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志琴
(貴州大學人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春秋戰(zhàn)國,許多學派各抒己見,充分發(fā)揚自由辯論風采,形成了著名的百家爭鳴?!肚f子·天下》篇是研究先秦諸子百家主要學派的極為重要的資料,它對各家的評論褒貶不一。大體說來,所有的學派著書立說都是為了安頓人生,就如牟宗三所說,中國哲學是以生命為它的主要對象,主要的用心在于如何來調節(jié)我們的生命,來運轉我們的生命、安頓我們的生命?!短煜隆菲撌鲈诘琅c人的關系時特別強調人的精神追求、人的生命自由。筆者認為,《天下》一篇是《莊子》的自序,莊子以其認識的真正“道”的本質為通孔,意在將其生命哲學表達出來。
“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可知莊子認識的道是“無乎不在”,“皆原于一”。這說明“道”是個全,它是完整的。但由于百家學派“各為其所欲”,“以自為方”,比如文中論墨家克己太甚;嘲諷惠施等名家放蕩不節(jié)制,追逐萬物不反;法家彭蒙、田駢、慎到所說的道不是道,大概也只是聽到了道。他們都只屬于方術之列,所以莊子不得不嘆惜“道術將為天下裂”。
莊子在《天下》篇用了大量筆墨來論述各派思想,事實上是在為其理論體系奠下基石。試看《天下》篇開頭的一段話:“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莊子是在“靜”的層面上描繪這種經過精神飛躍真正的得道之人:以“宗”為方法體驗道的“天人”、以天向人轉化的一剎那間以“精”的能量形式表現的“神人”、不離大道真諦的“至人”。天人、神人、至人是莊子道家學派重要的名詞,他認為這是個體生命對道的體驗不同所形成的個體差別,至人、神人、天人是三種最高的人生境界,是生命個體內圣的最高功夫,外在表現出來的是“圣人、君子、百官、民”。接下來莊子又在“動”的世俗層面論述圣人、君子、百官、民各司其職,根據對天行的正確理解來決定自己的行動:圣人以天地自然為主宰,圣賢之德為根本,以道為天門,能預示變化;君子有著溫和的態(tài)度,以身心合一境界為準,以是非觀念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百官以法為職分,以名為標志,以比較來查證,以考核來判定,以一二三四來排定次序;民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生育蓄藏。事實上,莊子認為“道”是社會、人生與自然的統(tǒng)一,人的一切認識都來源于天,源于自然?!蔼毰c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彼其充實,不可以己”、“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閎而肆”如此等等,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境界。這些就是“道術”與“方術”的區(qū)別所在,“道術”是“無乎不在”,“皆原于一”,具有總體性和周遍性,而其他諸家“不該不遍”,都只算得上是“方術”。
從學術角度上講,大多數學者認為莊子師承《老子》,司馬遷明確指出了兩者的思想聯系:“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史記·老莊申韓列傳》)我們知道,人們從虛無一點上看問題,將老莊合為一派,這是漢以后的觀點。司馬遷雖將“老、莊、申、韓”合傳,但篇末的“太史公曰”卻能分清二人的思想不同。所以,莊子的哲學思想——“道”是有別于老子的,有其自身的獨特性,不僅僅是《老子》的簡單沿襲。“老子強調柔弱謙卑,莊子強調齊物逍遙,前者是壓抑自己的主觀精神以就世,后者是發(fā)揮自己的主觀精神以遠世?!笔聦嵣?,莊子在哲學上有自身的獨特進路,他根據自身思想發(fā)展的內在理路與各家學術要旨作了某種區(qū)分,并分別加以評述。《天下》篇對于莊子道術的論述非常巧妙:“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意思是說,莊子的境界是與“道”往來、超越一切生命的有限性的,“道”是不可言說的,所以道術的最高層次是不可說的。雖然如此,莊子卻用其獨特的卮言、重言、寓言讓我們去體會和領悟深邃的道境。如《莊子》中所謂“心齋”、“坐忘”、“外物”、“無古今”、“吾喪我”、“虛室生白”等等,都不是概念規(guī)定,而是境域和境界的描述,是帶領我們能真正進入莊子道和領會其本真意蘊的思想通道。莊子認為要獲得對道的認識,主體必須超越自我,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到天道無窮的運化之中,回歸自然,從而實現“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的“天人合一”境界。
莊子思想本身的概述中,《天下》篇在闡發(fā)道與人的關系時,這個追求人的精神自由,意在表達其生命哲學的特征更加突出了。我們可以從文中“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等多處可知,只有莊子論道,是真正代表著道的精神,與道同體,就如牟宗三給出的評價:“莊子這種精神自由的追求,其出發(fā)點和歸宿,都是‘道通為一’”,這其實也是在對上文所說的道是“一”,是“全”的特點作了補充。接著說:“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于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薄氨尽?、“宗”意思是說,莊子所追求的精神自由是宏大開拓、深廣暢達的大道?!按蟮馈币簿褪强陀^的宇宙精神和主觀的“心”,歸本于“心”,成為真正求的調和且上達道的根本的精神自由的得道者。由此可知莊子不追求事物的細微道理,而認為天地萬物的本質是大道、人生最大的幸福是精神的絕對自由。所以有“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的頌美之詞。莊子直接點明了生命本應具有的理想自由精神,要人們尋回具有超越達道的精神自由之境。這樣,我們就會明白莊子生命哲學與其他各派不一樣之處:莊子的人生哲學是崇尚自然,他所推崇的天人、神人、至人就是要像天一樣無私、要像天一樣真誠、精純。
