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窗疏石庭園建設(shè)思想的嬗變軌跡與文化表征

（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230036）

禪僧夢窗疏石(1275～1351），鐮倉、室町幕府時期著名禪僧，先后創(chuàng)建了西芳寺、臨川寺、天龍寺庭園，被稱為中世禪式庭園的開拓者、奠基人，為中世園林的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所造庭園閑雅靜寂，禪風濃郁，玉懸博之在 《夢窗疏石與初期室町政權(quán)》中指出：“（夢窗疏石）是宗教乃至思想、文化世界的一個璀璨的明珠”，柳田圣山在 《夢窗》一書中也指出 “他(夢窗疏石）是室町文化的開拓者，他的美意識覆蓋禪與文化的各個領(lǐng)域”。由此可見，相關(guān)研究學者們高度評價了夢窗疏石及其庭園在日本文化發(fā)展史的地位和作用，因此，研究夢窗疏石的造園樣式與變化軌跡是研究中世文化的重要 “切片”和 “拋物面”，是建構(gòu)夢窗疏石與中世文化關(guān)系的重要視點之一。

1 夢窗疏石及其造園

夢窗疏石幼名智矐，法名智雀，勢州人(伊勢，現(xiàn)在的三重縣一帶），1279年，年僅四歲時舉家遷往甲斐(現(xiàn)在的山梨縣一帶），少年時代的夢窗勤奮好學，先后師從無隱圓范、一山一寧，后又承傳佛國禪師高峰顕日之法，常年參禪悟道，博學多才，教化眾多，頗得人望。鐮倉末期北條高時及其母覺海圓成尼、后醍醐天皇受到夢窗疏石的教導，先后皈依于禪宗，到了室町幕府時期足利尊氏、足利直義等幕府領(lǐng)導者也都成了夢窗疏石的信徒，生前被敕賜 “夢窗”、 “正覺”、“心宗”，后又被追贈 “普濟”、“玄猷”、“佛統(tǒng)”、“大圓”等國師號，被稱為 “七朝國師”、“七朝帝師”。作為五山時代初期的學問僧以及最有影響力的臨濟宗禪僧之一，開創(chuàng)了夢窗學派，而被譽為五山文學的先驅(qū)；作為中世禪式庭園的開拓者而被稱為 “引導日本歷史精神方向的人”。

步入禪林后，夢窗疏石游歷日本各地，與靈山圣地結(jié)緣，以故鄉(xiāng)甲斐(山梨縣）為中心，北至奧羽（日本東北地方一帶）、西到土佐(高知縣）一帶修行。夢窗疏石每到一地皆建造草庵、涼亭、庭園等，并把它們當做參禪悟道之地坐禪修行。據(jù)史料記載在日本以夢窗為開山的寺廟有十幾處，在寺廟建造庭園的有十余座，至今仍保存完好的也有京都西方寺庭園、天龍寺庭園等。柳田圣山氏[1]在 《禪與日本文化》一書中高度評價了夢窗在日本文化史上的貢獻：“吾國(日本）中世的禪與文學等各領(lǐng)域都敬仰此人為開山祖師，包括石庭、水墨、建筑、美術(shù)工藝等多方面。他(夢窗）具有超凡的魅力，作為中世文化的設(shè)計者之一，把禪藝術(shù)化，又把藝術(shù)與禪宗文化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在三國(印度、中國、日本）佛教史上是一個偉大創(chuàng)舉。日本的寺廟所到之處皆有夢窗疏石的名庭名園”。夢窗庭園的研究者大森忠行也高度贊揚夢窗在庭園方面做出的貢獻，贊譽夢窗疏石為 “室町時代禪宗隆盛的開拓者，五山文學文化的先驅(qū)，在埋石、造園等方面被稱為日本庭園中興之祖”[2]。

