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傷心情歌手》中的反諷與悖謬

步朝霞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北京100191）

一、加德納敘述的反諷

“布克獎”得主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于2009年推出了短篇小說集《小夜曲》，其首篇《傷心情歌手》在反映當下個體生存境況方面尤具代表性，被認為是“該小說集中寫得最好的一篇”［1］。小說講述了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好萊塢歌星加德納和妻子琳迪的故事，這對相愛的夫妻因為丈夫要重闖歌壇而被迫離婚。小說采用套嵌式的敘事結(jié)構(gòu)，敘述者揚講述了加德納的故事，加德納又講述了琳迪的故事。

加德納的敘述在與事實的強烈反差中產(chǎn)生反諷效果。反諷在此指的不是語詞反諷，而是結(jié)構(gòu)反諷。據(jù)《牛津文學(xué)術(shù)語詞典》，文學(xué)中的結(jié)構(gòu)反諷“涉及天真或受騙主人公或不可靠敘述者的使用，他所見的世界與作者及讀者看到的真實情形大不相同”［2］。反諷的意義重大，“從18世紀末開始，無論歌德還是浪漫作家，無論現(xiàn)實主義大師還是各種現(xiàn)代流派的代表，幾乎都采用反諷形式表達出自己對人生和世界的思考，并以此來調(diào)動讀者的心智。也正是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托馬斯·曼認為反諷是藝術(shù)的基本意義所在”［3］。石黑一雄正是通過加德納敘述的反諷啟發(fā)讀者思考人物的生存困境。

容貌與心機都頗為出眾的琳迪先是想方設(shè)法嫁給歌星迪諾，后來又甩掉迪諾轉(zhuǎn)投更紅的明星加德納的懷抱。然而在琳迪五十多歲時，加德納卻為了再闖歌壇決定與她結(jié)束二十七年的婚姻。為了紀念他們的感情，加德納陪妻子來到多年前他們曾度蜜月的地方威尼斯，并在窗外為她上演了一場浪漫獻歌。在圣馬可廣場做臨時吉他手的波蘭青年揚偶遇這對夫妻，由于揚的母親曾是加德納的歌迷，他欣然答應(yīng)加德納的請求，為獻歌擔任伴奏。

以事件而論，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是加德納的獻歌，但實際上更重要的內(nèi)容卻是加德納對琳迪故事的講述。從篇幅上講，琳迪的故事是獻歌一節(jié)的兩倍還多，是當仁不讓的重頭戲。然而琳迪的故事呈現(xiàn)的不只是琳迪，更是加德納。對琳迪的故事來說加德納是敘述者，在揚的敘述中他卻是故事中的人物。用布斯的說法，加德納的講述是“作為顯示的講述”［4］236。加德納對琳迪故事的講述既包括事實，也包括他的價值判斷。從選擇什么樣的事實來講述到如何看待這些事實都是對加德納這個人物的刻畫。在加德納口中，琳迪的故事是一個成功者的故事。對琳迪故事的美化變相地實現(xiàn)了加德納正在著手重獲的成功夢，這與琳迪即將遭拋棄的現(xiàn)實而構(gòu)成反諷，故事由即將拋棄她的丈夫親口講述，更具反諷意味。

加德納將琳迪用盡心機追求明星丈夫的過程描繪成一項激動人心的事業(yè)，并對其大加贊賞：“啊，你應(yīng)該欽佩這樣的姑娘！”［5］23其實這不過是一個野心家的發(fā)跡史，處處需要心機、勤奮、不屈不撓，也包括不惜一切代價。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形象與《高老頭》中的拉斯蒂涅、《紅與黑》中的于連、《名利場》中的蓓基·夏潑等文學(xué)形象之間的相似性。他們都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一切代價，區(qū)別僅在于琳迪的目標是嫁給一個明星。而在這段敘述中目標顯然被淡化了，突出的是追求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隱忍、頑強的精神。這也正是加德納自己所奉行的，在對名利的追求以及為此不惜任何代價這一點上加德納和琳迪完全是同一類人，否則他也不會在六十多歲的時候還要為重闖歌壇而不惜與親愛的妻子離婚。因此，加德納激昂地談?wù)摿盏系墓适碌谋澈螅亲约赫谥只謴?fù)的成功夢。但加德納的陶醉卻有些經(jīng)不住推敲，因為他只節(jié)選了琳迪故事的成功部分，閉口不提她被拋棄的事實。他一邊為琳迪的成功沾沾自喜，一邊嘲笑那些沒有成功的人，不想自己倒成了別人的笑柄。

