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龍
(河南教育學院 中文系,河南 鄭州 450046)
對于作為一個詞條的“寫作”,《現代漢語詞典》釋義為“寫文章(有時專指文學創(chuàng)作)”;《漢語大詞典》也有義項為“寫文章;創(chuàng)作”;《中國寫作學大辭典》(路德慶主編,教育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則定義為“作者以書面語言制作文章或作品的實踐活動”。顯然,這些都是現代漢語的含義。
其實,“寫作”一詞古已有之,“寫”“作”二字更是源遠流長,也各有若干不同的淵源。并且,作為民族文化的凝結,“寫作”蘊意豐富,而又可與中外現代寫作觀念相融通。
《說文解字》釋義:“寫,置物也。”《辭源》也釋曰:“移置。以此注彼?!比纭抖Y記·曲禮上》:“御食于君,君賜余,器之溉者不寫,其余皆寫?!睎|漢鄭玄注:“寫者,傳己器中乃食之也?!庇秩缍鸥Α兑叭怂椭鞕选吩姡骸拔魇駲烟乙沧约t,野人相贈滿筠籠。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笨梢哉J為,此一義項當為今之“寫作”的淵源之一。
因為,文章作品作為客觀事物的反映,已不再是原點上的客觀事物本身,而是作者將其“置”于自己的大腦,經過加工改造,即“注”入了自己的認識、情感之后,再被“移置”到某種文章載體之中推向讀者,讀者是通過閱讀文章才了解了它所反映的客觀事物。寫作正是一種對客觀事物加以“移置”的過程。
《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又釋為:“摹畫?!比绫蔽嘿Z思勰《齊民要術·園籬》:“既圖龍蛇之形,復寫鳥獸之狀?!苯裼惺煺Z“寫生”。引申為“抄寫,謄寫”。如《晉書·左思傳》:“競相傳寫?!焙蟛乓隇椤皶鴮懀瑢懽帧?。此外,《漢語大詞典》又釋曰:“仿效;模仿?!比纭吨荀滤憬洝肪砩希骸绑乙詫懱??!比龂鴧侨粟w爽注:“笠亦如蓋,其形正圓,戴之所以象(像)天。寫,猶象(像)也?!比绱?,“寫”乃“摹畫”或“仿效,模仿”,也可視為“寫作”含義的淵源之一。
這則似乎使人在腦中聯想浮現出了西方“再現說”(即“摹仿說”)文學觀念的影子。古希臘思想家赫拉克利特就已提出“藝術摹仿自然”的論點,它和其后蘇格拉底已具相當完備形態(tài)的“摹仿說”、柏拉圖的“理式摹仿說”、亞里士多德的“自然摹仿說”,一直統(tǒng)治到18、19世紀之交歐洲浪漫主義文學思潮興起之后。而在我國,公元1世紀的班固就在《漢書·藝文志》中指出了,西漢樂府“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碑敒閷τ谖膶W源自生活再現生活的明確肯定。此外五代畫家荊浩也在《筆記法》中說:“畫者畫物,度物象而取真?!贝恕拔锵蟆奔纯陀^事物,“度”即觀察,“取真”就是“摹仿”,并達到形神兼?zhèn)?,所以“度物象而取真”就是通過對外物的觀察進行摹仿:這也與西人的“摹仿說”近似。清人葉燮更在《原詩·內篇》中明確指認說:“文章者,所以表天地萬物之情狀也。”也與之一脈相承。今天看來,這些都貫穿著一種樸素的唯物論反映論的思想,強調了文章作品當有反映世界的性質。
《古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又解為:“排泄,傾瀉?!比纭吨芏Y·地官·稻人》:“以澮寫水?!?澮:田間水溝。)又如《后漢書·王梁傳》:“梁穿渠引榖水注洛陽城下,東寫鞏川?!边@個意義后來寫作“瀉”,即“寫”為“瀉”的本字,也當讀作xiè。[1]269還有,段玉裁注云:“寫,凡傾吐曰寫?!薄稘h語大詞典》釋曰:“傾吐;發(fā)抒?!比纭对姟ぺL·泉水》:“駕言出游,以寫我憂?!泵珎鳎骸皩?,除也?!痹偃纭对姟ば⊙拧まな挕罚骸凹纫娋?,我心寫兮?!编嵭{云:“我心寫者,舒其情意,無留恨也?!庇秩缋畎住抖棺硭摭堥T覺起言志》詩:“富貴未可期,殷憂向誰寫?!绷砣缣埔额}畫》詩:“促席坐鳴琴,寫我平生心?!?由此看來,寫(瀉)的意義由“排泄,傾瀉”轉而又兼“傾吐,發(fā)抒”,皆言情意的抒發(fā)就是一種傾吐,就像水的傾瀉、排泄一樣,當順勢而下,不加阻遏。這也可以視為今之“寫作”含義的又一淵源。
