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立剛,張 燕
以官方所有權為例,秦律與漢簡之間便存在著兩套不同的標識體系,與秦律中“王”、“官”、“公”、“隸”、“禁”等法律用語來標識官方所有權的特點相比,除“官”標識之外,漢簡中這些用語已不再常見,但這并不代表漢簡中缺乏對所有權標識的相關認定,反而頗具特色??梢哉f漢簡對于官方所有權標識的整合,承秦律之精華又規(guī)范了漢唐以來官方所有權的法律用語,其中又不乏漢簡頗具特色的官有權的法律標識。故本文便以此為切入點,對漢簡中官方與皇室所有權類型及其標識的使用進行考察與解析,若有不妥之處,祈請批評指正。
在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賊律》4簡載:“賊燔城、官府及縣官積聚,棄市。”整理小組注云:“官府,官衙??h官,指官方。積聚,《漢書·荊燕吳傳》‘燒其積聚’,注曰:‘倉廩芻藁之屬?!雹俅撕蟆翱h官積聚”指代官方倉儲為學界普遍認可,這也是漢簡中對官有財產(chǎn)所做出的最明確的所有權標識。顯然,“縣官”一語替代了睡虎地秦簡中“公”、“官”等詞所代表的官有之意,這便是兩代律法中在所有權標識上所呈現(xiàn)出來的明確區(qū)分。究其原因,我們?nèi)孕柙跐h代出土簡牘與傳統(tǒng)文獻中來探尋“縣官”一詞的使用習慣。
首先,當“縣官”代指天子之意時,再將其冠于具體財物之前,便代表了最權威或最廣泛的官方所有權。據(jù)《漢書·宣元六王傳》載:“今暑熱,縣官年少”,張晏曰:“不敢指斥成帝,謂之縣官也?!雹凇稘h書·霍光傳》載:“禹故長史任宣侯問,禹曰:‘我何?。靠h官非我家將軍不得至是……”如淳曰:“縣官,謂天子。”③其后,在霍禹一黨的對話中數(shù)度以“縣官”代指皇帝。上述記載中“縣官”是臣下對漢帝的稱謂,考慮到事件發(fā)生的背景及臣下所陳述的內(nèi)容皆與霍家叛亂密不可分,這里“縣官”似并非尊稱,是以漢朝通行的行政單位來代指天子,卻也不能否認天子所領有的最廣泛的權威。
另《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取庸苦之,不予錢。庸知其盜買縣官器,怒而上變告子,事連汙條侯?!薄端麟[》曰:“縣官,謂天子也。所以謂國家為縣官者,《夏家》王畿內(nèi)縣即國都也。王者官天下,故曰縣官也?!雹堋端饕匪猿嗣鞔_“縣官”指代天子之用意外,還指出了“縣官”所代表“王者官天下”的行政含義,而“盜買縣官器”則為我們研究漢代官方財產(chǎn)的標識提供了有力的說明,當“縣官”用于財物之前時,所具有的標識作用便是為了表明物類的歸屬性質(zhì)即天子的、國家的或官方的。而這樣的習慣應用又見于專門的律文詔令中,例如《漢書·刑法志》載:文帝時,丞相張蒼與御史大夫馮敬進呈刑法的修改意見時,強調(diào)“當斬右止,及殺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賕枉法,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已論命復有籍笞罪者,皆棄市。”⑤師古曰:“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即今律所謂主守自盜者也?!雹揎@然,漢初立法中“縣官”財物就是官有財產(chǎn),官吏監(jiān)守自盜,皆以棄市罪論。盡管漢文帝倡導廢除肉刑,但涉及盜竊官有財產(chǎn)時,仍以死刑論處,則說明了官有財產(chǎn)的不可侵犯性。此次律法的修訂,類似于前文所引“賊燔城、官府及縣官積聚,棄市?!薄翱h官”所標識的均是官有財物,律令所強調(diào)的均是對于官有財產(chǎn)的保護。又如《漢書·張騫傳》載出使西域的使者“皆私縣官赍物,欲賤市以私其利?!睅煿旁唬骸把运骞傥?,竊自用之,同于私有?!雹哌@里的“縣官赍物”就是指代漢武帝賜予西域各國的禮物,“縣官”所標識的無疑是唯天子或國家所有的珍貴財物,故而被不法吏員竊為私有,以謀取私利。因此,文獻記載中“縣官”用于官方所有權的專有標識也是常見的。