加德納拿琳迪當年的老師做比，突顯她的成功，并以近乎報復(fù)的快感看待她們的籍籍無名，“要是多看幾本電影雜志，多幾個夢想，她們也可能擁有些許琳迪今日的風光”［6］。對這樣的雄心，作者顯然打了問號。石黑一雄并沒有做直接的價值判斷，但是琳迪的奮斗史和成功在當下被迫離婚的語境下來解讀，其反諷意義自不待言。這樣的結(jié)局有什么成功可言？又有什么風光可炫耀？加德納的敘述和事實的反差對他構(gòu)成了反諷。在另一個層面上，這個“成功故事”由加德納講述，更具反諷意味。他似乎忘了琳迪的不幸正是由他直接造成的。他不但不感到愧疚和痛苦，反而洋洋自得，作為敘述者的不自知讓讀者看到他的可笑。這也即布斯說的：“在我們參與其中的反諷中，敘述者自己就是嘲諷的對象。”［4］335

除了可笑，人物還有一個可憐的維度，反映了作者的悲憫情懷。加德納想到琳迪年輕時可能遇人不淑，非常為她擔心：“明尼蘇達來的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現(xiàn)在想想她可能會變成什么樣，都讓我哆嗦?！保?］21可是琳迪現(xiàn)在五十多歲時卻不得不離婚，這不讓她哆嗦嗎？可怕的不是外面兇險的世界，而恰恰是這個聲言愛她、替她著想的人。與上述反諷一樣，加德納在敘述對琳迪的愛時顯然忘了事實層面的殘酷：他現(xiàn)在給她的不是愛，而是傷害。談到琳迪的將來，加德納說：“我不希望我的琳迪會這樣。不，我的琳迪不會的。我要我的琳迪再找到一個好人?！保?］35口口聲聲“我的”琳迪，愛憐之情溢于言表，可是當他決定拋棄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提到琳迪的前夫迪諾時，加德納不止一次用高高在上的口氣稱他為“可憐的迪諾”，可是琳迪不可憐嗎？他自己不可憐嗎？盡管加德納的敘述具有明顯的反諷性，他對妻子的愛又使得這一反諷染上一抹辛酸。這也反映了石黑一雄向來的態(tài)度，即對筆下的人物總懷有一份悲憫。

二、琳迪人生的悖謬

小說不止于描述與感嘆，還試圖揭示導(dǎo)致人物命運的原因。在作者看來，琳迪被消費社會的虛假需求控制，偏離了本真的自我，以其悖謬人生向我們每個人提出了警醒。琳迪故事的悖謬性在于，受虛假需求驅(qū)使的她得到了真實的幸福，得以真實生活的她卻又不得不失去幸福，再次投入虛假的生活。根據(jù)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的界定，虛假需求指“為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在個人身上的那些需要”［7］。馬爾庫塞認為這是生產(chǎn)技術(shù)發(fā)展的必然。技術(shù)的進步使得生產(chǎn)過剩，資本家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害，就制造虛假需求，強迫人們按照他們的引導(dǎo)消費。小說中加德納和琳迪熱衷名利和奢侈的生活方式即是如此。

從十九歲離開家到六年后嫁給迪諾，再到跟著加德納到達“頂樓公寓”，琳迪的全部生活都受控于嫁給明星這個目標?！皭鄄粣邸边@樣關(guān)系真實自我的問題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梢哉f，那個一心嫁給明星的琳迪是一個和真實的自我相陌生的琳迪。在文學(xué)傳統(tǒng)中，這樣迷失自我的人往往得不到幸福。拉斯蒂涅和于連這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企圖通過虛偽和迎合擠進上流社會，但他們的結(jié)局往往是悲慘的。石黑一雄的獨到之處恰恰在于他并沒有讓這樣一個女人遭遇不幸，反而讓她在幸福中找回真我，從而實現(xiàn)了對文學(xué)史上野心家這一形象的反向書寫。和加德納開始生活的那五六年讓她從虛假中走出，生活在現(xiàn)實的、真實的幸福中。這種相愛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多年，也似乎能永遠持續(xù)下去。可是如果那樣，小說的意義就不能彰顯。小說正是通過琳迪的命運揭示生活的悖謬：在似乎不該得到幸福的時候得到幸福，又在不愿失去幸福的時候失去幸福。

將真正的愛情賦予她的意義在于對比虛假需求引導(dǎo)的生活和真實的生活這兩種狀態(tài)，或者說“真”的功能在于襯托“假”。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突顯了琳迪作為個體的被動和無助，不管是二十歲還是五十歲，她對自己的生活都缺乏自主的能力。表面看她都是主動的，主動離家來到好萊塢，主動接近明星，甚至包括整容——在本小說集第四篇《小夜曲》中，她不惜動刀整容，以五十多歲的年紀再次投入嫁人的戰(zhàn)斗。但是更深層次上她卻是被動的犧牲品，真實的自我被虛假需求遮蔽。在二十歲的時候是不知，在五十歲的時候是不能真實地生活。

