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其時的死去”——略論大衛(wèi)·米切爾《云圖》的后人類思想

楊 倩

（河南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云圖》（Cloud Atlas，2004）是當代英國小說家大衛(wèi)·米切爾（David Mitchell）的第三部小說，勾畫了一幅關于人類文明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圖譜。該小說“將科幻小說、驚悚小說和古典文學中的藝術感完美糅合起來，并輔以音樂般的韻味與生機勃勃的語言”（《衛(wèi)報》），成功入圍布克獎決選書目。小說由六個彼此獨立而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故事組成，分別發(fā)生于1850 年前后的太平洋、1931 年的比利時、1975年的美國、21 世紀初的英國、反烏托邦時代的內索國和后末日時期的夏威夷。作者先依次講述每個故事的前半部分，然后按相反順序敘述后半部分，敘事順序呈現(xiàn)1—2—3—4—5—6—5—4—3—2—1 的奇特結構。其中，第五和第七章節(jié)組成了第五個故事“星美-451 的記錄儀”，反映了克隆人作為后人類與人類共存于世并相互轉化的關系。

故事發(fā)生的內索國是建立在奴隸制基礎上的公司國，統(tǒng)一部在宣揚廢奴主義的同時奴役著克隆人群體。在這個未來世界中，“主體”掌控所有事情，一切都被嚴密監(jiān)控與設計。星美-451 是一個基因改造、人工培植的克隆人，“擁有聰明的頭腦，卻有個基因專門為服務設計的軀體”[1]P217。她最初是宋記餐廳的服務員，每天必須在工作十九個小時后服用速撲，以消除記憶并扼殺潛在的好奇心。對餐廳體制產生懷疑并試圖逃跑的幼娜-939 被警察擊斃后，星美-451 成了新的試驗品，擁有了高于其他克隆人的智慧與知識，卻更體會到“主體”的壓制和迫害。她在聯(lián)盟會的協(xié)助下展開了逃亡，順利地發(fā)現(xiàn)金色方舟的真實面目，最后卻發(fā)覺所有這一切都沒有離開統(tǒng)一部的既定劇本，目的只是為了制造轟動的審判秀，讓克隆人徹底失去信任。

隨著信息技術和生物技術的發(fā)展，人類越來越受到電腦、機器人、基因克隆的影響，逐漸成為身體技術化、數據符碼化的后人類。哈拉維（Dona Haraway）定義后人類為“賽博格”，即“自動化控制機體，機器和有機體的雜糅體，現(xiàn)實和虛構的混合體”[2]P150。從某種程度上說，人類因為醫(yī)學移植的開發(fā)、機械工具的使用和商業(yè)產品的消耗已經成為賽博格。本文試結合海勒斯（H. Katherine Hayles）提出的信息的去身化、賽博格的具象化以及人類的后人類化，探討“星美-451 的記錄儀”中人類與克隆人在后人類主義的語境下相互觀照的狀態(tài)，進而說明作者通過對超前科技和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促使人類進行自我反思。

一 人類的去身化

以克隆人為代表的后人類的出現(xiàn)源于有機體與科學技術的耦合，標志著人類的身體正在被信息和技術去身化（disembodiment）。人類逐漸成為信息的集合體，抽離了自我的身體本身，而意識和身份甚至能像電腦數據一樣被下載保存?，F(xiàn)代技術可以幫助人類治愈疾病，永葆青春，延長壽命，卻使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類不復存在。

位于地下十二層的宋記餐廳經由電梯通向外面的世界，而公司對克隆人服務員的基本防范措施是：沒有靈魂珠，電梯就不會運行，所以，幼娜-939 逃跑時只能挾持人類以啟動電梯。聯(lián)盟會成員任海柱帶著星美-451 逃亡時，首先想到的也是取下自己的靈魂珠以暫時逃脫統(tǒng)一部的追捕，他用彈簧刀切掉了左手食指尖，挖出金屬球并扔出車窗。然而，沒有了靈魂珠，就無法離開城市，他們只好接受了再次植入，分別成了表玉均、柳允兒，可以用靈魂珠從任意一臺索尼下載新身份的假檔案，詳細的個人資料清晰可見。星美-451 通過技術了解了自己的化名，“基因組學專業(yè)的學生，于馬年2月30 日出生在羅州，父親是宋記的一個助理，母親是個家庭主婦；沒有兄弟姐妹……資料有幾十幾百頁”[1]P309。此時，靈魂珠就是身份的信息化證明和建構主體的鑰匙，肉體本身已經失去了區(qū)別效力。這種裝置在人類手指上的小東西雖然很不起眼，卻可以賦予持有人所有的消費權，甚至能讓其他人遭受奴役。