其次,張家山漢簡中慣以“縣官”來標識官有財產(chǎn)的情況,與傳世文獻相互印證,無疑表明了漢初律簡中“縣官”確實是用來標識官方財產(chǎn)的通行的法律用語,這既不同于秦代“公”之標識,又不同于唐律“官”之標識,是漢代財產(chǎn)法的特點之一。以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為例,“縣官”所標識的官有財產(chǎn)概分為如下幾類,我們將隨文討論有關所有權的細節(jié)問題:
1.《賊律》4簡“縣官積聚”⑧。
2.《賊律》20簡“縣官脯肉”⑨。
3.《田律》253.254簡“縣官馬、牛、羊”⑩;
《徭律》411簡“縣官車牛不足”[11];
《金布律》433 簡“亡、殺、傷縣官畜產(chǎn)”[12];
《津關令》498、499 簡“縣官馬勿識物者,與出同罪”[13]。
第3組簡文中“縣官”標識了馬牛等畜產(chǎn)的官方所有權,又見《居延漢簡》63.20“□以縣官馬□”[14],《居延新簡》(E.P.T.22:200)載有“放以縣官馬擅自假借”[15]。其中識物即指馬身上的印記,這便是所謂“縣官馬”所特有的官方印記。
4.《金布律》434、435簡“亡、毀、傷縣官器財物,令以平賈償?!h官器敝不可繕者,賣之?!盵16]
考慮到律文中所載“縣官器”需要修繕維護,則所謂“縣官器財物”當是車馬、器械、兵甲一類,而毀壞官方財物當予以賠償本就有其歷史傳承。例如《周禮·春官·巾車》載:“凡車之出入,……毀折,入赍于職幣?!编嵭ⅲ骸坝嬎鶄麛∪肫渲薄盵17]?!吨芏Y·夏官·巫馬》:“馬死,則使其賈粥之,入其布于校人”[18]。同時,官有器用以及因損壞“縣官器”而受到懲戒的情況亦常見于漢代簡文之中。例如敦煌漢簡1390簡:“郡、都尉,侯鄣、亭燧守御器品”[19];1036簡:“具守御器,弩折傷承弦,糒少,甲鞮瞀毋里,皆不應簿。記到,以所舉見吏備償,從可?!盵20]懸泉置漢簡Ⅱ01[154]:87載:“甘露四年七月丙午朔己酉。懸泉置敢言之:迺廐嗇夫張義等負御錢、失亡縣官器物、當負名各如牒,謹遣廐佐世收取,七月□□唯廷以□□敢言之?!盵21]居延新簡(E.P.T.59:241):“□載縣官財物不如實,予有執(zhí)家,輒販于民□取利,具移?!盵22]以上漢簡均是對縣官器用的損害、賠償,及相關責任人處置情況的記載,說明以“縣官”來標識官有財物的記載方式已經(jīng)常見于當時的文書之中。此外,漢簡對于“縣官器財用”所含的物品種類進行了相應補充:《居延漢簡》(509.26)便載有:“縣官帛□袍一□□三斤;官帛裘襲一領四斤四兩;縣官帛布二兩一領;縣官帛布绔一兩七斤;縣官裘一領不閣;縣官枲履二兩;縣官□二兩;縣官□□二兩;縣官革履二兩不閣?!盵23]綜合看來,張家山漢簡律令中對于官有器物的記載已經(jīng)趨向統(tǒng)一,“縣官器財物”所覆蓋的財物類型也已非常廣泛,幾乎涵蓋了除倉儲、畜產(chǎn)、田宅之外的所有類型,而且以“亡、毀、傷”等情況總結了對于官有財產(chǎn)形成侵害的各種行為,這較睡虎地秦簡中對于公器、公大車、公甲兵等物類之損害賠償分而述之的情形,更為簡潔。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早期律法逐漸凝練并完善的突出表現(xiàn)。
5.《戶律》318簡“□□廷歲不得以庶人律未受田宅者,鄉(xiāng)部以其為戶先后次次編之,久為右。久等,以爵先后。有籍縣官田宅,上其廷,令輒以次行之?!盵24]
此文意有兩說,其爭議焦點是“有籍縣官田宅”一句,問題的關鍵在于是否已受田宅。高敏先生認為:“意即凡屬依上述條件立戶,并獲得了田宅的人戶,都要造籍冊上于廷并按立戶先后編次保存之,這樣就更使‘授田宅’的獲得者的占有權獲得了保證。”[25]朱紅林先生認為:“‘有籍縣官田宅’只是說具備了受田條件而被登記造冊,并非已經(jīng)受田。最終決定是否授田,要有縣廷最后決定?!盵26]在此,我們認同朱紅林先生的意見。因為根據(jù)“縣官”對于官有財產(chǎn)的標識意義,以《二年律令》為例,凡在具體財物前冠以“縣官”一詞時,便為其限定了所有權主體,也就是為官府所有,如上文所列的官有倉儲、牲畜等,故當田宅前仍被冠以“縣官”標識時,則表明了其官有的屬性,因此,這類田宅尚未進行授田。再結合文意“有籍縣官田宅,上其廷,令輒以次行之”,則可說明這些“縣官田宅”當前的所有權仍歸屬于官府,只是根據(jù)被授田者的登記條件,這些田宅已經(jīng)排入了預授田之列。