對于離婚，加德納和琳迪都深受傷害。說起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幸福，“加德納先生不說了，我看見他擦去眼淚”［5］25。當加德納在窗外為琳迪深情獻唱，琳迪也哭了，“聲音若隱若現(xiàn)，但是絕對錯不了，是加德納太太在啜泣”［5］31。琳迪的整容和加德納為重返歌壇而離婚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都是為了某些社會性的需求而犧牲私人層面的需求，包括愛情和身體。消費社會善于制造虛假需求，這種基于缺失的、補償性的需求遮蔽真實的自我，使人的一生陷于無休止的追逐與不安之中。

三、個人主義的困境

好萊塢歌星為再度走紅而拋棄妻子的故事有著明顯的文化指向。兩個奉行利己主義的人并沒有得到利己的結(jié)果，反而身受其害。在諷刺、感嘆和同情他們的同時，我們不禁要問，他們?yōu)槭裁葱母是樵笧槊?，為此不惜傷害別人甚至犧牲自己？當下文化出了什么問題？

美國常常被視為歐洲文明發(fā)展的延伸，好萊塢的明星回到現(xiàn)代歐洲文明發(fā)源地意大利，帶回的不是收獲，卻是一段即將結(jié)束的婚姻和兩顆受傷的心。他們生活的悖謬意味著對歐洲文明的質(zhì)疑和反思。興起于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個人主義曾使資本主義高速發(fā)展，社會財富急劇增加，但它的極端形式利己主義卻將其弊病暴露無遺。如果說魯賓遜·克魯索代表了資本主義興起時健康向上、積極開拓的個體形象，《傷心情歌手》的主人公加德納則是個人主義發(fā)展到今天病態(tài)的縮影。追求個人利益作為個人主義的內(nèi)核并沒有改變，但對個體價值的裁判已變成媒體的霸權(quán)。如果說對聲譽的追求開始于文藝復(fù)興時期，媒體文化則將此推至極致。由于個人價值的仲裁者不再是某個或某些個體，而是仿佛凌駕于所有個體之上的媒體，這種外部賦值顯得更為強大和絕對。它如此強大、權(quán)威、不可抗拒，以致于個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容易失去批判性思維，不惜一切代價去迎合它。無怪乎羅蘭·巴特將大眾文化稱為“神話”，在這里“神話”的意思當然是“一種謊言，或一種‘欺騙’”［8］。而大衛(wèi)·理斯曼認為在這個時代，人們已經(jīng)失去內(nèi)在引導(dǎo)、自我引導(dǎo)的能力，被他人、媒體所控制。他將之命名為“他人導(dǎo)向”的性格類型，并指出：“他人導(dǎo)向性格的人所追求的目標隨著導(dǎo)向的不同而改變，只有追求過程本身和密切關(guān)注他人舉止的過程終其一生不變?！保?］加德納正是這樣，他決定離婚并不是因為夫妻感情出了問題，而是因為別人這么做了：“他們每一個，每一個都再婚了。兩次，甚至三次。他們每一個都牽著年輕的妻子?！保?］34曾經(jīng)給社會帶來活力、給個人帶來希望的個人主義于是深陷消費社會與傳媒帝國制造的困境之中。

個人如何在追求名利的同時不犧牲個人層面的利益？如何擺脫虛假需求的控制？這是個人的問題還是社會的問題，時代的問題還是制度的問題？是否有解決方案？這一系列問題或許有待心理學(xué)家、社會學(xué)家和政治家來解決。小說家石黑一雄在這里呈現(xiàn)了這樣一個讓人感嘆的故事，揭示了這一令人困惑的境況，沖擊著我們?nèi)找姹粍拥乃季S。

［1］Pearson，Amber.Short Stories［N］.Daily Mail，2009－06－26.

［2］Baldick，Chris.Oxford Concise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114.

［3］古裕.現(xiàn)代市民史詩——十九世紀德語小說研究［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28.

［4］布斯.小說修辭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7.

［5］石黑一雄.傷心情歌手［G］／／石黑一雄.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6］Ishiguro，Kazuo.Crooner［G］／／Kazuo Ishiguro.Nocturnes：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New York：Vintage Books，2010：19.

［7］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6.

［8］蔣原倫.媒體文化與消費時代［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80.

［9］大衛(wèi)·理斯曼，等.孤獨的人群［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