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轎

楊海林

缽池山的人客死異鄉(xiāng)，一般就在當(dāng)?shù)芈窳恕?/p>

他們說哪里的水土不埋人喲？

想想也是。

何況埋的只是肉身，魂靈，卻是一定要回去的。

喪家在葬禮上，必定要準(zhǔn)備一只公雞，就是用來領(lǐng)亡人的魂回去的。

講究一點的，這只公雞要坐轎子回死者的故鄉(xiāng)。

是黑漆的。

叫魂轎。

那一年，程禹山去了一趟江西，回來，田青就抬回來一頂魂轎。

三個太太都傻了眼，問田青，田青只是哭。

將那頂魂轎引進仙子湖邊的程家祖墳，田青才說了一句囫圇話：老爺，是在廬山上吃了一只石雞。

石雞，其實是一種蛙。吃的都是活物。它們總是躺在大石頭上曬太陽，仰面朝天，露出一個雪白的肚皮。就有饞嘴的鳥兒以為它死了，大著膽子落下來啄食它的肚皮，正好，被它用爪子緊緊地?fù)ё。稽c一點吞下肚去。石雞外形和缽池山水田里的蛙沒什么兩樣，味道卻極鮮美。可也不會吃死人呀。

剝掉外皮，這只蛙的身體是黑色的。

又不是當(dāng)?shù)厝?，誰知道，這就是中了蛇毒的征兆呢？

埋了老爺?shù)耐龌?，大太太先喊了卞二。對他說，反正老爺也沒有子嗣，卞玉，就改姓個程吧，讓他進城里念書。

卞二就跪了下來謝恩。卞玉，是他卞二的兒子。

大太太說你起來吧，田里的事，就交給你了。

卞二說是。

城里的生意，就托付給程門照應(yīng)吧。

兩個人，都很盡力。

大太太還是嘆氣。

卞二和程門一起喝酒。說說老爺生前的許多好處。說說自己的許多汗馬功勞。

卞二不像程門，卞二濫酒。卞二說，我和老爺，那是……下面的話，卞二可能沒想好，岔開話題說，有一回，老爺被仇家追殺，我舍了老婆孩子跟著他，在蘆葦蕩里躲了三天。老爺這人怕水，是我馱著他在水里站了三天。

三天呀，下身就泡毀了，至今，近不得女人。

程門說哦。程門不說自己的事。他是老爺半道上撿回來的。

雖然老爺很器重他，讓他做了管家，可是，他實在沒什么好炫耀的。嘴里哦哦地應(yīng)著，內(nèi)心里，是看不起卞二的——卞二，他有什么能耐？

漸漸地，卞二不把程門看在眼里了。程門和他說話，卞二愛理不理的。程門恨得牙癢。

有一回，程門又要去清江浦收賬。田地里也沒什么事，卞二就要一起跟著去。

其實，程門是想看秦月樓的那個齊雅秀。那是老爺在世時包下的一個妓女，招待生意上的朋友的?？赡鼙宥仓肋@回事。他卞二也想？這些天，程門和齊雅秀已經(jīng)難舍難分了，還能讓他卞二沾身？

大太太吩咐了：就讓卞二去吧，他長年待在這鄉(xiāng)下，也怪憋屈的。

就一起去了。

收了賬，程門說咱回去吧！

卞二不肯。卞二說那個齊雅秀，反正是咱程家包下的，閑著，不也給她銀子？

程門斂了斂臉說你不是說自己不行的嗎？

卞二說我就是尋個樂子。我知道，老爺死了這些日子，你沒少去。

程門就笑笑，也沒說什么。

就去了。

好好陪陪卞二爺，現(xiàn)在，他也是個爺呢。程門說。留下一瓶酒。

出門時，程門就看到一個干干瘦瘦的老頭兒。他愣了一下，腰立刻委頓下來，待抬起頭，卻又沒了那老頭的影子。

揉揉眼，程門扇了自己一個耳刮子說，程門你就是賤呀，那老爺都死了，你怕他個球呀？

卞二正在齊雅秀的房里喝酒呢。

程門急急忙忙回來拉卞二。碰翻了那瓶酒，在地上冒著淡淡的火苗兒。

一口氣兒回到程家圩，說給了大太太。

大太太嘆口氣，說我就知道老爺那人什么玩笑都開得，這回，二妹可是慘了。

果然，二太太當(dāng)夜就沒影兒了。

和廚娘的小兒子私奔了。

回到程家圩，老爺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他吩咐程門：把二太太的那些東西都扔了吧。

收拾收拾，二太太的那些沒帶走的東西，都塞進那頂魂轎，抬走了。

只有程門一個人知道：二太太和廚娘的兒子，跑到古黃河邊，就死了。

晚上，程門和卞二進了老爺?shù)臅俊?/p>

老爺像沒事人似的，老爺剔著牙說你們回去吧，那件事，就當(dāng)是開個玩笑——一開始，我不就是在開玩笑么？

選自《小小說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