實際上,縣官作為官方所有權的通用標識,在漢代時期已經(jīng)得到了廣泛認可。除了上文所引用的《史記》、《漢書》“縣官器”、“縣官財物”、“縣官赍物”等相關記載外,在漢昭帝始元六年所舉行的關于國計民生的經(jīng)濟論爭中,辯論者在討論的過程中,凡涉及官方財物之時,之前便會冠以“縣官”的前綴。例如士大夫在引用孔僅等人的上書時,將原載于《史記》“愿募民自給費,因官器”[27]一語,轉(zhuǎn)述成“愿募民自給費,因縣官器”[28];另外賢良言:“今蠻、貊無功,縣官居肆,廣屋大第,坐稟衣食”[29];文學云:“今縣官之多張苑囿、公田、池澤,公家有鄣假之名,而利歸權家?!盵30]這里論證各方在對官方財產(chǎn)進行表述時,均在相關物類前使用了“縣官”一詞,可見,以“縣官”作為官方所有權標識的使用習慣,始于漢初,后一直被沿用下來。若為這一現(xiàn)象尋找原因的話,我們認為其根本還應該歸屬于:自漢初時所構建并逐漸體系化的以郡縣制為核心的地方行政體系的鋪開。此制度起自先秦,行至西漢,據(jù)錢穆先生總結:漢高初興,漢廷所有僅得十五郡;漢郡之增,當在孝景之世;漢武帝時,總凡郡國百有三;遂起迄于孝平,洵漢之極盛矣[31]。以此為基礎,作為郡下基礎行政機構的縣的設置與鋪開亦達到了空前的規(guī)模,而縣作為地方最核心的職能機構直接掌管著轄區(qū)內(nèi)百姓的戶籍、經(jīng)濟、賦稅、徭役和武裝等,換言之,縣實際上是漢代統(tǒng)治人民的直接行政機構。因此,縣官作為官府的代稱也漸次深入人心,便也成為了漢代律法官方所有權標識使用的政治根基,則以“縣官”來標識官有權便帶有了最廣泛的認知基礎和前提。
再次,“入縣官”亦是官方所有權的一種表現(xiàn),常見于文獻與簡帛材料中,既是對秦律“入公”一語的繼承,又能夠體現(xiàn)漢代律法的特色。其核心材料當屬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319簡所載:“田宅當入縣官”;323簡“沒入田宅縣官”[32]。居延新簡中“縣官”一語的使用也同于上例,并擴展了“入縣官”的財物類型。例如簡E.P.F22:39“諸販賣發(fā)冢衣物于都市,輒收沒入縣官”[33];簡E.P.F22:45A“犯者沒入所齊奴婢財物縣官?!盵34]這一使用習慣亦見于傳世文獻中,例如《史記·孝景本紀》:“令內(nèi)史郡不得食馬粟,沒入縣官”[35]等。上述材料,除了能夠說明官方所有權的表現(xiàn)形式外,縣官亦代表了官有財產(chǎn)的直接管理者或處置者。
在張家山漢簡中,僅有少量的“官”用作標識官方所有權。例如《雜律》182簡記作“官市院垣”,整理小組注為“官舍”[36]?!顿n律》(283-284 簡)中依據(jù)官爵享受“官衣常”、“官?!?、“官衣”[37]等不同等級的賞賜,這里“官”除了能夠標識財產(chǎn)的官家所有外,更傾向于體現(xiàn)官府的政治權利及授賜者的政治地位。《賊律》4簡:“賊燔城、官府及縣官積聚,棄市。賊燔寺舍、民室屋盧舍、積聚,黥為城旦舂?!盵38]這里官府是指官舍、衙門,并與寺舍、民物、私倉等私人財產(chǎn)形成對立,便說明了其官有性質(zhì)。再與“縣官”一語同現(xiàn),又體現(xiàn)了兩者在使用上的區(qū)別,只是在其后的律文中凡涉及官府財物時,均以“縣官”加以標識。
實際上“官”指代官方所有權在其他漢簡中更為常見。永田英正先生在其著作《居延漢簡研究》中歸類了一組“「戍卒被兵簿」及其他”[39]的簡文,對于財產(chǎn)的官屬性作出了明確的標識?,F(xiàn)將其相關簡文引用如下:
……官章單衣一領 官布橐一 私韋單绔一兩
官布袴一兩 官糸履一兩 私布橐一 官…… 217.30
□ 侯陸安邑便里垣年 官裘一領 章衣一領 38.38
□ □大夫□ 官裘一領 □衣一領 67.37
□ 皁布一皁绔一兩 官裘一領 82.16
永田英正先生認為:“物品的名稱上面寫有官字的是官給品,寫上私字的是私人所持物品。和官物配套的既沒有寫官字也沒有寫私字的,可以將之視為私人持有物品?!盵40]根據(jù)永田正英先生所言,以及簡文內(nèi)容來看,其中標有“官”識的顯然是官有物,除了標有“私”識的私人衣物外,未做標識的物品也歸類為私人所有,也就是說只有官有物的標識最為明確和嚴格。另有居延漢簡(217.13)載“出茭八十束,以食官?!盵41],這里是官牛被分配使用以及喂食情況的一條記錄,其中“官”便是此類畜產(chǎn)的標識。同時居延文書中還載有名為「官茭出入簿」[42]的標題,便顯示了公家牛馬的存在,并形成了官牛馬飼養(yǎng)的相關制度。另外,居延新簡中“官”被用于標識國有、公有及官有等所有權含義的情況也較為常見,所涉及的物類主要有兵器、糧食等財物,也有奴婢等特殊財產(chǎn)。例如EPT49.13B簡“官弩一、箭二百”,“官鼓、戟、盾各一”,“官鎧、鍉瞀各一”[43];EPT68.60-61“皆共盜官兵,臧千錢以上”[44];EPF22.221 簡“官奴牌”[45]。
