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剛
(南京理工大學 詩學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94)
所謂身份歧視,是指居于優(yōu)勢地位的人不能平等地對待不如己者,是強勢者或自以為強勢者對弱勢者的輕視,是在權(quán)勢、財富、文化等方面居于優(yōu)勢的人面對不如自己的人時呈現(xiàn)出的個體優(yōu)越感。它與平等意識、平權(quán)意識是背道而馳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由這種身份差異引發(fā)的歧視現(xiàn)象比比皆是,諸如城里人歧視鄉(xiāng)下人、本地人歧視外地人、富人歧視窮人,以及某些素質(zhì)不高的外國人歧視中國人;如被指為“名聲欠佳”的河南人在京、滬、粵等地受到的種種冷遇,如一些流行的影視劇熱衷于拿鄉(xiāng)下人作笑料,通過展現(xiàn)農(nóng)民的愚昧落后,表達某些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的居高臨下式的觀看欲,等等,都是由社會不平等關(guān)系導致的身份歧視。身份歧視的根本,仍在于源遠流長的封建等級意識。視他人為天生的“賤民”,視自己為命定的貴人,把他人當成泥土,把自己當成珍珠;這就是身份歧視中歧視者一方的主體心理特征。這種無視他人尊嚴的做法,顯示了一個專制傳統(tǒng)漫遠悠長的古老民族中,那些尚未在文明的鏈條上真正獲得進化和完善的人類的劣根性,更顯示了處于世界座標中的第三世界國民特有的不良心態(tài)。
身份歧視在當今散文中有著真實的傳達。散文中的身份歧視,表現(xiàn)為通過對他人人格的扭曲、貶低和踐踏,獲取單方面心理的自慰,獲得某種虛假的精神凱旋。不愿真實地面對別人,也不愿真實地面對自己,是身份歧視現(xiàn)象中某些強勢者或貌似強勢者的真實心理特征。這種歧視,不僅僅呈現(xiàn)為五十步笑一百步的狀態(tài),甚至也呈現(xiàn)為一百步笑五十步的狀態(tài)。身份歧視是明顯缺乏愛心和同情心、缺乏人道情懷和人文素質(zhì)的體現(xiàn)。身份歧視所表現(xiàn)出的,恰恰是歧視者一方的丑陋、卑下和不健康,正如某類意在炫耀自身美麗的大鳥,試圖亮出華羽,卻不慎暴露了不雅的屁眼。這往往是為歧視者所始料未及的。
《借我一生》中,余秋雨以“衣著潦草的古先生”指稱與他打官司的古遠清教授,口吻里含有明顯的身份歧視意味,其潛臺詞是不言而喻的:你古遠清哪有我余秋雨這般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形象得體,氣質(zhì)出眾?你又哪里配與我打官司?!彰顯以貌取人的市儈氣息和輕薄的勢利眼作派。周濤的《雪卻輸梅一段香》是一篇逞才使氣的應景文章。文中說有一回和朋友在高檔酒店吃飯,服務小姐要求作者在白方巾上為她題寫“梅須讓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詩句,于是周濤認為這位服務小姐“不簡單”,因為她“能勞動、有品位”,然后大發(fā)感慨:“此句出于女博士,不足奇。出之女教授,不足怪。惟出自這位自始至終端菜斟酒的年輕服務員,令人始覺一驚詫繼而一敬重再而一深思。正是‘骨格清奇非俗流’,不似黛玉似晴雯?!陛p佻的話語,顯示出作者那種喜歡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的日常姿態(tài)。難道僅僅因為對方的身份是酒店服務員,就不應該知道“梅須讓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這樣流傳頗廣的詩句嗎?作者竟為此大驚小怪,實在是一種由身份歧視引發(fā)的無聊之思?!队栐挕穼懠白约旱漠斈甑倪B隊指導員時說:“看得出他是那類精明強干、頭腦靈活的鄉(xiāng)下佬”,周濤在此坦然使用“鄉(xiāng)下佬”這一侮辱性字眼。該類早已被禁用的詞語在作家筆下的復活,正是潛伏于主體意識深處的身份歧視的自然流露?!栋ぢ勪洝氛劶白约吼B(yǎng)狗的體會時說:“想我半生,咄咄逼人,恃才傲物,招恨同群,口出狂言,目空一切,視庸夫為草芥,以丑類如賤民,豈料竟能對狗如此關(guān)愛仁慈,呵護備至?人之為人,實是非常奇怪的?!贝颂幒啡皇褂昧恕坝狗颉?、“賤民”等專制時代的詞匯,于一派顢頇無禮、粗魯霸道中,流露出對平民大眾的輕蔑與歧視。
