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作品《紅豆》問世以來,小說的男主人公齊虹就被當做反革命派、小資作派,當做反面教材來看待。必須承認的是,不同的時代具有不同的價值觀,文本接受的沖突在所難免。因此,筆者力圖擺脫泛政治化的語境及作者當時的創(chuàng)作意圖,排開作品與社會環(huán)境的關系,轉而關注作品本身,通過解讀文本來客觀分析《紅豆》的男主人公齊虹,還原一個真實的小說人物形象。
關鍵詞:齊虹; 人性; 情感
在讀者的印象中,江玫對齊虹的拒絕不僅是革命對戀愛的勝利,而且是集體主義對個人主義、群眾階層對精英階層、無產(chǎn)階級對資產(chǎn)階級的勝利。小說中的男主人公齊虹也因此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徹底的反面人物,被認為完全不值得我們優(yōu)秀的黨的工作者江玫去愛。然而,不管人們愿不愿意承認,讀過作品之后,我們對齊虹不但沒有“應該有的”深惡痛絕,相反,還對他抱有一種“不該有的”迷戀。所以,一旦拋開那個時代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觀念,摘下意識形態(tài)的有色眼鏡,重新審視文本,我們將得到一個不一樣的齊虹,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意義上的齊虹。
一、個人主義及其精英思想
“他身體修長,穿著灰綢長袍,罩著藍布長衫,半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世界對于他,仿佛不存在?!雹冽R虹一開始的出場就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隔膜感:眼睛只看得進眼前三尺之地,對周圍的事物漠不關心。雖然父親是銀行家,但他的身上卻沒有沾染上任何的銅臭味與世俗氣。相反,他總是給人一種孤高傲潔的美感:一張清秀的象牙色的臉,輪廓分明,長長的眼睛,有一種迷惘的做夢的神氣。這也是江玫眼中的齊虹,一個遺世獨立般的人。喜歡貝多芬,談蘇東坡也談濟慈,對莎士比亞的詩句可以信手拈來,這樣一個在今天看來擁有十足藝術氣質的才子,在二十世紀40年代,那個血淚迸濺、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卻成為了蕭素口中自私自利,什么也不關心的人。
既然父親是銀行家,他從小接觸的人物就是上層社會的名流,受到的教育就是科學與藝術的熏陶。簡言之,齊虹處在那個時代的高干階層,是精英,是貴族。他當然可以什么也不關心,他當然可以沉浸在科學與音樂的世界里,兩耳不聞窗外事。而相比于今天的那些富二代,無論是學識涵養(yǎng)還是藝術修養(yǎng),齊虹都不知道要比他們強多少倍。
正是因為處在金字塔的塔尖,齊虹接觸到的都是精華,學習的都是人類最優(yōu)秀的成果。長期處于這樣高層次的精神享受境界,齊虹才會自覺智慧屬于自己,群眾有的只是愚蠢,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那樣懂得欣賞貝多芬,讀過蘇軾,背過莎士比亞;在他那富麗堂皇的貴族世界里,不存在溫飽問題,不存在向誰索要民主的需求,因為他自己已經(jīng)是那個時代的既得利益者了。所以,對于江玫去參加那些“要民主反饑餓”的民主活動,他不屑一顧;對于江玫滿街貼標語,到處去游行的舉動,在他看來是“跟著群眾瞎跑一氣”,是“扔開智慧,去找愚蠢”。他奉行的是個人主義,他認為“人活著就是為了自由”,“自由就是什么都由著自己,自己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地崇尚自由,狂放不羈,加之有背景有才華,齊虹的確要比別人有更多選擇的余地。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浴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綱紀去約束他?為什么一定要讓他放棄眼前的幸福去投筆從戎?雖然人不能只為自己,但那個年代的人總是借著“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這一說法,硬生生地要求個體犧牲小我以成就大我的做法,本身不也是一種不自由與不人道么?所以,站在某種角度上講,為集體而強制犧牲個人也是一種剝削,一種變相的自私。
二、消極倦怠的人性觀
如果說齊虹和江玫都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清高”,那么他們唯一的不同在于,齊虹是在看盡人生百態(tài),品嘗過人生的大富大貴之后保留下來的那份清高;而江玫的生活像是山巖間平靜的小溪流,一年到頭潺湲的留著,從來也沒有波浪。她生長于小康之家,父親做過大學教授,雖然父親后來遭遇不測,但母親把她保護的很好,她依然白天彈琴,晚上坐在圖書館看書,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可以說,她的清高源于生活閱歷的單純,后來則發(fā)展成了對“人窮志不窮”(她非常嫌惡那些做官的和有錢的人,母親病了她也不伸手向齊虹求助)的堅守。對生活她仍然抱有一份美好的憧憬,對人性還是持樂觀態(tài)度。但是齊虹不一樣,生長在父親是銀行家這樣的大資產(chǎn)階級家庭里,他所見過的權錢交易黑幕,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利用、明爭暗斗、阿諛諂媚等生活陰暗面,數(shù)不勝數(shù)。雖然不是在堿水里浸泡過的人,也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什么大風大浪,但齊虹對人性的認識之深刻絲毫不亞于那些有過切膚之痛的過來人。
