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巍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中國文學研究所,重慶400715)
對于《邊城》中的婚姻愛情關系,似乎早有定論。凌宇先生在其《從邊城走向世界》一書中談到,“在翠翠和儺送之間,站起了那座碾坊,一種在它上面,凝聚了[1]243在這里,凌宇先生首次提出了他的“封建買賣婚姻”說。沈從文百年誕辰之際,他再次撰文重申了這一思想,認為“車路—馬路、碾坊—渡船兩組意象的對立與沖突,在本質(zhì)上便是苗漢文化的對立與沖突”,因為“走車路”的媒人提親被認為是漢族地區(qū)的“封建婚姻形態(tài)”,而“走馬路”以歌傳情則被認為是“苗族社會中一直保存并延續(xù)至今的原始婚戀形態(tài)”。而碾房,是“買賣婚姻的象征——團總女兒以一座嶄新碾坊作陪嫁,其收益,頂十個長工干一年;而渡船,則是‘一個光人 ’,即除了人之外,一無所有?!哆叧恰吩诠亲永?,是一場苗漢文化沖突的悲劇?!盵2]這種對碾坊的象征性解讀得到了學界的廣泛響應,嚴家炎先生在其《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一書中幾乎全盤接受了這種觀點,認為《邊城》“透過種種誤會和偶然機緣,在原始淳樸的民情這一背景上,深切揭示了悲劇的真正原因在于另一種與此不調(diào)和而又難以抗拒的力量——封建買賣婚姻的力量:團總女兒作為陪嫁的那座碾坊,畢竟勝過破舊的渡船,因而成為翠翠與儺送幸福結(jié)合的不可逾越的障礙。通過這一出湘西小兒女不能自主地掌握命運的人生悲劇,作者寄托了民族的和個人的隱痛?!盵3]黃修己在他主編的文學史中,對凌宇的觀點有所發(fā)展。他認為“原始的民族性與封建宗法關系交織在一起,而金錢關系也必定沖擊著原來相對封閉的民族生存環(huán)境和人們的心靈”,“翠翠和儺送愛情悲劇的根源正在于原始的、純真的民族道德觀念,包括愛情婚姻傳統(tǒng)觀念與客觀現(xiàn)實的矛盾,這里邊不僅存在封建宗法關系,而且資本主義關系正漸漸侵入”,因而“民族古老傳統(tǒng)受沖擊正急劇銷蝕、崩潰”。[4]劉洪濤先生在其《〈邊城〉與牧歌情調(diào)》一文中也認為:“現(xiàn)實因素對田園景觀的滲透,在《邊城》中表現(xiàn)為碾坊所代表的金錢交換關系對純潔愛情的破壞?!薄霸诘谑殴?jié),碾房和渡船再次交鋒。沈從文在此處將中寨團總女兒與二老婚事還原成赤裸裸的金錢關系?!盵5]①其原文是沈從文把這種關系還原的。但是,從我后面的論述里,我們就會看到,與其說這是沈從文還原了這種金錢關系,倒不如說是我們后來的評論者追加上去的?;诖耍疚脑噲D從碾坊意象入手,通過辯難梳理碾坊在《邊城》中的作用,進而考察“邊城”的自由形態(tài)。
不能否認,沈從文的某些作品確實反映了凌宇先生所說的“苗漢文化沖突”,如創(chuàng)作于1929年前后的《月下小景》、《神巫之愛》和1932年的《鳳子》,但是,具體到1934年的《邊城》,說其“在骨子里,是一場苗漢文化沖突的悲劇”,似乎就有了問題,或者我們至少可以說,碾坊不能作為這一沖突的象征來解讀。筆者認為,在《邊城》中,碾坊不是索取物,而是贈予物。首先,碾坊不是作為婚姻成立與否的前提條件介入的,而是伴隨著(在二老與團總女兒婚姻成立的條件下)婚姻的陪嫁妝奩,并非以提親用的聘禮出現(xiàn)在文本中。且文本里熟人和老船夫的對話也明顯認可碾房是陪嫁物。②參見沈從文:《邊城》,收入《沈從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頁。其次,儺送是男人而非女人,就算我們不用考慮性別問題,團總也沒有要求先把二老“娶”過去,再把碾坊給船總順順。由是觀之,確認“碾坊,是買賣婚姻的象征”似乎言過其實。