池莉一向以“平民”和“平民作家”自居。但在她身上,等級意識是根深蒂固的。長達10 萬言的散文《怎么愛你也不夠》就充滿露骨的身份歧視。作者寫自己生下女兒后,家中請了一位保姆:“在六月份的一天,我家來了一個十六歲的姑娘……小保姆叫秋?!背乩虍斎什蛔尩貙懙?“中國農(nóng)民對城市居民有著深刻的仇恨,這是我早在十七歲下放農(nóng)村當知識青年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的。從理論上,我們的國家管這種現(xiàn)象叫‘城鄉(xiāng)矛盾’。自我回城上學之后,關(guān)于城鄉(xiāng)矛盾的種種問題自然離我遠去,漸至消失。小保姆秋卻把這個巨大的矛盾帶到了我們家?!苯酉聛?,池莉開始發(fā)泄對小保姆的不滿:“雖說秋只有十六歲,但她非常有個性。她對社會上時髦的一切十分敏感并渴望擁有,對于自己在城市只能當個小保姆深感無奈和不服氣。她聰明地利用她的年幼無知來表示出她的反抗?!边@話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不排除有個別保姆素質(zhì)確有欠缺,但生活中的保姆多數(shù)都是樸實的,自重的,自愛的。何況按中國社會通行的慣例,年齡未滿18 歲者尚屬未成年人,雇用未成年人做保姆,本已是不妥的做法,卻又在感情上對保姆如此排斥如此挑剔,顯出了作家的小雞肚腸。接下來作者對小保姆進行了一系列丑化乃至妖魔化的表述:“來到我家的第一天,我就看見了她頭發(fā)上爬動的虱子?!镙p蔑地說城市真見鬼,連農(nóng)藥都沒有?!锵匆路挥们逅淮危f她在鄉(xiāng)下在河里就清一次。秋沖奶粉總忘記試試水溫。秋用煤氣老記不住關(guān)好總開關(guān)。我給秋買了水果讓她吃她裝作不屑一顧,晚上到她睡覺的地方卻偷吃人家的水果。秋一開口就我們鄉(xiāng)下什么我們鄉(xiāng)里人什么?!弊髡呖桃夥糯笮”D返臒o知,語調(diào)里充滿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的優(yōu)越感?!八b作不屑一顧”,“偷吃人家的水果”等語,因意氣用事而帶有了明顯的貶斥色彩。對于一個沒有見過多大世面的16 歲的鄉(xiāng)村少女,何必這樣苛求呢?從中我們看到了作者的不厚道,不寬容,看到了作者的斤斤計較。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就這樣,小保姆秋從此不再對我使她鄉(xiāng)下姑娘的鄉(xiāng)下脾氣了。”作者在此特意點明“鄉(xiāng)下”,發(fā)散出既不得體更不健康的身份歧視味道。在與小保姆相處的日子里,作者的抱怨越來越嚴重:“秋進入了我們的家庭,日漸隨便起來,有了一種自家人的平等感覺。甚至還經(jīng)常自作主張地擺弄家里的物件?!背乩虮г沟睦碛?,竟是這位小保姆在她家“有了一種自家人的平等感覺”。這不禁讓人困惑:“平等”又有什么不好和不對呢?當今中國,雇主和保姆之間原本就是一種建立在平等基礎(chǔ)上的職業(yè)合作關(guān)系,不存在誰高一等誰低一等的問題。然而池莉似乎不懂得這一基本常識,這顯得她既缺乏民主觀念、現(xiàn)代意識,也缺乏古道熱腸、善良心地。
