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丹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 350007)
用典又稱用事、使事、隸事,是唐宋詩詞中常見的表達手段。劉勰《文心雕龍》篇中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保?]其中,據(jù)事、援古就是指用典。蘇軾詞的特點之一就是在詞中大量用典,且這個特點在蘇軾第一次出任杭州通判時就開始顯露。1071年,也就是熙寧四年,蘇軾因其政治見解得不到神宗皇帝的采納,于是自請外任杭州通判,直到熙寧七年才調(diào)離。[2]在這三年期間,蘇軾一共創(chuàng)作了36首詞,而本篇論文旨在探究這36首詞的用典情況。
統(tǒng)計分析《蘇軾詞編年校注》[3]中所輯錄的36首詞,發(fā)現(xiàn)用典達34處之多,約占杭州詞的94%。如《雙荷葉》中的“綠衣偷結(jié)”一句,典故出自《詩經(jīng)·邶風·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里。此為“經(jīng)”?!镀兴_蠻》中“扁舟下五湖”典故出自《國語·越語下》:范蠡辭與越王,與西施乘輕舟游于五湖之事。此為“史”?!督亲印び袢思以邙P凰山》中的“立馬看弓彎”,典故出自《說郛》:傳《春陽曲》,鳳卒詩,請曰:何謂弓彎?美人乃起,整衣張袖,舞數(shù)拍,為弓彎狀以示鳳。詞中“弓彎”即運用典故之意而指舞姿。此為“子”。又如《勸金船》中“杯行到手休辭卻”化用了韓愈《贈鄭兵曹》中“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萬事莫過酒”一句,作者化用此句為客人勸酒。此為“集”。從上可以看出,蘇軾用典遍布經(jīng)史子集,具有“馳騁百家、搜羅萬象”的特點。
從事典的內(nèi)容來看,其所涉及的人物多為以下幾類:一為放誕不羈的狂士,如醉后自稱中圣人的徐邈,幕天席地的劉伶。二為淡泊飄渺的隱士,如緱山成仙的周靈王太子,不慕名利的嚴子陵。三為功成名就的雅士,如精通音律的周瑜,百姓為其墮淚的羊祜。從蘇詞典故中所涉及的這些人物可以看出,蘇軾在經(jīng)歷了仕途上的第一次挫折后,開始仰慕風流才子、文人雅士。葉嘉瑩在《唐宋詞十七講》中曾說:“觀人于揖讓,不若觀人于游戲......詞不知不覺反而把他更真實的自我表現(xiàn)出來?!保?]由此,我們可大膽揣測,蘇軾在杭期間的內(nèi)心狀態(tài),雖沒有泯滅用世之心,但較前期相比,杭州的風土民情、自然美景已部分分散了蘇軾對朝廷政治的關(guān)注,他的用世之心開始轉(zhuǎn)向民間。
杭州自古以來就是我國山水秀美的地方,蘇軾的故鄉(xiāng)四川本來也是以風景美麗著稱,但他一到杭州就感慨道:“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5]所以郁郁不得志的蘇軾,一到杭州任上就醉情山水,與友人、歌妓飲酒作詞,借此擺脫煩擾。如《行香子·過七里瀨》:算當年、虛老嚴陵。這是蘇軾在杭州任上巡行富陽、新城、桐廬時過七里灘而作,該詞描寫了七里瀨的優(yōu)美景色,表現(xiàn)了作者對江南水鄉(xiāng)的熱愛。詞中“虛老嚴陵”借用后漢書中嚴子陵不慕光武名利,不屈不撓,終耕于富春山的典故,流露出一種功名虛無、江山常在的人生哲學。[6]又如《江城子·鳳凰山下雨初晴》是蘇軾在杭州與張先同游西湖時所作,詞中“忽聞江上弄哀箏”化用了白居易《琵琶行》的詩句: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fā)。蘇軾與張先泛游西湖,聽聞水上有箏聲,兩人忘情山水,自得其樂。