在文本中,碾坊與渡船并無“買賣婚姻”的象征意義,而只是誘惑的大小。要渡船與要碾坊沒有高低優(yōu)劣之分,而只有財富的多寡之別:都是作為結(jié)婚時與女方一起的陪嫁物出現(xiàn)的。儺送對愛情的選擇,無涉陪嫁物。③此語有文本為證。在《邊城》中,中寨來順順家要回信,順順問及二老意見時,二老說道:“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尚不知道我應當?shù)米敕唬€是應當?shù)靡恢欢纱?因為我命里或只許我撐個渡船!”參見沈從文:《邊城》,收入《沈從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頁。我們完全可以假設一下:把翠翠和團總女兒的身份互換,如果翠翠是團總女兒,而團總女兒換成老船夫的孫女,在同樣以一座新碾坊作為嫁妝的情況下,儺送會想著要碾坊還是渡船?按照《邊城》里儺送對翠翠以及翠翠對儺送的感情邏輯來看,儺送要的只是翠翠這個人,而附帶著人的陪嫁品并不重要。如果我們承認這一點,那么,把碾坊看作是“封建買賣婚姻的本質(zhì)”似乎就有待商榷了。走“車路”還是走“馬路”固然突出了兩種民俗在面對愛情時的沖突,但是,如果在兩情相悅,雙方家長也不是極端“專制”的情況下,④在《邊城》中,雙方的家長也并不能讓我們看出“專制”的端倪來。從文本中,我們也多少能夠看出雙方家長的“民主”性。這一點凌宇先生自己也是很清楚的,在《從邊城走向世界》里,他就認為:“在翠翠與儺送的主觀精神方面,沒有虛假、動搖與情感更移,也不存在雙方家長的強行干涉?!?第241頁)因此,就小說文本邏輯來看,就算走了“車路”,雙方家長也應該考慮到自己孩子的“利益”,況且,大老二老最終選擇的是走“馬路”。最多也就只剩下路數(shù)的不同而已。更進一步說,如果說“車路”靠媒人提親是漢族的婚姻模式,碾坊是買賣婚姻的象征性證據(jù),那么,在《龍朱》里面,作為具有正宗苗族血統(tǒng)背景的龍朱在經(jīng)過唱歌互通情意之后,同樣以“三十只牛三十壇酒下聘,作了黃牛寨寨主的女婿”,又是不是買賣婚姻呢?“三十只牛三十壇酒”的數(shù)量和一座碾坊的價值究竟相差多少?再有,在小說第十節(jié)里,作者就借人之口反復強調(diào)娶王鄉(xiāng)紳家女兒與娶老船夫的孫女在物質(zhì)上的所得并不會有什么區(qū)別,“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只手敵得過五座碾坊?!盵6]104“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愛’,只看各人心里愛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會不如碾坊!”[6]108或者,五十步的渡船與一百步的碾坊,我們究竟應該對誰作出批判?我們完全可以不用考慮團總或者船總是否具有漢族血統(tǒng),因為《龍朱》中黃牛寨寨主的女兒就是花帕苗,兩個苗族的年青人尚需以下聘的方式結(jié)合,以此反觀《邊城》,把碾坊說成是“買賣婚姻的象征”,并以此推出這是一場苗漢文化沖突的悲劇,就顯得有些拔高問題意識的嫌疑?;蛟S,我們還可以找另外一座碾坊來作為參照物,在小說《三三》中,“一個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這糠灰里長大的女孩子作媳婦,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媳婦的妝奩是一座石頭作成的碾坊?!痹谶@里,碾坊照樣是作為“妝奩”出現(xiàn)的,三三家的碾坊與團總家的碾坊并沒有任何質(zhì)的區(qū)別。妝奩之物只是作為一種風俗習慣而存在,這在《三三》中寫得很明白:“按照一鄉(xiāng)的風氣,在女人未出閣以前,有展覽妝奩的習慣,一寨子的女人都可來看”,可見,團總家的碾坊也只是一種妝奩,是一種婚娶中的風俗使然,而并非就是一場婚姻買賣。這個連翠翠自己也清楚:“碾坊陪嫁,稀奇事情咧。”碾坊在文本中固然重要,但絕對不至于重要到成為買賣婚姻的本質(zhì)的地步。但是,我們要如何去認識它的重要性呢?
