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廣義》蘊含的湖湘地域文化

彭巧燕 賀方春

摘 要：王夫之的《說文廣義》中多次論及湖湘地名的相關(guān)字詞，闡述了湖湘地名的由來、讀音和當?shù)氐拿袼孜幕?，揭示了湖湘地域的風土民情，有利于考察古代方言的留存、消亡，地理流動趨勢以及詞義演變。

關(guān)鍵詞：王夫之 說文廣義 湖湘地域文化

明末清初著名學(xué)者王夫之，學(xué)識極其淵博，學(xué)術(shù)成果頗豐，尤以哲學(xué)、政治、歷史思想方面的成就最為突出。作為一名湖南籍人士，王夫之生于衡陽，在岳麓書院求學(xué)，受湖湘文化和岳麓書院的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影響極深，在其著述中直接繼承和發(fā)揚了湖湘文化，被譽為湖湘文化的真正建立者、集大成者、泰斗級人物，是湖湘文化的靈魂。湖湘文化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哲學(xué)和詩論中，在其唯一的語言文字學(xué)專著——《說文廣義》（下稱《廣義》）中也有鮮明的印記。

《廣義》著于清康熙二十年（1682） ，刊刻于清同治二年（1863），是王船山（王夫之晚年居南岳衡山下的石船山，著書立說，故世稱其為“船山先生”）晚年的著作。全書三卷共釋731字，涉及湖湘地名的詞語共20余條，在讀者面前展現(xiàn)了湖湘地域風貌和民俗文化。

一、地名文化

《說文廣義》中，多處訓(xùn)釋關(guān)涉湖湘地名由來、讀音及當?shù)仫L俗文化。

（一）詳細闡述湖湘地名的由來

（1）楚，方書謂之牡荊，俗呼黃荊，其本叢生，故本訓(xùn)云“木叢生者”。古以作杖，撲有罪者，或用榎，或用荊，曰夏楚。楚地多黃荊，故楚始入春秋曰荊，后曰楚，一也。[1]（P152）

人們大多知道，“楚”是一個歷史地域概念，春秋時楚國別稱荊州，大體上以今湖北全境和湖南北部為中心，卻無法說出其命名理據(jù)。王夫之在此清楚地闡述了“荊楚、夏楚”等地得名之緣由：“楚”本是一種灌木的名稱，也叫作“牡荊”，民間稱黃荊，可用作薪柴等多種用途，是生活中的必備物品。古人杖責有罪之人時，常使用榎或荊。這兩種植物由于在南方江漢流域的山林中極為常見，于是遠自商代時，北方中原人就以荊楚來稱呼江漢流域的南方地區(qū)和南方部族。比如《詩經(jīng)·商頌》中說的“維女荊楚居國南方”。荊楚文化因楚國和楚人而得名，是西周至春秋時期在江漢流域興起的一種地域文化。湖南一帶在古代也是楚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楚文化的奇葩——“楚辭”即誕生于此，故而湖湘文化又稱為湘楚文化。此外，通過對這一詞條的闡釋，我們還可以知道古人常用荊條作為刑仗器具，從而對“荊楚大地”“負荊請罪”等成語有更深刻的認識。

（2）蒸，本訓(xùn)析麻中幹也，從艸從烝，草之可供烝炊者也。借為眾詞，蒸蒸，繁多也，如小薪之叢積也。如湘之水名“蒸”者，水側(cè)小木叢雜生焉，故名。[1]（P256）

（3）衡，354，所以平輕重者，故借為“衡量”、“衡鑒”字。斗之平星為玉衡，天文家以南岳上應(yīng)玉衡，故稱衡岳?！璠1]（P354）

蒸水、衡岳均為衡陽地名。王夫之作為衡陽人，在訓(xùn)釋詞義時往往引衡陽地名為證，流露出深厚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罢簟北緸槁闂U，供炊之柴草。而“蒸水”作為水名，不從“氵”而從“艸”，是因其側(cè)旁小木叢雜生而得名；南岳之所以被稱為“衡岳”，是因為衡山對應(yīng)北斗七星之一的玉衡星，地處二十八宿的軫星之翼，號為稱量天地的“衡星”，所以也就被命名為“衡山”。軫星旁邊還有一顆主管人間壽命的“長沙”星，衡山古屬長沙，故又有“壽岳”之稱。《詩經(jīng)》中“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南山”就以此山而來。這在后來的史料中也得到了印證：“清康熙四十六年（1705），南岳廟重新修繕后，康熙皇帝親撰《重修南岳廟碑記》，碑文首句即為：“南岳為天南巨鎮(zhèn)，上應(yīng)北斗玉衡，亦名壽岳”再度御定南岳為壽岳。[2]

