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晶 閆紅衛(wèi)
(山東政法學院 政治與行政管理系,山東 濟南 250014)
靜修是中國具有悠久歷史的修養(yǎng)方法。以儒學為例,持靜的修養(yǎng)方法最早可追溯到孔子的弟子顏回。郭沫若先生在《靜坐》中說:“論者多以為(靜坐)是從禪來,但我覺得當溯源于顏回?!肚f子》上有顏回‘坐忘’之說,這怕是我國靜坐的起源。”這是有道理的,而為靜修提供詳盡理論支撐的是儒學大師荀子。他在《荀子·解蔽篇》中提出“虛壹而靜”的思想。荀子繼承了《尚書·大禹謨》中的觀點,認為不加修養(yǎng)的人心給人生帶來的只有危害,因為它會始終處于內(nèi)在繁塞、紛雜、不受控制的狀態(tài)。為了使人役心而不為心所役,不為塵囂擾其智,就應把主觀的成見、欲念以及與目前活動無關(guān)的散亂思維排除掉,使自己虛明湛然,從而避免“心枝則無知,傾則不精,貳則疑惑”①王先謙:《解蔽篇》,載《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98頁。。而排除各種干擾后的精神更容易集中、精一、安定、寧靜,這就是荀子所謂的“大清明”。荀子對人心靈狀態(tài)的認識以及理想的心靈境界的描述無疑為今后儒學持靜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建構(gòu)了重要的理論基礎(chǔ)。之后儒家吸收了佛教的禪法,在唐朝出現(xiàn)了靜坐這一養(yǎng)生方法。中唐大詩人白居易在晚年就常常靜坐,其《靜坐詩》說:“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負暄閉目坐,和氣生肌膚。初飲似醇醪,又如蟄者蘇。外融百骸暢,中適一念無。曠然忘所在,心與虛空俱?!睂懫湄撽鸯o坐時達至的心靈寧靜狀態(tài)。此時他心無雜念,忘記了塵世的喧囂,忘記了身邊的一切,進入清靜、空曠的世界,感受到安寧祥和的欣喜與幸福,這種靜坐更多帶有佛學禪宗的味道。后來,靜修法成為宋明諸儒修身養(yǎng)性的普遍方法。郭沫若贊同靜坐在宋明儒學修養(yǎng)論中的重要地位,說“靜坐這項工夫在宋、明諸儒是很注重的”②郭沫若:《王陽明禮贊》,載《郭沫若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0頁。?!鹅o坐法精義》中舉例說:“宋之程子、朱子, 明之王陽明、陳白沙, 皆講靜坐法?!雹鄱「殻骸鹅o坐法精義》,上海醫(yī)學書局民國九年八月版,第5頁。其實,不止以上提到的人物,周敦頤、高攀龍、梁章鉅、謝良佐等也都有相關(guān)靜坐修身的記錄。靜坐已經(jīng)成為宋明諸儒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以明人高攀龍為例,“五鼓擁衾,起坐,叩齒凝神,澹然自攝。天甫明,小憩即起,盥漱畢,活火焚香,默坐玩易。晨食后,徐行百步,課兒童,灌花木。即入室,靜意讀書。午食后,散步舒嘯,覺有昏氣瞑目。少憩,啜茗焚香,令意思爽暢,然后讀書,至日昃而止。趺坐,盡線香一炷。落日銜山,出,望云物課。園丁執(zhí)植,晚食淡素酒,取陶然篝燈,隨意涉獵,興盡而止,就榻趺坐,俟睡思欲酣,乃寢?!雹芨吲数垼骸渡骄诱n程》,載《高子遺書》卷三,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這是宋明諸儒現(xiàn)實修身生活的寫照。
儒學特別是宋明諸儒如此重視持靜的修養(yǎng)方法的重要原因是希望通過靜養(yǎng)能使“心體”顯露,體會安定、寧靜、澄澈、喜悅的境界,并對維持身體康健有重要作用。
通過靜修的功夫進入本體世界是許多宋明儒者哲學思想中的重要內(nèi)容。在陸九淵那里,他繼承了二程特別是程顥的思想,理世界即是他的本體世界。陸九淵認為,此理昭昭然然于天地之間,無所隱遁。包括天地在內(nèi)的萬物只有克盡己私、因順此理才能成就自己,人當然也不能例外。但一旦被私心所蒙蔽,就與理世界相隔膜,所以,讓理在本心中呈現(xiàn)、成長,讓理對人生起指引導向之功是人生的第一要務,其主要的方法當然是包括靜修在內(nèi)的功夫論入路。在此意義上,他明確指出:“此理在宇宙,未嘗有所隱遁,天地之所以為天地者,順此理而無私焉耳。人與天地并立而為三極,安得自私而不順此理哉?……人惟不立乎大者故為小者所奪,以叛乎此理,而與天地不相似。”[注]陸九淵:《與朱濟道》,載《陸九淵集》卷十一,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2頁。
