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章紅

我媽媽最了不起的一點是按照質(zhì)樸的人性來看待事物。有一件事情讓我意識到這種樸素見解的偉大。

那時我還很小，那個年代也很特殊。那天縣城里有一樁抄家事件，抄家對象是照相館的一個年輕人，理由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

縣城很小，一有熱鬧動靜就很大，大家都趕去看抄家。但我媽媽沒去，她寧愿用這點時間洗衣服。

鄰居們從抄家現(xiàn)場回來，聚在門口議論紛紛，語氣里震驚于那年輕人有多腐化墮落，床底下都是餅干屑——餅干吃不過來，供應(yīng)老鼠了。

我在一旁聽著，覺得真是令人吃驚的事情，連餅干都忘了吃！

我媽媽洗完衣服就進(jìn)家門了，鄰居議論的抄家事件她悉數(shù)聽見，這時我聽見她不以為然、輕描淡寫地說：“這有什么呢！就是一個單身漢啊，容易肚子餓，備了一點餅干又忘記吃完，被老鼠拖到床底下去了……”

我有點愣愣的——媽媽竟然這樣說！別人口中十惡不赦的事情，她覺得沒什么……原來，大家都那般看待的事情，可能有另一種看法；大家都認(rèn)為錯的，未必錯得那么厲害；大家都覺得對的，可能也不那么對……

三十多年后，我依然記得那天的情形。這件我從未對媽媽說起，在她腦海中一定全無印象的往事，是對一個小孩子獨立思考的啟蒙。媽媽并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她秉持的只是人性。而只要人性猶存，并且順應(yīng)與肯定人性，我們總能自救，亦能度人，不致走到惡劣與毀滅的邊緣。

看過一位臺灣女作家寫衣服的散文，作者名字忘記了，里面一個細(xì)節(jié)卻一直記得。三年級，她穿了橘紅滾邊、鵝黃短裙的水兵領(lǐng)洋裝去上學(xué)，是全校唯一一個沒穿校服而穿便服的學(xué)生，早上的升旗儀式上被拉到臺上示眾批評。

一回家，在同一所學(xué)校上學(xué)的哥哥嚷嚷：“今天妹上臺選美耶！”

水兵領(lǐng)洋裝是媽媽給女兒穿上的，媽媽聽見嚷嚷，沒做聲，只從鼻子里輕哼一聲，仿佛在說：“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后來這位媽媽五十歲就去世了，沒有看到女兒畢業(yè)、戀愛、成家……這位女作家獨立走著人生路，每次碰到挫折，在生活中跌跤，或者做了眾人眼中大逆不道的事情，她都會幻想媽媽站在跟前，鼻子里哼一聲：“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不在人間的媽媽，精神依然留存在女兒心中，用性格中那一分小小的叛逆，鼓勵她走自己的道路。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