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繼剛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9)
揚州大學文學院錢宗武教授所著的《今文〈尚書〉詞匯研究》(以下簡稱《研究》),[1]是迄今為止第一部全面系統(tǒng)研究今文《尚書》詞匯系統(tǒng)的專論,代表國內外今文《尚書》詞匯研究的最高水平,填補了專書詞匯研究的歷史空白。《研究》在承繼前賢學術成果的基礎上,精心爬梳語料,拉通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共時描寫與歷時比較相結合,描寫與解釋相結合,定量研究與定性分析相結合,溯源浚流,在揭示漢語形容詞演變規(guī)律、漢語成語的判斷標準、通假現(xiàn)象的成因等方面,都提出了客觀而可信的新見。
《研究》從今文《尚書》詞匯特點及傳統(tǒng)詞匯研究方法、今文《尚書》詞語分類研究、詞義研究的方法論三個層面展開,顯示了作者厚重的語言理論積淀和一切從漢語實際出發(fā)的唯物主義思想。
第一層面總體揭示今文《尚書》詞匯特點及傳統(tǒng)詞匯研究方法。
第二層面分類研究今文《尚書》詞匯?!堆芯俊分饕懻撐宸矫鎲栴}:單音名詞、動詞的詞義特征,詞義引申的內動力及其途徑;單音形容詞的詞義類聚和反義類聚,復音形容詞的結構特征及其發(fā)展演變;同源詞的音義關系及形成機制;成語的結構類型、音律節(jié)奏和演變規(guī)律;通假的特征、原則方法和成因等。
第三層面提出并論證上古漢語專書詞義的研究方法:因聲求義、據(jù)形索義、正形尋義、依文繹義、語法定義。這些方法同樣適用于其他古漢語文獻的整理和詞義的研究。
《研究》一書有以下幾方面的貢獻。
今文《尚書》反映上古漢語晚期的語言面貌,具有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和語料價值?!敖裎摹渡袝泛蜕讨芙稹⒓孜氖枪矔r的語言材料,金、甲囿于字數(shù)篇幅、行文格式等諸種限制,不能全面反映商周語言實際。今文《尚書》卻不然,今文《尚書》有經(jīng)文16315字,《盤庚》長達1283字。今文《尚書》主于記言,也有敘述、描寫,比較系統(tǒng)地多側面地反映了商周語言風貌。因其以記言為主,雖是書面語,卻是口語化的書面語,所以既具有書面語的特點,又具有口頭語的特點。今文《尚書》為漢語史的研究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商周語料?!保?]14所以,《尚書》實為群經(jīng)之一,列于學官,直至近代。今之治史學、哲學、文學、政治學、地理學乃至出土文獻者,莫不宗于《尚書》。
然而,《尚書》的研究現(xiàn)狀與其學術價值極不相稱。這一點,楊運庚、郭芹納[3]103均已指出。就詞匯研究來看,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國學復興以來,今文《尚書》詞匯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復音詞方面,張凱、錢宗武、楊飛、錢海峰研究今文《尚書》雙音節(jié)名詞、重言詞和復音形容詞;同義詞、反義詞方面,唐智燕研究今文《尚書》動詞同義詞,楊運庚系統(tǒng)研究今文《周書》同義詞,徐天興、張洪玲研究今文《尚書》反義詞;疑難詞語考釋方面,藏生、羅慶云、鄧志瑗、朱運申、錢慧真、徐難于、宋華強、楊運庚等8人分別考釋“弗吊”、“至于敬寡,至于屬婦”、“庸違”等詞句,李新飛、何如月還把詞語考釋與辭書編纂結合起來研究;詞類方面,沈丹蕾、廖振佑分別研究《尚書》嘆詞,董學軍研究《尚書》人稱代詞,唐智燕研究今文《尚書》動詞,錢宗武、楊飛研究該書顏色詞,楊飛研究今文《尚書》形容詞的虛化,楊云香研究《尚書》詞匯觀。