山間僻地也好，天涯海角也罷，但凡適合修行的地方都會成為夢窗構(gòu)思 “庵、亭、庭”活動的場所，并在這一空間坐禪悟道，體味自然地同時達到內(nèi)心的空靈與冥思。夢窗疏石努力把禪宗思想和本土文化相融合，并從自然中獲取靈感，營造一種與冥想和坐禪相適應(yīng)的廣袤空間和閑寂氛圍，而這些活動也逐漸成為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作為禪式庭園的開拓者，夢窗疏石致力于中世庭園的發(fā)展，京都一帶至今仍然保留著大量的幽玄靜謐的庭園，西芳寺、天龍寺被認為譽為禪式庭園的開端，京都東山銀閣寺庭園，龍安寺石庭也都是受到夢窗疏石造園的影響而建造的。

2 造園樣式的嬗變軌跡

作為庭院設(shè)計者的夢窗疏石始終在追求著庭園樣式的變化。從山間僻地的 “庵”到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 “亭”，再到禪意深邃的 “庭”，直到禪式庭園枯山水的完成，這些無不體現(xiàn)著夢窗疏石在追求庭園樣式的變化。因此，探索夢窗疏石造園變化的軌跡，弄清造園形式變化的邏輯理路是了解夢窗疏石的造園思想和藝術(shù)的重要向度之一。

關(guān)于夢窗疏石的庭園樣式的轉(zhuǎn)變，夢窗疏石庭園研究者枡野俊明[3]認為：“國師(夢窗疏石）的造園大致分為創(chuàng)作期、發(fā)展期、成熟期3個階段。”更進一步指出，夢窗疏石在開始造園之前，存在一個造園醞釀期，即從嘉元元年(1303）隱居陸奧白鳥一帶，在山間僻地修行開始直到建武二年(1335）受到后醍醐天皇召請，禪居京都南禪寺為止的這一時期。枡野俊明氏從造園時期分析了夢窗疏石庭園的發(fā)展，筆者認為有一定的可借鑒之處，但根據(jù)夢窗疏石的生命活動軌跡和修禪模式筆者認為夢窗疏石庭園樣式的變化大致經(jīng)歷了4個時期：隱居的山間僻地的 “庵”、融于自然的 “亭”、禪意深邃的禪 “庭”以及意象空寂的枯山水。夢窗疏石的 “庵”時代是從嘉元元年(1303）到正中二年(1325），主要以 “庵”形式存在，代表作品是龍山庵、古溪庵、泊船庵、退耕庵等；第二階段主要是融于自然的亭居時代，從正中二年(1325）到元弘二年(1332）的九年間，其代表作品是鐮倉瑞泉寺的偏界一覽亭；禪式庭園及其枯山水時代是其在京都官寺生活時而造的庭園，代表作是西方寺、天龍寺等。

《夢窗國師年譜》記載：“辭去抵奧之白鳥鄉(xiāng)，蓋以道友之招也。彼有士大夫欲撤草庵為師鼎建精藍，而經(jīng)營事繁，不稱師意”，由此可知夢窗的造庵始于陸奧隱居時期，茅庵雖已不復存在，但從茅庵所在之地的自然景致便能窺見其貌?！按簞?chuàng)龍山庵居焉、幽僻遠離人煙二十里。問道相聚者稍多，卓庵其旁居焉”中所述，山間修行的夢窗疏石名聲遠揚，很快追慕者紛至沓來，并把住處修建到龍山庵的附近。龍山庵的舊居距惠林寺下游一里(3.9273km）的下柚木村，是幽靜的名勝境地。關(guān)于對龍山庵的描寫同樣在 《正覺國師御詠》（井上宗藏）里也有記載：“距甲州笛吹河的水上河浦三十里的地方，水石興，有幽谷，與此結(jié)庵，庵前庭有殘雪，似紛至沓來的足跡，作歌 ‘無名吾庵春來到，片片庭園留殘雪'?！贝褐畬⒅?，庭園里殘雪片片，給寂靜的寺院平添了些許樂趣?！敖翊松街芯诱咭喽?，恰似聚落，非素心也”，在此修禪一年有余，覺得和自己初心相悖，于雪中下山，與元翁、不二、祖用等七人相約進入長瀨山，創(chuàng)古溪庵。因長瀨山和中國廬屋山的虎溪山相似，后又改名為虎溪庵，即今天的永保寺（岐阜縣），翌年(1313）建立觀音殿，庭中掘臥龍池，修亭橋名為無際橋。正中二年(1325）后醍醐天皇御令召請，夢窗疏石稱病做偈婉拒，但不得已于同年夏天過甲州(石川縣南部），經(jīng)山道返回舊居虎溪庵，隨后與元翁和尚(佛德禪師）一起返回京都，夢窗疏石的圣胎長養(yǎng)期(去京都官寺生活之前的山居時代）也到此結(jié)束，庵居時代的生活也隨之畫上了句號。夢窗所造庵及保存現(xiàn)狀如表1所示。