這種古老、樸素的意義及其運用,顯然與上述“移置”、“摹仿”之義相異趣,以其彰顯寫作當有抒發(fā)主觀情志的性質,而正可以為“表現說”的文學觀念所追溯。在“表現說”看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因不是作家摹仿人類活動及其特征所獲得的愉快,也不是為了打動欣賞者并使其獲得教育的終極原因,真正的動因是作家內心的情感、志趣尋求表現的沖動,沖動的舒瀉才是創(chuàng)作的根源。如果說“再現說”(即“摹仿說”)是強調文學“源于外”的話,那么“發(fā)乎內”則是“表現說”的基本取向。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又譯作“渥茲渥斯”)就說過:“詩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盵2]22柯勒律治也認為:“有一個特點是所有真正的詩人所共有的,就是他們寫詩是出于內在的本質,不是由任何外界的東西所引起的?!盵2]111雖然我們看來此說未必十分切當,但它畢竟代表了一種文學觀念。與西方“表現說”可作比較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詩言志”說和“詩緣情”說。它們都是關于詩歌性質的理論,也是一種“表現論”,肯定詩歌是詩人主觀情志的表現,要求詩人抒寫內心的志趣、情感,反映真情實感,而不要矯揉造作。所謂“怨憤著書”、“不平則鳴”等,都由此而來。但此二說又都受到封建禮教的制約,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即是說不可完全自由隨意地抒發(fā)情感;所謂“情欲信,辭欲巧”,又強調了情感的抒發(fā)應當超越本初狀態(tài)而成為一種藝術化的表達。但不管怎樣,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郁積在心中的情感一經傾吐、抒發(fā),總能使寫作者得到精神的舒展和愉快。連身為理學家的朱熹在《詩集傳》里解釋《裳裳者華》“我心寫兮”時也說:“我覯之子,則其心傾寫而悅樂矣?!比缭S,由一瀉而出到一寫而樂,已頗有幾分文藝心理學的見解了。
《辭源》釋曰:“制造?!比纭对姟ぶ茼灐ぬ熳鳌罚骸疤熳鞲呱健!庇秩纭秾O臏兵法·勢備》:“黃帝作劍,以陣象之;羿作弓弩,以勢象之。”
這種“制造”的義項,與當今人們所謂的寫作必有“實踐性”特點的肯定相契合。制造物質產品是一種實踐,“制造”精神產品也是一種實踐。寫作本來就是一種行為過程,是一種由親身感知而辛勞運思,再到行文操作的實踐活動。當然,這種實踐活動離不開科學理念的指導和深厚素養(yǎng)的支撐,也必須融入寫作主體創(chuàng)造的智慧。清人唐彪《讀書作文譜》卷五說:“諺云,‘讀十篇不如做一篇’。蓋常做則機關熟,題雖甚難,為之亦易;不常做,則理路生,題雖甚易,為之則難。沈虹野云:‘文章硬澀由于不熟,不熟由于不多做?!旁昭院酰 弊⒅貙嵺`以培養(yǎng)技能技巧,正是寫作區(qū)別于其它知識課程、理論課程學習的顯著特點。
《說文解字》釋義:“作,起也。從人,從乍?!睋坠俏模白鳌北緸椤罢А?,其字形為衣領之象,表示縫衣初作領口。《辭源》亦有義項曰:“通‘乍’?!比纭对姟旐灐ゑo》:“思馬斯作。”毛傳:“作,始也?!庇秩纭独献印ち隆罚骸疤煜码y事必作于易?!笨梢?,“作”的本義就是事物的初始興起。加上“亻”旁,則強化了人的主體意識和創(chuàng)造作用。
這無疑也可以視為“寫作”含義的又一淵源,當今人們所謂的寫作必有“創(chuàng)造性”特點的理念,正是對它的繼承和發(fā)展。西晉陸機《文賦》即云:“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边@在重視采納前人成果的同時,已經明確強調了創(chuàng)新。清人趙翼疾呼:“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甌北集·論詩》)所有的“新”就都是“起始”。美國寫作學家威廉·W·韋斯特在《提高寫作技能》一書中也說:“所有的寫作都是創(chuàng)造性的。/ 所有的寫作都包括一種新的表達的‘起源、發(fā)展、形成’的過程。即使你用的是‘舊’的思想和第二手材料,你也為它們創(chuàng)造著一種新的而且是唯一的表達方式。”[3]383不斷地起始,即不斷地創(chuàng)新,正是一切寫作應有的品格。
