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闊綽”，是焉非焉

采編/劉莉娜

格 非

李敬澤

郝銘鑒

邵 敏

金麗紅

葉 開

李偉長

姜伯靜

楊 葵

盛可以，一個本身就頗有爭議頗受關注的70后小說家，她的作品被國內外很多讀者、出版人、文藝評論家關注，也獲得過一些獎項。然而2013年初始之時，盛可以再次引起關注，這一次不是因為某一部作品，卻只是因為一個詞匯——花開闊綽。

事件起于一條微博，微博的主人盛可以“吐槽”了自己的小說被編輯擅自修改導致意思完全變了：原句是“這個花開闊綽的姑娘，內心早已一文不名”，修改之后成為“這個花銷闊綽的姑娘……”。盛可以解釋說，“花開闊綽”是形容這姑娘美盛，而“花銷闊綽”是指她大手大腳花錢，差得太多了。隨后她又補充說明，“花開闊綽”一詞出自自己的短篇小說《佛肚》，該文2011年年底曾在知名文學雜志《收獲》刊登，刊登時，該詞并未被做任何修改。然而2012年底，該小說被收錄到《留一個房間給你用》一書中，由某知名圖書出版公司出版。在翻閱新書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文中的“花開闊綽”被修改成了“花銷闊綽”。盛可以表示，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自己很高興，也很得意，在這樣一個上下語境中，“花開闊綽”這個詞是突然冒出來的。她覺得不是自己費盡腦汁去尋找到這個詞，而是這個詞自然而然地跳出來的，現(xiàn)在莫名被改，難免既有點不悅亦有點委屈，所以就把它發(fā)到微博上，并“想和大家討論下編輯修改的界限”。

客觀地說，“花開闊綽的姑娘”確實是一個想象空間很開闊的詞兒，各種美好、萬種風情，讀者自在腦中構出畫面，通感的調動和運用非常妙。而“花銷闊綽的姑娘”，一字之差，差別千里，也確實誤讀和篡改了作者的本意，盛可以的吐槽，可以說是情理之中。然而，亦有人批評盛可以的這個造詞不合常識、語法，因為無論使用哪一個版本的詞典，“闊綽”一詞也確實找不出與“花開”匹配的語義來。

毋庸否認，近幾十年來，現(xiàn)代漢語的退化讓人心痛，幾乎看不出和滿紙煙霞的古代漢語同出一門。時有官腔、套話橫行，再或者，堆砌辭藻、不知所云的夢囈般的小資文藝腔，不會好好說話，也沒有漢語固有的典雅。其實，這已經(jīng)不止是作者或者編輯之間的孰是孰非了，漢語現(xiàn)如今的狀況，每個以漢語為母語的人都有責任。

是非之一：新造詞是否“上得廳堂”

在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中，編者認為生造詞語是“詞匯中的贅疣”，因為它不是語言表達的需要，沒有任何積極的意義，而是語言的“異化”，不僅給讀者的理解造成障礙，也造成語言的混亂，破壞了語言的純潔和健康。然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卻時有作者為了表達的精準與獨到而不惜“創(chuàng)辭”的事例發(fā)生，這其中最經(jīng)典的案例當數(shù)魯迅。比如其名篇《記念劉和珍君》中的名句：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里的“直面”在當時就是一個“創(chuàng)辭”。但因為它既滿足了作者在修辭上的需要，且毫無意義晦澀、讓人費解之類的毛病，所以經(jīng)受了歷史的考驗，現(xiàn)已進入《現(xiàn)代漢語詞典》，為人們普遍接受。

當然，我們不能由此就得出結論，每一個作者都可以隨時創(chuàng)造一個新詞語。當代漢語在網(wǎng)絡時代受到了大量新詞的沖擊，它們有的留下了被收入詞典，有的卻只是曇花一現(xiàn)，說到底，一個新的詞語從產(chǎn)生到推廣直到凝固成為漢語詞匯的新鮮材料，是要通過千百萬作者和讀者的普遍認可和大量語言實踐篩選的，而且這些新詞語的流行，必需要有其自身的理據(jù)和表達的需要，比如為了表達傳統(tǒng)詞語不能滿足的新事物、新概念、新的修辭效果等，要有其歷史的必然性。