以上成果,研究部類、論文數(shù)量均有限,以致專書詞匯研究缺乏關鍵的頭一環(huán)。《研究》的出版,打破了《尚書》詞匯研究的訓詁學說解歷史和零星研究現(xiàn)狀,“不僅填補了上古經(jīng)典專書詞匯研究的空白,還為《尚書》學史和漢語史的研究提供了可靠語料和重要參考書”。[4]12《研究》提出以下新見:
從研究現(xiàn)狀看,最早的傳世文獻《尚書》的形容詞研究仍付闕如,這與其文獻地位極不相稱,無法與出土文獻相印證,與其他文獻相屬連,從而全面揭示上古漢語后期形容詞的使用面貌,進而客觀描寫形容詞的發(fā)展史。
《研究》從共時和歷時兩個層面研究今文《尚書》形容詞,第一次全面系統(tǒng)揭示上古漢語形容詞單音多義的特點。
從共時角度看,作者研究了單音、復音形容詞的構成及其語義類型。從整體構成上看,今文《尚書》共有368個形容詞,其中單音詞201個,占55%,表明該階段的形容詞以單音詞為主,這與上古漢語單音詞為主的詞匯面貌相一致。其中,單音形容詞語義上以多義詞為主,并以同義、反義等構成多種聚合類型,為后來的復合構詞準備了充足的語素。復音形容詞有兩種構成方法:一是通過語音學方法構成聯(lián)綿形容詞和疊音形容詞,二是通過語法學方法構成復合形容詞,且大多數(shù)為單義詞,詞形具有變異性,這是初期階段復音詞不穩(wěn)定性的表現(xiàn)。
從歷時角度看,作者研究了形容詞的來源和發(fā)展趨勢。形容詞源于名詞和動詞,這決定于其自身表示性質或狀態(tài)這一性質,類義較為抽象,產生自然要晚于表義具體的名詞和動詞。形容詞自身演變的主要方向為實義虛化,并可以進一步虛化為情態(tài)副詞和時間副詞;同時,形容詞通過自身的組合功能淘汰舊質,并限制某些具有虛化趨勢的詞進一步虛化。形容詞自身的語法化過程,可以有效地解釋該類詞中大量存在的一詞多義、兼類和類別不明的現(xiàn)象,它們都是歷時演變現(xiàn)象在共時層面疊加的結果。
成語與諺語、俗語、慣用語同屬于熟語,是定型短語,但其判斷標準歷來莫衷一是?!吨袊Z言學大辭典》認為,四個音節(jié)組成的“四字格”是成語的主要語言形式。[5]280但何定生研究今文《尚書》成語時,所收集的成語都是兩個音節(jié)的復音詞或復音詞組。[6]131-174作者在窮盡統(tǒng)計源于今文《尚書》成語的基礎上,詳盡分析其類型、語法結構和語義關系、音律節(jié)奏、語義類型和語義構成方式、演變規(guī)律,認為漢語成語的形態(tài)標準應限于四字格。
《研究》統(tǒng)計表明,源自今文《尚書》的成語共70個。這些成語可分為兩類:一是“原型結構”,即原始語言形式?jīng)]有任何改動,如“光被四表”,語出《虞夏書·堯典》“光被四表,格于上下”;“玉石俱焚”,語出《虞夏書·胤征》“火焚昆岡,玉石俱焚”。二是“非原型結構”,即主要從今文《尚書》中摘取相關詞語概括而成,如“作威作?!保伞吨軙ず榉丁贰拔┍僮鞲?,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中分取而來;“日理萬機”,為《虞夏書·皋陶謨》“無教逸豫,有邦兢業(yè)業(yè),一日二日萬機”中短語變體而成。這些成語以“非原型結構”為多。《研究》還剖析成語的演變規(guī)律,歸并為增加、刪減、改換、緊縮、移位、分取、組合、概括引申等八條,最終全部演變?yōu)椤八淖指瘛?。如“?zhàn)戰(zhàn)兢兢”由“小大戰(zhàn)戰(zhàn)”增加而成,“恭行天罰”由“今欲惟恭行天之罰”刪減而成,“無稽之談”由“無稽之言”改換而成等。在此基礎上,《研究》認為漢語成語的形態(tài)標準之所以應限于四字格,漢語詞匯音節(jié)的雙音化是其物質基礎,《詩經(jīng)》四言詩的形式是其深刻的社會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因素?!