當然,靜修是陸九淵哲學宏大的修養(yǎng)論中極富特色的一部分內(nèi)容,通過這一系列的修養(yǎng)功夫,人就體會到心世界與理世界的交融與匯通。從而領(lǐng)會到人心的純?nèi)槐旧?,體會到理本人心中之固有,如果能夠持之以恒終身不斷地修養(yǎng),讓心不受戕害,那么心體就會自動自為地生長而日趨向于美好、道德與智慧。他說:“此事何必他求,此心之良,本非外鑠,但無斧斤之伐,牛羊之牧,則當日以暢茂。圣賢之形容詠嘆者,皆吾分內(nèi)事。日充日明,誰得而御之?!盵注]陸九淵:《與舒元賓》,載《陸九淵集》卷五,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6頁。通過持靜等修養(yǎng)方法使心體呈現(xiàn)后,人就能進入理世界。體會到天理與人本一無間,只是人蒙于私欲與天自相隔膜了。修得此心明澈,必見此理。體會到天理是第一性的存在,是萬物的根據(jù)而不以萬物為根據(jù),是最大的存在,萬事萬物相形之下均為小者。它在時間上具有永恒性,在空間上具有遍在性與普適性。陸九淵在此意義上說:“此理即是大者,何必使他人明指大者?既見此理,此理無非,何緣未知今是?”[注]陸九淵:《與朱濟道》,載《陸九淵集》卷十一,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3頁。又說:“吾所明之理,乃天下之正理、實理、常理、公理,所謂‘本諸身,證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注]陸九淵:《與陶贊仲》,載《陸九淵集》卷十五,中華書局1980年版,194頁。學者正要窮此理,明此理。
陸九淵的這番道理也就是孟子所謂的“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注]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1960版,第270頁。。只要通過持靜等修養(yǎng)方法使心理交融,那么“此理茍明,則自有實行,有實事”[注]陸九淵:《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2頁。,從而達綱舉目張之效,其余所謂動旋中禮、事物應對、孝悌忠信之道自然呈現(xiàn),這也就是所謂的易簡之道。
“靜坐明體”也是陳獻章理學思想真正開始建基的轉(zhuǎn)折點,即從靜坐中體會出治心與治學端倪,他所謂“舍彼之繁”[注]陳獻章:《復趙提學僉憲》,載《陳獻章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 145 頁。,是指舍棄朱子讀書窮理之途,而專求于靜坐,通過非邏輯的、自我內(nèi)省的方法,從靜坐中體驗心的本體。心體呈現(xiàn)之后,心靈圓成無缺,呈現(xiàn)出“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注]黃宗羲:《白沙學案上》,載《明儒學案》卷五,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90頁。的精神狀態(tài),“如馬之御銜勒也”[注]陳獻章:《復趙提學僉憲》,載《陳獻章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 145 頁。,就如套在馬嘴上的銜勒駕馭馬匹一般,從此獲得了對自我意識的主宰力,自然也就無往而不利了。更為重要的是,自此以后,他豁然開悟,領(lǐng)悟“學宗自然,而要歸于自得”[注]黃宗羲:《師說》,載《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頁。的治學方法論,自此學風大變,“于是迅掃夙習, 或浩歌長林, 或孤嘯絕島, 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 忘形骸,捐耳目, 去心智, 久之然后有得焉, 于是自信自樂。其為道也,主靜而見大,蓋濂洛之學也。