小保姆秋讓池莉抱怨不已的理由是:秋“喜歡用我的潤膚霜,隨意拿我的手絹、發(fā)卡之類的女性愛物。說心里話,我是多么討厭秋的這種行為啊!無論秋是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哪怕是王室成員,我都討厭。”接下來又不無偽善地說:“許多次,我話到嘴邊,又強咽回去。我知道十六歲的鄉(xiāng)下少女秋她不懂這些。我如果說了她,她只會認為我是瞧不起她這個鄉(xiāng)下人。她會鬧著要走……要學會容忍一個毫未受過幫傭職業(yè)訓練的鄉(xiāng)下姑娘簡直太難了!”最后干脆直截了當?shù)卣f:“秋哪里知道,她才是萬惡之源。人過日子是需要環(huán)境和氣氛的,正是她,破壞了我們原有的環(huán)境和氣氛?!睂⑿”D烦鉃椤叭f惡之源”,真是不寬容得可以。16 歲,這是一個混沌未開懵懵懂懂的年紀,這個年紀的城市少女尚還可以圍著自己的父母撒嬌,鄉(xiāng)村小姑娘秋卻為了生計,離開父母來到城里做保姆,她畢竟還是個孩子,有時可能會真的“沒大沒小”,在雇主家里隨便了些,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鄉(xiāng)下人一貫淳樸的民風民俗決定的。比起某些以鄰為壑的城里人,在傳統(tǒng)的中國鄉(xiāng)村,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往往是親密而簡單的:你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我的東西也不介意成為你的東西。來到城里后,小保姆秋還是不免于像在鄉(xiāng)下與人相處時那樣,“隨意拿我的手絹、發(fā)卡之類的女性愛物”,這種做法本身確實有些不甚妥當,但作者竟然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相信讀者看到這里,對這位不十分“懂事”的小保姆秋,未必真的會生出多少惡感;倒是對這位有“文化”的家庭主婦會產(chǎn)生不舒服的感覺。文中還顯示出,作者的丈夫更是一個“狂暴粗野”的人,喜歡無緣無故地發(fā)火。比如有一次,僅僅因為他自己的皮夾克從衣架掉到了地上,妻子和保姆沒有及時揀起來,他便大耍老爺威風,氣呼呼地把熱水瓶、電冰箱都砸了個遍,“接二連三地大舉掃蕩這個家庭”,最后竟“抓起一只椅子扔過來,那椅子越過雙人床準確地砸在我的腿上。”同時霸道地把“我”也即他的妻子趕出家門:“你給我從這個房子里滾出去!”令作者的自尊心遭受重創(chuàng)。饒是如此,作者竟還有心思把丈夫的發(fā)脾氣歸因于不懂事的小保姆招惹所致,對丈夫的行為則未予譴責:“我明白他的心。我也敢說他還是愛我的?!币廊粏蜗蚨鹊匕l(fā)泄著對小保姆的不滿與牢騷。最后,當作者決然將小保姆辭掉時,文中寫道:“秋蹲在地上,抱住了桌子的腿,說我不走,你知道我不愿意回鄉(xiāng)下,我討厭我那個家,我和你們過得不是很好嗎?”漫畫式的小說化筆法,將作者對鄉(xiāng)下人的歧視推向極致。之后作者又寫她到居委會開辦的保姆站去找保姆,一個勁地抱怨“保姆站許多姑娘連身份證都沒有,來歷不清,底細不明,誰也不能保證她們安全可靠。”由此可見,作家潛意識里的這種身份歧視和地域歧視何等地頑固。
池莉家里來了第二個小保姆冬梅。作者寫她帶冬梅坐公交車時:“冬梅被上車的人擠得東倒西歪。人們厭惡地議論:如今鄉(xiāng)下人都跑到城里來了,傻頭傻腦的,連車都不會坐?!也粺o憂慮地想,像從前的秋那么伶俐聰明都難以進入我們的家庭,冬梅這憨乎乎的勁能行嗎?”這段話透出,池莉是完全認同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的歧視和輕慢的。幸而冬梅很“懂事”:“冬梅是一個外表憨拙但內(nèi)心靈秀的姑娘,她深知自己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農(nóng)民對城市的仇恨她也同樣地有,但她決不流露在表面?!M管冬梅也有許多缺點,比如拿家中有急事立即要回家為借口要挾我們給她漲工資,比如有時候偷點小懶撒點小謊之類的。但從大體上來說,冬梅堪稱一流的小保姆。”作者好歹給了保姆一個不錯的評價,前提卻仍然是要列舉她一些諸如偷懶、撒謊、要挾漲工資之類的缺點。