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衛(wèi)生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江蘇 蘇州215009)
陶淵明作《桃花源記》以“后遂無問津者”結(jié)語,然而1600余年來,問津者又豈止一二?對桃源的渴慕向往和歌詠屢屢形諸于后世文人筆端,構(gòu)成中國文學(xué)中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分析后世文人筆下的桃源意象,大抵可歸納為三類。
一是戰(zhàn)亂之下對桃源平和生活的渴望。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指出:“宋末元初有些人的心理是:要是不能抵抗蒙古人的侵略,就希望找一個桃源去隱居,免得受異族的統(tǒng)治?!边@算是一種,特別是易代之際,在有點骨氣的士人身上表現(xiàn)得就尤為明顯。宋亡后,謝枋得抗元兵敗,避居于武夷山中,作《慶元庵桃花》一詩,其中有兩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睗M腔里錯綜交織的是對世事的絕望與對桃源的渴慕向往。但是漁郎頻顧,他雖屢拒征召,無奈終還是被拘大都,絕食而死。
二是失意之下借桃源山水田園以解情懷。桃源情結(jié)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還是承平之際,文人們仕途失意時的別有寄托。南朝以來山水詩代替玄言詩悄然興起,及至唐宋,失意文人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開始廣泛運用桃源意象,寄情山水田園以消解心中塊壘、彰顯高蹈情懷,典型如王維“悠然策藜杖,歸向武陵源”(《又適裴迪》)。降至明清,很多官場失意的文人又將桃源意象運用于園林營造,借之為心靈慰藉、精神逃遁的歸宿。可見歷代以來雖然政治風(fēng)雨不斷,但文人的主觀世界中早已構(gòu)建起一片自足的桃源。
三是農(nóng)業(yè)社會之下借桃源表達(dá)美政理想。生活在農(nóng)業(yè)社會中的優(yōu)秀士人,或向往儒家“三王之世”、“大同世界”,或追念道家“小國寡民”、“至德之世”,這種向往和懷念在桃源身上都找到了寄托。桃源吸取了《禮記·禮運》大同社會思想,而舍棄了選賢與能的成分;桃源吸取了《老子》“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的遠(yuǎn)古觀念,而揚棄了絕仁棄義的成分,在一定程度上回應(yīng)了《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中“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的企盼。
綜上所述,桃源意象所傳遞的人與自然的圓融無礙、人與人之間的圓滿自足,都可謂之和諧。反觀后世文人,無論戰(zhàn)亂、仕途失意、美政難行,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一種人與社會的不和諧狀態(tài),因此和諧的桃源便為文人所獨鐘,不斷演化并進而凝結(jié)為桃源情結(jié)。從這個意義上說,桃源情結(jié)正是桃源意象的內(nèi)核所在。
自陶淵明后,文人士大夫紛紛往桃源意象中尋求身的棲止與心的安慰,桃源情結(jié)也終因他們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穩(wěn)定的心理模式。如果說桃源意象的內(nèi)核是桃源情結(jié),那么桃源情結(jié)一個最重要的內(nèi)核則是隱逸情懷。這一點,從桃源意象的創(chuàng)設(shè)者陶淵明身上可以得到佐證。
在中國,文人的隱逸由來已久。但直到魏晉,隱逸才成為一代風(fēng)尚。辛棄疾慨嘆“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水龍吟·登健康賞心亭》),在他本意而言,是表示自己不愿求田問舍避世而居,不愿忘懷世事掛冠而去,但他所引用的這兩個典故,卻恰巧反映出漢末魏晉那個時代士人風(fēng)氣的轉(zhuǎn)變。許汜的隱遭到了劉備的羞辱,而張翰的隱卻被世人傳為佳話。魏晉時代的確是隱士輩出的時代,然而卻只有陶淵明被奉為“隱逸詩人之宗”,而且這一推崇千古不滅,盡管魯迅以為有被“凌遲”的嫌疑,但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陶淵明是“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
剖析陶淵明隱逸的真諦在哪里?通過比較,我們或可看出端倪。
其一,陶淵明的隱逸不同于釣名逐利者。同有“潯陽三隱”之稱的周續(xù)之“雖隱居廬山,而州將每相招引,頗從之游”,陶淵明便有不同調(diào)的感覺,但他為人寬厚,對故友只是微言婉諷,最后說“從我潁水濱”(《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不僅僅是對誤落塵網(wǎng)的故友的善意相招,也是他絕異于釣名逐利者的自我表白。
