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良
情欲和創(chuàng)作欲,是人的兩種強烈激情。然而又都是沒有用處的激情。 ——荻原朔太郎
傍晚的家有了烏云的顏色/風來小小的院子里/數(shù)完了天上的歸鴉/孩子們的眼睛遂寂寞了。晚飯時妻的瑣碎的話/幾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而在青菜湯的淡味里/我覺出了一些生之凄涼。
這是從紀弦的詩集里面引用的句子,我在看完關于日本攝影師荒木經(jīng)惟的紀錄片《迷色》(Arakimentari)之后,突然想起。
女性身體,性,花,城市,死亡,貓,私生活……這些構成了荒木經(jīng)惟攝影的基本主題,也直接等同于他的人生。荒木所拍攝的無數(shù)照片架構了一個真實的世界,里面充滿眼淚以及絕望,隱晦或情色,生命和死亡。傷感而生機盎然;無所禁忌,讓人直接面對。
荒木講他每次按下快門的瞬間,都在接近死亡,而攝影就是謀殺,把時光終止。是的,攝影的力量就在于此,它能把消失的東西留下來。自然,攝影的好壞也在于此,就看你到底要把什么東西留下來。
模特Shino說:“他拍得越久,我就越感到空虛。就像日本人常說的,拍照會攝取人的靈魂?!碑斎唬瑥募o錄片中看不出荒木攝影鏡頭的這種魔力。我們跟隨紀錄片導演特拉維斯·克洛澤(Travis Klose)的鏡頭,與荒木在東京四處奔忙,看他用不同款式的相機不斷地拍攝。間或說幾句語帶雙關的情色笑話,或是跑幾步上前擺弄模特的身體。他一邊說著咸濕笑話,發(fā)出爽朗的笑聲,一邊拍出感傷到抽空人心的照片?;哪揪陀眠@樣的辦法拍攝他的情色相片,拍出了那些精疲力竭的身體最富于詩意的瞬間。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激情是內心支撐欲望的一種形式,而在激情褪色之后,身體往往會伴隨著某種莫名的惆悵空虛的感覺,于是這種憂愁感成為整個創(chuàng)作活動中最有詩意的部分。
四百多冊攝影集,置身于人群之中記錄生活。寫真私情主義的主張,泛性論的影像修辭,種種疏離與麻木,蘊藏著一個攝影狂人無疆的世界。從他相機后面的眼睛,你可以看到種種哀艷及孤寂的黑白影像。由中畫幅的67式相機拍攝潮濕的色情味或健壯的女人,到迷你的數(shù)碼相機拍攝花朵與云彩,以及由古董相機拍攝地鐵里打盹的女人,再到傻瓜相機拍攝街頭濃郁的城市夜景。他的攝影集在世界上的多處博物館出售。人們研究他的作品,在那些飄浮的人像背后,看到了迥異的情色觀,看到了人們生活場景中壓抑著的另一面,看到了于情色和繁華背面,那些穿插著冷漠的高架橋,上面蠕動著無數(shù)小車的都市影像。
在紀錄片《迷色》中,接受采訪的當時日本第一導演北野武這樣告訴人們:“我像一只鐘擺,在對立事物之間搖擺,喜劇、暴力,以及其他一些東西。而荒木,他卻站在支點上,他在那個位置上看著?!薄皩懻娌皇桥氖?,而是拍情。”這是荒木的名言。荒木給他的妻子拍了許多照片,其中一幅青木洋子側臥于漂游的小木舟之上,像個嬰兒一樣蜷曲著熟睡,周圍除了碧波蕩漾之外沒有任何多余的景物?;哪緟s這樣形容照片中的情景:“她看起來像在穿越冥河。”然后他又對美國的紀錄片導演特拉維斯·克洛澤(Travis Klose)說:“實際上她只是精疲力竭。“這幅作品后來收入到他的第一本影集《傷感的旅程》中,那本影集記錄了他與洋子的婚后生活,書中所出現(xiàn)的諸多觀點,幾乎就是后來荒木攝影主題的所有重點,也讓當時的他達到攝影藝術上前所未及的高峰。
1990年,青木洋子過世,荒木一度失去了對所有事物的拍攝欲望,只能不斷地拍攝天空。日光之下,是我們所不能抵達的記憶。后來,1993年的某一天,本土導演竹中直人在書店看到荒木經(jīng)惟與妻子青木洋子合著的攝影散文集《東京日和》。這本書原本是在雜志上連載的,后來洋子因病辭世,書的后半部分就成了荒木懷念愛妻的文字。竹中直人因此書帶來的感動而萌生了要把它改編成電影的念頭。
同名電影《東京日和》上映不久,荒木經(jīng)惟的攝影作品成為新銳攝影師爭相膜拜的熱愛之作,只不過,因為可行性的現(xiàn)實問題,他的作品流傳更多的只是現(xiàn)實可以接受的一小部分。廣州美術館也曾有他的攝影作品展覽,是“城市與人”的主題,顯然,這并不是荒木經(jīng)惟核心的創(chuàng)作部分,雖然他也拍得不賴——這情形與電影《東京日和》里的描述倒如出一轍。
各色“文青”誰不曾唏噓“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愛情,單是那張竹中直人與中山美穗二人天藍云白、芳草萋萋的電影海報,想必也有看見的人為它流過淚。放下這段情深意重的愛情,翻閱那些泊來的荒木經(jīng)惟畫冊,絕大部分是那些只適合18歲以上觀眾的情色禁地,唯美是附加詞,直白才是主旋律。所以當《迷色》這一出關于荒木經(jīng)惟的傳記紀錄片擺在眼前的時候,觀眾才不會有呆若木雞的荒謬感——這才是真正的他,執(zhí)迷在情色之海,卻又愛在夫妻之間。其反差,也許正是片中荒木經(jīng)惟站在子夜的日本街頭,摟著女優(yōu),對著鏡頭說:“這就是日本?!?/p>
電影《東京日和》將日本攝影師荒木經(jīng)惟與他妻子青木洋子的故事搬上大銀幕——他陪著身患絕癥的她共度生命的最后時光。這是一曲愛的挽歌——如果愛情不比死更冷,那一定比死更烈。
1997年7月7日,《東京日和》正式拍攝完成。
這一天,是荒木經(jīng)惟與青木洋子的第26個結婚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