究其實,出于某種防范心理,池莉?qū)ΡD肥遣荒軌蛞膊辉敢馓拐\相見的,根本沒有一種讓對方盡快融入自己家庭的正常愿望。另外,由保姆的話題,作者所動輒斷言的“農(nóng)民對城市的仇恨”、“中國農(nóng)民對城市居民有著深刻的仇恨”,究竟有多大的學理和道理可言呢?事實上,這種所謂的“仇恨”,根本不可能是農(nóng)民的普遍心理,它不過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廣大農(nóng)民普遍懷有的一種對城里人的敬畏和羨慕罷了,把這種敬畏和羨慕說成“仇恨”,是離譜而離奇的,是蓄意夸大城鄉(xiāng)對立和城鄉(xiāng)矛盾的,同時也構(gòu)成了對農(nóng)民的侮辱。這種不分青紅皂白作出的與事實不符的價值判斷,顯系一種由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的歧視所導致的過敏性心理癥候。池莉?qū)Χ樊a(chǎn)生好感的重要理由是:“冬梅還有一種優(yōu)良的品質(zhì),即忠實,更是一般人少有的?!庇谩爸覍崱弊鳛樵u價一個人品質(zhì)的標準,明顯帶有封建時期主奴關(guān)系的陰影,發(fā)散著某種凌駕于他人之上的優(yōu)越氣息。寫到冬梅要走時,作者說:“實際上冬梅是舍不得離開的,與當初我從同事家領(lǐng)她出來相比,冬梅已判若兩人。她不僅服飾全換,而且講究衛(wèi)生,愛好整潔,溫文爾雅。她已經(jīng)習慣了我們家的生活?!毖韵轮?,是我們這個“講究衛(wèi)生,愛好整潔,溫文爾雅”的家改造了小保姆,使她得以脫胎換骨。接下來,怵目驚心的話語出現(xiàn)了:“我也是舍不得讓她走的。我們雖為主仆,但關(guān)系十分融洽。我的舉止態(tài)度她都能心領(lǐng)神會?!北D泛凸椭髦g平等的合作關(guān)系,竟被作家當仁不讓地理解成了真正的“主仆”關(guān)系!由是,池莉?qū)Χ返目蜌?,也便成了“主子”對“仆人”的恩賜。作者還認定冬梅只會料理家務,對她尋求個人發(fā)展的想法不以為然,一廂情愿地宣布:“冬梅是個料理家務的好手,做別的還不一定行。她如若能夠安心呆在我們家里,興許于她于我們都是一種福氣。年輕的姑娘就是在這一點上明白不過來,個個心比天高,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身在鄉(xiāng)下,家境貧苦,自己文化不高,又不愛書本,也無其他技藝……但她被社會上商業(yè)熱潮扇動得五心不定。她想賺大錢,想開店,想發(fā)財,終于她還是走了。”其實,焉知冬梅就不擅長去開店和賺錢呢?既然作者承認她是個“外表憨拙但內(nèi)心靈秀的姑娘”。從文章中看得出,池莉?qū)π”D肥遣环φ媲榈?,她本人也有著善良熱誠的一面??上?,作者的“刀子嘴”害了作者的“豆腐心”,比比皆是的歧視性話語,破壞了池莉文本的整體境界。從這篇獻給女兒的長篇散文中,我們還看到,作者一方面對自己的女兒呂亦池百般呵護鐘愛,另一方面又毫不掩飾對那些“馬路邊亂跑的拾垃圾的孩子”的蔑視。這種只愛自己的孩子,不愛別人的孩子的想法和做法,表現(xiàn)出人之為人所應具備的基本的同情心和愛心的缺失。由此我們可以明白,中國為什么難以產(chǎn)生偉大的作家,哪怕是出色的作家——正是過于狹小的精神器局和過于低下的人文境界限制了他們。
近年大規(guī)模轉(zhuǎn)向散文創(chuàng)作的老作家李國文,文本中也存在著頗為嚴重的身份歧視問題。比如,作家對于草根階層頗為不屑,動輒斥為“小農(nóng)”、“農(nóng)民”,流露出名士的清高和市儈的刻薄。《美人計》嘲笑歷史上那些農(nóng)民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者是“昨天的莊稼漢”、“腿上泥巴還未洗凈的農(nóng)民”、“只求一種動物本能的宣泄”;《假如阿Q 當作家》說:“我們從歷代農(nóng)民革命起義首領(lǐng)的身上,也可以證實草根階層的性事,更多緣起于動物本能。劉宗敏進了北京,第一件就是找陳圓圓,恨不能當場按住,宣泄他的性饑渴。