綜上所述，我們不贊成輕率地生造詞語，但不反對語言的創(chuàng)新。有時為了窮形盡相地描寫客觀事物，或為了描述過往作者所沒有描述過的現(xiàn)象，不得不采用新的說法，甚至需要對語言建筑材料進行艱難的心營意造，但這必須有語言表達的需要，而決不是對語言文化素養(yǎng)不足的掩飾，也不是刻意標新立異的故弄玄虛。

作家就是讓詞語和詞語之間、事物和事物之間建立關系的，這樣使用好不好，感受可以因人而異，但是作家是有權利這么做的。

郝銘鑒（《咬文嚼字》主編）：

文學創(chuàng)作的確要講究規(guī)范，但也要有突破，作家要有在語言上的創(chuàng)造，如果完全循規(guī)蹈矩，就沒有語言的進步。就這句話來分析，這個姑娘正是年輕貌美，像一朵花盛開，但內心貧乏，闊綽與一文不名相對，可以對照起來。因此，“花開闊綽的姑娘”這種表達沒問題，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很有表現(xiàn)力的表述方法，正因為這種搭配有陌生感，所以有特別的表現(xiàn)力，從修辭的角度來說，讓人耳目一新，創(chuàng)造力激發(fā)出來的語言不該去修改。

格非（作家）：

“闊綽”在這里，是有余地的意思，是開滿有余，是非常艷麗?？赡苓@樣的詞放到詩歌里，理解更容易一些，放到小說里會增加些困難。然而文學就是走在詞語探索的前面，沒有必要讓所有詞必須合理化。

李敬澤（評論家）：

“闊綽”不見得非得和錢有所關聯(lián)，為什么和花開就不可以呢。作家就是讓詞語和詞語之間、事物和事物之間建立關系的，這樣使用好不好，感受可以因人而異，但是作家是有權利這么做的。

葉開（《收獲》雜志編輯）：

作為一家專業(yè)文學雜志，《收獲》雜志的傳統(tǒng)是充分尊重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如能理解，不會輕易否定、修改作家創(chuàng)造的詞，有疑問則會與作家溝通。如果字詞都按語委會那樣限制，中國就不會有魯迅沈從文莫言余華了，就只剩下《人民日報》了?！盎ㄩ_闊綽”的盛可以是一名對詞語有天分、有敏感的優(yōu)秀女作家。語言是微妙的藝術，有內在規(guī)律，無需語言城管執(zhí)莫名法，不應僵化理解，但分寸把握也難，所以編輯、作家都要不斷學習。

出版者要處理好鮮活生動和語言規(guī)范的關系，既要鮮活，又要規(guī)范，既要往前走，又不能走得太快，讓人看不明白。

李偉長（《零》雜志監(jiān)制）：

作為單個詞組，“花開闊綽”的確不合語法規(guī)則，但從小說整句來看，是個好句子，有意思，有想象力，也有美感，能夠體會到作者的得意，對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需要鼓勵和欣賞這樣的嘗試。

因為《零》雜志是面對新生代的年輕寫作者和讀者的，所以我們遇到的類似情況比較普遍，對此，我們一般以鼓勵為主，只要不是明顯的錯字別句，就不在語言方面做干涉——語言是一個小說家的天賦所在，破壞了它就扼殺了小說。