（4）夢，……故訓(xùn)云：“不明也”。江南之澤為“夢”，水氣山煙，迷歷夢夢也。[1]（P380）

王夫之認為，“夢”的本義為混沌不明，引江南之澤為“夢”作例證。人們自然會想到湖南北部的洞庭湖，古稱“云夢澤”，尤其是孟浩然那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中的經(jīng)典名句：“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闭恰八畾馍綗?，迷歷夢夢”的絕佳寫照。

此外，王夫之在注釋地名時，對一些說法作了補充，彌補了《說文解字》的不足，也提到了不少湖南地名，其中特別提到了澧水。

（5）澧，澧水有二：一出南陽雉衡山，一出湖廣施周衛(wèi)入洞庭。今人但知湖廣澧水，而南陽之澧謂之沙河；《說文》但記南陽之澧，而不紀《楚詞》“沅芷澧蘭”之澧，兩失之。[1]（P188）

在這一例證中，自然又會勾起人們對《楚辭·九歌·湘夫人》中“沅有芷兮澧有蘭”的回憶，重溫湖湘文學(xué)，體會湘楚文化。

（二）在批評流俗字音時多引湖湘地名為例來論證，激發(fā)人們對湖南地理民情的探究興趣，也擴大了湖湘地域文化的影響。

《說文廣義》以許慎的“六書”為準則，補脫漏，辨流俗，審字音，揭示詞義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探尋詞義演變規(guī)律。王夫之在審定漢字讀音時，提倡正音，對流俗字音字形多持批評態(tài)度。在論及字音時，他先指出該字的正確讀音，然后列舉俗讀音并引用不同地域的方言讀音作說明，表明自己的見解。其中有關(guān)湖南地名讀音也不在少數(shù) ，反映出湖湘方言的一些基本面貌。

（6）漣：本與瀾同，大波也，音雒干切。徐鉉曰：“俗音力延切?！彼斡袧i水軍，及湘鄉(xiāng)縣之漣水，俗呼作“連”，皆失之。[1]（P177）

（7）洮：本“洮洗”之洮，讀如桃?！墩f文》音土刀切，乃西北人不辨語音不辨桃、韜也。……零陵有洮水，俗讀如“道”，皆不知何據(jù)。[1]（P178）

（8）沱，江別流也。沱有二，一在四川，一在湖廣，……篆文“它”、“也”字相近，故傳寫作“池”字。 春秋黃池，今池州貴池，皆即沱字，俱音徒何切，而俗音“馳”者，其失久矣。今湖湘間呼潴水之大者作“讬”音，別立“坨”字，俗陋不成字，實即沱也。筑堤以遏水流者，為沱。[1]（P179）

（9）瀏：本訓(xùn)流清貌，音力久切，讀如柳。長沙瀏水與酃、淥同以水清得名，自如字讀，今呼作“劉”音，非是。[1]（P190）

在上述字例中，王夫之認為，“漣”應(yīng)讀如“瀾”而非“連”“洮”應(yīng)讀為“桃”而非“道”；“黃池、貴池”系篆文“它”“也”字形相近而誤，應(yīng)讀寫為 “黃沱、貴沱”，而非“馳”；“瀏”應(yīng)讀如“柳”而非“劉”，并以湖南湘鄉(xiāng)漣水、江華之沱江、長沙瀏陽河等地名讀音為例，指出俗讀音的錯誤，認為俗讀音“失之”“非是”。