堆芯俊愤€從形式、表意、語用等方面區(qū)分成語和非成語。從形式上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等格言是“定型短句”,而非“定型短語”,被剔除出成語的范圍;“矛盾”等典故詞以二字的形式被區(qū)分出去。從表意上看,“表意的雙層性”只是成語內部小類劃分的標準之一。從語用上看,成語以強烈的書面語色彩區(qū)別于四字格的慣用語“打退堂鼓”等。最后,在回顧成語研究史之后,《研究》認為早期的“成語”實為上位概念,今之“成語”則是其下位概念。從而首次條分縷析地論證了“四字格”形式是判斷漢語成語的主要標準這一的論。
《研究》區(qū)分“假借”和“通假”。假借是本無其字的借字記詞,通假則是本有其字不用,借用一個同音字來替代。二者都是古漢語里的重要文字現(xiàn)象。關于“假借”,劉又辛認為,假借字是漢字發(fā)展的一個階段。[7]132這一結論,學界已經(jīng)公認。然而,對于通假的界定、原則和方式、發(fā)生演變機制等始終缺乏準確而系統(tǒng)的闡釋。《研究》立足今文《尚書》,窮盡統(tǒng)計、歸類描寫并闡釋了上古漢語晚期的通假規(guī)律。
《研究》把今文《尚書》中的通假分為實詞和虛詞兩類研究。作者認為,實詞通假分為一個被借詞有幾個通假詞,①筆者按,被借詞實為本字,通假詞實為通假字。幾個被借詞共用一個通假詞,被借詞和通假詞雙向通假,只用通假詞通假義而不用被借詞本義,既用被借詞詞義又用通假詞通假義,同一個詞既有本義又有通假義等六種類型。這表明,今文《尚書》中通假詞與被借詞、通假義與本義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性,不規(guī)則性是通假現(xiàn)象的早期形態(tài)特征。這更正了《古代漢語》教材通假具有單向性特征的傳統(tǒng)看法。[8]84[9]59虛詞通假的研究,高郵二王已肇其端,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中經(jīng)常引用《尚書》語例解說虛詞的異形通假,黃侃、楊樹達亦有研究,但今之古代漢語教材均未涉及,專題論著亦未述及。作者分連詞、介詞、語助詞、嘆詞、副詞等五類研究虛詞。而且提出被借詞的兩個標準,一是形義相應的標準,適用于尋找少數(shù)形義相應的被借詞,如“猗”通“兮”;二是詞頻標準,適用于大部分形義不相應的被借詞,如“允”通“以”。這是通假現(xiàn)象的早期形態(tài)特征。
更重要的是,《研究》提出文言通假形成機制的上古“用詞不規(guī)范”說。這里所說的“用詞不規(guī)范”實為“用字不規(guī)范”。縱觀漢字規(guī)范史,我國最早的漢字規(guī)范化文件當為西周末的《史籀篇》,[10]101-102但由于西周王權的式微及犬戎破都而告吹?!渡袝返淖詈笠黄獮椤肚厥摹罚洈⒘舜呵飼r期秦穆公的悔過詞,《尚書》當反映秦穆公以前的用字面貌,在無規(guī)范化文件規(guī)約的情況下,用字不規(guī)范當屬常態(tài)。后之封建王朝采用編寫正字課本、刊刻石經(jīng)、編撰字樣、編纂字書等手段來規(guī)范漢字。秦統(tǒng)一后,統(tǒng)一文字,以“秦三倉”為標準,強制推行全國;漢代推行正字課本“漢三倉”。東漢、曹魏分別刊刻《熹平石經(jīng)》、《正始石經(jīng)》,推行規(guī)范化的文字。晉代呂忱、南朝梁顧野王分別編寫字書《字林》、《玉篇》,作為規(guī)范化的工具。唐宋以來歷代皆有字樣書。所以,作者認為,文獻語言通假的產生、發(fā)展以致消亡,與漢字使用的不規(guī)范、漸趨規(guī)范以致必須規(guī)范幾乎是同步的,上古時期的通假字現(xiàn)象實為“用詞不規(guī)范”,即用字不規(guī)范,而今文《尚書》的虛詞“通假”研究則恰恰提供了最有利的佐證。這一點與毛遠明師觀點一致:東漢至南北朝文字假借趨于衰落,唐代寫卷中的文字假借是真正意義上的寫別字。[11]176毛師所說的假借實為通假字?!堆芯俊芳m正了歷代《書》家通假異說,為重寫漢字通假史提供了重要的資料和理論支持。