碾坊的出現(xiàn),對儺送跟翠翠的愛情來說,也就僅僅充當了情與利取舍的試金石而已,它的出現(xiàn),不是對婚姻自由構(gòu)成了挑戰(zhàn),而恰恰是對婚姻自由的考驗。同時,碾坊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自由的本身:它的介入本身就代表著一種自由。它的介入,不僅證明了以渡船為代表的船夫?qū)O女有戀愛的自由,也證明了以碾坊為代表的鄉(xiāng)紳女兒同樣有戀愛的自由——不管其陪嫁的是一座碾坊抑或一座金山,都應該有她追求自己婚戀的自由。在小說第十節(jié)里,王鄉(xiāng)紳的女兒是“自己來看船”的,她不是遵照某種父母之命,也不是遵照某種媒妁之言,也就是說,她是自主的而非封建包辦的,她本身既不是權(quán)力的犧牲品,也不是金錢的附加物,而是作為一個人“來看人”的。那種以“碾坊所代表的金錢交換關系對純潔愛情的破壞”的言論實際上是謀殺了代表著更多財富的家庭子女在婚戀上的自由,以碾坊代表著婚姻買賣的本質(zhì)的言論,實際上是剝奪了擁有更多財富的家庭子女們在自由上的權(quán)利。就是帝王家的子女,我們也應該承認他們有自己愛的權(quán)利,這不是財富的多寡所能夠剝奪的。
當我們關注碾坊,認為它代表了物質(zhì)力量,是苗漢文化沖突的象征的時候,恰恰忽略了二老的選擇自始至終都是自由的;同時,我們也忽略了老船夫與順順在這場戀愛過程中,都是充當了自由人的角色。如果說船總順順有不滿于二老與翠翠結(jié)合的時候,他也只是站在一個與二老平等的立場來給予建議的,而非強制性的,就是王鄉(xiāng)紳,在文本中也沒有以錢或者以勢壓人,去逼迫二老娶他家女兒,這三個家庭的家長,都給子女的婚戀關系留下了他們自由選擇的空間。
碾坊只是一種誘惑,一種以物質(zhì)財富的堆積來達成對情感精神上的誘惑,它或許可以使原本在兩者間存在的愛情發(fā)生偏移甚至位移,但是,愛情本身作為一種情感自由意志,它是不能買賣的。沒有別人不自由而自己自由的自由,那種自由只是一種霸權(quán)的自由。因此,對碾坊的意象,似不應夸大。在《邊城》里,自由不僅是老船夫家翠翠的自由,同時也是二老,是王鄉(xiāng)紳家女兒的自由。自由,或者更確切一點,愛情自由,不是我們?nèi)藶閯澏ǖ囊粋€范圍,它不僅應該存在于窮人間,也應該存在于代表了所謂財富的碾坊中間。它不是窮苦人的專利,任何人都不能壟斷它。
暫且不管評論家是否存在著對文本的“誤讀”,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稍加一點注意的話,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對“封建買賣婚姻”產(chǎn)生厭棄,認為金錢關系破壞了純潔愛情的言論,其實都是建立在一個先在的標準之上的:他們都在不同程度上捍衛(wèi)著某種作為人的自由。
在沈從文的筆下,湘西是一個自由的王國。這從沈從文小說中所表達出來的湘西兒女的情愛描寫中見出一斑,例如其情欲自由支配的野合(《夫婦》等),法律制度尚不及于湘西而自然流露的,于當今社會看來是與世俗道德律令背道而馳的情愛自由(《柏子》、《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等),《邊城》尤其如此。在這個地方,“兩省接壤處,十余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極其得法,并無變故發(fā)生。