“星美-451 的記錄儀”中的人類還受益于身體修復術。例如，李監(jiān)工的太太把丈夫的大部分工資都花在了整容上，本已年過七十，看起來卻像三十歲。整容師奧維德夫人膚色很白，駐顏藥把她生硬的美貌定格在很久以前的二十多歲。技術可以改變身體的本來面貌：眼睛可以染色，酒窩可以制作，顴骨也可以柔和。整容本就是將人的身體看作零散的機器零件，可以任意變更和替代老化、弱化的身體部位。

當身份被信息符碼操控、肉體被植入金屬甚至隨意更換器官時，“自我”便取決于特定的信息范式，而非生物根源。這樣一來，人類與后人類之間的二元對立結構即被消解，信息和技術的去身化導致了人類的后人類化，作為純正主體的人已成為名副其實的雜糅體。

二 后人類的具身化

克隆人無疑是一種后人類設想。星美-451 是受奴役的克隆人群體的代言人，米切爾賦予了她作為后人類言說自己故事和生存并在他者化的世界中留下印記的權力?？寺〖夹g為克隆人提供了肉身，但肉身只是成為人類的基礎。身體認知和社會環(huán)境都是建構自我主體性以及自我意識的重要條件，因此，星美-451 對意識、智力、知識的追求就是其具身化（embodiment）的過程。

命名是人類建構克隆人社會身份的第一步。小說中的人類為克隆人取了一些常見的名字，但是來自同一細胞株的克隆人都叫同樣的名字，只用編號進行區(qū)分。姓名關系到自我的主體性，而這些克隆人卻都沒有姓氏，將人物的名字用阿拉伯數字進行編碼點明了他們無根的身份。

在宋記餐廳，星美-451 在幼娜-939 的引導下有了意識，語言能力開始進化，對一切事物的好奇心也變得敏銳，而幼娜-939 的種種質疑甚至從根本上動搖了她對宋老爹的愛以及對公司國的忠誠。作為實驗標本進入泰莫山大學后，星美-451 自學了上層公司政權的學校教育，如饑似渴地閱讀經典，智力、知識、認知能力飛速增長，也漸漸認識到泰莫山只是一群爭斗不休的部落和利益團體。

在寺廟里，因為駐軍用聚居者進行演練，星美-451 看到所謂上等人對次等人生命的輕賤。聚居地以社區(qū)為單位，可以相互扶持，而內索國只有相互猜疑的等級體系和永不滿足的欲望，以及允許克隆人隨意、不受懲罰地被殺害的制度。隨后，星美-451 跟隨任海柱來到一直被認為用來運送服務期滿12 年的克隆人服務員去仙境樂園的金色方舟，卻發(fā)現(xiàn)了屠宰場的生產線和公司制的經濟學?？寺∪吮粴⑺溃肮と藗儞]舞著剪刀、鋸刀以及各種切割、剝皮、絞碎的工具。工人們被血浸透了，從頭到腳……他們剪斷項圈、剝掉衣服、刮毛、剝皮、割掉手腳、切肉、挖掉內臟……”[1]P324-25，還戲言這是一個“游樂場”。屠殺克隆人屬于循環(huán)利用，可以生產速撲，可以為培育箱提供數量巨大的液態(tài)生物物質，剩下的“再生蛋白質”還可以用于生產宋記的食品，給內索國各地的消費者食用。

作為奴役克隆人的最直接受益者，人類的自私和殘暴令人不寒而栗。至此，星美-451 建構自我、認識世界的具身化過程已然結束。她花費三個星期完成的“宣言”猶如燈塔，為升級的克隆人明確了理想，抑制了憤怒，引導了精力。

三 人類與后人類的角色對換

在“星美-451 的記錄儀”中，人類是擁有技術的主人，可以人為延長自身的壽命；克隆人是處于弱勢地位的奴隸，只有人類為他們設定的12 年的存活時間，而在這12 年中，他們必須把每一分鐘都投入到宋記的服務和致富當中。克隆人生命的短暫性與人類生命的無限性使他們實現(xiàn)了角色對換，以星美-451 為代表的克隆人奴隸本是被剝削群體，卻比主體更具人性。

關于黑格爾提出的“主奴關系”，法國哲學家科耶夫（Alexander Kojéve）認為，主人與奴隸的區(qū)別在于對死亡的態(tài)度。奴隸賴于有機體的生命而存在，寧愿作為奴隸活著，也不愿放棄生命得到自由。相反，主人卻能夠有意識地接受死亡，并因此得到奴隸的服從和認可。[3]P57-8當奴隸可以抽離主人而存在，可以坦然面對死亡的時候，主奴關系就會變得很不確定，甚至戲劇性地倒置。

