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紅軍
(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河南 鄭州450015)
盧卡奇是匈牙利著名的哲學家和思想家,一生以研究和解讀馬克思主義理論而著稱,被公認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由于受當時歷史環(huán)境和其自身理論發(fā)展水平的制約,從其早期思想形成時期的代表作《歷史與階級意識》到晚年的理論巨著《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來看,他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的解讀,前后經(jīng)歷了一個曲折發(fā)展的歷程,青年時期重求異,晚年又回歸到了馬克思主義思想領域,這一特點在他的自然觀思想形成方面得到了明顯的體現(xiàn)。
盧卡奇青年時代,國際風云動蕩,政局變化莫測,思想界更是極其混亂,舊價值觀淪喪殆盡,新的價值觀尚在痛苦求索之中。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勝利不久,第三國際也隨之成立,一系列的革命事件不僅在政治上引起了社會主義運動的復雜多變,而且也促使了人們對第二國際理論的進一步認識和對馬克思主義根本理論問題的反思。盧卡奇針對當時第二國際的思想家們把馬克思主義庸俗化的傾向,在著重強調和闡明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和實踐觀點時,對馬克思在自然領域推廣辯證法提出了異議,與恩格斯、列寧的哲學發(fā)生了某些分歧。這些思想都在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得到了體現(xiàn),顯示了該書的過渡性和兩重性,也說明了盧卡奇當時還沒有徹底完成世界觀的根本轉變,正處于“轉型期”,用盧卡奇自己的話說,正處于“馬克思的學徒期”。因此,在他那里,并存著兩種不同分析問題的思路,即一方面是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思想路線,另一方面是馬克思唯物辯證法和政治經(jīng)濟學的思想路線。這樣,就使其在寫作《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時,不由自主地戴著黑格爾的“三棱鏡”來了解馬克思。需要指出的是,盧卡奇在對馬克思主義哲學進行探索過程中,尤其是在其自然觀的形成發(fā)展理論上出現(xiàn)一些失誤,是不可避免的,與其公開背離馬克思主義終究不是一回事。
《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的第一篇論文是《什么是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盧卡奇寫道:“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并不意味著無批判地接受馬克思研究的成果。它不是對這個或那個論點的‘信仰’,也不是對某本‘圣’書的注解。恰恰相反,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tǒng)僅僅是指方法?!保?]47-48這里的方法,他認為就是馬克思的辯證法,而馬克思辯證法的實質及意義所在是改變世界,而不是用不同的方式去解釋世界。對此,盧卡奇認為改變世界的關節(jié)點,就在于主客體之間的辯證關系,即其所謂的“主體-客體辯證法”,也是他認為的馬克思辯證法,當然這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他認為,辯證法僅僅存在于人類社會歷史之中,其中心內容就是論述歷史過程中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即人與人所創(chuàng)造的社會世界的相互作用,對于自然界,僅僅是作為被人的活動所改變的,包含在社會關系范圍內的產(chǎn)物才具有意義,所以,主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不可能在純自然的領域發(fā)生,也就是說,在純自然領域內不存在什么辯證法。
這樣,盧卡奇就把辯證法限制在了社會歷史領域的范圍之內,并同時在《歷史與階級意識》的腳注中對恩格斯關于自然領域的辯證法觀點提出了批評,他說:“這里把這種方法限制在歷史和社會領域,極為重要。恩格斯對辯證法的表述之所以造成誤解,主要是因為他錯誤地跟著黑格爾把這種方法也擴大到自然界的認識上。然而辯證法的決定性因素,即主體和客體的相互作用、理論和實踐的統(tǒng)一、在作為范疇基礎的現(xiàn)實中的歷史變化是思想中變化的根本原因等等,并不在于我們對自然界的認識中。”[1]51不但如此,在正文中盧卡奇還批評恩格斯忽視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辯證關系,他認為,恩格斯雖然認識到“辯證法是由一個規(guī)定轉變?yōu)榱硪粋€規(guī)定的連續(xù)不斷的過程,是矛盾的不斷揚棄,不斷相互轉換,因此片面的和僵化的因果關系必定為相互作用所取代。但是他對最根本的相互作用,即歷史過程中的主體和客體之間的辯證關系連提都沒有提到,更不要說把它置于與它相稱的方法論的中心地位了。然而沒有這一因素,辯證方法就不再是革命的方法,不管如何想(終歸是妄想)保持‘流動的’概念”[1]50。在盧卡奇看來,辯證法是不能離開主客體之間的辯證關系的,只有主體或者只有客體,都不能構成辯證法。所以,一方面,他把人看成“實體-主體”,即把人看成是存在的本源,把主體構成并且“包攝”客體作為主體和客體同一性的前提,這就勢必把自然排除在外。自然界很明顯不是人所創(chuàng)造的,而是獨立于人之外的客觀存在,因而盧卡奇斷言,人與社會歷史的關系同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根本不同的,人內在于社會歷史之中,而在自然界及其客觀規(guī)律制約之外。因此,辯證法“只能限制在社會歷史的領域,這是頭等重要的”。另一方面,他還把自然看成一個社會范疇,具有社會性,但是他認為,不管人與自然的聯(lián)結采取什么形式,“自然的內容、自然的范圍和客觀性總是被社會所決定”。