水陸商務既不至于受戰(zhàn)爭停頓,也不至于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fā)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曾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盵6]73“邊城”是一塊自由的飛地,他們那里的糾紛不是靠以官方面目出現(xiàn)的權(quán)力來解決的,而是靠“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順順出面來調(diào)解,完全是一種民治自為的環(huán)境。
這種自由也表現(xiàn)在學界對沈從文筆下“人性”論述中,“在沈從文心目中,人性的發(fā)展,應該順其自然之道,包括靈與肉的個性,應該能夠自由地張揚?!盵7]“沈從文所要恢復的人性自由是”“立足于這個民族的現(xiàn)代與未來,將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中的美好素質(zhì)輸入于現(xiàn)代文化的重建中,彌補和縫合現(xiàn)代文化的裂痕”。[8]盡管后來有人做翻案文章,認為“看重人的自然屬性而輕視乃至排斥人的社會屬性和精神屬性”的做法導致了學界盲目的沈從文“人性”健全說,這樣就“赤裸裸地表現(xiàn)了對社會性精神性的排斥而將人的自然屬性等同于健全人性”。正是以此來反觀,“沈從文的作品不是表現(xiàn)了人性的優(yōu)美健全,恰恰相反,他的作品表現(xiàn)的是人性的貧困和簡陋!”[9]如果我們不是站在非此即彼的立場來看待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性論的話,我們就會清楚地看到,不管是對沈從文筆下的人性持贊賞還是反駁的觀點,其核心之處都在于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主人公的人身自由之上。贊賞的人說,他們是自由的,所以人性也就很美;反對的人說,那太自由了,自由到?jīng)]有節(jié)制,自由到不是我們現(xiàn)在這個社會的律令所允許的,所以人性就簡陋和貧困了。其實,在這個爭論上,兩者間或許都過于把“自由”作為武器來看待了,事實上,自由應該是一種存在,它不是手段。自由是一種狀態(tài)。在沈從文的很多以湘西為背景的小說中,自由是一種天然存在,它不是通過法令來維持的,而是一種民間自為的狀態(tài)。這也就是劉洪濤先生所說的“排斥人的社會屬性,強調(diào)人的自然屬性,認為在一個人身上,重要的不是他所從屬的那個階級、民族、時代,而是與生俱來的性、本能”的“非理性”,[10]28具體到《邊城》,就正如文本所說,“若照當?shù)仫L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喜歡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船總順順)也并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痹谶@里,“愛情、婚姻及兩性關系具有較充分的自由?!盵1]213當然,這種自由只有在“邊城”里才能看到,在沈從文關于都市的作品里,就只能看見“閹寺性”人物了——這種自由是沈從文賦予“湘西世界”的特產(chǎn)。