另外,《研究》還為理論語言學提供新的材料支持:通過形容詞發(fā)展的研究,作者發(fā)現(xiàn),甲骨文形容詞有 11 個,[12]95皆為單音詞;今文《尚書》共 368個,②據(jù)筆者歸總,今文《尚書》單音形容詞共201個,其中性質形容詞118個,情狀形容詞52個,時態(tài)形容詞18個,顏色形容詞13個;復音形容詞共167個,其中聯(lián)綿詞30個,疊音詞21個,附音詞62個,復合詞54個。共計368個形容詞。其中復音詞167個,表明漢語詞匯由單音節(jié)向雙音節(jié)發(fā)展的趨勢。作者還窮盡研究今文《尚書》的109組同源詞,認為同源詞是上古新詞的主要孳生方式,證明了詞的理據(jù)性。這些都再次證實了漢語史的客觀規(guī)律。
任何一個成熟的學者,無不在材料、理論、方法三方面做不懈探討,作者亦不例外,首次系統(tǒng)提出并論證傳統(tǒng)《尚書》詞義研究的方法:“因聲求義”、“據(jù)形索義”、“正形尋義”、“依形繹義”、“語法定義”。這些都是傳統(tǒng)的訓詁學方法,因詞匯學從訓詁學脫胎而來,所以,用訓詁學方法研究詞義是可行的。
“因聲求義”,又叫聲訓。其理論依據(jù)在于,在原生詞階段,漢語音節(jié)數(shù)量的有限性與客觀事物數(shù)量無限性之間的矛盾,導致人們“范疇意義”相同或相近的事物則以一形一音兼之;在再生詞階段,往往在原生詞的基礎上引申出新義項,或音變造詞。繼而,《研究》以訓詁史的事實證明其切實可行:萌芽于先秦時期,漢代的《方言》、《白虎通義》、《釋名》已大量運用,至宋王圣美提出右文說,宋元之際的戴侗明確主張“因聲以求義”,明末方以智和清初黃承吉的“右音說”,使這一理論更趨于成熟,高郵王氏是因聲求義說的集大成者,主張由聲音求訓詁是有條件的。最后,《研究》從解經(jīng)旨、明連語、破通假三方面闡釋清人的《尚書》訓詁成果。這從理論上證明了該法的切實可行,并從實踐上指出其適用范圍,演示《尚書》的訓詁成果。
“據(jù)形索義”,又叫形訓。其理論依據(jù)在于漢字是表意文字,反映造字之初的詞義,漢字“見形知義”的特性是“據(jù)形索義”訓詁方法和詞義辨析方法的前提條件。據(jù)形索義包括兩種類型,一是根據(jù)古文字材料分析詞形特征索求詞義;二是根據(jù)文字歷時、共時的演變規(guī)律,具體包括古今字的歷時演變規(guī)律,正俗字的共時形體變異規(guī)律,繁簡字的歷時演變規(guī)律,異體字的形體變易,形近字的辨異等,索求詞義。其不足之處在于無法單獨使用,構形義和文獻最早用例綜合分析,推知詞語的本義。但要知道詞源,必須結合語音加以分析,是以“因聲求義”。就字形材料看,據(jù)形索義必須依據(jù)《說文解字》小篆、古文、籀文形體,又不囿于《說文解字》,而是廣稽甲骨文字、金文等古文字形體,在嚴格的考辨中探尋漢字形體所隱含的意義。
“正形尋義”,通過校勘文字,尋求正確詞形,以求確詁。其理論依據(jù)在于,經(jīng)書流傳過程中的口耳相傳,文字輾轉抄刻,造成《尚書》文字的訛脫衍倒現(xiàn)象尤甚,欲訓釋文意,??背蔀槭滓獑栴}。在訓詁實踐上,《研究》從訂正形近致誤字、音近致誤字、詞義誤解、避諱字、字體變異致誤、改字致誤、增衍詞語、異字同詞等方面,剖析清代??睂W家阮元、盧文弨、王鳴盛、孫詒讓等人通過考訂《尚書》版本來??痹~形的研究成果。這項工作,實為文獻整理的第一步。
