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直話”并不“直白”①
——試析《異教徒中國人》中的中國人形象及其被誤讀的原因

19世紀(jì)70年代，被譽為美國“西部幽默小說家”的布勒特·哈特（Bret Harte）的敘事詩《異教徒中國人》中刻畫的 “異教徒中國人”阿信的形象深入人心，被誤讀后加劇了美國政府的排華政策和民眾的暴力排華，盡管作者原意并非如此。至今，“異教徒中國人”阿信的形象在世界中仍具有深遠(yuǎn)影響。

一、異教徒“阿信”名字來源的猜測

19世紀(jì)中期，由于美國勞力的缺乏，中國勞工一度受到歡迎及禮遇。1852年1月，約翰·麥克杜格爾在對加州執(zhí)法機關(guān)的演講中甚至稱贊中國移民為美國最有價值的新成員。舊金山市市長約翰·吉爾里也邀請了中國人出席扎卡里·泰勒紀(jì)念會。當(dāng)時，名為As-sing和A-he的中國人作為代表，致信對此表示感謝：“中國人對這一榮譽深感驕傲，我們將會為了獲得您及美國人民的認(rèn)同而繼續(xù)努力?！雹谥蟹酱碇坏拿譃?“As-sing”，這和哈特后來在 《異教徒中國人》中主人公名字“Ah Sin”僅兩個字母之差，且發(fā)音相近。這或許對哈特選用“阿信”（Ah Sin）作為中國人的代名詞有一定的影響。此外，Ah Sin在英語中，Ah可以看做是一個感嘆詞，Sin意思為罪惡，那么“阿信”也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飷骸?。19世紀(jì)70年代前，華人勞工就已占據(jù)加州總勞動力的25%。隨后，加州的美國白人日益感到工作競爭壓力增大，民眾開始呼吁 “美國人的加州”。政府開始對中國人施以重稅，中國勞工在工作時經(jīng)常受到暴力襲擊，媒體也出現(xiàn)了各種形式貶斥中國人的文章和廣告，《異教徒中國人》應(yīng)運而生。

二、《異教徒中國人》中的中國人形象

哈特成名前曾從事多種職業(yè)，也是加州淘金者的一員。他耳濡目染中國勞工的悲慘生活，對被欺壓和歧視的中國人產(chǎn)生了深切的同情。為了譏諷欺壓中國人的行為，他創(chuàng)作了諷刺敘事詩《異教徒中國人》。敘事詩以當(dāng)事人愛爾蘭礦工“誠實的詹姆斯”的口吻講述異教徒中國人阿信和兩個愛爾蘭礦工詹姆斯與比爾·奈一起打牌的故事。在三者都作弊的情況下，異教徒阿信贏了，卻被痛打一頓的故事。整首詩以諷刺愛爾蘭勞工的口吻敘事，卻并未得到詩人所期望的效果，反而被民眾誤讀為對異教徒中國人阿信的譏諷，成為媒體詆毀中國人的武器。

全詩共十段，六十行。在故事開始前，詹姆斯敘述的阿信是這樣的：

……

他的手段陰暗 That for ways are dark

他使用的伎倆都是徒勞 And for tricks are vain

異教徒中國人真奇特 The heathen Chinee is peculiar

……

阿信是他的名字 Ah Sin was his name

我不否認(rèn) And I shall not deny

他本人如同他的名字所示 In regard to the same

What that name might imply

他的微笑，深沉卻天真 But his smile it was pensive and childlike

……

詩中提及“他的手段陰暗”，字面義為阿信卑鄙狡猾，不光明磊落?！八褂玫募總z都是徒勞”說明不管阿信狡猾但不聰明，他費盡心思，最終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八救巳缢炙尽保⑿诺挠⑽囊鉃椤鞍。∽飷骸?，此處直接體現(xiàn)的是阿信名如其人，是邪惡與罪惡的化身。“他的微笑，深沉卻天真”，哈特眼中的中國人都是孩童般無知單純，精神上處于一種缺乏文明教導(dǎo)的蒙昧和原始狀態(tài)，性格也并不十分開朗，通常會有種憂郁的氣質(zhì)。通過教育，阿信也能如其另一著作《異教徒李莞》（Wan Lee,the Pagan）中的中國人Wan Lee一樣，成為皈依基督的文明人。而詹姆斯眼中的阿信的微笑，表面像孩童般天真，實際在微笑的掩蓋下內(nèi)心正預(yù)謀著陰暗的事情，說明了阿信的陰險和極強的欺騙性。

故事的敘述由此開始，兩個愛爾蘭勞工詹姆斯和比爾·奈打牌，奈為了贏錢，把牌藏在袖子里，有多余牌的奈最終還是輸了。此時，奈難以置信地說道：

“這怎么可能？ And said,“Can this be?