此外，他還引用湖湘地名來區(qū)分形似字的讀音。如：

（10）汩：從水，從曰。曰，與“聿”通，故音于筆切，……若汨羅之汨，從日月之日，音密。[1]（P198）

由于古今漢字形態(tài)和讀音的演變等多種原因，在今天審定漢字字形時一般從簡，審定讀音則按照“名/地從主人”以及“從俗”的審音原則。上述漢字的規(guī)范字形、讀音現(xiàn)在都已確定，多與王夫之的觀點相反。讀音的是是非非歷來都有不同觀點，在此筆者不多展開。值得肯定的是，回顧王夫之所處的歷史年代，漢字的使用長期處于無序狀態(tài)，流俗字書害人不淺；正是由于有王夫之這樣的有識之士，提倡正音、辨析字形、探尋詞義的發(fā)展和演變，才讓我們了解到漢字漢語的源流，對華夏語言文化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也更加明確了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的重要性。

當然，我們還要肯定王夫之對湖湘地名的推介。通過閱讀《說文廣義》，人們對湖南的河流會有更深入的了解，并激發(fā)人們進一步了解湖湘地理常識的興趣。例如，王夫之關(guān)于“沱江”的敘述頗使人好奇。他說：“沱有二，一在四川，一在湖廣”。查尋資料可知，湖南境內(nèi)湘西鳳凰、永州江華、岳陽華容均有沱江。王夫之是衡陽人，對湘南地理風俗了然于胸，并在書中多次提及零陵、永州、藍山、深水、瀟水等地名，由此我們可以推斷他所指的沱江為江華的沱江。類似語料還有：

（11）深，本水名，出今藍山縣，入于瀟，乃古今通用為“深淺”字。[1]（P182）

“瀟湘”現(xiàn)已成為湖南的代名詞，湖南人都知道瀟水，而“深水”卻鮮為人知。更不知瀟水又名“深水”。東漢許慎在《說文》中將“深”列為水名：“水出桂陽南平，西入營道?！边@里的桂陽，指桂陽郡（今郴州市）；南平，即今之藍山縣，兩漢時期屬桂陽郡；營道，屬零陵郡，轄今寧遠、道縣、江華部分地。而“瀟，古名深水，又名營水，東晉以后改名瀟水。瀟水因其水流清綠幽深得名，《水經(jīng)注·湘水》說：“瀟者，水清深也?！盵3]

《廣義》對“深”字的注解，體現(xiàn)了漢字源流文化，也使人們對湖南的地理人文有了新的了解。

（三）民俗文化

王夫之對于湖湘地名的闡釋，不僅僅限于讀音和由來問題。在其他詞條的闡述中，王夫之也多次提及湖湘地名，讓人們了解三湘大地民俗文化。如：

（12）浯，……元次山取以名祁陽之溪爾。[1]（P174）

王夫之關(guān)于“浯”字的闡述，讓人們對湖南祁陽的碑林文化與元結(jié)的歷史淵源有了更深的認識。查詢資料可知，浯溪因元結(jié)而得名，而浯溪碑林文化也始于元結(jié)。公元763年，唐代著名散文家、詩人元結(jié)出任道州刺史時，乘舟逆湘江而上，路過此地，愛其勝異，將溪命名“吾溪”（意為：我的溪流），后才創(chuàng)建了“浯”字，將“吾溪”改為現(xiàn)在一直沿用的“浯溪”。浯溪不僅山奇水秀，在文學(xué)史和書法史上更為后世稱道。公元764年，元結(jié)寫下了《大唐中興頌》，記述安史之亂。嗣后，由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書刻于摩崖之上。元文、顏字，加之天公造就的峭巖，文奇、字奇、石奇，世稱摩崖三絕，被尊為國寶。歷代文人學(xué)士到此游覽，吟詩作賦，銘刻石上。自唐、宋、元、明、清以來，留下的詩、詞、賦、文等摩崖石刻五百多方，形成了馳名中外的詩海碑林，為史學(xué)、文學(xué)、文字、書法的研究保存了珍貴的資料。[4]

（13）虛：有丘如、朽居二切，音異義同，皆訓(xùn)大丘也?！駧X南集市謂之虛，以虛場必居岡阜也。人求其義而不得，乃謂市散則空虛無人，亦迂謬矣……[1]（P135）

王夫之在這里批判了人們對“虛”的錯誤認識，虛本義是大土山，今人稱集市為虛，是因為古代集市多在山丘之地。也體現(xiàn)出南方地區(qū)的集市文化。嶺南，是指中國南方的五嶺之南的地區(qū)，相當于現(xiàn)在廣東、廣西及海南全境，以及湖南及江西等省的部分地區(qū)。趕虛（通墟，圩）是湖南多地的一種民間風俗，即趕集。

