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刀口
學 問
文 _ 刀口
那年,我從工廠考進局機關。
那是本埠第一次公開招聘,當時叫考“國家干部”,進機關遠不像今天這樣萬人爭一席。
那時我對機關工作幾乎一無所知,像一張白紙。主任說:“白紙怕啥?白紙才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嘛!”又說,“你考得不錯,智商應該不低,我才把你留局辦的。雖說這是全局最忙的部門,但離頭兒近,最有可能升呢。”我心想,升啥呀,不生瘡就不錯了。又聽主任說:“局辦的工作其實就六個字,只要認真學,不難。”
“哪六個字?”我怯怯地問。
主任一笑:“辦文,辦會,辦事?!?/p>
我笑了。在工廠時,我干的也是秘書。那是家國企,且家大業(yè)大,讓我見識了一些場面,如今到了局機關,不就是挪個窩嗎,有啥可憷的?
主任讀出我臉上的輕慢,不動聲色道:“你原先的工廠有多少人,產值有多少?”我說有2000多人,產值2個億。主任又一笑:“局機關管13家大中型國企,年銷售額70多億,員工近3萬人。從局辦發(fā)出去的每個字,都有很強的政策性或指導性,你可馬虎不得喲!”
我嘴上應著,心中仍不太了然。
都知道干秘書得眼中有事兒,光埋頭寫字可不成。主任告誡的六字箴言說來容易,真要做好,難。比較而言,最難的是“辦事”,辦文和辦會都有框框,依樣畫葫蘆,再傻也能描摹七八分。辦事則不同,無定式,你如果不明就里,十有八九真就傻了。
記得第一次跟局長外出,見他的公文包不大,心想這哪兒用得著我去提呢,便上前幾步,將副駕駛門打開恭候。局長剜我一眼,徑自開了右后座門鉆進去。我有點蒙。主任知道后,大笑:“你個寶喲,那是保鏢的位子呀,怎能讓局長坐?”我說在廠里,咱廠長每次都坐那位子呀!主任嘴笑到耳根兒:“說你傻還不承認,廠長啥級別,咱局長可是正廳哩!你呀你,學著點吧。”
我仍不解。司機班小李告訴我:“咱國家治安好,要在伊拉克,你那位子是擋槍子的。右后座是全車最保險的地方,我們稱它‘首長席’?!?/p>
敢情我在工廠時一直坐首長席呢,廠長蹺著腳丫坐前面,還自以為風光!
看來機關就是有學問,得用心。主任則有意栽培我,特別是在辦事上,時時點撥。
譬如,局長和副局長共六個人,文件先送誰看,看完后那六個大爺如果都簽署了執(zhí)行意見該咋辦,或者都不簽,文件卻必須貫徹又該咋辦。
聽得我云山霧罩。主任說:“不急嘛,慢慢來,多年媳婦都能熬成婆,你有啥熬不出來的。”又說,“蕭伯納說過,人生有兩出悲劇:一是萬念俱灰,一是躊躇滿志。你新考進來,要多學更要多問?!边@或許是對“學問”最好的解釋。
主任身材高大,30多歲,當過兵,走路輕盈。他上中學時在宣傳隊跳過舞,任《白毛女》中大春一角。他有兩個同學很有名,一個是老山主攻營營長、戰(zhàn)斗英雄臧雷,另一個是鄧小平的扮演者盧奇,但主任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所做的,他們未必能及?!边@話讓我在心里發(fā)笑:你不就一個處級干部嘛,人家是誰呀!
那時,發(fā)端于本埠的商業(yè)改革如火如荼,動靜挺大,中央都曉得了,商業(yè)部長胡平飛來調研,局機關忙開了鍋。局辦作為接待的執(zhí)行處室,主任指揮若定,一切井井有條,但沒想到還是出了點事兒。
要怪就怪局機關太陳舊了。局機關雖地處本埠最繁華的解放碑,卻是民國時的老樓,傳達室掛著布兜子分信件,乍一看似時光倒流。胡部長來那天,前呼后擁,上樓梯時,木板吱吱嘎嘎叫喚,似有垮塌之虞。胡平收住腳,笑著幽了一默:“我咋感覺這里像八路軍辦事處呢?”
邊走邊匯報的局座們都收了聲,猜不透部長是批評還是表揚,場面有點尷尬。后排的主任接過話說:“胡部長,這說明我們機關艱苦樸素嘛!”胡平大笑說:“好!”
若擱今天,哪個部委辦局不是豪樓配豪車?
局機關是新中國成立之初就設立的商業(yè)主管部門,財政撥款只管人頭費,其他靠自籌。一個機關要正常運轉,有三大費用讓人頭大如斗:一是修車費,二是醫(yī)療費,三是招待費。
當時機關雖有7輛小車,但都陳舊。車況差就得修,若趴窩耽擱了局座外出,就不好交代了??尚捃囀莻€無底洞,即便駕駛員無異心,修理廠有圖謀,你咋辦?主任心細如發(fā),親自下到修理廠,從水箱、油路、發(fā)動機等一一了解,做到心中有數(shù),且處理了一個有異心的駕駛員,立馬把修車費控制下來。如今報刊上說全國公車年耗超千億,有公車每年修理費高達10萬元?!艾F(xiàn)在的車這么好,10萬元用哪兒去了?”許多年后與主任相聚,他問我,“你不也養(yǎng)車了嗎,你一年修車費有多少?關鍵是管理嘛,當然,更是體制!”