綜上所述,若以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作為基礎依據(jù)的話,“縣官”無疑是官方所有權的權威標識,“官”則成為了官方所有權的補充標識,但不容忽視的是,在漢代其他類型的簡牘文書中,將官有財產(chǎn)之前冠以“官”也已經(jīng)成為文書載錄的常見的官方所有權形態(tài),這無疑為漢唐以來法律用語中“縣官”逐漸為“官”所取代奠定了基礎。
秦漢律簡對于皇帝財產(chǎn)的記載具有承繼性特點當屬“乘輿”一詞的使用,專門用來標識天子車駕。《秦律雜抄》27簡載“傷乘輿馬”,整理小組解釋“乘輿馬,謂天子所自乘以駕車輿者?!盵46]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金布律》421簡載“乘輿馬”[47]。兩處“乘輿”被慣用于馬之前,強調(diào)的是專駕帝王車駕的馬匹。與同律所載的“公車?!?、“乘服公牛馬”、“縣官車?!钡刃纬擅黠@的區(qū)分。另《史記·呂太后本紀》:“滕公乃召乘輿車載少帝出?!盵48]蔡邕在注解中引用了漢時律法“敢盜乘輿服御物”,這便說明漢時“乘輿”確實是御用之物的標識。蔡邕為此又進一步解釋“天子至尊,不敢渫瀆言之,故托于乘輿也。乘猶載也,輿猶車也。天子以天下為家,不以京師宮室為常處,則當乘車輿以行天下,故群臣托乘輿以言之也,故或謂之‘車駕’”[49]。這便為“乘輿”標識所有權的意義進行了重要的說明。秦漢文獻中對于“乘輿”一詞的使用又為其標識帝王車駕的作用提供了重要的佐證。《史記·梁孝王世家》“景帝使使持節(jié)乘輿駟馬,迎梁王于關下?!杯懺唬骸胺Q乘輿駟馬,則車馬皆往,言不駕六馬耳,天子副車駕駟馬?!盵50]在司馬遷例數(shù)淮南王“擅為法令,不用漢法”的罪責時,以“居處無度,為黃屋蓋乘輿”[51]作為了淮南王僭越罪責的重要憑證。
實際上,漢初“乘輿”作為皇帝專有財產(chǎn)的代稱已經(jīng)逐漸推衍開來,如《史記·孝武本紀》載“乘輿斥車馬帷幄器物以充其家”[52],武帝沉迷方術,因為欒大通明天意,故按照帝王的標準賞賜欒大,這里“車輿”便成了帝王日常用物的概稱,故蔡邕《獨斷》言“乘輿”為“天子所服食者也”[53],欣喜的是,漢代簡文又為此提供了相關例證。如《尹灣漢簡》之“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籍部”,載有“乘輿弩萬一千一百八十一。乘輿素木弩檗五十。乘輿弩弦卅六、乘輿弩糸緯卅八……”據(jù)李均明先生整編,此籍的前五十八簡所載的器物中均被冠以了“乘輿”標識,是皇室所有器用的統(tǒng)計,大體上可分為遠射兵器弩、弓及其備件,甲、盾等護身器具,劍、戈等格斗武器[54]。這便將“乘輿”所標識皇室器用的范圍進一步擴充。此后,“乘輿”標識仍常見于文獻,除了指代一般車馬及乘車的行為外,其主要作用仍用以指代馬、服御、璽印等皇帝專有物,甚至成為國家或政權的代名詞,此例不勝枚舉,典型者如《晉書·輿服志》載“乘輿六璽”[55];《北史·盧魯元傳》賜盧魯元“衣食車馬皆乘輿之副”[56];《舊唐書·玄宗下》載“今國步艱阻,乘輿震蕩”[57]。實際上,自秦漢以來“乘輿”之制已經(jīng)成為歷代皇室禮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晉書》、《宋書》、《魏書》和《新唐書》等均有對“乘輿”之制的追溯與其禮儀形式的詳細載錄,至《唐律》再一次明確地將“乘輿”標識皇帝專有物的性質(zhì)載入了律法,并對此含義做了進一步擴充,例如《唐律·名例》載:“諸稱‘乘輿’、‘車駕’及‘御’者,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并同”?!妒枳h》引《盜律》言:“盜乘輿服御物者,流二千五百里”[58]。說明“乘輿”之稱亦適用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等皇室女眷,代指的是皇室車馬服御等特殊財產(chǎn),也代表了最高層次的禮儀等級,故“乘輿”在此基礎上又衍生為皇室或國家的代稱,如前文所引“今國步艱阻,乘輿震蕩”、“乘輿六璽”等便是其例。
