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森寨三記

周子湘

韓森寨這個名字，伴隨過我的童年、少年時期整整十年。兒時常有人逗我說話：“你家住在哪里?。俊蔽矣檬指吒咭恢福骸绊n森寨呢！”可韓森寨在哪？我也說不清。直到多年后我從一本書上看到這樣一段話，韓森冢位于西安市城東韓森寨以西，今長樂公園東門外。冢高22米，原占地60余畝。因冢上有清乾隆年間陜西巡撫畢沅的一塊“秦莊襄王墓”碑石，故認為此墓為秦莊襄王墓。

我猛然拍頭，原來我小時候整日爬上爬下的小土坡竟是秦始皇父親的墓！是地地道道的皇家冢！我從此后便怕起來，想起小時候放了學，一群同學跑到“秦莊襄王墓”上把地上撿的破鐵片扔到坡頂，誰第一個扔到就算爬山第一，那是對秦莊襄王的大不敬了。

我膽子小，并不敢爬上高坡，就常跟在幾個膽大的同學后面下地洞?，F(xiàn)在回想，那地洞其實就是被盜墓者挖開的地道了。班上一個男同學的父親是學校高中部的物理老師，他小小年紀知識已經(jīng)了得，小學四年級，就懂得教我們每人手里拿一支蠟燭，走進地道時要不斷觀察蠟燭的火焰，一旦火焰變小或熄滅，說明氧氣變少，他在前面大喊一聲，往回跑??！洞里沒氧氣了！一群小孩就撒腿往外跑。我每次都是最后一個進，第一個跑出來。

有一次我跑出來時，碰見“傻女”坐在一塊石頭上發(fā)呆。傻女是一個據(jù)說高考落榜的女孩，自從落榜后神智不清起來，見人也不說話，只是每天到學校門口的信箱去看信，風雨無阻。晴天她頂著烈日來，雨天冒著雨水來，雨水落在她烏黑的頭發(fā)上，睫毛上也嵌著雨珠。她有著好看的睫毛，眼神卻呆滯無光。

風吹起一張臟兮兮的廢紙刮到傻女腳下，傻女立刻撿起來，圍著石頭轉(zhuǎn)圈跳，嘴里大聲喊著：“信！信來了！”荒涼的墓地里，傻女的喊聲傳得很遠，風吹著她紅色的衣裳，頭發(fā)亂蓬蓬散在臉上?；锇閭円话牙鹞遗芰耍骸翱瓷叮⌒纳蹬l(fā)瘋來抓咱們！”我邊回頭看了一眼便跑了。一個年輕女孩舉著一張廢紙在風里跳舞的畫面定格在我的腦子里。我后來搬家離開了韓森寨，不知道秦莊襄王墓變成了什么樣子，傻女又在哪里呢……

搶水

90年代初的西安東郊是缺水地。每年夏天，家家戶戶都備齊了鍋、桶、甕、缸準備搶水。因為缺水，我們家屬院就自行組織了拉水車，將環(huán)衛(wèi)局的灑水車借來每天放一次水。

每天一放學我必定是盡快往家跑，到家一放下書包，奶奶就高聲說：“快，去拿鍋?！毕挛缌c，院子里響起喊聲：“水來了——”隨著一聲喊，樓道里腳步聲、鍋和桶等各種器皿的碰撞聲迸發(fā)開來。樓上挨家挨戶嘭嘭快速關(guān)門的聲音震得我家窗玻璃搖晃，一兩嗓子催促聲順著窗戶闖進來：“強子，快，去廠里叫你爸讓回家抬水！”那男孩便趿拉著夾板拖鞋往廠里飛快跑去。

水是珍貴而稀罕的寶貝，在連續(xù)三四天水管干涸的夏天里，它是我們每戶人家救命的恩人。沒有經(jīng)歷過缺水日子的人不會懂得水的寶貴。夏天里幾天沒水做飯，沒水洗菜，沒水洗澡，就連上廁所也沒水，那家里和人的身上便臟粘起來，心里也燥熱厭煩，做什么事都靜不下心。

水一來，鍋里清爽了，菜和瓜果也洗得干凈，將洗好的黃瓜浸在涼水桶里，正中午撈起一根吃，夏日的燥熱立刻就褪了下去。打一盆清冽的水擦洗身上，一天在外的疲憊就洗在了水里，女人們洗干凈身子，抹上香噴噴的花露水，開始做飯，一家子便飄出花露水和飯菜的香氣。