在那些對沈從文的“湘西世界”的人性贊賞有加的文章里,甚至在那些認為沈從文筆下的人性是貧困和簡陋的文章里,自由都不是一種先驗的存在,也就是說,自由是為了突出其“人性”而人為附加上去的,而不是文本本身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就使得我們在關注湘西的人性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其自由在文本中的地位,也忽略了自由在現(xiàn)實中的地位。在“邊城”這樣一種自由環(huán)境的前提下,我們得以去審察沈從文筆下人物的人性,那么,其表現(xiàn)出來的人性狀況所體現(xiàn)出來的意蘊,貧困也好,豐富也罷,就不再是我們討論的主題,而應該把以人性來通達自由之路的小說內(nèi)涵作為我們討論的重點。那些被認為體現(xiàn)了“人性美”的事物,只是這種自由狀態(tài)的一種顯現(xiàn)方式而已。既然沈從文的“人性”體現(xiàn)的是自由,那么對人性的其他限定性用語,都僅僅只是為了突出其自由之下的人性。自由擺在那里,不管你以什么樣的人性來限制修飾它,它都在那里,實實在在地存在于沈從文的小說里。因此,自由,也只有自由,才是我們最應該關注的主題。
在整個婚姻抉擇中,二老是自由的,不管他選擇了碾坊還是渡船,他都有選擇與不選擇的自由,同時,文本的描寫也給予了他這樣的自由。他不是一個役于物的人,也不是一個役于人的覺新式的物,他是一個完全具有主體性的人。他沒有聽從父親的建議去選擇碾坊,也沒有因為面對兄弟相爭的女人而遵從長幼之序退出競爭,而是主動地以唱歌的方式來解決愛情的歸屬權(quán)問題,沒有受到人與物的強制。大老死后,二老面臨著自我設置的兄弟與愛人間的二元決斷,如果在這個時候選擇留下并與翠翠結(jié)合,無疑會掉入自我設置的兄弟之義的感情陷阱,事實上,二老也正是掉入了這樣的陷阱里,加上“得不到翠翠理會”,才賭氣出走的,但是,不管他是出走還是留下來與愛人長相廝守,都是二老的自由選擇,離家出走也是他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對二老來說,在這個二項選擇中,他有選擇任何一項的自由,或者,也有都不選擇的自由。從哲學的層面上來說,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他可以有其他的任何選擇。
但是,“自由作為一個人的定義來理解,并不依靠別的人,但只要我承擔責任,我就非得同時把別人的自由當作我的自由追求不可。我不能把自由當作我的目的,除非我把別人的自由同樣當作自己的目的。”[11]從這一方面來說,二老的選擇就是不自由的,他的選擇必須在考慮到他人的時候,才是自由的。面對翠翠的愛情,二老是心知肚明的,惟一不能理解的是翠翠對他的逃離,他不會明白一個少女的心思,也就由此而加深了他對老船夫的隔膜。事實上,二老的最終出走也同時意味著:在對翠翠的愛情與對哥哥大老的感情糾葛中,面對死去的哥哥,二老從心里有種負疚感,這種負疚感使得他不能再繼續(xù)選擇翠翠,他以出走來贖罪。我想說的是:是二老的最終行動讓我們看到了他對兩個人間感情的深淺。至少,在這個文本中,在哥哥已經(jīng)死去的情況下,他的出走對于哥哥來說是無關的,并不會產(chǎn)生任何善的或者惡的影響。惟一產(chǎn)生了影響的,只是那個與風燭殘年的祖父相依為命的翠翠。一旦二老離家出走成為必然,也就意味著他作出了選擇,最終的出走則意味著他行動的落實,這時,翠翠所守望的愛情也就只能變成悲劇。照薩特的理論,①當然,我在這里不是要以存在主義理論來解讀《邊城》,而只是想以他理論中的某些普世性的東西來看待我們這個世界?!爸挥形业淖杂赡軌蛳拗莆业淖杂??!薄拔覀冊谑顾说膶嵈婊氐轿覀兊目紤]之中時看到,在這個新的水平上,我的自由也在他人的實存中發(fā)現(xiàn)了它的限制”,[12]也就是說,自由是有限度的,它存在相對性,甚至充滿悖論,他人的自由是我的自由的基礎。從這樣的角度來看,翠翠的愛情就只能停留在她自己的幻想里,盡管她在面對大老與二老的愛情選擇中是自由的,然而,這種自由因為二老的出走而成為了二老的自由選擇所套在她身上的枷鎖。