其二,陶淵明的隱逸不同于巖棲穴居者。魏晉時隱士很多,但大都追求隱士生活的原始性?!稌x書·隱逸傳》中記載孫登“于郡北山為土窟居之”、郭文“居于窮谷無人之地”[1],他們都以遠(yuǎn)離人類為高蹈。陶淵明恰恰相反,詩中說“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和劉柴桑》)。劉柴桑就是“潯陽三隱”中的另一位,《宣驗記》上說他“多病,不以妻子為心”,他得知陶淵明的園田居失火后,致詩邀他往廬山同住,淵明便作此和詩,婉言推卻。其原因就在于陶淵明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者,他與那些了斷世俗情緣的隱士不一樣,其內(nèi)心始終充溢著人世溫情。明代宋濂曾描述“竹溪逸民,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復(fù)與塵世接”(《竹溪逸民傳》),清代鐘秀以為“此得隱之皮貌,未得隱之精神;得隱之地位,未得隱之情性”(《陶靖節(jié)記事詩品》),誠然道中淵明內(nèi)心三昧[2]。
其三,陶淵明的隱逸也不同于矯厲佯狂者。魏晉隱逸成風(fēng),雖大多崇尚清簡淡遠(yuǎn),但也不乏嵇康阮籍之輩。嵇康矯厲以抗名教,終不能和光同塵,以致排俗取禍。阮籍自以為隱,但窮途慟哭借酒佯狂,還是求不到隱的自在。陶淵明幸而生活在晉宋之際,且當(dāng)時聲譽并不隆著,于魏晉風(fēng)度可說是有承有棄?!稌x書》載他“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這不是故作風(fēng)雅,而是不拘跡象的超脫。在他解歸以后,躬耕南畝,戴月荷鋤,與同樣不堪吏職“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世說新語·簡傲》)的名士更是大相徑庭。陶淵明幸運地找到了自己的歸隱方式,在“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晉書·阮籍傳》)的時代全身而隱,這多少也得益于他的性情淳厚。
綜上所述,可以說,陶淵明以個人的性情——純真、溫良、淳厚——融于時代的風(fēng)尚,既有抗世的孤高,又有入世的隨和,出世而不避世,成就了自己隱逸之宗的地位。當(dāng)然,陶淵明并不務(wù)此虛名,純粹是隨性而為。但所謂不求其境反得其境,恰如《桃花源記》中的漁人“忘路之遠(yuǎn)近,忽逢桃花林”。
在剖析了陶淵明的隱逸真諦之后再來讀《桃花源記》,一個真切的感受便是:桃源仿佛是陶淵明自我人生及其人生觀念的寫照。陶淵明依稀便是桃源中人,或許他也曾設(shè)酒殺雞作食延請了漁人——他寫過“漉我新熟酒,只雞邀近局”(《歸園田居之五》)的詩。
陶淵明四十一歲前主要居于柴桑城郭的上京里老家,此宅“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飲酒第五》),身居其間,或“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或“清琴橫床,濁酒半壺”、“嘯傲東軒下”,且“青松在東園”可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辭》)。但他歸田以后,就開荒南野建了園田居,“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梢粓龃蠡?,園田居化成灰燼,陶淵明又卜居南村村舍,“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可見已是困窘至極,但“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移居》),與鄉(xiāng)鄰?fù)鶃聿攀亲钪匾?。從其自身描述來看,他的隱居環(huán)境一是簡陋、二是田園、三是鄰里和樂,他的隱居生活可以說是悲欣交集,真實而富有人情味。因此以“東籬”代指,殊不為過。東籬便仿佛是桃源的世間原本、鏡外之物,東籬未臻盡善盡美的地方,便寄在了對桃源的遙想里。由此可以說,陶淵明大半生都在追求桃源,只是直到暮年才用言語描繪出來而已[3]。
蘇軾說:“子驥雖形隔,淵明已心詣”(《和陶桃花源并引》)。的確,陶淵明是心到的桃源。在陶淵明的“東籬”邊上似乎鑲有一面鏡子,透過它,陶淵明可以看清自己在里面的一舉一動,到會心處也許莞爾一笑。在彼一剎那,陶淵明便望見了桃源化境,心游其間,非唯避禍,亦不獨是潛隱。鏡外東籬、鏡內(nèi)桃源,鏡像之間溝通傳遞的恰恰是心在人間的隱逸情懷。清代伍涵芬亦曾指出:“陶元亮《歸去來辭》一種曠情逸志,令人反復(fù)吟詠,翩然欲仙。然大妙于‘息交絕游’一句下即接云:‘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若無此兩句,不將疑是孤僻一流,同于槁木乎?”他看得分明,陶淵明是有憂傷失意的,但不同于純粹的隱士們因此而流于孤僻、同于槁木,他找到了一種很好的解憂方式,不僅依賴杜康,更賴于東籬之下有琴書做伴、有親戚情話。簡言之,陶淵明隱逸情懷的特質(zhì)不在于高蹈出塵,而在于其人間情懷。
后世文人緣其自身遭際而對桃源充滿渴慕向往,并演化出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桃源意象。推究桃源意象的形成,可以歸結(jié)為桃源情結(jié)的積淀凝結(jié)。剖析桃源情結(jié),源自于隱逸情懷,但是桃源情結(jié)中的隱逸情懷并非隱士的自然情懷,恰恰相反,而是隱不絕俗的人間情懷??梢哉f,桃源意象的內(nèi)核在于桃源情結(jié),桃源情結(jié)的內(nèi)核則在于人間情懷,把握這一點,方不悖桃源意象的原旨。
[1]房玄齡,等.晉書·列傳第六十四隱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北大,北師大中文系.陶淵明卷(上、下)[G]∥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
[3]郭維林,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