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去記憶

張維中

來日本念完一年的日文專修課程之后，選擇進入了兩年制的專門學校，攻讀雜志平面設計。

剛開始上課時，有很多課程內容都令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比方說，整個星期，我們只是拿著尺跟筆，不斷地畫線跟方塊而已。接著，我們被要求花了好幾堂課的時間，拿著軟硬度不同的鉛筆或炭筆，在圖畫紙上涂抹出黑色的濃淺漸層這件事。又或者，我們得模仿色票書上的顏色表，先用尺跟鉛筆精準地畫出規(guī)格相同的小格子來，然后，再用廣告顏料調色，在格子里涂抹出色塊，臨摹出一張各種顏色的漸層表來。

更神奇的是，老師不只要求調出來的顏色必須正確，還非常在意涂抹的色塊，是不是壓到了格子的線？即使是不小心，只有一點點跨到了隔壁的格子里，老師就會覺得不滿意。

像極了小學生的作業(yè)，就這樣進行了幾個星期。對當時的我來說，覺得有點浪費時間。我納悶著電腦這么進步，如果要上“色彩學”這門課，難道不能用更進步的方式學習嗎？通過科技產(chǎn)品絕對也可以達到認識顏色的用意，不是嗎？

跟在臺灣做平面設計工作的朋友講這件事時，朋友也覺得詫異。

“沒想到現(xiàn)在還是用我二十幾年前的教法??？我還以為日本學設計，會有什么不同的新方式呢！”他說。

后來，手工涂抹顏色的課程終于結束，可沒想到又還有很多課程都是用剪刀糨糊，進行小學生似的剪貼工作。

終于有一天，我問了日本老師，為什么要花那么多時間在這種土法煉鋼的“手工業(yè)”上呢？利用電腦軟體的話，不是效果好又有效率嗎？我以為課程只有兩年而已，如果趕緊進入技術的學習，也許能夠學得更專精才對。

總是遇到什么狀況都很淡定的老師，聽了以后緩緩地說：“確實是用電腦軟體也可以做，不過，我們希望大家能用手去記憶顏色跟線條的感覺?！?/p>

用手去記憶。手，當然是不會記憶的。我知道老師真正要說的，是透過親手去畫、去做的過程，感覺那些顏色和圖像的存在與差別。因為感覺了，心底就會不知不覺地記憶起來。

其實這道理我從小是知道的。只是，已經(jīng)太習慣電腦生活的我，很久很久沒有再思考過這一句話的真諦。

電腦用久了，很多字要寫的時候，常會忘記怎么寫。就算寫出來了，超過五行就開始歪七扭八起來。尤其是在智慧型手機霸占了生活的大半部之后，紙筆的書寫機會就更少了。外出需要筆記時，常常就是用手機里的記事本輸入。新學到的日文也是用手機記錄下來。說方便當然是方便的，不過，確實漸漸覺得少了手寫的這一個步驟，記憶力的“保鮮期限”也愈來愈短。每次忘了，很快就能查到筆記下來的東西，但是相對的也很容易就忘了用法。

以前準備考試時，總會一邊看書一邊拿著紙筆，不斷重復地寫著要背下來的新單字，因此那些新朋友才終于住進了我們的腦子里。這過程和結果，就是設計學校的日文老師所謂“用手去記憶”的意思了。

我因此想到剛來日本，每天去上日文課的那一年，那時候還沒有智慧型手機，包包里總會準備一個小本子，記著新學到的日文詞匯與用法。雖然沒辦法像是電腦檔案那樣條理分明，翻起來每一頁都有些雜亂，不過，那些東一點西一點的筆記，倒是都成了腦里的寶藏。

有時候要井然有序，有時候卻可以亂中有序。也許無論科技怎么進步，土法煉鋼的手感過程，是不會改變的記憶基礎。

編輯/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