我們居然被中國廉價勞力打敗” We are ru鄄ined by Chinese Cheap Labor,”

哈特設(shè)置愛爾蘭人為與阿信對立的主人公并非偶然為之。當(dāng)時在美的愛爾蘭勞工有嚴(yán)重的酗酒、暴力等問題，公眾形象極差。然而，哈特并未以作者的敘述視角講述整個故事，而是使用了當(dāng)事人之一的愛爾蘭人詹姆斯的敘述口吻，極易造成讀者采用詩中的敘述視角理解作者的本意?！拔覀兙尤槐恢袊畠r勞力打敗”一句講出了美國人的心聲，自發(fā)表后在美廣為流傳，變得家喻戶曉，甚至成為了當(dāng)時呼吁壓迫中國勞工的口號。加州議員尤金·卡瑟利評論哈特的詩時說：“這首詩給我們的教訓(xùn)是：兩個白人合起來也無法欺騙一個中國人……一個中國人勝過兩個美國人?！雹?/p>

三、《異教徒中國人》誤讀的加深

早在1863年，哈特在刊于《舊金山文學(xué)報》（San Francisco literary paper）的文章中寫道，中國人“總的來說都很誠實、率真，他們言而有信，經(jīng)受了很多苦難”，④并指責(zé)當(dāng)局對中國移民的種種限制?！懂惤掏街袊恕氛菑?“加州中國勞工帶給愛爾蘭勞工的經(jīng)濟威脅”的角度出發(fā)對愛爾蘭勞工進行諷刺。但作者之意被讀者誤解、甚至曲解。厭惡中國人的讀者將詩中對愛爾蘭勞工的諷刺誤讀為對中國人的譏諷及中國人 “黃禍”（yellow peril）的表現(xiàn)。

在報刊上發(fā)表后，《異教徒中國人》出版成書，并配有不同的插畫，有三個版本⑤廣為流傳。1871年，哈特的官方出版社率先以《異教徒中國人》（改用此名是因為“異教徒中國人”在詩中出現(xiàn)次數(shù)繁多）為名出版了三種附帶插圖的平裝本，插圖描繪了事件的整個過程，文中的異教徒中國人形象也被更加形象化和具體化。

此為第一個版本的插圖。圖中的阿信戴著貌似斗笠的奇特帽子，穿著滿族服裝，留著長而細(xì)的辮子，身材瘦弱，在愛爾蘭勞工的武力下毫無反抗的能力。但愛爾蘭勞工也穿著愛爾蘭服裝，強調(diào)其愛爾蘭的他者身份。三者的穿著都非常破舊，插圖的作者有意將中愛勞工的經(jīng)濟狀況與社會地位設(shè)置為同一水準(zhǔn)。阿信被暴打之后呈現(xiàn)的畫面是愛爾蘭勞工沉思之貌，與原文中愛爾蘭勞工對阿信的所作所為進行感慨較為吻合。

第二個流傳的版本為芝加哥西方新聞公司出版的盜版《異教徒中國人》，插畫如下：

這幅插圖中，愛爾蘭勞工并未穿代表其民族身份的服飾，而是身著典型的美國服裝，且穿著非常光鮮整潔，與勞工的身份不相吻合。對人物的刻畫表明插圖作者對詩中愛爾蘭勞工的心理認(rèn)同，愛爾蘭勞工不僅僅代表哈特原本想要表達(dá)的狹窄身份，更代表了白人階層和所有美國人民。阿信在此幅插圖中不再戴斗笠，少了斗笠的掩蓋，其奇特的發(fā)型更使讀者一目了然。阿信穿的長衫也很破舊，與愛爾蘭勞工的衣著形成鮮明的對比，兩人所體現(xiàn)的身份與地位不再處于同一階層。此外，插圖還增添了奈暴打阿信后，眾人像對待英雄般把奈高高舉起，這反映了民眾開始對暴力排華采取認(rèn)同的態(tài)度。

第三個版本的插圖刊于一個小宣傳冊。這種藍(lán)色的平裝本小冊只有口袋書般大小，配以圖畫用于宣傳東方人和“西方人”都能通過“洛克島鐵路線”到達(dá)美國。用《異教徒中國人》來做廣告的做法體現(xiàn)出這首敘事詩在美國的深入人心與當(dāng)時民眾排華情緒的高漲。

圖中的中國人阿信穿著詭異、面目猙獰，插圖中尤其突出了他細(xì)長的辮子。插圖作者甚至用了一幅圖的版面仔細(xì)描繪阿信邪惡的眼神，突出了異教徒之“異”及其外表與心靈的丑惡。作者甚至對原詩中阿信的命運做出了很大改動，安排了阿信被打暴打至死的一幕，這說明美國民眾的暴力排華更加極端，已經(jīng)到達(dá)致命的程度。

三種版本的插畫都將哈特并未在詩中正面描述的暴力事件赤裸裸地展現(xiàn)出來，致使讀者誤以為哈特此詩的寓意在于宣揚暴力排華，此詩也成為當(dāng)時用愛國主義的口號合理化政府排華政策和民眾排華暴力行為的有力工具?！爱惤掏街袊恕钡姆Q謂也固定了下來，成為在美中國勞工的一種模式化形象。由此可見，《異教徒中國人》的誤讀背后存有深刻的政治與社會原因，體現(xiàn)出19世紀(jì)后期在美中國勞工與美國民眾的緊張關(guān)系。哈特在深刻懊悔這一詩作的同時，畢其一生寫了很多關(guān)于中國人的小說，希望以此挽回《異教徒中國人》所帶來的嚴(yán)重負(fù)面影響，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再沒有任何超過《異教徒中國人》影響的小說或詩作。政治誤讀了哈特，也成就了哈特。

注釋

① 《異教徒中國人》(The Heathen Chinee)原名為《誠實詹姆斯的平白直話》(Plain Language from Truthful James).雖為“平白直話”,卻一直被美國媒體曲解.因此,題為“‘平白直話’并不‘直白’”(“Plain Language” is not“Plain”).

②Ronald Takaki.Strangers from a Different Shore[M].Little,Brown and Company,Hachette Book Group USA,1998:81.

③吳景超.唐人街[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61.

④Bret Harte.John Chinaman[A]//The Luck of Roaring Camp[M].New York:Collier,1892:245.

⑤ 圖片來源:http://etext.virginia.edu/railton/roughingit/map/chihart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