莊子在《天下》篇陳述自家對精神自由追求的境界是在與其他家做具體比較的基礎上的。“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在此對墨家“墨翟、禽滑厘”、“宋钅開、尹文”學派、法家“彭蒙、田駢、慎到”三派,作的具體分析是:“它批評墨家學派的根本出發(fā)點和最后判斷都是一個:‘不與先王同’,‘其去王也遠矣’。具體的指摘則是:一、‘毀古之禮樂’,從黃帝到文王、武王、周公的‘樂’都因‘非樂’而被否定;二、破壞了古代的喪禮,‘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都因‘節(jié)用’而一概不講了。”也就是說,它認為在古代社會,帝王所重視的制禮作樂,人倫尊卑在墨家這里都沒有得到嚴格的遵循,反而是以“不奢侈后世、不浪費萬物、不炫耀禮法、以法規(guī)嚴格要求自己”的原則來忽視這一切了。墨家以此主張來教導世人,卻適得其反,如此苛求太過分,是違反了圣人之道、天下之心的。論述“宋钅開、尹文”學派,“制做像華山那樣的上下平直的帽子來表示自我,以破除偏見為首要原則來接受萬物”、“以柔和的方式使人開心,調節(jié)與人、與物的關系”,不過是走在試圖超越的精神的路上,卻始終沒有真正進入理想自由境界。所以對他們批評的結論是,雖然是全心全力服務的態(tài)度,不過對天下沒有太大用處,并不是解決“天下大亂”的根本方法,所以“以為無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論法家“彭蒙、田駢、慎到”,以公正不偏袒、平實無偏私、去掉自我中心與自然萬物等同為原則。法家早期一派追求的境界看似與莊子學派的“齊物論”的觀點接近,動靜都不離自然之理,把自己所有的心性與自然等同。但細細分析就可得知,法家這一派所主張的客觀齊一的規(guī)范和不帶主觀成見的標準仍不免于錯誤,他們實行的是冷酷的刑決主義,違反人情,是不被贊賞。這與莊子學派表達的生存與存在體驗,所要達到混一的大同和超于物外的無我的深刻內涵是決然不同。因此《天下》篇認為他們的主張沒有達到真正的道,大概也只是聽到了道,所謂“不知道”而只是“嘗有聞者”。
對于道家“關尹、老聃”和莊子自己的一派,雖然只是稱述,無所批判,而他能把自己這一派也擺在百家之學當中,并不置于百家之上,以為得道術之全?!短煜隆菲谡撽P尹和老聃時抱著崇敬的態(tài)度,認為他們以道、以德為根本,以恬淡無心的態(tài)度對待事物之無、有,主張不亂為、至于無為,他們的外在表達是柔弱謙卑的,不先于人而常跟隨人,就如老聃所言,“知道怎么爭強,不如堅守柔弱,讓自己成為天下的河床;知道怎樣榮耀光彩,不如堅守忍辱,讓自己成為天下的山谷”。恰是這種獨立高大、從容不迫的自然而非人為的逍遙精神符合了莊子追求精神自由的主旨,因此莊子《天下》篇對此給予很高的評價?!短煜隆菲J為真正得道之人,是完全與道合為一體,突出人與道的關系中的人,強調人的體道功夫和境界,文中關尹和老聃也就是這種人,所謂“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接下來論惠施之學,表面上是嘲諷,實則悲老友終身不悟:“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惠施為代表的名辯家,迷惑人的心思,力求改變人的想法,最后也只是想追求聲名而已。他與惠施為終身論敵,卻始終保持著深厚的友情,這些都表現了他在爭鳴中寬廣胸懷和全局觀點,顯示了一個曠世哲人的風度。
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也就是得道而“道通為一”,因此可知《莊子·天下篇》莊子的思想大致說來,“造物者”、“外死生”、“無終始”,都是“道”境。只有在這種“道”境中,才有“逍遙游”,才能解脫一切世俗的束縛而自由自在。的確,這就是把這種超越人的生命的有限性之境界推向極致,它時時敲打我們的靈魂和提升我們的境界,使人們在現代性“異化”的現實苦難中逐漸覺醒,批判和超越世俗,這就是莊子認為人之為人最為合理的本質,最理想的人生。馮友蘭先生說:“這些話說明了莊子之所以為莊者。‘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就是《逍遙游》,所說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就是《齊物論》所說的‘兩行’?!短煜隆菲眠@兩句話,說明莊子哲學的要點。”
筆者也贊同此觀點,認為《天下》一篇是《莊子》的自序。雖然有史以來能完全體現真樸和理想自由的人寥寥無幾,但是,人們內心確實具有真樸和理想自由的種子,人們對真樸和理想自由的追求從未停止。莊子從根本上注重對生命的態(tài)度與看法、人的真正價值,所以說莊子哲學主要的還是莊子的人生哲學,他的道與人生觀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正如王運生所說:“現代人的研究,已認識到老子思想其實是一種軍事謀略,莊子思想倒是一種人生哲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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