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哲學(xué)方法論觀《莊子》中的“三言”

陳 晨

（深圳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深圳 518060）

一 引 言

一個思想家在建構(gòu)其思想體系時，往往會運用許多學(xué)術(shù)方法，但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能以其新世界觀分析問題，并形成新的方法。這種方法或者就代表了他的世界觀。所謂學(xué)術(shù)方法與世界觀，是同一個思想過程的兩個面向，不可分割。對于莊子來說，《寓言》篇中的“三言”，就是他運用語言的方法和他“體道”的世界觀之間的關(guān)系。

在過去的研究中，不少研究者都將“三言”當作莊子語言表達的方式。尤其又將“寓言”放在文學(xué)或藝術(shù)形式層面上去表述，如崔大華的《莊學(xué)研究》；也有研究者意識到了“三言”的哲學(xué)特質(zhì)，如孫以楷的《莊子通論》，提出“三言”是莊子用于辨明真理的哲學(xué)手段。但他在分析過程中沒有詳細論述莊子對“道”與“言”的觀點，實質(zhì)上也沒有脫離對“三言”文學(xué)性的認識。停留在這些研究角度上，顯然不足以闡發(fā)“三言”作為語言方法的深層含義，即作為哲學(xué)方法論的“三言”形態(tài)?！肚f子》中的“三言”作為哲學(xué)方法論是如何可能的？莊子對語言是否完全采取了批判和否定的態(tài)度？“三言”作為方法論安在以質(zhì)疑語言聞名的莊子頭上，在何種程度上是有效的？這些都是本文嘗試討論的問題。

二 《莊子》中的“三言”方法釋義

“三言”是對莊子《寓言》篇和《天下》篇中提出的寓言、重言、卮言的統(tǒng)稱。先舉原文如下：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yīng)，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1]947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 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1]1098

繼而可分別闡釋“三言”的含義。寓言的“寓”字意為“寄托”，故寓言可理解為寄托于他人他物以表達其思想的言論。在《莊子》中，“寓”既表現(xiàn)為借用自然物，如鯤鵬之寓、混沌之寓；又搬出大量歷史人物來替莊學(xué)說法，如王駘之寓、老聃之死等等。所謂“藉外論之”，是指作者為了消解世人的愚昧和偏見，故寄托他物，以取信于人。重言意為年老又為人所尊重的長者的言論。所謂長者不僅是年壽高，更要有“經(jīng)緯本末”的智慧。這樣的人所說的話，可信者十分之七。而卮言的解釋各家有較大的區(qū)別。既有認為它是“酒后無心之言”的，也有認為“卮”即“支”，“支言”是無端崖、支離破碎的文字。雖然二種說法都可以講通，但筆者在這里傾向于認為卮言是不守成見的無心之言、隨性之言?！柏础北臼蔷破?，空則朝上，滿則自然地溢出。卮酒日出日新，永不固守成見。郭象注莊的理解，也大致如此。

“三言”之間并不是漫無瓜葛的。陳鼓應(yīng)認為，重言是寓言的一個部分，重言的運用也是為了達到寓言的效果。[2]362在莊子而言，寓言與重言都是無心之言，這就是所謂“卮言”。不過比起說“三言”統(tǒng)一于“卮言”，我們毋寧說，莊子的語言都是思想無心地、自然地流露。從莊子對語言的常規(guī)性運用的反叛，我們可以理解他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不是故弄玄虛的文字游戲，而是通向更高目標的哲學(xué)方法。這種運用語言的方式，不是刻意地表達觀點或教訓(xùn)世人，而是在言與道之間，若即若離、若有若無地消解成見。卮言之所以為“無心之言”正是因為此。莊子言說方式的總特征就是不著邊際地說、放任不拘地言。這種自成一體的方法會給讀者帶來陌生感。例如寓言中所依托的人物，他們所說的話常常不是他們在恰當情理下該說的話。尤為典型的就是孔子與顏回的交談。顏回想去衛(wèi)國行其所學(xué)，孔子卻說他是去遭受刑戮。這種脫離常識的說話方式，迫使人們注意寓言中對立的人物（思想）之間的關(guān)系，并反省這種對立的真實性。所以王博認為，寓言不僅是一種言說的方式，它就是內(nèi)容本身，就是莊子思想的表達。[3]19這個推斷是合理的。