那個洪秀全還未打到南京,弄了許多美人共眠宿,其性行為與踩蛋的公雞無異。”對草根階層的“動物本能”極盡嘲諷之能事。《唐朝的聲音》為了襯托唐玄宗的風流高雅,寫道:“一般來說,出身于農(nóng)民階層的統(tǒng)治者,天一黑,通常就使出全部精力于室內(nèi)的床上作業(yè)?!边@是一種“唯出身論”,一種想當然?!逗瞳|跌倒嘉慶吃飽》說:“和珅,作為小農(nóng),鼠目寸光,作為窮人,惜財如命”,作者在此把出身世襲貴族的八旗子弟、將門之后和珅的身份故意改寫為農(nóng)民,僅僅是為了表達身份歧視的需要,顯示出某些市民階層人物對農(nóng)民群體的莫名排斥?!独詈笾髦馈穭t說:“中國皇帝平均文化水平較低,而且大部分出身農(nóng)民,這也是中國文化人屢遭皇帝蹂躪的原因?!痹凇蛾P(guān)于交椅之類》中,李國文還想當然地評說情同手足的水滸英雄:“盧俊義,林沖,柴進,與這些落草為寇的土豹子,打家劫舍的流氓無產(chǎn)者(指李逵等——引者注)不同。他們曾做過大官,曾當過貴族,曾帶過兵馬,見識過帝王排場,皇家氣象,覺得這種小兒過家家式的排座次,爭交椅,不過是沒見過大世面的大老粗們的自得其樂罷了,肯定背過臉去,會捂著嘴偷著笑?!弊掷镄虚g散發(fā)著某種粗鄙刻薄的不健康心態(tài)?!独钭课嶂馈酚绕湔蔑@市儈式的等級偏見:“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外省青年,更是生命力特強,存活率特高的一族。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敢于投機,敢于冒險,敢于鉆營,敢于巴結(jié),甚至敢于無恥的精神,比之在優(yōu)越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同齡人,強上百倍。由于出身清苦,處于底層的原因,這些人對于財富的冀求,權(quán)力的渴慕,往往表現(xiàn)得非常貪婪,有時達到病態(tài)的癖嗜?!@種干勁,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城市人所不具備的?!边@段話里流露出的身份歧視是空前的?!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從來英雄不問出處,古人尚能發(fā)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質(zhì)疑,發(fā)出“將相本無種,白屋出公卿”的人生宣言,正在步入民主、自由的公民社會的今天的現(xiàn)代人,更應懂得機會面前人人平等,任何個體都有公平競爭的權(quán)利,都可以循著自己的目標和方向各逞才俊。而這卻讓我們的一些作家很感不安,竟至于認為寒門子弟的“這種干勁,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城市人所不具備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能干的鄉(xiāng)下人搶走了城里人的飯碗,壓倒了城里人的風頭,于是便憤憤不平,念茲在茲,簡直成了去不掉的心病。這與其說是一種身份歧視,無如說是一種因為看到鄉(xiāng)下人的出色表現(xiàn)而激發(fā)的“既生瑜、何生亮”式的偏狹之思。古往今來,多少風云人物、時代精英,均來自李國文所說的“窮鄉(xiāng)僻壤”;這些堅如磐石韌如蒲葦?shù)膬?yōu)秀農(nóng)家子弟,不屈不撓地抗爭命運,發(fā)展自我,在各個領(lǐng)域立大功業(yè),成大氣候。不排除其中確有不擇手段者,但個別不能代替全部,李國文這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做法是毫無道理的。更何況由于種種現(xiàn)實原因,身受生存環(huán)境制約的中國農(nóng)民的每一點進步和成功,往往都要付出數(shù)倍于城里人的努力,緣此又引發(fā)了多少出師未捷身先死、未曾飛翔已折翅的鄉(xiāng)村子弟的奮斗悲劇??傊?,通過個人奮斗,既能夠促進個體的完善,也能夠更好地為群體服務,這是一種值得鼓勵的正當權(quán)利。李國文散文所流露的,卻是一種意欲強行剝奪他人正當權(quán)利的霸道心態(tài)。如是,一個作家倘連人類基本的健康心態(tài)都不能保持,更遑論人文關(guān)懷了。