“依文繹義”,是利用語境確定具體詞義的方法。其理論依據(jù)在于,上古漢語以單音詞為主,這些單音詞又往往是多義詞,其義項只能由語境決定?!耙牢睦[義”符合詞義引申理論和訓詁原則。清人《尚書》的訓詁實踐,包括互文見義、細味文情、文例類證三種方法。
“語法定義”,主要用于解決語音學方法、文字學方法、??睂W方法、語境學方法都不能解決的經(jīng)義疑難,用于探求語法意義,具體包括結構意義、功能意義和表述意義三種。其理論依據(jù)在于,漢語缺乏詞形變化,主要靠詞序和虛詞表示語法意義??陀^存在的語法意義可以用來尋繹語法意義和詞匯意義。從訓詁史上看,自《公羊傳》以來,訓詁學家在虛詞和形容詞研究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清代乾嘉學派代表高郵二王是整個古代中國學者進行詞匯研究和語法研究最為杰出的代表之一?!渡袝芳扔兄灰娪诩捉鹞亩灰娪谙惹貎蓾h文獻的語法現(xiàn)象和語法形式,也有甲金文和先秦兩漢文獻都沒有的語法現(xiàn)象和語法形式,語法定義為其不二法門。
“因聲求義”、“據(jù)形索義”二法通過詞本身的音義關系或字詞關系考辨詞義,是內證法?!耙牢睦[義”通過語境義或搭配關系來探求詞義,是外證法?!罢螌ちx”為通過??蔽淖郑蟮谜_字形,最終正確探尋詞義之法。以上四法主要探討詞的詞匯意義?!罢Z法定義”主要探求語法意義。質言之,這五種方法是對詞義與語音的關系、詞義與字形的關系、詞義與??薄⒄Z境、語法的關系等客觀規(guī)律的利用,既符合普通語言學原理,又適合漢語的實際情況,可以推廣。這些方法,乾嘉以來已趨成熟,亟待學人總結。作者攬下這塊硬骨頭,出色完成了歷史使命。方法論的研究,既可指引作者治學,又可福澤當代,啟導后學。
專書詞匯研究是漢語詞匯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漢語詞匯史研究的一項基礎工作,但“專書詞匯研究是一項勞動量很大的工作,勞動回報率也不高,由于這兩方面的原因,從事專書詞匯研究的人員并不多”。[13]89但作者不是孤立地從事專書詞匯研究的學者,《研究》的出版體現(xiàn)了作者的治學思路:從本體角度看,體現(xiàn)了作者專書詞匯研究思路;從總體角度看,體現(xiàn)了作者的治學思路。
關于專書詞匯研究,宋永培認為,上古專書詞匯研究的基本方法,就是從通過正文對史實的表述來充分地解釋語詞的含義與相互關系的實際情形出發(fā),循序漸進地熟讀與鉆研專書的每一章節(jié),發(fā)掘全書正文是如何解釋語詞的關系、含義、用法、構詞的,進而對專書詞匯作出系統(tǒng)客觀的清理,并概括專書詞匯的理論與規(guī)律。[14]50比對《研究》的成書,其理同出一轍:作者在充分吸收前哲學術成果的基礎上,重新校勘《尚書》的版本、文字,作出譯注,分類提取詞匯規(guī)律,抽繹成專書詞匯理論,同時總結研究詞義的方法,凝練成方法論。
就治學思路看,首先整理文獻資料。作者師從《尚書》大家周秉鈞先生,與江灝合作,參考孔穎達《尚書正義》、蔡沈《書集傳》、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曾運乾《尚書正讀》、周秉鈞《尚書易解》等已有成果,按照《虞夏書》、《商書》、《周書》的順序,每篇以段落為單位,先出《尚書》原經(jīng)文,繼而注釋關鍵詞語,最后白話譯文,著成《今文〈尚書〉全譯》。這是文獻資料的校理工作。并且,作者還出版《尚書詞典》,這為專書語法、詞語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因為專書語法研究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它要在完成專書索引、專書詞典的基礎上才能完成?!皬膶恼黹_始,版本、??薄它c、今譯,這是前期的準備工作”,“第二步應該是編出專書索引和專書詞典初稿”。同時,“編寫專書詞典,需要解決字與詞的關系、詞與非詞的關系、詞義的分析歸納、義項的設立等一系列問題”。[15](序P3)文獻整理支持語言研究,《尚書入門》對《尚書》的篇目內容、史料價值、研究參考書做了較為詳盡的介紹,并對《尚書》語言作初步研究。其后,匯集個人《尚書》語言初步研究之作成《漢語論叢》一書。