邵敏（上海世紀文睿出版公司老總）：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時村上春樹作品剛剛引進和風行。有位年輕散文家要出版一個集子，取名“我們一起村上的日子”，出版前，圍繞這個書名，大家爭議很大。有人認為，這個書名語法不規(guī)范，應改為“我們一起讀村上的日子”或“和村上在一起的日子”。改完后的書名語法雖然正確了，卻少了一些可以把玩的東西，所以最后還是保留了原書名。這是當年的一個例子。時代變化了，大量新詞涌入，也反映到出版物中。比如曾經(jīng)特別流行的“神馬”，“神馬”和“什么”一詞，在嚴肅的作品里當然不能互相替換，但如果是在一個小說里，某人物說話時，用用也無妨。有的網(wǎng)絡新詞會有它的生命力，有的則除了新潮好玩沒有別的意義。

金麗紅（長江文藝出版社副社長）：

進入網(wǎng)絡時代，語言發(fā)展空前活躍。網(wǎng)絡語言爆發(fā)力強，隨意性強，但大量網(wǎng)絡小說是不能出版的，100萬、200萬字的長度，文字相對粗糙，讀者主要看情節(jié)，不計較文字的精致程度。但落到紙媒，必須精致縝密。如何既能讓讀者在閱讀上沒有障礙，又保持語言的鮮活和發(fā)展，這一點十分重要。語言一定會與時俱進。就拿《最小說》這個刊名來講，當時也有爭議。從最嚴格的語法上，它并不規(guī)范，但這個詞里邊有與時俱進的鮮活，大家也都能理解。規(guī)范的衡量標準和尺度很重要。出版者要處理好鮮活生動和語言規(guī)范的關系，既要鮮活，又要規(guī)范，既要往前走，又不能走得太快，讓人看不明白。

姜伯靜（專欄作家、評論家）：

我也來說個魯迅的例子?！百Y本家的乏走狗”這個詞源于魯迅的《“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一文，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魯迅與梁實秋論戰(zhàn)時的產(chǎn)物。走狗一詞古就有之，喪家狗一詞也古就有之，資本家在魯迅的時代也早已出現(xiàn)，而“乏”這個字與“走狗”這個詞結合，再輔以資本家和喪家，就是一個新創(chuàng)造的詞了。且不論魯迅與梁實秋當時孰是孰非，單論“資本家的乏走狗”這一新創(chuàng)造的詞匯，就可算作是魯迅先生對漢語的一大貢獻，至今既無人可突破，又無人可效仿。所以，這個詞直到今天還那么“經(jīng)典”。

所以，新創(chuàng)造一個詞并無不可，但要看是誰造的，在什么環(huán)境造的，為誰造的，是否是一個大眾或者準大眾都能明白的意思。如果沒有這些特殊的環(huán)境，憑空造再多的詞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在我看來，盛可以的“花開闊綽”就很是有些小家碧玉般的“孤芳自賞”。且不說“花開闊綽”與“資本家的乏走狗”這一詞的影響力無法相提并論，便是單看“花開闊綽”的“活力”和“印象”就太顯牽強，和“資本家的乏走狗”的活靈活現(xiàn)相比，“花開闊綽”顯然要生澀無味多了。依我看，作家們創(chuàng)造新詞匯的時候最好深思熟慮一下，不要太沖動，怎么也得琢磨得字通意順了才寫上去，不要想當然。否則別人誤解了的話，還要吵架。

漢語需要新的元素匯入，需要新的力量，可我們寫字的人要謹慎一些，在寫“花開闊綽”的時候最好先想一想“資本家的乏走狗”，否則會弄巧成拙的。

是非之二：作者與編輯的上限與下限

其實在這場風波里，讓盛可以覺得不滿的，除了“花開闊綽”一詞的商榷空間，更有一點就是，在這本書的編輯出版過程中，責任編輯并沒有就所做的任何改動與作者做過任何溝通，也難怪她要在微博上隔空喊出一聲“親愛的編輯啊，胡不懂俺？”