醫(yī)療費也是個無底洞,這事直到機關醫(yī)療體制改革才算畫上句號。而最令人惱火的是招待費,那幾年告別三峽游升溫,本埠地處長江上游,南來北往的兄弟單位數(shù)不勝數(shù),不接待說不過去,可接待總得要口糧?。?/p>
這其實就是當下輿情詬病的公款吃喝,只是當年遠無今天這般奢侈,但即便省著請,費用也讓人頭疼。為此,主任給我們幾個秘書指點迷津。畢竟,客人有遠近親疏,如果把“小金庫”折騰空了,過年時無法給全局員工意思意思,背都要被罵腫,“所以,熱情、大方、得體、適度是原則,各位兄弟姐妹明白嗎?”
響鼓何需重錘敲。
這天,上海商界一家集團公司老總率一干人來拜訪,主任那天出差,臨行前交代我:“經費雖緊,但面子還得撐,今晚飯局你去打點,總價控制在2000元以內,既要客人吃舒服又不能太貴?!边@相當于逼公雞下蛋。當晚,入酒樓,賓主落座后,大堂請局長點菜。局長笑瞇瞇地指指我,繼續(xù)與老總歡聊。我瞅老總40多歲,長得粗黑,說話大聲武氣,與陳逸飛筆下的精致上海人不搭界,暗揣這廝不是當兵出身就是有知青經歷,除了熊貓、鳳凰他啥沒吃過?只要把他的嘴哄好了,其他人我才懶得管呢。
于是,就點了活水豆花、大椒鰱魚、折耳根拌涼皮、泡椒牛蛙、芋兒燒雞等江湖菜。老總果然喜歡,連聲稱好。其他人卻辣得香汗淋淋,連聲喊受不了。老總笑說:“到了這廂就得吃江湖菜—海鮮咱在上海吃得還少嗎?”一席話,說得咱局長滿面放光。
飯后結賬,菜錢才600多。主任聽說后,把我上下看看,一字一頓道:“不錯,你長學問了?!?/p>
還別說,那幾年我在機關還真長了學問:跟著主任下基層、跑區(qū)縣、學購銷調存、編信息、發(fā)簡報,眼界比在工廠時開闊了許多,文字大有長進,辦事也像模像樣了,且經主任力薦,提升為副處。其時,我也就30多歲,如果按部就班混下去,運氣好沒準兒也能弄個正處、副局什么的當當。
然而,生活的路卻往往不由人選擇。
20世紀90年代末,政府機構精簡,局機關被列為撤銷對象。機關人員分流,我選擇去報社。問主任去向,他說當然下海。分別的聚會上,從沒醉過的他醉了。臨醉前,他對我贈言:“保重,來日方長!”眼里閃爍著柔和的光。
那一刻,我的心猛然一頓:人處久了,就會有感情。8年機關生活,主任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讓我對生活、對事業(yè)、對婚姻、對子女都有了新的認識和處理方式。
這一別又是10年。主任下海后忙啥我不清楚,直到有一天他打電話叫我去某大酒店,才知這些年他的學識、人脈、事業(yè)整體大爆發(fā),先后參與國內多項商業(yè)運作,這些大手筆使他成為商界著名策劃人。
這讓我有些吃驚,更吃驚的是這些年我發(fā)表的文字,他幾乎都讀過。“不錯,有戰(zhàn)斗力,風格是讀者喜歡的?!彼掍h一轉,“不過,我認為好的文字還應該與商業(yè)結合。一個寫作的人,不要鄙夷商業(yè)文字,商業(yè)是時代最活躍的因子,好的商業(yè)文字是社會急需的。怎么樣,接一個試試?”
我便接了。
由此打開了我寫道德文章外的另一個天地。這個天地讓我透過當下光怪陸離的表象,揳入經濟社會最本質的腠理,那里面的酸甜苦辣是隔岸觀火者永遠不能體味的,它讓人收獲見識、理性和尊嚴。是的,當一個作者的稿酬從千字50元增加到500元時,飛漲的物價和生活的壓力并不能讓你有多少快感,畢竟,千字500元的稿件并非隨時能刊發(fā),以至于純粹的道德文章主要源于作者內心的向往與掙扎。而一個商業(yè)項目文字的回報,則超過我10年稿酬的總和—當商業(yè)向寫作人致敬時,你會沒有尊嚴嗎?
事實上,從20余年前考入機關起,我就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而真正啟迪我觀察、思考、分析社會的美好與殘缺者則是主任。良師益友多無酒肉交往,卻有心靈溝通。
主任叫任力,原重慶市第一商業(yè)局辦公室主任,現(xiàn)清華大學對外學術交流中心CREO教學顧問、客座教授,清華大學國際商業(yè)地產運營專家委員會委員。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