韓小蕙《欲問年齡的優(yōu)勢劣勢》中提到:“在防范非典最嚴峻的日子里,有一天在北京的鬧市中心,一個進城農(nóng)民隨地吐痰,在我的批評之下,他立即態(tài)度謙卑地擦掉了。這無論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日子里,都簡直是一則瑰麗的神話?!边@段話不免給人以“柿子專揀軟的捏”的感覺,進城農(nóng)民在“我”這個城里人面前,“態(tài)度謙卑”地擦掉了自己吐的痰,怎么竟至于就成了一則“瑰麗的神話”?作者顯然是在以信口開河的筆調(diào)向讀者暗示:“隨地吐痰”式的不文明行為,總是與“進城農(nóng)民”聯(lián)系在一起的,農(nóng)民,他們正是不文明現(xiàn)象的制造者。如此居心不良而又煞有介事的身份歧視,恰恰暴露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淺薄可笑。張梅《沒有花傘的賽馬會》欣欣然寫道:“那天我和石娃去看賽馬……賽馬會在我們的期望中應該是一個社交場所,是紳士淑女消遣的地方。干干凈凈的男人,打著花傘的女人。想起安娜在賽馬會上為渥倫斯基跌倒而失態(tài),一段私情由此觸發(fā);想起那些花傘下的竊竊私語,眼波傳送;男男女女在看臺上的飛短流長,種種景象,是我們這些在貧窮的社會中長大的人所向往的?!比欢鎸嵉馁愸R會現(xiàn)場打破了她們的期望與幻覺:“我們美麗的鞋子走在灰塵里,身邊滿是那些汗流浹背的人,看上去就是廣大的勞苦大眾,而且一看就是夢想用十塊錢贏一百塊錢的人。”顯然,作者對那些“汗流浹背”的“勞苦大眾”充滿了遏止不住的厭惡排斥。通過身份歧視來建構(gòu)自己的有閑認同,正是以張梅為代表的“小女人散文”慣用的手法。《綠薄荷酒》中,張梅寫道:“綠薄荷酒似乎特別能喝出女人的優(yōu)雅和風度……但這么多優(yōu)雅的女士爭著要在酒吧喝它,總給人以媚俗的感覺。就像許多人千方百計要講自己出身高貴一樣。媚俗是不會消亡的,因此綠薄荷酒永遠好賣?!边@段話不無批判的鋒芒和清醒的反思,在以張揚享樂為主旨的“小女人散文”里堪稱難得。但很快地,作者的思維定勢又迅速滑向小資、白領(lǐng)和中產(chǎn)者的清高自矜,文章結(jié)尾赫然說:“總不能想像一雙因勞作而變形的勞動女人的手拿著高腳杯喝綠薄荷酒。勞動女人是勞動女人,綠薄荷酒是綠薄荷酒,二者永遠存在著界限?!币浴耙騽谧鞫冃蔚膭趧优说氖帧彼桓胰局傅木G薄荷酒,來襯出上流女人的高雅,把自己的休閑,自己的享樂,自己的快感,建立在對為生活而奔波勞碌的下層民眾的惡意嘲諷之上,彰顯強者對弱者的輕慢,生活舒適的“上等人”對生活艱難的“下等人”的不屑,體現(xiàn)出某類堪稱無恥的心理。其語調(diào)之刻薄,口吻之冷漠,心地之窄仄,勾勒出的正是一種似清高實下作的偽貴族情態(tài)。這種身份歧視背離了基本的社會公德,也顯示了“小女人散文”的精神病象,暴露了她們靈魂深處的垃圾。
散文中的身份歧視現(xiàn)象,是一種創(chuàng)作主體濫用話語霸權(quán)的典型表現(xiàn)。對他人的歧視,也往往印證了歧視者自身的無能——歧視的另一面,又焉知不是一種嫉妒?!自傲者往往自卑,無畏者往往無知;矮化他人的人,到頭來所矮化的可能恰恰是他自己。背負數(shù)千年封建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中國文人,當務之急仍是普遍性的“補課”:在思想深處補上“現(xiàn)代意識”和“公民意識”之課,以自由、平等、博愛等人文理念不斷蕩滌自己,提升自己。大象不可能在茶杯里洗澡,大樹不可能在花盆里成長。