星美-451 知道，一旦完成“宣言”，下一步必然是被捕。從宋記餐廳開始的所有事情都是按照統(tǒng)一部的劇本進行的，盡管有的演員沒有察覺真相。聯(lián)盟會確實存在，但它存在的目的并不是煽動革命，而是要吸引那些對社會現(xiàn)狀不滿的人，讓他們待在統(tǒng)一部的視線范圍內?！叭魏我粋€等級社會為了維護社會團結，都需要一個敵人”[1]P329，而聯(lián)盟會正是扮演了這個敵人的角色。為了制造審判秀，為了讓克隆人徹底失去信任，為了把克隆人階層精確地消滅，統(tǒng)一部不惜大費周章，甚至在抓捕時策劃了壯觀的包圍：用了狙擊手、喇叭筒，還爆破了一堵墻。星美-451 已經洞悉這一切，卻還是愿意與背叛者合作，因為她認為，“看一個游戲不僅要看一局的輸贏”[1]P329，“如果輸能夠學到對手交給他的東西，是的，長期而言，輸家就成了贏家”[1]P219。星美-451 從人類那里學到了邏輯和倫理，“宣言”傳遍了內索國，想法被復制了十億倍。從這個角度來看，星美-451 無疑是贏家。

當生命只剩下兩個小時，星美-451 主張她最后的請求：看完那部曾經開始觀看的電影。這種對死亡的無懼擺脫了與人類之間的主奴關系，更體現(xiàn)了后人類對生命意義的探索和追尋，正如猶太心理學家弗蘭克（Viktor E. Frankl）所說：

一個人若能接受命運機器所附加的一切痛苦，并且肩負起自己的十字架，則即使處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中，照樣有充分的機會去加深他生命的意義，使生命保有堅忍、尊貴，與無私的特質。否則，在力圖自保的殘酷斗爭中，他很可能因為忘卻自己的人性尊嚴，以致變得與禽獸無異。[4]P57

弗蘭克認為，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在于即使身處最惡劣的環(huán)境，仍能保持人的優(yōu)秀品質和人性尊嚴。星美-451 對死亡的坦然和對使命的履行說明了克隆人對生命意義的深刻理解和不懈追求，與人類對比鮮明，讓人類看見自己的丑陋罪惡。如果說大部分克隆人遭遇的是被欺騙的、愚昧無知的死亡，那么星美-451 在明白所有真相之后，依然選擇按照統(tǒng)一部的劇本，演出一場別開生面的游戲，表面上輸給了統(tǒng)一部的陰謀，實際上卻成就了“公司制反抗史里的一個段落”，贏得了思想的傳播，使革命的觀念深入人心，也許這就是尼采極度推崇的“恰逢其時的死去”[5]P79。

“克隆人是舉在純種人面前的鏡子，照出他們的良心；他們厭惡看到的形象，所以他們責怪你舉起了鏡子”。[1]P216相比之下，小說中的人類用身體技術維持青春和生命，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消解了他們的主體地位，主奴關系隨之解除。人類與以克隆人為代表的后人類互為鏡像，相互觀照。

由于信息技術和生物技術的介入，身體被逐漸技術化、符碼化，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類已不復存在。在被去身化的人類成為后人類的同時，克隆人亦在藉由自身的不懈努力和人類創(chuàng)造的外部環(huán)境具身化為人類，并最終通過對死亡的坦然接受擺脫肉身的束縛，顛覆與人類之間的主奴關系，使各自扮演的身份角色發(fā)生對換。

時至今日，人類奴役克隆人的情境終究尚未到來，大衛(wèi)·米切爾借助想象的后人類以犀利的筆觸展示了一個克隆人被人類利用、否定、奴役甚至屠殺的恐怖世界。人類和后人類被是與非、善與惡、生與死的對照并置于讀者眼前，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類文明的終極關懷以及對即將到來的后人類時代的思考。小說深刻地批判了超前的科技造成的惡果和人類中心主義，也成功地喚起讀者對自身行為的反思，進而避免危機的出現(xiàn)和文明的失落，或許，正如星美-451 所說，人類只要合作，沒有什么危機不能克服。

[1]米切爾·大衛(wèi).云圖[M].楊春雷,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

[2]Haraway, Dona. 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and Socialist-Feminism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M].New York:Routledge,1991.

[3]科耶夫.黑格爾導讀[M].姜志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

[4]弗蘭克.生命的意義[M].趙可式,沈錦惠,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

[5]尼采.查拉圖斯特如是說[M].楊恒達,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