二老的出走與否,也正如他可以選擇渡船或者碾坊一樣,是自由的?;蛟S,正是在這個立場上,我們才會把這個充滿悲劇的結(jié)局認為是由“一連串誤會”[10]132引起的,而沒有去責備男女任何一方。故事的結(jié)局在充滿等待的氛圍中落幕,也正是對二老自由選擇的某種期待。然而,撇開這種作者主觀上的期待來看,恰恰是二老在他的自由抉擇時沒有考慮到翠翠而漠視了她的自由,因此,二老的自由也就成為一種大男子主義的自由。不能認為二老的自由是一種承擔責任的自由,恰恰相反,它是一種逃避責任的自由。
如果我們非得要在《邊城》中找點封建買賣婚姻本質(zhì)的話,或許,適當關注一下大老的言行就更有意思。在小說第十節(jié)里,為大老做媒的人反復提醒老船夫說,只要“人家以為這事情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人家也仍然以為在日頭月光里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伯伯一句話好?!边@里的“人家”毫無疑問是指向大老的,媒人在這里借“人家”之口轉(zhuǎn)述了大老的話。而老船夫則反復更正說“一切由翠翠自己作主”。雖然我們不能劍走偏鋒就此斷定大老能夠替代之前碾坊在評論界的位置,但是,翠翠和二老的愛情結(jié)局卻確實跟他有關:是他的介入使得老船夫不斷地去猜測翠翠究竟喜歡大老還是二老,也由此引發(fā)了二老一家的誤會;是他的死最終決定了二老的出走,才留下了這曲挽歌。與此同時,如果把“走車路”認為是漢族的婚姻形態(tài),并以此作為“苗漢文化沖突”的依據(jù),那么,在這里我們就不能解釋為什么老船夫會主動對來替大老打探口風的人說“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各的走法”這樣的事實,也不能解釋與二老一奶同胞的大老一開始要“走馬路”找媒人向老船夫提親這樣的事實。這樣一來,對二老與翠翠婚姻關系造成破壞的,就不僅僅是碾坊,還應該加上作為漢族身份的大老。按照凌宇先生等人的觀點,我們是否可以推出二老與團總一家均具有漢族血統(tǒng)?只是如此一來,二老與翠翠的婚姻就無所謂遭到了外來力量的破壞:它從一開始就遭到了破壞,他們間的愛情一開始就體現(xiàn)了“苗漢文化沖突”??墒?,按照同樣的邏輯,這樣的愛情我們還能稱為愛情嗎?
在“走車路”受阻之后,大老和二老以“走馬路”來解決這場愛情“撞車事故”,這本來就隱含著某種悲劇性的結(jié)局:如果翠翠不小心把代表了大老的情歌當作了二老自己的歌聲而選擇了大老作為回應的對象呢?按照二老與大老的約定,二老就得退出,二老這樣的決定很難說考慮到了翠翠的自由,他把愛情當作可以讓渡的權(quán)利來看了,兩個人的決定是私下的,并沒有征得翠翠的同意,他們替翠翠作了決定,假定翠翠也同意他們這樣的決定,換言之,在這個時候,翠翠是作為不在場者被擱置一邊的,她只與婚姻結(jié)果有關,而與愛情過程無緣。她缺席了這場屬于自己愛情的談判。這也是對翠翠自由意志的隱性剝奪。他們間的兄弟之義是以犧牲翠翠的愛情來作為前提的。以此來觀之,翠翠和二老的愛情悲劇也是偶然中的必然,與碾坊的介入并無必然聯(lián)系。
當兩個人對愛情的爭奪都以二老的歌聲來決定的時候,這種公平的競爭也就帶上了隨機性。我不敢妄加揣測沈從文在這時是否想到了一種公平的自由,所以讓二老的歌聲以夢的形式出現(xiàn)在翠翠那里而不為其所知,但是,就結(jié)果來看的話,效果確實達到了:翠翠沒有聽到二老的歌聲——同時也是大老的歌聲,她沒有做出任何選擇,因為,如果這時候她做出選擇,她的自由就會嚴重受損,同時,大老的自由也會在這種“勇氣與義氣”的掩蓋下受損。不管翠翠選擇的是代表大老的歌聲,還是選擇代表了二老自己的歌聲,她在本質(zhì)上選擇的都只是二老一個人的歌聲。正因為只是一個人的歌聲,所以才是沒有辦法選擇的。沈從文是對的,他讓翠翠處于夢中,而自己則偷梁換柱地代替了翠翠悄無聲息地做出了選擇:一種沒有選擇的自由選擇。