由斯致力, 遲遲至于二十馀年之久, 乃大悟廣大高明不離乎日用, 一真萬事真, 本自圓成, 不假人力”[注]陳獻章:《白沙先生墓表》,載《陳獻章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 883頁。。所以,他十分強調(diào)靜修對于證悟心體的重要性,他在與友人的書信往來中反復強調(diào)此觀點:“然在學者須自量度何如,若不至為禪所誘,仍多靜方有入處。若平生忙者,此尤為對癥藥也”[注]陳獻章:《與羅一峰》,載《陳獻章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 157頁。;“為學須從靜中坐養(yǎng)出個端倪來,方有商量處”[注]陳獻章:《與賀克恭黃門》,載《陳獻章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 133頁。;“人心本來體段皆一般,只要養(yǎng)之以靜,便自開大”[注]黃宗羲:《白沙學案上》,載《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4頁。。
高攀龍也認為,“默然靜去”之法有助于體會“無動無靜之體”,“心中無絲發(fā)事, 此為立本”[注]高攀龍:《語一百八十二則》,載《高子遺書》卷一,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此是說心性顯露的關(guān)鍵方法是通過靜坐使自己不為世間萬事、心中萬念所系、所縛,使心緒平常自然,心體的本然清明狀態(tài)自然會呈現(xiàn)?!盁o雜念慮, 即真精神。去其本無, 即吾固有?!盵注]高攀龍:《語一百八十二則》,載《高子遺書》卷一,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只有這樣,才會體會到心體在沒有展開、發(fā)用之前是清靜不容一物、無喜無悲、無動無靜、廓然大公的狀態(tài)。也只有在動靜之中都保持心體的湛然本色,方能順應天理、物來順應、無事不成。如高攀龍在《靜坐說》中所言:“靜坐之法,不用一毫安排,只平平常常,默然靜去。此平常二字,不可容易看過,即性體也。以其清凈不容一物,故謂之平常。畫前之《易》如此,人生而靜以上如此,喜怒哀樂未發(fā)如此,乃天理之自然,須在人各自體貼出,方是自得。靜中妄念,強除不得,真體既顯,妄念自息。昏氣亦強除不得,妄念既凈,昏氣自清。只體認本性原來本色,還他湛然而已。大抵著一毫意不得,著一毫見不得,纔添一念,便失本色。由靜而動,亦只平平常常,湛然動去。靜時與動時一色,動時與靜時一色,所以一色者,只是一個平常也。故曰無動無靜,學者不過借靜坐中,認此無動無靜之體云爾。靜中得力,方是動中真得力,動中得力,方是靜中真得力。所謂敬者此也,所謂仁者此也,所謂誠者此也,是復性之道也?!盵注]高攀龍:《靜坐說》,載《高子遺書》卷三,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二程也持如此觀點,《程氏外書》卷一二載,程顥“終日坐如泥塑人”, 學生問其如何修身力行, 他答道:“且去靜坐”,程頤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究其根本是他們均認為通過靜修可直入本體。
需要注意的是入靜狀態(tài)既不同于普通人的日常精神狀態(tài),亦不同于睡眠狀態(tài),更不是絕對的萬念俱寂,因為它還保持著某種純一的意念活動。即如南宋理學家朱熹所言:“敬只是常惺惺法,所謂靜中有個覺處?!盵注]朱熹:《朱子語類》卷六十二,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03頁。因為心如其弟子陳淳所言:“是個活物,不是貼靜死定在那里,常愛動?!盵注]陳淳:《北溪字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頁。勉強讓其一念不生,反而使“坐忘”變?yōu)椤白Y”。靜修中實際上是以一念代萬念的意念活動。