可見,早期盧卡奇認為,辯證法只能限制在社會歷史領域,在自然領域不存在什么單純的自然辯證法,一切辯證法只有在主體和客體的辯證關系中才有意義。這顯然是與馬克思的自然辯證法相沖突的,偏離了馬克思主義自然觀的發(fā)展軌道。
作為一名卓越的思想家,盧卡奇本身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孜孜不倦地追求理論上的完善,愈到后期其理論愈日臻完善,可以說,其晚年時期是他進行理論上的深刻反思和系統(tǒng)總結時期。針對其青年時期所著《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在自然觀的探索方面出現(xiàn)的失誤與不足,在其晚年時期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并且有了很大的改進與完善。這些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晚年巨著《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一書中。在該書中,盧卡奇對其早期人與自然關系思想的補正主要是從兩個角度來進行的。
首先,針對其青年時期把人看作“實體-主體”,即把人看作存在的本源,提出了社會存在本體論思想。盧卡奇認為,早期習慣從認識論、方法論的角度去理解馬克思主義,而不是以馬克思主義唯物本體論作為出發(fā)點,按照這種理解方式,馬克思主義將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其實“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作為主觀辯證法的理論,同時總是以現(xiàn)實中的客觀辯證法理論,即本體論作為先決條件的”[2]78?;诖?,盧卡奇已經(jīng)認識到早期堅持的“實體-主體”思想,把人看作存在的本源,把辯證法排除在自然界之外,否定“自然辯證法”的存在,實際上就是否定了辯證法的客觀性,否定了自然界的優(yōu)先地位。對此,他通過確立自然界的優(yōu)先地位來論證“自然辯證法”的客觀實在性。他指出,真實的存在分為三種:無機界、有機界和人類社會,無機界和有機界合起來構成自然存在,人類社會即社會存在。這三種不同的存在形式“同樣具有歷史主義原則及其在時間上本體論的不可逆性的特點”,其中,人類社會具有本體性存在的意義,但它又離不開自然界,并以自然存在作為前提和基礎:“社會存在一般來說并在所有特殊的過程中,都是以無機和有機的自然界為先決條件的”,“社會的客觀形式來自自然存在并更加明顯地表現(xiàn)為社會的”[3]。因此,他在《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中提出了“返回到存在去”的口號,提出了社會存在本體論思想,從而也標志著他從主觀角度去否定自然辯證法的存在,到依據(jù)客觀角度去肯定自然辯證法的存在,思想發(fā)生了根本性轉變。
既然自然存在是社會存在的前提,那么,“自然本體論”即“自然辯證法”也必然是“社會存在本體論”即“社會辯證法”的基礎。那么,盧卡奇是怎樣完成兩者之間的過渡的呢?對此,盧卡奇也認識到,自然存在雖然是社會存在的一般前提,但這兩大類存在各自服從不同的法則,不能簡單地把自然法則搬用到社會存在領域中去,也即他所說的“無論如何,社會存在本體論不能直接從自然概念中推演出來”[2]6。這里,盧卡奇引出了勞動的觀點,他以對勞動概念唯物的把握和闡釋為切入點,通過勞動的中介把兩者邏輯地連接了起來,這也就是我們下面所說的第二個角度,從自然存在到社會存在的飛躍是在勞動過程中實現(xiàn)的。
盧卡奇認為“決不能因為這一過程(指從自然狀態(tài)到社會狀態(tài)的飛躍)實際上涉及一個漫長的過程,涉及無數(shù)的轉變形式,就忽視了這一本體論上的飛躍”。這里他所說的“本體論上的飛躍”就是通過人的勞動,使自然存在變成了社會存在,通過勞動,“自然存在”和“社會存在”之間才搭起了物質交換的橋梁。而作為主體的人也通過勞動的影響和對自然的改造,促使人類社會與自然界之間不斷進行物質、信息和能量的交換,與此同時,也改變了人類本身的自然,在不斷與他人發(fā)生關系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類本性,成為具有社會屬性的人。這樣,就最終通過勞動實現(xiàn)了“人的人性化和自然的社會化”的同步進行。所以說,盧卡奇通過“勞動”概念,揭示了人與自然的關系,承認了自然的優(yōu)先地位,承認了自然辯證法的客觀存在,并且在其《歷史與階級意識》的新版序言里也作出了自我反省,他強調指出:“可以證明,正是關于自然的唯物主義觀點造成資產(chǎn)階級世界觀和社會主義世界觀之間真正徹底的區(qū)別?;乇苓@一點,就會模糊哲學上的爭論,例如,就會妨礙對于馬克思主義實踐概念做出清晰的闡述。”[1]11
綜合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盧卡奇對馬克思自然觀的解讀(即盧卡奇自然觀的形成)前后經(jīng)歷了兩個不同的發(fā)展歷程,即早期偏離了馬克思,而晚期又回歸到了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軌道上來。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可以說,這是由盧卡奇當時所處的歷史背景及其理論上的不成熟等多種因素綜合的結果。