《辭源》又解曰:“創(chuàng)作,撰述。”如《尚書·益稷》:“帝庸作歌?!庇秩纭兑住は缔o下》:“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再如《史記·屈原列傳》:“屈平之作《離騷》?!焙笥钟小白魑摹?、“作家”、“作者”、“寫作”、“創(chuàng)作”等詞,都有此“作”撐起“半壁江山”。而且,“作”的此種義項比“寫”的各個義項更為切近現今“寫作”含義的中心位置。
盡管《論語·述而》記載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我于老彭?!钡科渲螌W之實,決非彭祖“古董”者流。一部《論語》,建樹起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乃至整個古代中國的道德哲學體系,其“作”何等了得!難怪《禮記·樂記》還是認為:“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可見,一“作”一“述”,雖然皆堪褒揚,但并非不分軒輊的。盡管這里的“作者”不僅僅指寫作文章作品的人,但還是突出了對包括寫作者在內的人們創(chuàng)造精神的無上崇仰。無獨有偶,《文心雕龍·征圣》也說:“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作為寫作學或文學理論專著,這里的“作者”所指當更為明確。此外,曹丕也先在《典論·論文》中,將寫作文章提到了“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空前高度。這些,都包含著我們這個文明古國對精神文明的景仰、對人文意識的弘揚和對創(chuàng)新品格的崇尚。不言而喻的是,寫作具有“綜合性”的特點,不可茍簡為之。作者是寫作的主體,是作者給寫作客體賦以生命和靈魂,為寫作活動確定方向和目標,將寫作客體制作成文章作品,這就需要作者兼?zhèn)涠喾N多樣的素養(yǎng)和能力,方可為人們生產出精美的精神食糧。
“寫”“作”二字終于凝結一體,并與當今“寫作”意義相合,這也是語言文化演進的必然。如南宋張孝祥《蝶戀花·行湘陰》詞:“落日閑云歸意促。小倚蓬窗,寫作思家曲?!庇秩缑魅烁邌ⅰ稊M古》詩之二:“初為郢中唱,再奏邯鄲吟。不惜努力歌,寫作絕代音。”另如清人文康《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六回:“除了那殿試寫作平平,自分鼎甲無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跂足昂頭在那里望信?!?/p>
由上文的考釋可知,古人理解和賦予“寫作”二字的文化蘊意是豐富的。“寫”由“置物”(“移置”)而“摹畫”、“仿效”,再到“傾瀉”、“傾吐”;“作”既是“制造”(實踐),更先重“起始”(創(chuàng)造),至成為“創(chuàng)作,撰述”,涉及到了寫作活動多方面的性質、特點。這些,都反映出了我們的古人久遠深廣而又求實切要的寫作觀念。即是說,今天我們對寫作當有反映客觀世界、抒發(fā)主觀情意性質的認知,對寫作必有實踐性、創(chuàng)造性以及綜合性等特點的肯定,其間都已經悄然可見。
如果說語言是民族文化的載體,那么“寫作”一詞,也正是我們的古人對漢語語言材料的聰慧選擇和精當塑造。誠然,我們今天運用“寫作”一詞,或者實施寫作行為,未必還要再從詞語概念的源流上探究一番,然而,“寫作”所蘊含的歷史文化內涵并未消失,而總是潛存于詞義之下,或強或弱、或顯或隱地滲透于人們的寫作理念,影響著人們的寫作行為??坚尅皩懽鳌钡挠凭脺Y源和豐富蘊意,正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明了中國式寫作的民族特點,也明白它與別的民族寫作觀念的某些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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