但是蘇軾絕不是一味游山玩水,不務(wù)正業(yè),他也心系百姓,渴望有所作為。如《南鄉(xiāng)子·和楊元素》中“何日功成名遂了”化用《老子》卷上第九章: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蘇軾內(nèi)心渴望自己是功成身退到杭州而不是在迫于無奈的情況下外放到杭州。同時詞中的另外一句“墮淚羊公卻姓楊”化用了《晉書·羊祜傳》:“襄陽百姓于峴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為墮淚碑?!边@里是以楊繪比羊祜,“羊”“楊”音近。蘇軾贊楊元素在杭任上的業(yè)績,受到百姓的愛戴、擁護,從中也可看出蘇軾內(nèi)心渴望像楊元素一樣在杭州有所作為。又如《祝英臺近》中“誰念縈損襄王,何曾夢云雨?”一句,作者引用《樂府詩集》之宋玉《高唐賦序》中楚襄王與巫山之女云雨之事,借歷史神話以諷刺積貧積弱的宋王朝現(xiàn)實,抒發(fā)詞人的憂民之情。[7]從蘇軾所引用的這些典故,我們不難看出蘇軾雖游離于京城,在杭州游山玩水,但愛民之心沒有減退,正如他自己所說:“政雖無術(shù),心則在民”。[8]蘇軾在杭州任上確實也為百姓做了不少實事,如赴湖州相度堤岸利害,而后又協(xié)助陳述古修復錢塘六井,[9]解決了老百姓的用水問題,所以杭州人民對蘇軾是非常感激的。
從用典的技巧來看,這36首詞已初步顯露了東坡詞對典故的駕馭能力,他用典能渾化無跡,融入己作,多活用典故而非生搬硬套?!豆艥h語修辭簡論》[10]參照高式的分類法,根據(jù)古漢語中用典的實際情況,將用典的方式分為明用、暗用、反用、借用、化用五類。而蘇軾的這36首詞運用了其中明用、暗用、化用這三種主要的用典手法,下面就舉一些具體的例子來做具體的分析。
明用,常用的是只用典故的字面意思。如《南歌子》中“但得周郎一顧、勝珠珍”一句,典故出自《三國志·周瑜傳》,周瑜精于音律,每次得曲,即使反復咀嚼了三遍以后,如果還發(fā)現(xiàn)曲中的錯誤,一定要回過頭來修改,所以當時民間有童謠稱“曲有誤,周郎顧”。這首《南歌子》作于楚州太守的宴會上,蘇軾用此典故意在點明相較于珍珠纏頭,楚守舞鬟更期盼能夠遇到像周瑜一樣精通音律的知音。有些典故的含義與作者要表達的意思完全一致,也可算作典故的明用。如《瑞鷓鴣》中“水云先已漾雙鳧”中的“雙鳧”兩字,典故出自《后漢書》卷八二上《方術(shù)傳》:“王喬者,河東人也。顯宗世,為葉令。喬有神術(shù),每月朔望,常自縣詣臺明。帝怪其來數(shù),而不見車騎,密令太史伺望之。言其臨至,則有雙鳧從東南飛來。于是侯鳧至,舉羅張之,但得一雙舄焉。乃召尚書診視,則四年中所賜尚書官屬履也?!痹涔事詭裨捝剩实勖芰钐放e網(wǎng)捕捉天上的雙鳧,結(jié)果得到的是上書官王喬的鞋子。這里的“雙鳧”有“官位”的意思,而作者在這里將“雙鳧”喻為縣令,即當時的錢塘縣令周邠、仁和縣令徐疇兩縣令。原典故與新典故的意思基本一致。
暗用,作者要表達的意思,從引用的典故中看不出來,而是暗含在典故之中,必須對典故做一番分析,才能搞清楚。如《雙荷葉》中“紅心未偶,綠衣偷結(jié)”一句,典故出自《詩經(jīng)·邶風·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古時以黃色為正色,綠為閑色。而現(xiàn)在以綠色為衣,用黃色為里,暗含的意思就是說尊卑反置,貴賤顛倒。而這首《雙荷葉》是蘇軾贈給湖州賈收的小妓荷葉的,作者把詠物與詠人巧妙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綠衣偷結(jié)”一句,實際上是暗喻賈收娶荷葉為妾,賈收之前喪妻,所以有妾凌于妻上之意。我們就光從典故的表面意思來看,是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作者的意圖的,這需要我們聯(lián)系寫詞的背景細細深究才能夠理解。又如《訴衷情·送述古迓元素》中“更問新官,向舊官啼”一句,典故出自孟棨《本事詩·情感第一》,越公楊元素還陳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陳氏,陳氏為詩:“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驗作人難?!痹涔适侵戈愂贤瑫r面對兩個丈夫,內(nèi)心非常煎熬。而這首詞則是作者借陳氏的詩句來表達送“舊官”述古,迎“新官”元素的心情,既因述古的離去而悲傷,又因元素的到來而喜悅,悲喜交加,莫可言狀。
