!”
這天晚上,老頭來到我們家,一入席就聲明:“我不喝酒。我吃飯。”
爸爸說:“你戒酒了嗎?我曉得有個書法家叫張旭,人稱草圣,喝了酒寫字才有神,喝醉了還用頭發(fā)寫字!”
哥哥說:“你哄人!用頭發(fā)怎么寫字?”
爸爸說:“你問表公公,他老人家肯定知道?!?/p>
老頭說:“古人頭發(fā)長,發(fā)梢握在手里可以當(dāng)筆。不過我真的不喝酒了?!?/p>
爸爸不再勸,叫我給老頭舀飯,他自己一個人喝。兩杯酒下肚,爸爸對老頭說:“你喝點酒,我們才好講山講水,不喝酒太拘謹了?!?/p>
老頭停下筷子說:“不喝酒也有話說。你知道張旭,知不知道懷素?懷素和尚是我們永州的,也擅長草書,跟張旭齊名,合稱‘張癲素狂。他們兩個往往要喝醉了來寫草書,癲癲狂狂的。”
爸爸說:“懷素我知道,他窮,買不起紙,用芭蕉葉練字?!?/p>
我指著老頭說:“哈哈,我曉得了,你是學(xué)這個懷素!”然后又告訴家里人:“表公公園子里種了芭蕉,芭蕉葉上有字,我親眼看到的!”
一家人都瞧著老頭。
姐姐問道:“你為什么用芭蕉葉寫字?你賣紙的,有的是紙……”
老頭正色說:“人人都以為懷素買不起紙,才用芭蕉葉練字……他窮固然是窮,也不是因為沒有紙……”
姐姐追問:“那是為什么?”
老頭不看姐姐,看著我說:“你記住啊,老家伙寫了幾十年芭蕉葉才揣摩到懷素的秘密,幾句話就交待你了……”他似乎有些不甘,也不得不往下說:“草書,要寫得快才行,寫慢了就澀,不流暢。而且寫得快,蘸一次墨,一行寫到底,甚至一頁都能一筆寫成,氣貫長虹。要是寫慢了,中間要去蘸墨,氣就不連貫了。懷素用芭蕉葉練字,就是練快。芭蕉葉多滑呀,在芭蕉樹前寫,葉子不是豎的,就是斜的,而且在搖動,不快,墨一走,就不成字了。要練到手比風(fēng)還快,才能在芭蕉葉上寫字。我們永州還有一個草書高手,何紹基,自號猿臂翁。你想一想,猿臂,猿猴的手臂,快不快?張旭寫字喜歡喝得大醉,無所顧忌,狂呼亂叫,說到底也是求一個快。手當(dāng)真要快起來,才能跟上心意——人的心意多快啊,意到筆到,手不快,筆怎么能跟上意!”
我似懂非懂。
媽媽說:“沒有見過你老人家寫草書——你寫草書的嗎?”
我搶著說:“表公公的草書全掛在睡房里?!?/p>
老頭摸一下寬寬的額頭,忿忿地說:“一塊五,三塊,就想看我的草書!”
爸爸向老頭伸著拇指,大聲稱贊:“你老人家是個書法家!”
老頭得這句表揚,竟然感激起來,“給我斟點酒,難得碰到知音,我還是喝幾杯吧。前些天我兒子來了,媳婦也來了,都叫我不要喝酒,我血壓有點高?!?/p>
爸爸親自給老頭斟上酒,說:“你兒子在永州當(dāng)官,你不去享福,還要寫對子賣!”
老頭說:“我去的,明天就去。明天早上九點鐘,我兒子派吉普車來接我。我今天集都不趕了,把一些事情處理一下。這餐飯,算是為我餞行?!?/p>
老頭話說得多,心里痛快,不知不覺,又喝高了。
我和爸爸把老頭送回翰墨齋,爸爸囑咐他早睡,他噴著酒氣說:“我才不睡呢!我打個燈籠到園子里寫芭蕉葉,那是一大享受!”
我想要看老頭怎樣寫芭蕉葉,就對爸爸說:“今晚我跟表公公睡好不好?以后他就不在這里了。”
爸爸說:“小孩子愛踢被子,愛動……”
老頭卻說:“讓他在這里睡,一個晚上沒有關(guān)系?!?/p>
爸爸明顯不情愿,卻也不好反對,就自己回去了。
老頭拿上筆墨,叫我打手電照亮,到后園去。果然,就像他說的那樣,墨一上芭蕉葉就往下流,而且筆尖一觸葉子,葉子就動。但是他運筆如飛,快到我根本看不清,竟能在墨痕走樣之前,把字寫成。而我來不及欣賞,寫成的字就成了一片亂墨。
“你有福氣,這是蓋世的絕活,讓你看到了!”老頭躊躇滿志,手舞足蹈,“三百年后,會有人把我和何紹基、懷素排在一起,并稱永州草書三圣!這是鐵定的!”
我四下照照,那塊石頭不見了。原先放石頭的地方只剩一些石屑,泥上有石頭壓出的印子。
“那塊石頭呢?做什么用的?我上午又聽到你敲了。”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寶貝嗎,就是那塊石頭。我說過的,在你眼皮底下你也認不出來。我委托兩個山里人把石頭抬到陽明山去了。那個地方誰也找不到,除非是三百年后,命中注定要為我揚名的那個人?!?/p>
“石頭也是寶貝?”我難以置信。
“虧你學(xué)書法……石頭不是寶貝,寶貝是石頭上的字?。∥覇柲?,要是石頭上刻著武功秘籍,是不是寶貝?”
“是!”
“對了嘍,石頭上刻著武功秘籍,是學(xué)武人的寶貝,刻著書法秘籍,就是學(xué)書人的寶貝——告訴你吧,那個神偷是學(xué)書人,想偷我的秘籍,學(xué)成了揚他的名!哼,我刻在石頭上,藏到陽明山去。我算了命的,三百年后會有識貨的人找到這塊石頭,一看我的字,跟何紹基有一比,跟懷素也有一比,內(nèi)容是草書秘籍,我的獨創(chuàng)。那人到處替我傳揚,全天下愛草書的都來學(xué)我,我還不出大名?我們也算忘年交,待會兒我送你幾幅草書,你將來傳給子孫后代,無價之寶!”
剎那間,說不清為什么,我不想跟老頭待在一塊,一秒鐘也不行。匆忙把手電塞給他,說:“我要回家!”不等老頭答話,我快步離去。
我回到家,家里人很奇怪?!澳阍趺椿貋砹??”“我就是想回來了?!?/p>
早上喝粥時,爸爸對我說:“你去翰墨齋,跟表公公道個別,送他上車。他這一去,不曉得哪年才回來?!?/p>
我沒有去翰墨齋,而是躲進附近小巷,聽著動靜??斓骄劈c,街上傳來吉普車的聲音。我從墻角露出半邊臉,看著老頭把大包小包搬上車,又看著吉普車離去,朝車屁股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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