廁所有了水，少了異味，再打桶水沖洗干凈地面，學生們就坐在廁所不起來，拿著一本書看。大人們在外面叫：“你掉到廁所里了？”孩子在廁所里答：“歐陽修都曾在廁上讀書呢！”大人們便再不催促，在門外暗暗吃驚：“原來古人都這樣！”

如今的日子，早已不再停水，可每當我看到單位里或公共場合許多人大開著水龍頭無所顧忌地高聲談笑，或是一邊打洗手液，一邊細細地洗手，那水白嘩嘩地流走，我的心里就痛惜起來，想起小時候經(jīng)歷的那段缺水的日子。

真正的搶水功夫是在水車前和洗澡堂里。水車來了，人嘩地蜂擁而上，人群里叫起來，不是張三踩了李四的腳，就是李四的水桶敲到了張三的頭。水車粗大的水管打開，一股水沖出來，四五個水桶一起湊到水管下。你的桶還沒接滿，我的桶就硬硬擠過來，這時候任何一個老者或婦女的力氣忽然大得驚人，敢和男人的水桶搶。每天只有一水車水，放完為止，所以接水是從來沒有人排隊的——家里干涸的器皿已經(jīng)無法讓他們耐住性子排隊。

我人小擠不到跟前去，媽媽單位遠，下班不能趕回來，家里就只有我和奶奶搶水。奶奶顛著小腳擠到人堆里搶水，她常常恨鐵不成鋼地對我說：“你怎么不擠啊！你看看人家都接了好幾桶，咱家才接了一桶水！”我是一個素來怕爭搶的人，心里委屈，但是搶水讓我從小就深刻地知道，人首先要保證自己的生存，才談得上禮儀。在基本生存都無法保障時，人是很難遵守秩序和禮儀的。在生存面前，沒有人會讓你。長大后，我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不同的國家、城市工作，得以不被淘汰，并且工作的得心應(yīng)手，就源于這段搶水的日子。是搶水讓我學會適應(yīng)環(huán)境，學會生存，并生出生存的智慧。

沒水的日子里，單位的澡堂形同虛設(shè)。偶爾來一次水，澡堂終于派上用場，家屬院里就過年一樣熱鬧，幾個女人頭碰頭叫起來：“下午四點澡堂開啊，快去單位請假！”小學五年級時，媽媽塞給我一個大塑料盆說：“去吧，去澡堂洗澡吧?！蔽冶汩_始獨自去她單位的澡堂洗澡。

我常羨慕男澡堂的人，門前稀稀落落，從不擁擠。只有女澡堂前永遠人山人海，門一開，老人年輕人小孩一起涌進去。她們一邊搶占放衣服的柜子，一邊快速脫了衣服沖進去搶占水龍頭。我干什么總是慢別人一步，也不敢搶，就站在一邊等別人洗完了再洗。但是這樣等是很危險的。剛洗了一會兒，就聽見門外燒鍋爐的工人大聲喊著：“女澡堂的人快洗啊，鍋爐里快沒水了！”女人們立刻尖叫起來，各自叫著自己孩子的名字：“小麗，小紅，快洗??！要停水了！”

水龍頭再次緊張起來，女人們爭搶著沖洗，但是每次總有一兩個來晚的人頭發(fā)上已經(jīng)打了洗發(fā)水，水便停了，央求別人從外面提水進來把頭發(fā)沖洗干凈，一邊洗，嘴里一邊恨恨地說：“這該死的水??！”

水就這樣折磨了我們許多年，它讓人愛也讓人恨，它教會這里的人們?yōu)榱松娑鵂帗?，但也教會人們懂得珍惜，感恩?/p>

落榜女孩

這個落榜的女孩并不是傻女。她是我的同學，沒有人想到會是她落榜，大家都猜測是郝斌，但通知書發(fā)下來人都傻眼，竟是劉佳。

郝斌后來對朋友說，其實數(shù)學一考完，他就知道劉佳可能會落榜。考完數(shù)學，郝斌蹬快自行車攆上劉佳問她考得怎么樣。劉佳看著郝斌說：“我最后一道大題沒做?！焙卤蠹绷耍骸盀槭裁?？時間來不及嗎？”劉佳鎮(zhèn)定地說：“不是，是我故意的?！焙卤蠛捌饋恚骸澳惘偭藛幔?！”劉佳噙了一眼睛淚說：“郝斌，這樣你就不用自卑了。”