事實上,拋開大老與碾坊不論,二老和翠翠的愛情悲劇在一開始就埋下了伏筆。從翠翠與二老見面的那一刻起,兩人就在相互的不理解中消耗著自己的感情。當二老邀請翠翠到樓上去等她爺爺?shù)臅r候,翠翠卻認為二老是不懷好意。并且,當翠翠在朦朧中意識到自己愛上了二老以后,連最開始能夠產(chǎn)生誤解的對話也中斷了,她和二老之間的愛情隔著了一層幕布,不管是二老夜晚唱給她的情歌,還是過渡時想要的見面,都被翠翠有意或者無意之間錯過。在湘西,至少,在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山歌是兩者間溝通的手段之一,然而,二老在夜里的山歌成了翠翠的催眠曲,由于翠翠并不知道這回事,他唱給翠翠的情歌就成了單相思的獨語自白。理解是在對話中形成的。二老對翠翠的愛情表達沒有得到相應的回應,在對話這樣的溝通行動受阻的情況下,理解就變得不可能?!皼]有對別人的理解就不會有愛,沒有相互承認就不會有自由?!盵13]二老的離去,也事實上證明了兩者間沒有達成相互承認的愛,于是,兩個人間的愛就成了封閉的而非對話交流式的。劉西渭認為“《邊城》是一首詩,是二老唱給翠翠的情歌?!盵14]確實,二老是給翠翠唱了情歌,但是也就僅僅只是唱給了翠翠的情歌而已。正如巴赫金在討論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的問題時說的:“存在就意味著進行對話交際。對話結(jié)束之時,也是一切終結(jié)之日。”[15]在感情的溝通與理解上,二老所唱的情歌做了無用功。而翠翠,則成了那些用蠟塞住耳朵以躲避塞壬歌聲誘惑的古希臘水手——雖然她也知道那樣的歌聲很誘人,也是她想聽的,可是她什么也沒有聽到?!皦簟痹谶@里成為了類似于德里達在《二部討論》里所討論的“處女膜”一樣的東西:既成為一種保護性屏障,也成為雙方可能達成溝通理解的障礙。原本可能相互溝通達成的理解在翠翠的夢里中斷。我在這里用了“可能”,而不是“可以”,原因就在小說的第十節(jié)里。當爺爺問翠翠如果有人在對溪高崖對她唱歌她該怎么辦時,翠翠的回答也明顯不能讓祖父滿意:她只愿意聽對方唱下去,卻還沒有想到懂歌里意思的程度。究竟是心智不成熟還是羞澀所致,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老與翠翠間的相互溝通只是停留在一種可能性上,他們的愛情其實先天就存在著缺陷。
二人的最后結(jié)局,也跟翠翠自身有很大的關系。這不僅表現(xiàn)在翠翠對二老夜里的情歌毫無所知,也表現(xiàn)在她的行動中。翠翠每從二老的眼皮下逃離一次,她所面對的愛情也就后退一步。由于羞于表達,翠翠的愛情受到了自我的限制,成為有所局限的自由。這種愛情天然是有缺陷的。對于自己的愛情,不僅面對自己的愛人羞于啟齒,就是面對自己祖父談及自己的愛情的時候,也是要么“不作聲”,“有意裝聽不到”,要么走掉。而與她競爭的團總家女兒則明顯主動得多,雖然小說中沒有明確告訴我們她的心理活動,僅僅把她當做一個配角來寫的,但是,我們至少知道,在賽龍舟的時候,她是自己去“看人”的,僅僅就這一個細節(jié),也足以說明她對自己的愛情是積極的,以此反觀翠翠和二老的愛情結(jié)局,我們就會感到,如果沒有奇跡出現(xiàn),他們的愛情悲劇幾乎就是必然的。