（14）迻：375“遷迻”之迻，從多從辵。好遷者不一而止，故從多。……其從禾從多之移，乃禾盛而相倚之謂。楚人謂多為夥，夥本移也，《史》作“夥頤”。經(jīng)典“遷迻”字作移，經(jīng)師口授之訛。[1]（P375）

根據(jù)王夫之的介紹，湖南人“謂多為夥，夥本移也，《史》作“夥頤”。要了解“夥”與“移”的聯(lián)系，可以從湖南人搬家的風俗得到答案。

夥頤：楚方言，嘆詞，多用以驚羨其多。“果”指植物的果實。果實就是“種子”，又同“火”。古兵制十人為火，同火的人互稱火伴。俗作伙伴。[5]

這一詞條把“迻”“夥”“火”有機聯(lián)系起來，從湖南人搬家遷移的風俗可窺一斑。搬家者，把東西搬過去也。所謂入宅者，本人正式入住也。搬入新成屋者為“入宅”，搬入舊屋者為“移徒”。搬家那天“灶”一定要開火，不要冷灶。搬家要移火，稱“薪旺”語意興旺。

《廣義》還有一些條目涉及湖湘方言，因時代變遷和語言變化等原因，這些字詞的古義在現(xiàn)行方言中已不再保留，成為久遠難得的記錄。如：

（15）廣：……楚人謂兵車為廣，方言爾，實無取義。楚之南為嶺徼，其地曰廣，音楚語也?；浿畺|西，負山瀕海，幅員狹隘，何廣之有哉！[1]（P305）

“廣”字含有兵車之意，且源于湘楚方言，一般不為常人所知。許慎《說文解字》中未作注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也沒有這一義項。倒是在《康熙字典》中有收錄：“廣，又車名?！吨芏Y·春官·車仆》：“廣車之萃”。《注》：“廣車，橫陳之車也?！薄夺屛摹罚骸皬V，古曠反?！薄蹲髠鳌べ叶四辍罚骸拔鲝V東宮?！薄妒琛罚骸俺凶笥覐V，蓋兵車之名?！薄缎辍罚骸胺譃槎V?！薄蹲ⅰ罚骸笆宄藶橐粡V?！盵6]

（16）余，本訓(xùn)語之舒也。自《楚詞》始以為自稱之詞，世習(xí)用之，蓋南楚之方言耳。[1]（P364）

戰(zhàn)國時期楚方言中，“余（予）”是最高頻的第一人稱代詞?！坝唷弊鳛榈谝蝗朔Q代詞始于《楚詞》，為南楚方言，在戰(zhàn)國時期最為通行。[7]而今已不用，只能從史籍中尋找蛛絲馬跡?！墩f文廣義》的記載，無疑也成為寶貴的記錄，為學(xué)者探討古漢語代詞系統(tǒng)的演變提供了寶貴史料。

總之，目前學(xué)者對于《廣義》的肯定主要集中在王夫之所論述的詞義、虛詞以及字音方面，對其中方言詞語以及蘊含的地域文化少有探究?！稄V義》中多次涉及湖湘地名的字詞訓(xùn)釋，論述了湖南地名的由來、讀音和當?shù)氐拿袼孜幕?，揭示了湖湘地域的風土民情，拓展了《說文解字》引方言研究成果，有利于考察古代方言的留存、消亡、地理流動趨勢以及詞義演變。

（本文為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王船山語言文字學(xué)思想研究，項目編號[11YBA040]；湖南省教育廳重點項目“《說文廣義》與船山語言學(xué)研究”，項目編號[13A006]的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明]王夫之著，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第九冊

《說文廣義》[M].長沙：岳麓書社，1989.

[2]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114931.htm[EB/DL].

[3]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928437.htm[EB/DL].

[4]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824740.htm[EB/DL].

[5]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269907.htm[EB/DL].

[6]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258335.htm[EB/DL].

[7]尹喜艷.戰(zhàn)國時期楚方言第一人稱代詞句法功能及謙敬功能計量

考察[J].溫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2，（9）.

（彭巧燕 湖南衡陽 衡陽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 421008；賀方春 衡陽市第十九中學(xué) 42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