郝斌確實不用自卑，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西安理工大學，而劉佳最終落榜。90年代初，東郊有好幾所廠子弟中學在西安市赫赫有名，我的學校就是其中一所。劉佳是我的初中同學，我那時候語文學得好，她也好；我作文寫得好，她也好，我們便不再多說話，暗地里較勁。初中畢業(yè)時，她在我的畢業(yè)留念冊上什么話也沒寫，只寫下一首《江南可采蓮》。“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蔽覐臎]讀過這么美的詩。對著這首新奇而清新的詩，我發(fā)了一下午呆。我心里再不和她較勁，真心誠意地佩服她比我強。

上高中后，她的語文和英語依然學得很好，老師也認為她是一塊學文科的好材料。但是家里人說學文科沒前途，硬讓她學了理科。劉佳分了班，同桌是一個叫郝斌的男孩。郝斌笑著對她說：“別泄氣，其實理科也沒有多難學。”從此，郝斌給劉佳補習數(shù)學和物理，劉佳給郝斌補習語文和英語。

郝斌家里不富裕，父親常年住院，照顧父親分去了他許多精力。他常常下了課提著保溫飯盒就往醫(yī)院趕，劉佳跟著攆出來喊：“郝斌，今天的作業(yè)你還沒記呢?！眲⒓岩宦夫T自行車跟到醫(yī)院，兩個少年坐在醫(yī)院的臺階上笑作一團。后來劉佳常省下零用錢給郝斌買下午飯，今天一個肉夾饃，明天一籠包子。郝斌卻自卑起來，不愿接受劉佳對他的這份好。劉佳爽朗地大笑：“吃了我的肉夾饃可是要給我補習數(shù)學的！”但郝斌心里清楚，劉佳對他這么好絕不僅僅是為了補習。自己家里的情況他很清楚，而劉佳的父母都是干部，家里條件好，就算兩人一起考上大學，他也配不上她。郝斌心里愈發(fā)自卑起來。

高三這年，郝斌的父親去世了。他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甚至厭學起來。劉佳拿著數(shù)學題、物理題問他，他總是沒精打采回答不上來。一次，郝斌望著窗外說：“劉佳，我可能今年考不上了。如果我考不上，你會不會看不起我?！眲⒓训难蹨I嘩地涌出來，說道：“郝斌，你別這樣想，咱倆都能考上大學。就算你真的考不上，我也陪著你復(fù)讀。”

劉佳上課時開始心神恍惚，老師講的許多題她都沒聽進去。但劉佳似乎并不在意，她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也許真的考不上大學，就能和郝斌一起復(fù)讀了。郝斌太可憐了，父親不在了，他又是那么自卑，他需要我，是的，他需要我在他身邊。劉佳想著自己的心事，時間一天一天從指縫里流逝。臨到高考前，劉佳已經(jīng)在心里下定了主意。

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因為愛慕美神阿佛洛狄忒，而放棄了智慧之神，將金蘋果送給了愛情之神。后來，帕里斯果然得到愛情，但招致了自己和整個國家的滅亡。任何提早開花的果實都不會成就甜美，它們沒有經(jīng)歷漫長的成熟期，那早早結(jié)出的果子必然青澀而早亡。喜歡一個人，是無罪的。但若是這份感情妨礙了對方的健康發(fā)展，就是一種錯誤。愛是彼此成就，而不是為對方帶來災(zāi)難、痛苦和前途茫茫。

劉佳落榜后，郝斌上了大學。劉佳果然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復(fù)讀一年，考上一所小城市的二本大學。有人曾在放假時，看見劉佳背著包回家，路過母校，靜靜地站在校門口往里張望?？匆姷娜硕颊f，她望見了什么呢？

放風箏的老人

門衛(wèi)都盡職，但是年齡大不發(fā)制服還依然盡職的門衛(wèi)，就只有齊大爺了。

齊大爺上崗的時候，已經(jīng)從廠里退休，看大門屬于再就業(yè)。家屬院一時尋不到合適的門衛(wèi)，齊大爺自告奮勇，但領(lǐng)導(dǎo)嫌他年紀大，想著干不了幾天，于是連制服也沒發(fā)，第二天就讓上了崗。

一上崗，院子里一連吵了好幾次架。第一次是齊大爺巡視車棚，糾住幾個亂放自行車的人，拉住車主的自行車后座不讓走，被拉住的說：“我上班要遲到了！”齊大爺說：“遲到也不行，看你下次還亂放車子不？”被拉住的人不服氣，嚷嚷起來：“你是門衛(wèi)還是看車棚的？”齊大爺振振有詞：“我是門衛(wèi)，門衛(wèi)就要管院子里的一切事情！”車主拗不過他，答應(yīng)下次將自行車放進車棚，才得以脫身。