而無論通過什么樣的靜修方式達到的入靜狀態(tài)都可以使人感受到輕松舒適,氣清心定。因為在入靜的狀態(tài),人不會被外事所擾。明代吳康齋先生講述自己在靜修之前往往心志散亂、神不歸體,感知與判斷能力低下。“夜病臥,思家務,不免有所計慮,心緒便亂,氣即不清?!盵注]黃宗羲:《吳康齋先生語》,載《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這其實是大多數(shù)人的弊病。大儒王陽明也有類似的感慨,“所謂靜坐事, 非欲坐禪入定也。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拏, 未知為己?!盵注]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30頁。人心本應是在腔子里的,“配義與道”[注]李學勤:《公孫丑章句上》,載《孟子注疏》卷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5頁。、物來順應、當怒則怒、當喜則喜。但大多數(shù)人一旦遇到與切己之欲望糾纏在一起的事項,就會被外事牽制、擾攘,本心就丟棄了。所以從孟子開始就力主“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注]李學勤:《告子章句上》,載《孟子注疏》卷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頁。,而“求放心”的一個重要修養(yǎng)方式就是持靜。人在靜修之后內(nèi)心則會全心貫注于應然之理,常保持一種警覺、謹慎的態(tài)度,心主于一、諸邪不入,紛紜的思緒得到了有效的控制,那么內(nèi)心就會體會到一種特殊的寧靜。“心于是乎定,氣于是乎清?!盵注]黃宗羲:《吳康齋先生語》,載《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就會達至“月下詠詩,獨步綠陰,時倚修竹,好風徐來,人境寂然,心甚平澹,無康節(jié)所謂攻心之事”[注]黃宗羲:《吳康齋先生語》,載《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的境界。
在靜修的過程中,人不僅不為外事所勝,而且內(nèi)念俱熄。因為入靜之后,所有的差別都會消泯。程顥說內(nèi)外消失了,他在《答橫渠張子厚先生書》中說:“與其非外而是內(nèi),不若內(nèi)外之兩忘也。兩忘則澄然無事矣。無事則定,定則明,明則尚何應物之為累哉?”[注]程顥、程頤:《答橫渠張子厚先生書》,載《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61頁。人的內(nèi)心沒有偏頗、沒有偏好,所以天理常明。據(jù)此,程頤說:“敬只是主一也。主一則既不之東,又不之西,如是則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則只是內(nèi)。存此,則自然天理明。”[注]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49頁。此時進入了天人合一、萬物一體,沒有分別的本體世界。陸九淵的學生楊簡的一段記錄,講述了自己靜坐悟道的奇妙體驗。他說:“某之行年二十有八也,居太學之循理齋,時首秋,入夜,齋仆以燈至,某坐于床,思先大夫嘗有訓曰:時復反觀。某方反觀,忽覺空洞無內(nèi)外、無際畔,三才、萬物、萬化、萬事、幽明,有無通為一體,略無縫罅?!盵注]楊簡:《炳講師求訓》,載《慈湖先生遺書》卷十九,山東友誼書社1991年版。楊氏便是在這次靜坐中體驗到萬物混然一體,感受到一切差別、界線之消失。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之中,人與天理、大道合而為一、湛然而粹。此時人的情緒反應就會變得平和安定。
總之,當一個人純?nèi)慌c天理合一,與道冥合、與無一體,外不累于物,內(nèi)不惑于情,就會內(nèi)心澄瑩。據(jù)陸九淵的弟子詹阜民記載:“先生謂曰:‘學者能常閉目亦佳。’某因此無事則安坐瞑目,用力操持,夜以繼日。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樓忽覺此心已復澄瑩。中立竊異之,遂見先生。先生目逆而視之曰:‘此理已顯也’。”[注]陸九淵:《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71頁。這種感受,高忠憲在其《困學記》中說得最為貼切?!办o坐中不貼處, 只將程、朱所示法門參求。于凡誠敬主靜,觀喜怒哀樂未發(fā),默坐澄心,體認天理等, 一一行之……偶見明道先生曰:‘百官萬務兵革百萬之眾,飲水曲肱, 樂在其中。萬變俱在人,其實無一事?!褪≡? 原來如此, 實無一事也。一念纏綿, 斬然遂絕。忽如百斤擔子, 頓爾落地, 又如電光一閃, 透體通明, 遂與大化融合無際, 更無天人內(nèi)外之隔。至此見六合皆心, 腔子是其區(qū)宇, 方寸亦其本位, 神而明之, 總無方所可言也?!盵注]高攀龍:《困學記》,載《高子遺書》卷三,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