化用,即把典故融化在字里行間,實際上是根據(jù)作者自己的需要,將典故加以改寫,有時還加進新的語言和內(nèi)容。典故經(jīng)過改寫后,原典故的語言和內(nèi)容與新的那一部分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眉瓤苫霉糯墓适拢芭e人事以征義”,又可化用前人的詩句,“引成辭以明理”。如《浣溪沙·感舊》中“潘郎白璧為誰連”一句,典故出自《晉書》卷五五《夏侯湛傳》:“夏侯湛字孝若,譙國譙人也,善構(gòu)新詞,而容貌觀,與潘岳友善,每行止同輿接茵,京都謂之連璧?!痹涔适钦f夏侯湛與潘岳交好,京城人稱兩人“連璧”。作者此時將典故稍作改變,把句法變?yōu)閱柧?,聲聲叩問自己與親友的離散,無人連璧,形單影只。又如《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中“何處飛來雙白鷺”一句,典故見杜牧《晚晴賦》:“復引舟于深灣,忽八九之紅芰。詫然如婦。斂然如女,墮蕊黯顏,似見放棄。白鷺潛來兮,邈風標之公子,窺此美人兮,如慕悅其容媚?!钡涔实谋疽庵附叺募t芰艷如婦人,而白鷺宛如風流倜儻的公子飛過來窺伺這個紅芰美人。原典故是寫美景,而在這里作者用來敘事。蘇軾把雙白鷺喻為同游的劉貢父兄弟,父子倆愛慕舟中彈箏女子的美麗。
細讀這36首詞,從所用典故的內(nèi)容來分析,可以部分窺見蘇軾第一次外任杭州時的內(nèi)心狀態(tài),蘇軾開始由朝廷走向民間,對杭州事務(wù)是外冷內(nèi)熱,外表淡然,灑脫,實際上內(nèi)心憂切,心系百姓。而從蘇軾對典故的使用頻率和對典故的駕馭能力來看,蘇詞尤其體現(xiàn)了宋人“以才學為詩”的創(chuàng)作傾向。[11]傅庚生指出:“行文用典實,取其節(jié)文而有征也。若堆砌僻典以矜其博,或不求信雅致其意,失其旨矣?!保?2]蘇軾對典故的活用則避免了此弊病,而是活用典故,并無因襲古人之意,也無偷句換意之嫌,情感與典事相得益彰,兩者相輔相成地融合于詞作當中。
[1]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454.
[2]孔凡禮.蘇軾年譜[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5.
[3]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10.
[4]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1-12.
[5]孔凡禮.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9:341.
[6]馬學林.論蘇軾的兩次仕杭詞[J].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2007(1).
[7]葉嘉瑩.蘇軾詞新釋集評[M].北京:中國書店,2010:123.
[8]孔凡禮.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86:1922.
[9]曾棗莊.蘇軾評傳[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313.
[10]趙克勤.古漢語修辭簡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63.
[11]蔡凌.蘇軾詞中用典及其文體學價值芻議[J].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1(2).
[12]傅庚生.中國文學欣賞舉隅[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