《晉書·服輿志》中載明:“乘輿六璽,秦制也。曰‘皇帝行璽’、‘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之璽’、‘天子信璽’,漢遵秦不改。又有秦始皇藍田玉璽,螭獸紐,在六璽之外,文曰‘受天之命,皇帝壽昌’。漢高祖佩之,后世名曰傳國璽,與斬白蛇劍俱為乘輿所寶。”[59]說明秦漢以來璽印制度漸趨統(tǒng)一,并成為皇室權威的象征,而這里“乘輿”則如前文所述是皇帝專有物的標識,所謂“乘輿六璽”即指皇帝璽印或天子璽印。張家山《二年律令·賊律》中明確載有“皇帝信璽”和“皇帝行璽”,凡偽寫此二璽的將被“要(腰)斬以勻(徇)?!盵60]與之相應的是:張家界古人堤漢簡《賊律》所載的“偽寫”罪中所涉及的皇室印璽有:皇帝信璽、皇帝行璽、皇太子璽印和皇太后璽印[61],凡偽寫皇室璽印者均被處以“腰斬”或“齊市”極刑。值得注意的是:漢代蔡邕《獨斷》引用衛(wèi)宏之語對璽印制度進行了總結:“璽者印也,印者信也……衛(wèi)宏曰:秦以前,民皆以金玉為印,龍虎紐,惟其所好。然則秦以來,天子獨以印稱璽,又獨以玉,羣臣莫敢用也?!盵62]實際上,先秦時期所載的“璽”類之物的應用確實相對廣泛,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載“君奪臣璽”、“納璽而去”[63],此璽是西門豹之官印。《周禮·地官·掌節(jié)》:“貨賄用璽節(jié)”[64];《周禮·地官·司市》:“凡通貨賄,以璽節(jié)出入之?!盵65]此處“璽節(jié)”是古代準許通商的憑證,漢鄭玄在注釋“璽節(jié)”時強調(diào)“璽節(jié)者,今之印章也”[66],可見,至漢時先秦上下通用的“璽節(jié)”便被析出,取而代之的是“印章”。而用“璽”標識的相關物類便成為皇帝專有或者由皇帝授出之物,用以標識皇帝權威的至高無上,如《史記·秦始皇本紀》:“上病益甚,乃為璽書賜公子扶蘇”[67];《漢書·高帝紀下》:“使陸賈即授璽綬?!盵68]《史記·文帝本紀》:“太尉乃跪上天子璽符?!盵69]這一習慣最終被明確地載入到漢初律法之中,實際上,以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所言,關于皇室專有物的記載本就稀有,僅見“乘輿馬”、“皇帝行璽”和“皇帝信璽”三物,又僅以璽印物類被明確地冠以皇帝之稱,便可詳見璽印在維護皇帝權威上所具有的特殊的法律地位。
從秦漢律簡中官方所有權的承繼關系看來,睡虎地秦簡中“公”主要用以標識官方所有權,源自先秦“公”概念的影響,而“官”之所指多傾向于權利行使者。經(jīng)歷了秦朝對于文化的強制整合,以及漢初休養(yǎng)生息的沉積,隨著郡縣體制的完善,漢律在語言選擇上既受到當時政治思想的影響又充分反映了漢初的政治體制,其突出的表現(xiàn)便是:“縣官”取代“公”成為了官方所有權的主要標識,而“官”的所有權含義亦有所擴展,甚至直接成為與“私”相對應的官方所有權的明確標識,這為漢唐以來律法中的官、私對立的應用奠定了基礎。漢律中乘輿與皇帝璽印等專有標識的使用,則顯示了國家所有權或官方所有權與皇室所有權的分立,這亦是中國古代財產(chǎn)法的重要特點之一。
但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漢代政治體制與律法體系的逐漸穩(wěn)定,“縣官”標識官方所有權的含義也漸漸地沉入了歷史。具體表現(xiàn)如下:首先,如前文所述,盡管張家山漢簡將“縣官”冠于財物之前作為官方所有權的通行的法律用語,并且這一載錄習慣亦常見于漢初文獻記載中,但在其他漢簡文書中卻常見以“官”綴于財物前用以標識官有財產(chǎn)的現(xiàn)象,說明“官”標識的使用已經(jīng)形成了一定的載錄習慣。隨著“縣官”體制鋪開與完善,其所代表的地方官長或基層統(tǒng)治的政治含義也更加固化,則“縣官”用以標識官有權的含義也最終為“官”標識所取代。其次,在漢以后的法律文獻中,我們較難尋見“縣官”標識官有財產(chǎn)的現(xiàn)象,留存下來僅有少數(shù)“入縣官”的相關記載,多見于《魏書》,如“若年十三已下,家人首惡,計謀所不及,愚以為可原其命,沒入縣官”[70];“尚書實瑾坐事誅,瑾子遵亡在山澤,遵母焦沒入縣官”[71];“出粲為濟州刺史,未幾,遣武衛(wèi)將軍刁宣馳驛殺之,資財沒于縣官”[72];“大逆不道腰斬,誅其同籍,年十四已下腐刑,女子沒縣官”[73]。