偉大的文學,須有偉大的愛心作支撐。有什么樣的作家,就有什么樣的作品,有什么樣的精神格局,就有什么樣的文本氣象。“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保?]蘇東坡愛宇宙山川,愛花鳥樹木,愛兄弟朋友,甚至也愛他的敵人;這位命運艱蹇的北宋文豪,因為心中有愛,所以一生快樂,并把這種快樂帶給他人,點染出千古風流。一個擁有良好人文素質(zhì)的創(chuàng)作主體,不論置身象牙之塔,還是駐足騷擾之巷,都應永葆光風霽月般的澄澈心地和坦蕩情懷。謝冰瑩曾這樣評價徐志摩:“志摩是一位最熱情,最得人緣的人,梁實秋先生說,他在數(shù)十年中,見過的人不少;但從來沒有一個像徐志摩那么討人喜歡的,他贊美志摩有:‘豐富的情感,活潑的頭腦,敏銳的機智,廣泛的興趣,洋溢的生氣?!m之先生也說:‘志摩所以能使朋友這樣哀念他,只因為他為人整個的只是一團同情心,只是一團愛?!薄皭叟c同情,構(gòu)成了志摩的人生觀,他沒有嫉妒,更沒有仇恨,所以陳西瀅先生說他是朋友中間的連索,一個人,得到少數(shù)人的喜愛、崇拜,是不足為奇的;假如人見人愛,就不簡單了。志摩好比中藥里面的甘草,什么場合都少不了他。無疑義地,他是個天才詩人,天才作家,他寫過小品文、小說、戲劇、從事過翻譯,每一種都有優(yōu)良的成績表現(xiàn),林語堂先生特別贊美他的詩和散文,他說:‘志摩,情才,亦一奇才也,以詩著,更以散文著,吾于白話詩念不下去,獨于志摩詩念得下去;其散文尤奇,運句措辭,得力于傳奇,而參以西洋語句,了無痕跡。’”[2]與蘇東坡一樣,徐志摩的赤子情懷,也是堪為文人樣板的。人性的真善美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實在的,仿佛草木萌動,禽鳥嚶鳴,仿佛天心朗月,普照一切。作者之心,惟有與天地接通,與眾生共鳴,才可完美地演奏出仁愛、博大、真誠、壯麗的人性交響。文學因何而偉大?藝術(shù)因何而永恒?這是一個值得永遠探討的文化課題。凡文學巨人,無不首先是精神的偉人。想一想“五四”巨子魯迅,對于無告而蒙昧的弱者,對于飽受欺凌而麻木不仁的大眾,魯迅始終懷有巨大的悲憫和愛意,為此不惜以個人之力獨戰(zhàn)眾數(shù),搏擊黑暗,在孤軍遠征中完成了靈魂的自塑和人格的構(gòu)筑,留給后人永世的震撼,永遠的景仰。再想一想湘西之子沈從文,他對舊時代受盡欺凌和損害的妓女、水手、伙夫等下層百姓始終懷有的那種深深的同情,無言的悲憫,又是怎樣一種令人感動的廣大愛意!“望著湯湯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徹悟了一點人生,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上,新得到了一點智慧?!筋^一抹淡淡的午后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萬匯百物,對拉船人與小小船只,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3]魯迅、沈從文、徐志摩,這些在精神上可以巍然自立、淡然自持的生命個體,揭示出了“五四”一代及“五四”稍后一代作家的文本何以成為不朽的奧秘所在。面對他們,某些患有身份歧視癥的當代作者在愧怍之余,是很可以深長思之的。
[1]林語堂.蘇東坡傳·序[M]//蘇東坡傳 武則天正傳.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8.
[2]謝冰瑩.徐志摩[M]//謝冰瑩文集(中).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186.
[3]沈從文.湘行散記·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M]//湘行散記.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