一直以來，改稿都被視作編輯案頭基本功的體現(xiàn)，是衡量編輯職業(yè)精神和水平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改稿看似容易，其實最難掌握分寸，一不小心就會越位。所謂“越位”，是指編輯亂作為、擅自改動作者原稿，結果弄得面目全非。老作家孫犁對此就十分反感，曾表示寧可不出書也不同意隨意改動他的原作。余秋雨對此亦深有同感，有一次外省一家出版社向余先生約稿，拿走《文化苦旅》稿件后，那位責編竟把這本書當作旅游導游書，按照這個標準對原作痛下殺手，作了大幅度刪改。當時余先生正在國外講學，毫不知情，幸虧當時的《收獲》雜志副主編李小林聞訊后，要求那位責編將原稿退還給余先生，此事余秋雨在該書后記中專門作了追記。傅雷對編輯亂改文稿亦十分擔心，1956年11月19日曾專門致函中國青年社思想修養(yǎng)組，信中說：“囑寫報道傅聰成長經(jīng)過的文稿，茲遵命寫就附上。文字內容倘欲更動（即使改一字），務請先行來函商榷，因近來報刊擅改作者文稿之風仍未稍戢，不得不鄭重聲明。”

然而，這邊廂作者叫委屈的同時，那邊廂編輯們也覺得委屈，圍觀網(wǎng)友中便有同行為圖書編輯叫苦，“作為一個圖書編輯，我能理解同行的痛苦，保留作者‘花開闊綽’的匠心，這本書若被新聞出版署抽查，這個字會記一個錯，因為他們評判的標準會非常嚴格或者說刻板，譬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未被注明的，就可能被記錯?！?/p>

林君雄（著名編輯）：

編輯處理書稿，免不了要遇到增與刪這對矛盾。絕對不增不刪的書稿是極少的，增與刪要遵循這樣兩個原則：一是必須正確，不能胡增胡刪。為什么增，為什么刪，要說出個道理來。這個道理應該是公認的，而不是個人的好惡。對于既可以這樣表達，也可以那樣表達的，應該尊重作者，不能隨便改動；如果不改則違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憲法法律，就必須改動，不能遷就。二是小增小刪編輯可以做，大增大刪要征求作者的同意，盡可能由作者想通了自己動手，不宜越俎代庖，否則會吃力不討好。編輯不能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作者。

楊葵（圖書編輯，作家出版社社長助理兼市場經(jīng)營領導組長）：

很多作家很怕編輯改他的稿子，以編輯不改自己的稿子為榮——你看我的創(chuàng)作他們一個字都不能改，增一字太多，減一字則太少。現(xiàn)在作者和編輯之間的關系也和前些年不太一樣了，很少引為知己了，但是如果是真正想從事編輯這項工作的人，這個是自己努力的方向。編輯改稿子不是說你有改稿子的權力，我們現(xiàn)在和作者簽合同的時候都說乙方有修改文字和編輯的權力，但這個權力不能濫用。當你改到一些本質的東西，比方說，一些人的文風尤其是自認為文字寫得比較好的人就容易犯這個毛病，編輯改人家的語氣，改了之后小說可能變成四不像，又不像是你寫的又不像是他寫的，這就是編輯失敗之處。

作者也會試探你一下。我經(jīng)常采取的辦法是，我給你改一段，我認為這一段當中會有哪些東西是多余的，有哪些是我認為需要再加強的。對小說我一般會做某一章節(jié)，給作者寫一封很詳細的信，那時候還不太寫郵件呢。作者看到你的東西，認可了，他馬上會對你百分之百地信賴。也不能說現(xiàn)在的作者特別?！?，不讓改，這都是雙向的，編輯和作者永遠是一種雙向的關系。當你自己做到，讓他認為一個編輯編我的稿子可能會讓我的稿子增色，至少會減少一些紕漏，哪個作者會不樂意呢？如果這樣都還不樂意，就算了，讓他自生自滅去吧。

郝銘鑒：

從語言生活的角度來說，作家負責創(chuàng)造，編輯負責規(guī)范，看上去矛盾，所以雙方要合作，方向就是如何有利于漢語言的發(fā)展。

從語言生活的角度來說，作家負責創(chuàng)造，編輯負責規(guī)范，看上去矛盾，所以雙方要合作，方向就是如何有利于漢語言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