三 “三言”作為哲學(xué)方法論的可能

“三言”與莊子的思想是一以貫之而流行的，這是我們通過從《莊子》文本中對寓言進行考察所得出的結(jié)論。那么“三言”作為思想表達的方式是如何可能實現(xiàn)的？首先要仔細體會莊子的思想。莊子一向被認為持有批判式的、否定的語言觀。其典型是《齊物論》中的一串疑問：“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危垦詯汉蹼[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莊子對于語言和知識似乎是不贊成的，似乎是它們遮蔽了道。他接下來說：“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小成”是局部認識所得來的成果?！皹s華”則是虛矯和粉飾。勞思光認為，莊子在否定認知活動的意義時，對“辯”卻甚為重視。這與莊子的時代有關(guān)。莊子因反對儒墨之辯，故將“辯”視作一大障礙。[4]52針對《齊物論》此段文本來說，勞思光說得比較妥當。然而將其放到莊子對語言的整體態(tài)度上來看，則仍然不足。莊子的語言觀念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否定觀。與其說莊子反對的是語言本身，毋寧說莊子主張的是對語言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然流露。當語言被用作爭辯、矯飾，它對人的真實生命無疑是有害的?！叭浴敝y(tǒng)一的基礎(chǔ)正在于“莊子”崇尚自然的世界觀?！叭浴?，如開篇所說的，是莊子用以傳達其世界觀的新方法?；衷幾H怪、汪洋恣肆的語言，正是他跳躍的思想之表現(xiàn)?！叭浴彼_到的藝術(shù)自由固然是一種很好的狀態(tài)，但莊子追求的更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由。作為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莊子的文體特征與思想特點通過“三言”相連結(jié)，而不是相分離?！叭浴敝鳛檎軐W(xué)方法論被肯定了。

當《莊子》中的行文從一個視角轉(zhuǎn)到另一個視角，從一種思路跳到另一種思路的時候，他正是在避免形成一種固定的觀點乃至成見。卮言這種“無心之言”的運用，是莊子對此世界的思考方式的懷疑的體現(xiàn)。他主張的“道”，之所以可以幫助人們消解此世界紛爭與愚昧，必然意味著“道”是超越于此世界的現(xiàn)象之上的，不僅如此，道本是“不可言”的。道之“不可言”并不是道與言的絕對對立，而是無限的世界與有限狀態(tài)下人的自以為是的對立。一個人談?wù)摗暗馈?，難免形成固定的觀點或肯定的表述。而肯定的語言表述本身，就隱含了最終占有真理的自負。故而莊子在運用語言時，以“三言”的芒忽恣縱消解語言中的確定性，同時也化解了“道”與“言”之間的部分矛盾。這是“三言“作為哲學(xué)方法論的妙用。

然而“道”與“言”之間的矛盾不會就此消失。語言有其伸展的維度。從方法論角度看，對于莊子“三言”顯然也不是萬能的?！跺羞b游》中記載了堯與許由天下的寓言：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而歸。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1]24

“名者實之賓”，本是許由拒絕天下的理由，寓意是許由不想行使超過自己職權(quán)范圍的力量。然這只是淺層次的理解。借這個故事來體會“道”與“言”的界限或者更有啟發(fā)意義?！叭浴钡姆椒?，乃至于語言本身，其使用的界限即是止于“道”的。即便道可以嘗試著言說，人也不該運用語言甚至試圖超越語言的有效范圍去強說它。在《至樂》篇中，“名止于實，義設(shè)于適”也是這個含義。而莊子著名的“得意而忘言”亦是與此相通方法，可以說也是與“三言”互相涵容的理念。“意”雖不及“道”高妙，但“意”同樣在名言中處于主導(dǎo)地位。言只是符號，而我們要了解和改變的是現(xiàn)實世界?！叭浴弊鳛榉椒ǖ氖褂糜行浴爸褂趯崱?，更“止于道”。

四 結(jié) 語

總而言之，寓言、重言和卮言在互相區(qū)別的前提下，又都涵蓋在卮言的目的和意義之中。這并不意味著寓言和重言可以被忽視或掩蓋。本文是在哲學(xué)方法論之視角下，討論“三言”作為《莊子》中的新方法，被用以闡發(fā)莊子自然、“體道”的世界觀的論說。這方面的探討無疑還有很大的空間。

牟宗三先生在《才性與玄理》中，曾將莊子“三言”，概括為一種化體用為一的“描述的講法”。[5]150這種講法，把老子系統(tǒng)整然、綱舉目張的“分解的講法”，消融于芒忽恣縱的描述之中?！叭浴敝袩o形式的邏輯關(guān)系，亦無概念的辨解理路。卮言曼衍，隨機二轉(zhuǎn)。這正是莊子“玄智”之體現(xiàn)。本文所說的“三言”作為哲學(xué)方法論，不止是直覺的，靈動的，更是對莊子開辟的新境界的表達。此新境界不僅應(yīng)從“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超越性上去理解。因為莊子的“體道”，不僅是精神的自由，也有生命自新的意義。如果沒有不斷打破此世界的成見的努力，沒有去除自我中心的努力，“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不僅難以企及，更會成為自大、自戀的表現(xiàn)?！叭浴敝椒ㄕ撘饬x，也在于對這一新境界源源不斷地闡發(fā)。

[1]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陳鼓應(yīng).老莊新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

[3]王博.莊子哲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

[4]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牟宗三.才性與玄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