不能否認的是上述“沒入縣官”的情況仍是官方財產(chǎn)的來源途徑,但當“縣官”作為官有權標識的律法含義不存時,“沒入縣官”之類的記載便成了縣官作為官有財產(chǎn)的直接管理者或處置者的有效例證。再次,魏晉以來的法律文獻中“官”完全取代了“縣官”用以標識官方所有權。其中當以“放散官物”律最為突出,這是魏晉隋唐延續(xù)發(fā)展的維護官有財產(chǎn)的明確地律令記載。先見于《三國志·魏書》:“徙允為鎮(zhèn)北將軍,假節(jié),督河北諸軍事。未發(fā),以放散官物,收付廷尉,徙樂浪,道死?!盵74]又見于《梁書》“中大同元年……三月乙巳,大赦天下,凡主守割盜放散官物,及以軍糧器下,凡是赦所不原者,起十一年正月以前,皆悉從恩”[75]。至《唐律》則凝練為“諸放散官物者,坐贓論”,《疏議》云:“‘放散官物’,謂出用官物,有所市作,并謂官物還充官用者。”[76]實際上,“官”用以標識官有財產(chǎn)的情況常見于秦漢以來的各類典籍中,而官物、官奴、官幔、官財、官馬、官牛、官舍等官有財產(chǎn)類型亦俯拾即是,至《唐律》便已形成了相對成熟的“官”、“私”對立的標識區(qū)分,例如《廄庫》“故殺官私馬?!睏l[77]、“官私畜毀食官私物”條[78]、“官私畜損食物”條[79]、“財物應入官私”條[80],等等??梢哉f,《唐律》作為傳世的中國古代最完整的一部法律,其中雖無財產(chǎn)法的明確劃分,但它對于官、私標識下所有權的體系化區(qū)分則奠定了中國早期財產(chǎn)法有關所有權主體與客體的基本框架,當然這也是唐律承前啟后的經(jīng)驗累積。相較之下,秦時的“公”、標識和漢時的“縣官”標識反而成為中國財產(chǎn)法史中官方所有權的特例,這當然與先秦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和秦漢時期的政體變革密不可分,也進一步印證了古代法律確實能夠清晰地凝練出中國古代思想的轉(zhuǎn)變、政權的更迭、制度的調(diào)整、策略的完善等,這也是中國古代法律資料所反映的較為恒定的內(nèi)容。
注 釋:
①⑧⑨⑩[11][12][13][16][24][32][36][37][38][47][60]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8頁,第8頁,第11頁,第43頁,第64頁,第68頁,第84-85頁,第68頁,第52頁,第53頁,第33頁,第48頁,第8頁,第66頁,第9頁。
②③⑤⑥⑦[68]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323頁,第2953頁,第1099頁,第1100頁,第2695頁,第73頁。
④[27][35][48][50][51][52][67][69]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 年,第 2079 頁,第 1429 頁,第 448 頁,第 411 頁,第 2084 頁,第3077頁,第463頁,第264頁,第415頁。
[14][23][41][42]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 112頁,第 616頁,第 348頁,第 5頁。
[15][22][33][34][43][44][45]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文化部古文獻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居延新簡·甲渠候官與第四燧》,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490頁,第375頁,第478頁,第479頁,第144頁,第459頁,第492頁。
[17][18][64][65][66]孫詒讓:《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 2185-2186 頁,第 2626 頁,第 1116 頁,第 1068 頁,第 1116頁。