首先,盧卡奇在運用馬克思唯物辯證法去批判第二國際思想家的機械唯物主義和宿命論觀點時,忽視了馬克思提出的“實踐唯物主義”的實踐基礎和唯物主義的本體論前提,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包括以實踐為基礎的社會歷史辯證法,在堅持唯物主義客觀本體論的基礎上重視主客體之間的辯證關系,而盧卡奇恰恰忽視了這種本體論基礎,卻堅持了“實體-主體”的存在思想,以人為存在的本源,把主體構成并且“包攝”客體作為主客體同一性的基礎,從而把自然界給排除在外,否認了自然界的客觀存在,否認了自然規(guī)律對人類的制約作用,否認了人類社會是自然界長期發(fā)展的結果,最終否定了物質自然的辯證性,割裂了人與自然的辯證關系,人類的出現(xiàn)與社會歷史的辯證發(fā)展也無法得到證明。
其次,盧卡奇沒有把握好馬克思主義哲學世界觀和方法論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忽視和割裂了兩者之間的密切關系。他在批駁第二國際一些思想家輕視辯證法的思想傾向時,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完全當成了一種純粹的方法來運用,并且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完全等同于辯證法,而且這種辯證法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是一種具有唯心論色彩的“主體-客體辯證法”,這種辯證法僅僅限制在人類社會歷史的范圍之內,強調在純粹的自然界不存在什么辯證法,否認自然辯證法是對自然規(guī)律的概括和反映,并且指責恩格斯把辯證法擴大運用到自然界,是追隨黑格爾錯誤的先導,全面否認自然辯證法的存在,進而失去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的完整性,偏離了馬克思主義思想發(fā)展的理論軌道。
最后,盧卡奇沒有認識到馬克思的自然觀與恩格斯的自然觀之間的關系,并且把兩者之間的關系對立了起來,沒有看到它們在基本立場上的一致性。馬克思在致力于社會歷史辯證法研究的同時,關于人與自然的關系的研究也一直和恩格斯進行著密切的交流和合作,并且十分關注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研究,并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資本論》等著作中明確地肯定了自然存在的優(yōu)先地位,肯定了辯證法在自然界中的作用,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還明確指出:“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密切相聯(lián)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保?]可見,恩格斯在研究自然辯證法時,也沒有完全停留在自然領域,而是把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連接起來,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來研究的,而盧卡奇恰恰沒有看到這一點,這也可能是由于他當時所處的歷史背景造成的,因為盧卡奇在寫作《歷史與階級意識》時,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還沒有出版,它是在1925年才正式出版的,而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早在1923年就已經(jīng)由柏林馬立克出版社出版。由此,盧卡奇不可能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有一個清晰的了解,對《自然辯證法》中的“主觀辯證法和客觀辯證法的關系”更是不甚了解,再加上當時思想界正處于新舊價值觀交替時期,盧卡奇本人的思想也處于轉型期(也可以說是馬克思的學徒期),難免會對馬克思主義自然觀思想產(chǎn)生誤解和偏離。
總之,結合盧卡奇早期和晚期自然觀發(fā)展的理論軌跡及其成因來看,盧卡奇晚期的自然觀思想是對其早期思想的修正和揚棄,是一種自我清理和更新,對此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的新版序言中曾指出:“這本書最突出的特點在于,與作者的主觀意圖相反,它在客觀上代表了馬克思主義史內部的一種傾向,這種傾向的所有各種表現(xiàn)形式,不論它們的哲學根源和政治影響是如何極不相同,也不論它們是愿意還是不愿意,都是反對馬克思主義的本體的根基的。我指的是將馬克思主義僅僅看作是一種關于社會的理論、社會的哲學,因而忽視或者否認它同時也是一種關于自然的理論傾向?!保?]10盧卡奇這種富有“哲學良心”的自我批判,不僅是他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想上日臻成熟的反映,而且體現(xiàn)出了一代理論家、哲學家治學嚴謹、勇于負責的崇高精神境界,這種崇高的精神至今仍是值得我們學術界去學習的。
[1]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章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2]盧卡奇.黑格爾的虛假的和真正的本體論(英文版)[M].倫敦:倫敦出版社,1982.
[3]盧卡奇.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M].張西平,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17.
[8]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