這就是為什么齊虹總說江玫是傻心眼的小姑娘,根本還不懂生活的原因,也是齊虹之所以選擇江玫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江玫是生活在粉色夾竹桃背后的女孩,就像一張沒有被污染過的白紙,那么單純,那么美麗。對人性深度失望的齊虹,在遇到江玫之前,完全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經(jīng)常彈琴,老在做夢。誠如他自己所說的:“物理和音樂能把我?guī)У揭粋€真正的世界去,科學的、美的世界,不像咱們活著的這個世界,這樣空虛,這樣紊亂,這樣丑惡!”②人與人之間你爭我斗的世界是多么的空虛紊亂,多么的丑惡猙獰,對現(xiàn)實世界的逃避將齊虹引向了科學與美的世界,所以“世界對于他,仿佛并不存在”;所以他對純潔美好的江玫說,我恨人類,只除了你。對于齊虹,江玫是污濁世間僅有的一個圣潔的存在,是一首最美的詩,一支最美的樂曲,是情感與靈魂的寄托,是他人生的至愛。
三、專橫跋扈背后的真摯與溫存
《紅豆》通篇下來,除開蕭素聯(lián)合幾個伙伴賣血給江玫捐錢這一情節(jié),其它的感人與溫馨全都是齊虹給江玫的了。雖然生活條件的優(yōu)越使齊虹難逃一些公子哥習氣,比如專橫跋扈,總是想要怎樣,就一定要做到。但他對江玫悉心的呵護與照顧,是足以將功抵過的:得知江玫因為蕭素被捕而暈倒,齊虹連忙趕往探視;齊虹隨身帶著江玫的照片,并樂于與家人談論她;齊虹冒雨找江玫,“自己一點不覺得淋濕了,他只看見江玫滿臉淚痕,連忙拿出手帕給她擦?!备懊狼跋?,他依然苦苦守候江玫,在她堅定的拒絕后才放棄……細數(shù)這些溫情的時刻,讓人難以釋懷。小說《紅豆》最終烙印人心的,不是“反剿民,要活命,要請愿”“為死者伸冤,為生者請命”這些喊打喊殺的革命口號,而是齊虹與江玫的這些兒女情長、纏綿悱惻的時刻。
失去江玫的齊虹,又回到了以前那種臉上漠不關心,什么都沒看見的神氣。
不愛則已,愛則驚人。齊虹就是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人。平時冷漠,似乎對什么都不聞不問的人,愛起來是最瘋狂的。因為挑剔所以冷漠,而一旦認定,一旦選中,就要緊緊抓住。齊虹的愛,那么專注那么唯美那么完整,以至于讓江玫窒息。就像藝術家專注于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一樣,齊虹把他以前對科學對藝術的愛全部傾注到了江玫的身上,江玫就是他最寶貴的藝術品。而他的這種全身心付出,卻成了蕭素口中“靈魂深處的自私殘暴和野蠻”,這不是一棒子打死的專橫又是什么?誰才是自私殘暴野蠻?留給時間檢驗去吧!
齊虹所有的內(nèi)涵與修養(yǎng)都體現(xiàn)在了與江玫訣別的那一刻。雖然平時他曾對江玫說:“我恨不得殺了你!把你裝在棺材里帶走!”③但是他為江玫做了最后的守候,盡管原本是預備搶她走的,盡管他預備好了車,買好了機票。正如他從來不會勉強自己的情感一樣,他也不會勉強別人的情感。他知道,如果強行把江玫帶走,那么她會恨他一輩子。齊虹平時愛逞口舌之強,只是因為性情難控,就像最后他把機票撕碎在飄舞的雪花中,就像他臨別時語氣尖刻地稱江玫為“女詩人!女革命家!”。在人生何去何從這種重大問題上,他還是尊重江玫的決定的。當齊虹冰涼的嘴唇落在了江玫的額上,那場景仿佛一個藝術家在向自己最珍愛的一件藝術品告別,那個輕吻凝聚了齊虹內(nèi)心多少的愛與不舍,多少的惋惜與無奈!
四、結語
齊虹不是一個反革命、反動的符號,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專情非一般人能與之相比,他的眼界、他的修養(yǎng),更是與他同時代的人難望其項背的。在他的觀念里,不僅“上帝死了”,而且人也死了。某種程度上,我們說他更接近于一個后現(xiàn)代主義的人,一個連今天也少有人能企及的神話。只能說,齊虹這個人物的塑造是那個時代的一個“意外”,是作家宗璞努力想刻畫的一個“小資作派”式的人物。然而這種對“反面人物”的刻意描寫,卻陰差陽錯地成為了那個時代對人性的,最真實的關照。
注釋:
①宗璞《紅豆》,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30頁
②宗璞《紅豆》,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32頁
③宗璞《紅豆》,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189頁
參考文獻:
[1]宗璞.紅豆[M].廣東:花城出版社,2010.
[2]心靈深處的詩音——重論宗璞的小說《紅豆》的藝術追求[J].鹽城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02).
[3]劉雄仕.去留的抉擇——關于宗璞的《紅豆》與諶容的《人到中年》[J].名作欣賞,2009(27).
(作者簡介:曾華玲(1991-),女,廣東連平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