她和作為自己的代言人的祖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對話交流,翠翠與祖父的對話是一場沒有說清楚的對話,“沒說清楚的對話依然是一種虛假的對話,是一種次要的交流,與失聲同義?!盵16]這使得祖父最開始在猜測孫女的愛情時,竟錯把大老當作了自己未來的孫婿。翠翠的自由愛情只有通過老船夫之口才能得到表達,可是,一個只憑想象的老年人,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真正明白、理解年青人的想法呢?翠翠從來就沒有清楚地告訴她的祖父她究竟喜歡誰,這也就使得祖父只能靠猜測在大老和二老之間為她挑選合適的夫婿。對于祖父來說,重要的或許不是大老和二老之間的區(qū)別,比如說像有人歸結(jié)的大老的世俗或者二老的詩性,而是在翠翠自己喜歡的前提下,能夠有一個可以在自己死后照顧好翠翠的男人。
當他明白翠翠的愛情對象時,老船夫?qū)O女愛情自由的表達在二老那里卻變成了誤解。誤解產(chǎn)生于不理解,產(chǎn)生于交流的不暢。惟一能夠消除誤解的就是自由的對話交流,可是由于老船夫的含蓄,一切的補救又總是弄巧成拙,不管是與二老的對話,還是與順順的對話,都顯得扭扭捏捏,無用而多余,以致得不到二老一家的理解?!袄洗?qū)τ谶@件事情的關心處,使二老父子對于老船夫反而有了點誤會。”也正是這種雙重誤解,這種對話交流的不暢推動了悲劇的最終形成。
等到老船夫死后,翠翠自由表達愛情的傳話筒也就隨之消失。老馬兵接替了翠翠保護人的位置,就連翠翠是否應該住到二老家去,也是老馬兵“為翠翠出主張”。翠翠在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上,始終表現(xiàn)出一種受限的自由??墒?,如果翠翠始終對自己的愛情保持緘默,這個老馬兵又能充當她多少年的傳話筒呢?況且,他是否也會如自己的祖父一樣,繼續(xù)在雙重誤解中期待她的愛情呢?這樣的愛情結(jié)局是否會循環(huán)下去呢?
行文至此,我們或許可以順便追問:這樣的自由交流不暢原因何在?事實上,如果我們細心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這甚至可能并不是翠翠和二老,或者碾坊與渡船之間的問題,而是沈從文自己在寫作中出了問題:我們完全可以不用去考慮沈從文在文本之外對湘西文化、風俗以及個人品性的近乎天然自由的論述與描寫,比如那種以情歌對唱互訴衷情,彼此相愛后隨時隨地都可以作點“呆事”的民風民俗并沒有體現(xiàn)在這對湘西小兒女身上,單單就在《邊城》中,小說第二節(jié)里所提供給我們的“邊城”背景在后面的行文中就并沒有很好地體現(xiàn)出來,那種連妓女都能夠敢愛敢恨的個人品性在隨后的行文中消失殆盡。換句話說,人物是生活在環(huán)境之外的。完全可以說是沈從文人為地把他們的自由給抹殺了。翠翠和二老的愛情結(jié)局,是生活環(huán)境與人事錯位的必然結(jié)果。不過在這里這都不是主要的,因為我們不能用實證的態(tài)度去思考文學的問題。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這樣的結(jié)局與其說是針對二老的回來與否,倒不如說是針對翠翠那有所缺陷的自由而論的,針對那因自我限制的自由表達所造成的無助愛情而言的。因此,與其說是碾坊的介入謀殺了翠翠與二老的愛情,倒不如說是二老的大男子主義式的自由以及人與人之間對自由的限度把握不準而造成的人間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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