不但如此,當一個人純?nèi)慌c天理合一,與道冥合、與無一體,外不累于物,內(nèi)不惑于情,還會得到精神層面的巨大的愉悅與滿足。即便是身處逆境,也會泰然自若。此時,人就會隨遇而安,無可無不可。所遇之境,均是樂土。如吳康齋生計窘迫,常常舊債未去,又添新債,但長期的涵養(yǎng)之功使他“晴窗親筆硯,心下清涼之甚,忘卻一身如是之窘也。康節(jié)云:‘雖貧無害日高眠’?!盵注]黃宗羲:《吳康齋先生語》,載《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睹魅鍖W案·吳康齋先生語》又云:“夜大雨,屋漏無干處,吾意泰然?!边@便是與物偕春、順心循理的孔顏之樂,人與天地自然、天理道體渾融一體,生命氣象便體現(xiàn)出直接、活潑、灑落、自由、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特點。吳康齋先生自述:“南軒讀《孟子》甚樂,湛然虛明,平旦之氣略無所撓,綠陰清晝,熏風徐來,而山林闃寂,天地自闊,日月自長。邵子所謂‘心靜方能知白日,眼明始會識青天’,于斯可驗?!盵注]黃宗羲:《吳康齋先生語》,載《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生命于此呈現(xiàn)出富有生機的“鳶飛魚躍”的景象,視天下萬物各得其所,所以怡然而樂,這便是孔門之“至樂”。
持靜的修養(yǎng)之法對于維持身體康健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這一點,古代儒者都有清醒的認識。清儒梁章鉅更是一語中的,“學道養(yǎng)生本是一串事, 但學道者, 雖養(yǎng)生亦為學道。養(yǎng)生者, 雖學道亦為養(yǎng)生耳。”[注]梁章鉅:《退庵隨筆》卷十二,載《二思堂叢書》,光緒元年???。
在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理論之中,認為精、氣、神是個體生命的根本內(nèi)容,自古以來一直被稱為人身之“三寶”?!饵S帝內(nèi)經(jīng)》中反復強調(diào)精、氣、神對于人生命的始基作用?!端貑枴そ饏T真言論》曰:“夫精者,身之本也”,《難經(jīng)·八難》曰:“氣者,人之根本也”,《素問·移精變氣論》也云:“得神者昌,失神者亡”等等。中國傳統(tǒng)養(yǎng)生理論認為,精充、氣足、神旺則人的生命活動旺盛、身健少病,否則,則人的生命力衰退、體弱多病。
而靜修對于精、氣、神的養(yǎng)護、調(diào)理、升華都有巨大的作用。持靜的修養(yǎng)方式直接的功效便是使神思虛靜。因為神具有易動而難靜的特點,如吳康齋所言,“心是活物,涵養(yǎng)不熟,不免搖動”[注]黃宗羲:《吳康齋先生語》,載《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常于瞬息之間馳騁于萬事萬物之中,心情寧靜就是一件特別難得的事情。據(jù)于此,老子要求“致虛極,守靜篤”[注]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第十六章,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34頁。,《黃帝內(nèi)經(jīng)》也說:“恬淡虛無,病安從來?”總的思路是通過一切方法使神氣清靜而攝生防病,而所有持靜的修養(yǎng)方式都會對此有所幫助。精、氣、神分言為三,合而為一,相互派生。神清則氣旺,氣旺則精足,人的整個生命狀態(tài)就會得到很大的提升。