[19][20]吳礽驤、李永良、馬建華:《敦煌漢簡釋文》,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4頁,第106頁。
[21]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70-71頁。
[25]高敏:《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看西漢前期的土地制度——讀〈張家山漢墓竹簡〉札記之三》,《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研究文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34頁。
[26]朱紅林:《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集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00頁。
[28][29][30]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 年,第 120 頁,第 355 頁,第 172 頁。
[31]錢穆:《秦漢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 279、282頁。
[39][40]永田英正:《居延新簡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1-102頁,第103頁。
[46]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86頁。
[49][53][62]蔡邕:《獨斷》,《叢書集成初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30 年,第 2 頁,第 2 頁,第 6 頁。
[54]李均明:《尹灣漢墓出土“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初探》,連云港市博物館,中國文物研究所編:《尹灣漢墓簡牘綜論》,北京: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92-93頁。
[55][59]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 771 頁,第 771-772 頁。
[56]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 915 頁。
[57]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 231 頁。
[58][76][77][78][79][80]長孫無忌等:《唐律疏議》,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第 135 頁,第 292 頁,第 282 頁,第 283 頁,第 287 頁,第292頁。
[61]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南張家界古人堤簡牘釋文與簡注》,《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2期。
[63]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重印,第1301頁。
[70][71][72][73]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 920 頁,第 1076 頁,第 2029 頁,第 2874 頁。
[74]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 年,第 303 頁。
[75]姚思廉:《梁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 年,第 9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