從表1所列草庵的所在地可以看出，夢窗疏石庵居時代的庭園大多建于山間僻地，且布局簡陋，樣式單一。分析其特征具有坐禪石或坐禪窟，另外遙望富士山稱為其造園之首選。瀑布溪流、近海等良好的自然景致打動心靈的同時更能使禪僧達到悟禪的境界，把禪和自然更好地融為一體，也為后期建造庭園提供了直接和豐富的素材。元亨五年(1325）夢窗疏石離開退耕庵，庵居時代也隨之結(jié)束。

夢窗疏石的造園開始進入 “亭居”時代。在亭居時代，夢窗疏石被召請入住京都官家禪寺，但是因常年的隱居生活已成習慣，入寺不久就決意離開回到鐮倉，于嘉歷元年(1326）在鐮倉永福寺附近建造南方庵，開始隱居修禪?！秹舸皣鴰熣Z錄》記載：“嘉歷二年(1327）二月，平公(北條高時）又以凈智固請，不可免。勉強應(yīng)之。過夏勇退歸南芳。八月移居錦屏山瑞泉寺蘭若”，應(yīng)鐮倉幕府北條高時的邀請入凈智寺一年，又返回南方庵修行，后移居錦屏山，開創(chuàng)瑞泉寺，在此建造庭園和涼亭，夢窗疏石開始在自然風景和靠近幕府的附近開始建造新式樣的庭園?！皫熢谌鹑菤q造觀音堂，又于絕頂處構(gòu)建亭名曰偏界一覽”，作為五山禪僧們詩文唱和之地，促進了中世漢文學的有一個空前繁盛時期，最多時唱和僧人達到一百三十三人，并把這些唱和詩文編撰成冊為 《偏界一覽亭記》[4]。瑞泉寺內(nèi)建有庭園，1970年開始歷時兩年的發(fā)掘，由天女洞、坐禪洞和貯清池構(gòu)成的庭園為人們所知。庭園歷來受到日本文人的喜愛，在庭園中賞景并吟唱詩文促進中世庭園文學的發(fā)展，島內(nèi)裕子[5]認為：“室町時代的文人以其住居和庭園空間為自己的理想住所，草庵也好，極致的庭園也罷，對他們來說都同樣包含著美的要素?！弊鳛樵姇椭氐钠缫挥[亭享有盛譽，活躍于五山文學后期的文人僧萬里集九探訪一覽亭后在詩集 《梅花無盡藏》中這樣描述：“殘礎(chǔ)縱橫、亭子無存、枝繁林茂、四面風致”。瑞泉寺的造園成為庵居時代的歸結(jié)點以及京都官寺生活的出發(fā)點，對于夢窗來說具有特別的含義，也可以說是其造園的轉(zhuǎn)換期。

表1 夢窗所造庵及保存現(xiàn)狀

3 禪式庭園枯山水的誕生

正慶二年(1333）八月，59歲的夢窗疏石應(yīng)后醍醐天皇的召請上京，至此直到圓寂也沒有離開京都一步。因?qū)枢l(xiāng)的思念和對游歷參禪生活的眷戀，官寺參禪生活的夢窗開始著手在京都構(gòu)建自己的世界，青年時代遍歷各地山川，飽覽各處風景的經(jīng)歷，給這時期的夢窗疏石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把記憶中的風景融入到造園中，發(fā)揮其卓越才能，營造自己的精神寄托之所，先后開創(chuàng)了臨川寺、西芳寺、天龍寺等靜寂、深邃的禪式庭園。