我國傳統(tǒng)文化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而且很早以前學者們已經(jīng)將靜修與養(yǎng)生緊密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以蘇東坡為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注重持靜養(yǎng)生對于人身體與精神的巨大支撐作用。蘇東坡一生飽受磨難與打擊,在為官的40余年間,他經(jīng)歷過兩次“在朝—外任—貶謫”的過程,一生志向未遂,在“烏臺詩案”中還差點以謀反罪丟掉腦袋,甚至在花甲之年被流放于當時的瘴癘之地?!昂薮松? 長向別離中, 添華發(fā)?!?《滿江紅》)宋朝此時整個社會黑暗混亂、民不聊生,而蘇軾又身處相互傾軋、相互排斥的官場,“ 浮名浮利, 虛苦勞神”(〈行香子〉)。他在《初別子由》中不滿地說:“南都信繁會,人事水火爭”,在《滿庭芳》中感慨地說:“蝸角虛名, 蠅頭微利, 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 誰弱又誰強?!痹谶@樣嚴酷險惡的環(huán)境之中,面對如此多舛的命運,如若不是蘇東坡在日常生活中注重用諸如“靜坐”一類的養(yǎng)生術(shù)來調(diào)養(yǎng)身心,使自己有所超越,寧靜逍遙、隨緣放曠,很難活到近70歲的古稀之年。蘇軾撰有《養(yǎng)生說》、《問養(yǎng)生》、《續(xù)養(yǎng)生論》、《養(yǎng)生偈》、《論修養(yǎng)寄子由》、《書養(yǎng)生后論》等養(yǎng)生方面的文章,十分注重維持心神的安定對修養(yǎng)身心的基礎(chǔ)性作用。他自己也經(jīng)常用儒家包括道家與佛學的靜修方式收斂心神,保持心靈的寂然虛空,使心靈如珠在淵,沉靜虛明。如蘇軾般通過持靜而得以修真養(yǎng)性的人還有許多,據(jù)有關(guān)資料介紹,活了101歲的張學良從年輕時即常習靜坐,故而長壽;南宋時期的愛國詩人陸游命終時85歲,他年輕時也不斷地習靜修養(yǎng),直至晚年身體都十分健壯并頭腦靈活??梢姡3中撵`的靜寂確實有強健身體之功。
不僅如此,持靜的修養(yǎng)方式還能有效地緩解甚至消除亞健康狀態(tài),提高免疫力。這方面朱子本人深有體會, 朱熹晚年由于治學過度,時常神思衰敗、氣力不支、百病纏身,靜坐后才覺身體健旺。他在《朱文公別集·答林井伯 》中說:“某今年頓覺衰憊,異于常時。百病交攻,支吾不暇。服藥更不見效,只得一兩日靜坐不讀書,則便覺差勝?!?在他的《調(diào)息箴》里,他介紹了自己調(diào)息以致靜的方式,即“靜極而噓,如春沼魚;動極而翕,如百蟲蟄”。這與道家的調(diào)息修煉法很有些相似。梁章鉅也深有感觸地說:“余嘗十日九疾, 生產(chǎn)作業(yè)之事既不能自力,而讀書作文亦皆苦不能精思, 只坐氣薄耳。自今于喜怒哀樂上理會,即病即藥,不須外求也。”[注]梁章鉅:《退庵隨筆》卷十二,載《二思堂叢書》,光緒元年??尽K翡J地覺察到精神狀態(tài)的好壞會直接影響整個身體的運行狀況,所以必須通過安定情緒,“于喜怒哀樂上理會”來靜神、養(yǎng)氣、健體。曾文正公也非常善于養(yǎng)生,他說:“病在心肝兩家血虧, 非鍵戶靜坐, 謝絕萬緣,不能調(diào)攝?!盵注]丁福寶:《靜坐法精義》,上海醫(yī)學書局民國九年八月版,第3頁。只有通過“靜坐”、“滅欲”諸法來維持心靈的靜寂才能使整個身體氣血和暢。明代文學家謝肇淛在筆記集《五雜俎》卷二中說,當時京師瘟疫橫行,有善養(yǎng)生者采用簡捷方便的靜坐法提高免疫力來避免疾病:“京師住宅既偪窄無余地,市上又多糞穢,五方之人,繁囂雜處,又多蠅蚋,每至炎暑,幾不聊生。稍霖雨,即有浸灌之患,故瘧痢瘟疫,相仍不絕。攝生者,惟靜坐簡出,足以當之。”可見,持靜修養(yǎng)的功效非凡。
總之,持靜修養(yǎng)尤其靜坐是儒家功夫論中的易簡之學,這種修養(yǎng)方法被社會廣泛接受,至少延續(xù)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但以后就湮滅無聞了。靜修在儒學中脫去了宗教神秘主義的外衣,圍繞儒者們對本體澄明的追問、對萬物一體的和樂之境的追求與養(yǎng)生強身的目的而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