其次,對《尚書》語言做總體研究?!督裎摹瓷袝嫡Z言研究》一書,在總述今文《尚書》語言特點和語料價值的基礎上,分章研究文字、詞匯、語法。文字研究部分,在列舉先秦、《史記》等引《尚書》的異文例的基礎上,指出《尚書》在先秦的傳授方法和歷代抄刻,古、今文《尚書》的爭辯等導致異文的四個因素。詞匯研究部分,探討了重言詞、附音詞、復合詞、成語、通假等重要的詞匯現(xiàn)象,發(fā)后來《研究》之先聲。語法研究方面,抓住漢語詞類缺少形態(tài)變化,虛詞和詞序是極其重要的語法手段這一特征展開研究。就虛詞來說,作者發(fā)現(xiàn)今文《尚書》沒有“者”、“也”,“矣”、“乎”等常用語氣助詞使用頻率也極低,但嘆詞卻十分豐富。就詞序來說,作者發(fā)現(xiàn)今文《尚書》既有同于先秦兩漢文獻中常見的特殊詞序,又有僅見于今文《尚書》者。就代詞方面來說,數(shù)據(jù)研究表明,自稱代詞沒有格的區(qū)別,但“我”、“予”、“朕”在格、位和單復數(shù)表示方面卻有著互補關系。這些既抓住了今文《尚書》的語法中最重要的部分,又奠定了《今文〈尚書〉語法研究》、《今文〈尚書〉詞法研究》的基礎。
第三,對《尚書》語言分部類研究。《今文〈尚書〉語法研究》在《今文〈尚書〉語言研究》擇要而論的基礎上,總述今文《尚書》的語法特點,臚列為十二條,繼而分論包括各類實詞和虛詞的詞法,包括判斷句、被動句、省略句、雙賓句、賓語前置句在內的句法,是《今文〈尚書〉語言研究》研究內容的深化。《今文〈尚書〉句法研究》則在《今文〈尚書〉語法研究》探討句法的基礎上,擴展已有內容,增補“定中短語句的語法形式及其特點”、“并列句的語法形式及其特點”、“連動句的結構形式及其內部語義聯(lián)系”、“兼語句的句型及語義類型的發(fā)展序列”、“復句的形態(tài)分類和語法語義范疇”等專題,使得句法研究具體而微。《今文〈尚書〉詞匯研究》的出版,使《尚書》語言各部類的研究都有了專書,①當然,《古書》文字的全面研究也提上歷史日程。這標志著《尚書》的語言研究已經(jīng)進入新的歷史時期,《尚書》學亦因此而進入成熟期。誠然,語言研究轉而支持文獻的整理,《〈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是作者新時期《尚書》文獻觀、文化觀、語言觀的直接體現(xiàn)。
上述思路,無論是專書詞匯研究方面,還是總體治學方面,都具有范式作用。尤其是作者的治學思路:從文獻整理到語言研究,語言研究從總體到局部,逐次研究各部類,這種做法同樣適合于其他文獻資料的語言研究。
總之,《研究》的出版是一件劃時代的大事,不僅填補了今文《尚書》專書詞匯研究的歷史空白,“譜寫了古漢語詞匯學和漢語詞匯發(fā)展史的新篇章”,[16](敘P6)為新時期漢語史的重寫提供了可信的資料和理論支持;而且使《尚書》學的研究學科門類完備起來,標志著《尚書》學步入了新的歷史時期。
當然,《研究》如能對今文《尚書》名詞、動詞的同義詞、反義詞詞義系統(tǒng)作研究,對《虞夏書》、《商書》、《周書》詞匯作比較研究,可能會更好,因為周人語言和商人語言不屬于同一個語言系統(tǒng)。同時,還可以研制《尚書》及其研究成果數(shù)據(jù)庫,付諸網(wǎng)絡,方便學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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