在夢窗疏石的造園中，枯山水庭園是其造園形式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方面。在無形中表現(xiàn)有形，在無聲中表現(xiàn)有聲，看似只有白沙、石子和石組的庭園，其實也是把自然景觀微縮化的一種造園手法。在靜謐、深邃的禪宗寺院，運用白沙石等即能讓人產(chǎn)生奇妙的想象力，又可以表達深奧的禪宗道義，這是日本的造園形式發(fā)展到中世社會所特有的現(xiàn)象之一。13世紀，禪宗在日本流行，人們開始摒棄平安時代以來的池泉式庭園，開始構(gòu)思用沙石、苔蘚等元素來表達自然界山水的枯山水庭園。另外，除故鄉(xiāng)的原風景之外對夢窗疏石開創(chuàng)的禪寺枯山水庭園產(chǎn)生巨大影響還有當時的山水畫等。隨著元日貿(mào)易的興盛，日本開始大量輸入中國的山水畫。善畫者善園，善園者善畫，古人創(chuàng)造山水，則出現(xiàn)了山水園林，兩者可謂一脈相承，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自然觀。正如相賀徹夫[6]指出的那樣：“枯山水是庭園中被立體化的山水畫，或者相反，山水畫是枯山水的平面化，都是不太正確的說法?！痹朴紊畷r代體驗日本各地的山水，在結(jié)束修行入住禪寺后，又把自然界的山水搬入寺院，建造山水庭園這恐怕是夢窗疏石在造園時期的重要任務(wù)之一?！蹲魍ビ洝分杏嘘P(guān)于枯山水的記載：“于無石無水之處立石，此為枯山水也。”所謂造庭也即是 “立石”，但木村三郎[7]指出：“夢窗的造園卻不同于 《作庭記》中的枯山水，夢窗的 ‘假山水'是從自然中抽象化、象征化的人為的假山水，而有別于 《作庭記》中的自然本身無水式的假山水?！眽舸耙簧腥缬白影愀S著他的佛徳和尚元翁本元則在 《雨中對假山懷念夢窗和尚》中寫道：“絲絲春雨織人愁，滴滴四詹晩未休。遺吾佛法無多子，大小石頭水韻幽?！保吹綁舸暗募偕剿耐@作品，緬懷好友夢窗和尚。園林研究界普遍認為盡管枯山水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 《作庭記》中，但作為一種園林的形式得以流傳始于夢窗疏石創(chuàng)造的西芳寺庭園。

4 結(jié)語

從最初的山間僻地的 “庵”，到鐮倉幕府附近的 “亭”，再到室町幕府中心的 “庭”，直至枯山水形式的完成，開辟了日本庭園的新時代，創(chuàng)立了新形式的禪式園林枯山水，完成了作為庭院設(shè)計者的使命。庭園是參禪悟道、思想修行的場所，禪與庭園的融合極大地豐富了五山文化的內(nèi)容，也促使 “空寂”、“枯淡”、“無相”等中世審美意識的形成，經(jīng)五山時代禪僧們之手達到興盛。夢窗疏石把禪思想融入造園，提高庭園文化的精神性，完成了日本獨特的中世禪式庭園，奠定了禪式庭園誕生的基石，被譽為日本庭園發(fā)展史上的中興之祖，中世文化的奠基人。

[1]鈴木大拙.禪と文學 [M].東京，ペリカン社，1997.

[2]大森忠行.夢窓の庭——変革期にみる日本庭園の造形文化 [J].杉野女子大學紀要，1980，17：33-40.

[3]枡野俊明.夢窓疎石——日本庭園を極めた禪僧 [M].東京：NHKブックス，2005.

[4]五山禪僧.偏界一覧亭 [M].京都：南禪寺天授庵所藏(収録在 『五山文學新集』別巻一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77）.

[5]島內(nèi)裕子.日本文學における住まい [M].東京：放送大學教育振興會，2004.

[6]相賀徹夫.探訪日本の庭5[M].東京：小學館，1978：39.

[7]木村三郎.枯山水論の行き方 [J].造園雑誌，1986，49（5）：67-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