第二次是將陌生人拒之院外。一天，院子里來了幾個穿著講究的廣東人。他們戴著小拇指頭粗的金項鏈，手里拿著大哥大，直進門來。90年代，大哥大是稀罕物，院子里的人看見都紛紛議論起來。齊大爺攔住廣東人問找誰。廣東人立即遞上一根煙拉長聲音說：“阿叔——，我們進去找個人?！饼R大爺推掉煙說：“找誰？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一戶？”幾個廣東人撓撓頭，彼此看看，說：“哎呀，我們記性不好，想不起來了?！饼R大爺依然不讓進：“那不行，說不出來找誰，這門不能進。”廣東人笑笑地掏出一張大團結(jié)說：“阿叔，我們有要緊事，進去一下就出來?！边@下可惹火了齊老漢的脾氣：“你們少來這一套，把錢收回去！都給我往外走，走！”

被轟出來的廣東人氣憤地站在大門外用大哥大給人打電話，可那電話打了好長時間，大門一直沒開。

院子里常有喝醉酒的小年輕深夜回來，把大門拍得作響，連呼帶叫讓開門。齊大爺從門房里披衣出來，總會隔著大門訓(xùn)斥他們回來得太晚，下次要早回來。久而久之就得罪了不少年輕人，常常在背地里罵他。有一次他們將一條蛇放進門衛(wèi)房，齊大爺用竹竿挑著扔出來，氣得嘴唇抖動著說：“不爭氣啊，不爭氣！”

院子里有人罵他，可院子又離不開他。一年冬天夜里，門衛(wèi)房忽然傳來齊大爺?shù)暮艉奥暎骸白ベ\啊，別讓他跑了！”樓里幾家男人跑出來查看，被盜的那家是一個女人和孩子，女人抱著孩子跑下樓哭起來：“我就聽到門在響，娃也哭了，我不敢動哦！”小偷臨出大門時被齊大爺抓住，用偷來的銅首飾盒當頭給了齊大爺一下，血流了滿臉。

廠里年終表彰大會上給齊大爺發(fā)了獎狀，可就在發(fā)獎狀的這年冬天，齊大爺突然中風了?；畋膩y跳的一個人住院回來后，就坐上了輪椅。嘴歪、眼歪，一只手一只腳不能動彈。廠里派來了新門衛(wèi)，他就此告別了門衛(wèi)工作。每天家里人將輪椅推到大門口，他一坐一整天，嘴里不能說話，眼睛卻一個一個地看著過往的路人。

一年后，老人鍛煉得能獨自走路了，卻終究不利索，走路時兩只腳在地上交替著一小步一小步挪。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脾氣火爆，看人時眼光有些木，吐字也困難。后來，他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樂趣——放風箏。他下地走路時正是冬天，穿著臃腫的棉衣棉褲，不戴帽子，不戴手套，鼻子和手凍得紅彤彤的，抱著一只燕子風箏去韓森冢放。

每天下午我一點多去上學，看到他慢慢挪著步子去放風箏。下午六點放學，他又抱著風箏回來。我和他打招呼，叫他齊爺爺，他努力地轉(zhuǎn)過頭來，對我笑笑。我總是故意放慢腳步，等他艱難地把“放學了”三個字說完再走過去，看他挪著步子，把頭努力轉(zhuǎn)回去。

又一次我們在韓森冢玩丟鐵片，冬天風大，風把鐵片吹得偏離了方向，分不出勝負，幾個同學沒意思就各自散了回家。我走在麥草地里，看見齊大爺一手拿著線軸，一手拽著線，正在放燕子風箏。冬天本不是放風箏的好季節(jié)，風箏被凜冽的寒風吹得頭朝下亂轉(zhuǎn)，飄帶翻飛。齊大爺努力握住線，控制住風箏的方向。寒風吹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瞇著眼，向后退步，兩手用力抓線。我忽然明白，他是在和寒風搏斗呢！

我明白了為什么他冬天能站起來，就再也等不到春天，急急要放風箏，他是要和冬天比賽，較量一下?。≌l說冬天不能放風箏？風箏終于平穩(wěn)地飛起來。在冬日寒冷、高遠的天空中，沒有陽光，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燕子，燕子的兩個眼睛閃亮，嘴巴是笑的，自由地翱翔著。

一年前，我回到以前住的院子，院子早已拆了蓋成一座座高樓。韓森冢依然在，但被一座座高樓包圍著，它居在中央，顯得那樣渺小。我回頭望望我生活了十年的韓森寨，眼里掉下一顆淚。這一去，告別了我的童年和少年。那里的人，那里的麥草地、地道……封存在我心里的另一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